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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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濃,檐前滴下的雨水淌成了一道帘子。
湖藍站在屋檐下,看著卅四那扇窗。窗戶里人影幢幢。
卅四正在兩個軍統的目光炯炯下脫去衣服,露出衰老的筋骨,旁邊是偌大的澡盆,屏風,熱水、毛巾、香皂,一個人洗澡所需的一切。
他脫一半就停了,一個很放鬆的老人和兩個綳成了鋼絲的年輕人大眼瞪著小眼:「你們湖藍洗澡的時候也是這麼被你們看著嗎?」
「湖藍從來不洗熱水澡,從來不需人伺候。」
「在西北,最冷的時候,也是涼水?」
「是的。」
「小孩屁股上三把火。」
軍統們沉默。他們只盯著一個地方,卅四曾經拍打過的腰間,聲稱密碼本所在的地方。
卅四又在脫衣服,快脫到了那個部位,他又停了,再一次大眼瞪著小眼:「兩位,這個……其實我就是想說,不是每個人洗澡時都願意被人看著的,尤其是我這副老臭皮囊。知道年輕人最怕沾上什麼嗎?老氣。什麼叫老氣呢?就是腐朽之氣。何謂腐朽呢?比如說一個弊病百出的政體吧,不思進取,卻一味依靠特務政治來恐怖打壓……」
軍統忍受不了他的煩瑣:「我們出去。」
「唉,好走好走,現在年輕人是都不願意聽老人說話……噯,等等1
兩個軍統氣呼呼地站祝
「這麼要緊的東西,差點給泡濕了。」他從腰間掏出一本顯然是精心保管的書本來,交給那兩人中的一個,「幫我保管,小心切記,泡完澡就還我。」
兩位軍統錯愕地看著卅四。離開之後,他們神情複雜地走向湖藍:「他自己交給我們了,說讓保管到洗完澡的時間。」
湖藍小心翼翼地翻著手下遞上來的那本線裝書,古老到連斷句都沒有的繁體,有圖有畫,看得湖藍直皺眉。這正是卅四在家裡曾企圖用來哄孫子孫女的書。
湖藍皺眉:「純銀,你看的書多,這是什麼?」
純銀看了看:「這是晉郭璞注的《山海經》之《海內十洲記》。」
湖藍眉皺得更緊:「什麼東西?」
「神仙鬼怪,虛妄之說。」純銀翻了翻,「他這個是孤本,咸豐年間的輯本了,如果不是戰亂的話很值幾個錢。」
「別跟我扯這些,只告訴我這裡頭能不能藏下密碼。」
「長洲一名青丘在南海辰已之地地方各五千里去岸二十五萬里上饒山川及多大樹樹乃有二千圍者一洲之上專是林木故一名青丘又有仙草……」純銀念了一段,「湖藍你看,這《海內十洲記》遍藏數字,又沒有斷句,共黨要真有心在裡邊暗藏密碼也不是沒有可能。而且他如果有心惑敵,《山海經》舊書鋪里就有得賣,又何必費力巴巴地去找來這樣一個孤本?」
湖藍疑惑:「真東西他會交給咱們?」
「也許他就是有恃無恐,奧妙不在字中全在斷句,如何斷句全在他心裡,我們拿著也是沒轍。」
「在他洗完澡之前去找來一個同樣的輯本,替換下來我們細細研究。」
「湖藍,如果你知道什麼叫做孤本,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湖藍眼裡在冒火,他看著那老傢伙洗澡的地方。屋裡正傳來卅四拉鋸一樣的秦腔。湖藍把那本《山海經》遞給純銀。
純銀接過,轉身走向另一間屋子。
湖藍站著,任雨水濺濕了半個身子。
