第八章 小試鋒芒
1
田造文說得還真准。沒出一星期,局黨組作出一個決定:年滿五十八、現職處長一律退到二線。倒出職位的補充,由局黨組提名,在現職副處長中產生;副處長職位出現的空缺,在全局公開競聘。
牛向西是個好大喜功、玩權力於股掌之中的政客,不論上邊有啥新要求、新動向、新思路都願開犁嘗試。當了一把招考公務員主考官后,一想起那些大學生、碩士生對自己畢恭畢敬的樣子,就興奮、過癮,彷彿成了他們的導師一樣,無比神聖。他在黨組會上提出建議,要把公開競聘辦法借鑒過來,客氣說是建議,莫不如說就是決議。為把競聘搞得更穩妥,牛向西讓郝樂樂與人事廳溝通,希望給予支持指導。人事廳廳長聽說后,很是關注,同牛向西通電話說,工業局在全省機關開了頭炮,令人讚賞,派熟悉這項工作的劉可可前往指導。
競聘方案在黨組會上順利通過。按照黨組議定的事項,郝樂樂召開了處長會議,宣讀了方案、公布了職位、提出了符合競聘人選的資格條件,並對有關事項做了說明。其中競聘職位涉及了企改一處。萬長順不敢有半點怠慢,立即向全處傳達,說艾處提任綜合處長后,處里出現的副處長空缺,也要公開競聘。他希望一處符合條件的要踴躍報名。大張有點沉不住氣,把衣袖往上擼了擼,說萬處你就指名道姓說嘛,都誰夠條件,大家也好把推薦票集中了投。萬長順說,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不過,處里夠條件的不止你一個。二舀到局時間不長,來之前有中級職稱,對應的是主任科員,任相同職務也在三年以上。競聘是全局範圍的,只要夠條件,都可報名。局黨組絕不會因是一處的空位,就優先考慮一處的人選。大張的話雖然很刺激人,但二舀仍保持著無動於衷,仰頭似睡非睡。其實,二舀不是沒有想法,從田造文那兒得到信息那天,就在琢磨。如果按照以往慣例,副處長位置,三年五載也摸不著邊。有這樣一個機會,擱誰都想比試。但他也考慮到,自己初來乍到,處員板凳還沒坐熱,就盯上副處椅子,是否急了點?看到大張剛才表露的迫切心情,他覺得還是放棄為好。
吃完晚飯,二舀在沙發上剔牙,一會兒又在床上剔,邊剔邊瞧屋頂出神兒。思鳳三下五除二把碗筷拾掇乾淨,解了圍裙陪醜醜寫作業去了。二舀要喝茶,思鳳說大官還真不裝,就屁大的官才裝呢,自己就不會動彈動彈?說是這麼說,手腳卻沒閑著,不一會兒,一杯香茶端到二舀床頭。思鳳替老公摩挲著頭,說不管咋的,咱屁官也是官,在單位指揮不了誰,回家可以指揮老婆孩子,練練手也好嘛。二舀起身把牙籤吐了,呷一口茶,說機會倒有,但沒啥想法。思鳳把小眼睛瞪圓,追問細情。二舀含含糊糊說了,又說這幾天可可一直在局裡幫忙。思鳳用手點著二舀太陽穴,說這年頭有你這樣的嗎?你不報名,別人就說你好了、領你情了?你傻不傻呀你?還有,可可送上門了,也得跟人家近便近便呀!
2
離報名截止時間還有半天,一處只大張一人報名。萬長順有點著急:處里其他人的職級都解決得不錯,如果不搞競聘,按年齡資歷,一處副處長的人選,要從處里出,應該是大張。大張人品沒問題,就是嘴損了點。開玩笑不分對象、時間、場合,該說不該說的,他都敢說。自以為開玩笑,對方卻往心裡去了。萬長順最擔心的是,群眾這關過不去。大張上不來,二舀又不報,一處就給兄弟處開了方便之門,人家可能得了便宜還賣乖。想到此,他決定去找二舀,動員他把名報上,到時二人全都「覆沒」,自己也好交代。剛想起身,又坐了下來:如果自己親自動員,大張肯定會有想法。怎麼辦?萬長順不停地撓著頭髮。
閻曉推門進來,說省屬一家藥廠上了個新項目,要搞個剪綵,有些事情想同萬處談談。萬長順沒好聲地說,都是企業行為,有啥好談的?見萬長順心緒不佳,閻曉轉身要回。萬長順叫住閻曉,說有個事兒幫我參謀參謀。這次競聘,一處副處長位置弄不好就拱手讓出,你說咋辦好?閻曉說,大張躍躍欲試,但群眾這關難過。依我看,一處的希望在二舀。萬長順說,可到現在,二舀沒一點動靜。閻曉說萬處想咋辦?萬長順說,能否做做二舀工作?