「小夥子?小夥子呀1屋裡的卅四開始在喊,看來他已經洗浴完畢。
湖藍不理,看著純銀從雨里跑過來,下半身是泥水,臉上也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泡個澡的工夫要搞定那本書絕非輕易的事情。純銀從懷裡掏出那本《山海經》交給湖藍:「都拍照了。也查過了,沒有化學藥劑的成分。」
湖藍說:「如果這上邊真有鬼,也不會是這麼拙劣的手段。」
「小夥子們跑哪去了?做你們這行要有耐心嘛1卅四已經在抱怨了。
湖藍拿著那本《山海經》進屋。
「哎喲,孩子。你派給我那兩聽差呢?」卅四進來,洗得一身清爽,身上似乎還帶著熱氣,看起來精神了許多。
「他們不是聽差,他們也沒必要聽你的差。」湖藍儘力讓自己看起來靜如死水,「有事我差他們出去了。」
「這可糟啦!我把頂要緊的東西交他們保管了1
湖藍在卅四要拔步去追前把書塞到了卅四的懷裡,並看著那老頭臉上由做作的著急變成做作的微笑。
「這孩子,你對人真是太好了。這麼點事,就戳這等著?雨衣呢?」卅四轉身責怪純銀,「打把傘啊!他年青不懂事,你們要管他呀1
純銀誠惶誠恐看一眼他殺人不眨眼的上司,湖藍面無表情,卅四則全心全意扮演著一個只顧瑣碎而愛心過剩的老廢物。
湖藍對純銀說:「你走吧。」
純銀如蒙大赦地正要走開,卅四又開始吵吵起來:「這書不對啊1
純銀站住,這事要出了錯他能掉腦袋。湖藍的忍耐早超過了極限:「哪裡不對?」
「好大一股藥味。」
「放我身上了,我身上裹了葯。」
卅四居然聞了聞湖藍:「不一個味。」
「別胡攪蠻纏了。這不是密碼本,不過你隨手抓來的破爛。」湖藍很想從老頭子臉上看出個端倪,但他無法從那張涎臉上看出分毫能把握得住的東西,卅四的臉永遠是公開了一切又隱瞞了一切。
「我一直盡量尊重你,因為先生稱你為他的對手。現在你讓我失望。」
「嘿,別跟小劫學得這套不人不鬼的吧,我常想他訓完你們是不是背過身就笑臉。重嗎?」
「什麼?」
「腿上,那傷。」
「不重。已經鋸了。」
卅四驚訝並有點痛惜地看了湖藍一眼:「你一直是用一條腿站著?」
「兩條。」湖藍用手杖敲了敲自己的腿,發出一種清脆的聲音給卅四聽,同時他用沉默向卅四展示自己的仇恨。
卅四似乎永遠不會接收到湖藍永遠在發送的仇恨,他嘆了口氣,惋惜道:「這次死傷的人太多了,如果換個陣地,都是對付日本人的好手……這是最可惜的。」
「忙完這事我會去捕殺讓我受傷的人,帶回他的屍體,這是最好的。」
卅四看了看他,有點想說而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我也不再和你鬥了,我一直想讓你成了疲兵,可不知道你沒了一條腿,我真不想害你這麼仇恨和憤怒。」
「你他媽的給我去死1湖藍真的是忍到了頭,卅四和他鬥嘴只讓他憤怒,卅四的憐憫和寬容則讓他抓狂,最能傷害湖藍的便是來自他人的同情。
「快去睡吧,孩子。我知道為了不輸這口氣,你能這樣耗一個晚上加一個白天,可這真的不重要。」卅四苦笑,並決定讓步,「好的,我先去睡。我已經很累了,我比你更累。」
湖藍瞪著卅四佝僂著離開的背影,他像個無法出拳甚至出拳也會打空的拳擊手一樣無力:「你這個姦猾的老鬼!你說的話沒有一句我會相信的!全他媽是假的!連那個狗屎密碼本也是假的1
卅四連走連嘮叨:「是的,它是假的。是我隨手從家裡抄出來的,小時候我拿它給兒子講故事。」
「還是假的1
卅四站住,苦笑著,那種苦笑最後成了一聲嘆息:「我們站在戰場上,以為我們是不同戴天的仇敵,刀槍劍戟,彼此相向,早忘了信任是怎麼回事。豈不知在日本人眼裡看來,這兩隊人也許只是待收割的麥子。」
「你幹嗎一心地把話頭往鬼子身上引?」
「因為半個中國都被佔了,他們現在是最想看到我們自相殘殺的人。孩子,去告訴劫謀,所以我這次出來,不想和他作對。」
湖藍冷笑:「你哪有和先生作對的本錢。」
卅四以微笑對湖藍的冷笑,那樣的微笑總讓他的對手覺得煮熟的鴨子要飛。
「是的,我要什麼沒什麼,所以更不會和你作對。」卅四說,「我去睡了。你也早點睡吧,這樣子下去,跟除了劫謀的所有人都做敵人,你會被耗慘的。」
湖藍用一種想發作又不知該不該發作的神情目送卅四走開。
「聽夠了沒有?」
一直窩在旁邊不敢出聲的純銀被他嚇得渾身一抖:「是1
「去給劫先生髮報。」
「怎麼說?」
湖藍一字一頓地道:「目標聲稱,他沒有敵意。」他的表情和腔調都認定了卅四有不可調和的敵意。
36
宿夜的積雨從屋檐上滴下,朝勒門依然躺在泥濘里。
零仍被綁著,他看著雨地里的朝勒門,那早已經是一具被眾人遠離的可能傳染疫病的屍體了。
阿手過來,一隻腳踢了零一下:「可以放開你,不過你得保證不靠近那具屍體,不做任何找死的事情。」
「放開我。」
阿手沉默著。
「我保證。」
繩子被解開,零坐了起來,揉著幾無知覺的手腳,恨意儼然。他仍然看著外邊朝勒門的屍體,但他遵守了自己的諾言。
阿手在他身邊蹲下:「我會保住你的。就算這裡人都要死,你也是最後一個。」
「也在你的後邊嗎?」
阿手冷淡地看了看他,又將頭轉向一直緊閉的大門:「真搞不懂。不過是不讓你靠近一個必死無疑的韃子,也能搞得你這麼恨天怨地。」
零同樣地冷淡著道:「我也不知道。」他看著了無生氣的朝勒門那具已經不可能再喝酒吃肉做惡作劇的軀體,他的眼睛里有悲哀,也有絲許殘存的歡樂。那具屍體將放到下午才會拖出去。
門上的鎖鈕在動,對著院里的機槍也抬了起來,對準了院里擺出一個彈壓的架勢。一個猥瑣的中國男人進來,看樣子是個保長甲長一類的,後邊是一群更猥瑣的日本兵。
日軍拿著一根很長的繩子,那名中國男人指到誰就在誰腰上打個死結,他們很快就這樣串了四五個人。
阿手低聲說:「別被他指到,最好別被他看見。你我都不該死在這麼條走狗手裡的。」
但是那保長已經轉身看著他們,並且徑直向這邊走了過來。阿手木然地看著,零像他一樣木然,阿手的兩名手下一個擋在阿手身前,一個臉色慘白地推開。保長只看著阿手,冷笑:「湖藍讓我告訴你,你來錯了地方,應該就在三不管掃地擦桌子的。他說你菜做得不錯,如果能活著出去,可以伺候他。」阿手的眼裡在冒火,但只是低下頭,然後他打算站起來,做繩串上的最後一個。保長摁住了阿手:「急什麼。湖藍說,慢慢來。」然後他的手指從阿手肩上抬起,指著剛才曾經擋在阿手身前的那個中統:「你。」被指的那人怔了一下。阿手的眼裡也黯然了一下,仍然坐著,沒有表情。手下全無反抗地從阿手的身側走到了身前,向阿手點了點頭,那算告別。
「你是我最好的手下,阿忠。」
「站長再見。」阿忠看看他的同伴,「再見。」
那行人悄無聲息地出去了,門再次關上。
阿手漠然地坐著。零也漠然地坐著。