不一會兒,二舀來找萬長順,問報名是不是自願?萬長順說是,想報名必須在午飯前,否則就沒戲了。二舀說:沒想是假的,不過不想報了。萬長順說:有想法又不報,這就奇怪了!二舀誠懇地回道:也沒啥奇怪的,我初來乍到,不該與一些老同志爭。比如大張,在局裡熬好些年了,我放棄,可能他的機會更多些。萬長順解釋說,你以為放棄了,就給大張帶來更多機會?不論從大張個人,還是從一處看,可能會更糟。誰也不能保證誰能上來,但起碼多報,可以均衡票數,我沒別的意思,這次能上更好,不能上,也會讓更多人了解你。二舀沉默不語。萬長順說,如果你報,大張有啥想法,我和閻曉可以解釋,只要把道理講清,大張會想通的。
「誰說我想得通?」萬長順說話聲大了點,被屋門外的大張聽得一清二楚。「動員二舀報名,我沒意見。但萬處得把水碗端平,要講究個先來後到,我全指你那寶貴一票呢!」
「你倆誰上去,我都支持、都贊成。」
「我想知道一下,你那票到底投給誰?」大張較起真兒來。
「到底投誰,那得看誰講得精彩,講得令人信服,講得打動人心。」
「不怪是處長,說話辦事就是滴水不漏。」大張豎著大拇指。
二舀見這陣勢,對萬長順說:「大張這些年不容易,還是重點保他吧,我權當個陪襯。」
「哎,話可別這麼說,我可沒請你當啥陪襯,你要當,我也不領這個情!我打聽了,報我們處這職位的,目前有六個了。你以為你這一讓,我就褲兜裡頭捉耗子——穩拿了?笑話!」
萬長順對大張這話很是生氣,本來二舀一片真心,卻沒得好報,剛要狠狠臭罵他一頓,卻被二舀給攔住了,說既然我報名對大張不造成影響,這個名我報了。這就對了,是騾子是馬遛遛看,不要怕嘛。大張拍著二舀的肩膀說。
3
因競聘的是副處長,演講大會由郝樂樂主持,局領導都坐在主席台下。為體現公平,所有環節都依樣畫葫蘆地照省招考公務員的辦法操作。比如職位排列,依照了省編委批准的「三定」方案順序:演講順序,一律按姓氏筆畫排列;一人演講,其他人場外迴避;演講須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到時即刻終止;參加推薦的人員,必須是局機關幹部、直屬單位正副實職。演講人員今天格外注意了形象儀錶:男士頭髮弄得很梳順,舉止彬彬有禮,都如紳士一般。女士都化了淡妝,做了髮型,比平時漂亮許多。其中一女士將披肩發剪成齊耳短髮,著了米色套裙,別了耀眼胸針,頭纏鑲花髮帶,惹來場下「嘖嘖」聲。演講風格也各領風騷,用電影《地道戰》里的話說,「各村有各村的高招」。有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著重介紹學歷、工作經歷、閱歷,挑過的重擔,獲得的輝煌。有含情脈脈表衷心的:說自己非常喜愛所報職位,這個職位如何適合自己,如果能競聘成功,將傾注自己全部青春熱血。有故作謙虛收買人心的:先是如數家珍說一串大小政績,然後話鋒一轉,都要歸功於領導有方、各兄弟處室配合、大傢伙關照、下屬單位支持。還有投桃報李的:說你給我一場春雨,我報你一片秋果;你給我一個信任,我報你一個滿意;你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動地球……演講者如走馬燈,你方唱罷我登場,將最靚麗的一面展示給大家,把規定時間佔得滿滿的。
二舀穿的仍是那身舊夾克,神態自然鎮定,舉止洒脫大方。該他講時,先將工作學習經歷做一簡明介紹,之後,說自己只講三句話。這話一出口,把已有些不耐煩的人們一下子鎮住了,都要聽聽,他是在虛張聲勢,還是肚子里確有真貨。二舀平視前方,並不看稿,說,第一句話,無競爭優勢可說。來局時間不長,工作幹了不少,寫了一些調研文章、為領導起草了一些講話,提了一些建議,做了一些有益事情,這些是事實。但是我應該乾的,也是其他同志會幹的能幹的。不當副處長我要這樣講、這樣干,假如當了副處長我還是這樣講、這樣干。第二句話,無進步動機可言。到目前為止,心裡想的都是工作的事兒,干好上級交辦的活兒。