另一名中統罵了起來:「媽的,他說再見是什麼意思。」
阿手忽然跳了起來,狂暴地對那中統一通拳打腳踢,然後一屁股坐在零的旁邊。
一個被囚禁者在昨夜積下的水坑喝水,然後悄無聲息地倒下。沒人靠近他,也沒人躲開他,死亡在這裡已經微不足道了。
零站了起來。
「別費力了。進來這裡的人活不過一個星期的,因為鬼子從來不管飯。」阿手瞪著零,看看剛剛從零身上解下不久的那根繩子。
「那你還何苦對我倍加呵護。」零苦笑,蹲下。
這種嘲諷現在只能讓阿手不屑地咧咧嘴:「我不想裝相,只是肚子餓,就盡量省些你費在鬥嘴上的力氣。你不餓?」
「挨餓是我的人生,什麼是你的人生?」
阿手看起來有些慍怒,但眼神里卻帶了點笑意:「共黨,你在譏諷還是玩笑?」
「伸手給自己撓癢而已,你覺得我要掏槍殺人?就因為站了不同陣營?」
「明白了。你繼續吧。」
「繼續什麼?」
「就是你愛說什麼說什麼。挖苦軍統,拿中統逗個樂子,或者你真那麼放得開,說說你們共黨的笑話。我雖然愚鈍,可也知道你在和我配合,你也想活下去,這是上鬼門關的路,忘忘憂才能活得下去。」
「被你說穿我倒怯場了。」
阿手眼裡的笑意更濃了。
零再度起身,捶打著牆根,找准了某個點,然後他走向那個水坑。
阿手又嚴厲起來:「你一定要害死你自己嗎?那個人已經死了,那水有病菌的。」
「我需要水。」
「喝屋頂上滴下來的。」
「不夠用。」
阿手沒再阻攔,那也算一種信任。
零脫下衣服浸在水窪里,直到那衣服濕透,回身,把濕衣服上的水浸在屋角的牆根,用一塊撿來的石子開始掏挖。
阿手不抱希望地看著。
「借貴方吹毛斷髮的寶刃用一下。」零的手伸向阿手。
「要不要告訴你這鬼地方的牆有多厚?」
「很厚。要不也不會拿它當監獄。」
「你還是坐這跟我說說笑話吧,這輩子沒想過還能跟共黨說笑。」
「只希望出去以後你我還能這麼說笑。」零的手仍然近乎蠻橫地伸著。
阿手看著那隻手,苦笑:「給他。」沒有回應,阿手有些責怪地看他僅存的那名手下。那人正蜷在牆角哭泣。阿手愣了一會兒,過去,他沒說什麼,把那塊他們磨製的銹鐵片從手下身上掏出來扔給零。然後重重給了手下一腳:「哭就是放棄。」手下身子震了一下,啜泣變成了壓抑的哽咽。
零走開,又去掏那個全無希望的牆角。
阿手又給了手下一腳,但這一腳輕得多了。
零在掘牆根處漸漸掘出了能放下一個煙盒那麼大的坑。囚徒們在身後或坐或憩,沒人關心,零也不用避諱他人,長了眼睛的一看就知道那是徒勞。
阿手終於絕望地從零那廂轉開了視線,他手上一直在拋著一塊石頭。手下仍在那裡哽咽。阿手把石頭摔了過去,砸得手下的額角見了紅:「你也差不多哭夠了,在共黨面前不要太丟面子。」
「站長,鬼子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
「不知道,」阿手他陰沉地冷笑著,「湖藍要我們死,可不要我們向鬼子泄露機密,在他的心思里,這就不叫漢奸。」
「我們會被當做黑市、當做走私販子、當做青紅幫袍哥會這些下九流的殺掉,像狗一樣死。」
「我們什麼時候又成了上九流的呢?」
「這麼死不值當。」
「你想說什麼?」
「我們可以不像老六和阿忠那樣死的,我們知道很多秘密……」
「不行1阿手看一眼牆頭上的日軍崗哨,壓低了聲音,「絕對不行。很多人說我們是漢奸,可我們是特工,絕對絕對不是漢奸。」
「可是……」