如果還有精力,想做點有益他人、局裡、社會的事兒。比如為他人進步盡點微薄之力;為履行職能出點好點子、提點好建議;為社會弱勢群體做點獻愛心事情。有個叫拿破崙的人說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本人還是最恨自己時有想向上爬的野心。第三句話,與大家相處來日方長。古人曰:聽其言未解其中之奧妙,觀其行方能判定其真偽。說得好不如行得端,聽我怎麼說是與我相處,看我如何行也是與我相處,而且是更重要的相處。只有這后一種相處,而且是長久地相處,才能使一個真實的我、全面的我逐漸浮出水面。我不是局裡的臨時工,我深深愛著我的崗位、我的事業,我與大家相處不是一鎚子買賣。因此,還是那句話:少說多做,少些冠冕堂皇,多些腳踏實地。請大家在今後的工作中認識我。
二舀的簡短演講,像是一方清醒劑,當二舀鞠躬后,場下爆出異常熱烈的掌聲。馬奔騰想誇二舀兩句,見牛向西沒一絲表情,張開的嘴又合上。其實,牛向西也不得不承認二舀的與眾不同,雖有點怪怪的味道,但還是很中肯的。可可也在會上,聽了二舀別出心裁、言簡意賅的演講,不覺萌發幾分敬佩之意。
接著是大張上台。他今天格外帥氣,藏藍色緞被西服,金利來奶白襯衣,系了酒紅色「一拉得」領帶。一上台,規規矩矩來個九十度鞠躬,逗得場下發出笑聲掌聲。大張跟得挺快,說「謝謝鼓勵」,又鞠一躬,又是笑聲掌聲。大張喝了半缸水后,談了對競聘的認識,談了工作政績,談了對一處是如何熟悉,談了今後設想打算。大張也是精心做了準備的,雖然不如二舀那樣生動新穎。
4
次日上午,局裡召開黨組會議,最後一個議題是幹部問題:確定三個副處長考核人選。直到十二點,會議才結束。幾個與郝樂樂關係不錯的到人事處「討風」。郝樂樂當人事處處長多年,清楚自己話語權有多大,於是不卑不亢地說,到時不用我說,都會知道結果的。這些人在郝樂樂那兒「討風」不成,又打起田造文的主意,把田造文堵在屋裡,遞煙沏茶。田造文抽著喝著,說謝謝各位突如其來的熱情,天南海北扯了一會兒。幾個人見田造文比郝樂樂還「鐵嘴鋼牙」,只好作罷。
其實,田造文的操守也並非無懈可擊,如果二舀來問,他會不顧及的,甚至一些細節都能和盤托出,誰讓他們好哥兒們一場了。可是想告訴的人,卻偏偏不來。他心裡埋怨二舀,既然登場亮相,還裝啥無動於衷?午飯時,他尋摸著二舀,發現二舀似乎有意迴避。飯後,想小睡一會兒,卻困意皆無,於是在走廊閑逛,不知不覺就進了二舀屋。二舀躺在拼起的椅子上看書,見田造文進來,坐起身,揚臂打了個哈欠,說今天天氣不錯嘛。田造文說,你這話說得閑皮淡殼的,等於沒說。二舀指著手裡書說,有人專門研究廢話的功能,聽似廢話,其實話裡有話,有時廢話起了一種與真話、實話、有用話的有效銜接,能把真話勾引出來。更重要的是,廢話能保護真話不被暴露。我在出版社時,就看這本中篇幽默小說《廢話專家——錢四興》,這是第三遍,每看都有新感受,我估計這本書能獲中國乃至世界文學獎,永久流傳下來。田造文擺手說行啦,別胡謅八扯了,說點正事兒。你就不想知道點情況?特別是關係到自己的?二舀蹺著二郎腿,說那還用知道?半斤八兩的,自己對自己都應有個約摸。田造文把頭一歪:你以為你是諸葛亮?可別太自信了,演講的就你精彩?打動人心?大家都投了你的票?你以為局黨組真會考慮你?二舀兩手抱胸,說那我倒要問問,田兄投沒投我的票?投了,寫票一瞬間,是什麼支配你,畫哪個挑兒?你得如實招來!田造文手指二舀鼻子,說你又開始下套了,給我裝上了,告訴你說,那是我的隱私,無可奉告;即使說了,你也無法鑒別我說的是真是假。我想說的是,你那個演講,爆了冷門,讓你撞上了。只可使用一次,今後別再耍那把戲,否則定以失敗告終。二舀不以為然,說難道黨組會議決定,此次演講不算數,要返工?田造文從抽屜翻著煙,說你還想讓我投你一票?還讓黨組再決定考核你一回?你吃飽撐的?二舀聽了不再做聲,深情地望著自己這個好哥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