「可是絕對不要讓我失望。我知道你不是怕死,只是不想這樣死。」
「是。」手下的回答只是在自我掙扎,像是回聲。
37
軍統的據點門外停著一個小小的車隊,湖藍的車正在準備出發,整個車隊看起來形同某個富家公子的出行。
湖藍已經醒了,還沒有全副披掛,他筆挺地坐著,精神抖擻但是內在卻充滿揮之不去的沮喪。他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斷腿,眼裡滿是血絲,昨晚他沒有睡好,正像卅四說的,他是靠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怒撐到現在的。
純銀進來。
湖藍問:「準備好了?」
「好了。」純銀回答,隨即一紙電文遞了上來,「先生回電。」
湖藍有點茫然:「回電,回什麼電?」
「昨晚給先生髮送的電文:目標聲稱,他沒有敵意。」
「哦。念吧。」
「愚蠢。共黨的存在就是敵意。」
湖藍詫異地看了看純銀:「什麼意思?」
「就是先生說你愚蠢,共黨只要還活著就是對我們的威脅,不管他有沒有敵意。就這樣。」
「你把我的話發成什麼意思了?我說了共黨沒有敵意嗎?我是說目標聲稱!我會天真到相信共黨的友善?」
「就是照你的原話發的。如果你說的是『目標聲稱,他沒有敵意。可笑。』我們就會加上『可笑』兩字,可你沒說。」純銀看看湖藍的表情,盡量讓自己不要官樣的生硬,「先生也許是想說,共黨連聲稱沒有敵意的權利都沒有,他們從生下來就是我們的敵人。先生一向的態度你是知道的,如果他能看出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以後會成共黨,他會搶在他滿月前殺了他,先生說這就是他對共黨的態度……回電嗎?」
湖藍又愣了一會兒,落寞和疲倦在他臉上已經快要無法掩飾了:「不回。敵人找上門來,說他是朋友,你們就說,讓我們來假裝他是朋友,可得隨時隨地牢記,他是一生一世的死敵,我討厭這種遊戲,我在西北待太久了,這裡的天陰得讓我頭痛。」
「這是回電嗎?」
「說了不回1停了一下,湖藍改口,「給先生回電,我會和死敵同進同出,同食同寢,除了不同浴,甚至同上茅坑。我會當他……不,我知道他是要把我們抽筋扒皮的死敵。」
「茅坑二字是否商榷一下?先生討厭粗口。」
「吃喝拉撒不是粗口。」湖藍開始有些惱火,「叫人來幫我穿衣。」
純銀看了一眼湖藍還沒披掛上的那些殺人家什,那些東西實在太細緻了,以致要把它全副披掛了就像中世紀騎士穿戴鎧甲一樣麻煩。
裝車完畢的軍統正在等待,他們是殺手也是用人。
卅四滿面春風地嚼著湯包出來,手上還抓著幾個:「要嗎?沒吃吧?還燙呢1被他問到的軍統表情全無地搖頭。卅四咬他的包子,滿足得沒心沒肺。
門裡卷出了一團殺氣,讓這慵懶的陰晨一下成了寒冬,湖藍是那團殺氣中的第一個。
卅四迎向湖藍,一臉神清氣爽的笑容。
湖藍搶先指住了他:「別開口,上車,我現在不想多話。」
卅四笑著攤攤手,他倒真沒開口,上車。
湖藍坐在車後座、卅四的旁邊,他將頭轉開看了看前方,他儘可能不去看身邊的卅四。
車隊駛出陳亭,公路兩邊一片荒涼。
湖藍冰冷地看著外邊,偶爾會掃一眼旁邊的卅四。卅四安靜得出奇。「怎麼不說話了?」卅四的沉默對湖藍來說成了奇怪的事情。
「你的下床氣發完了?」他笑嘻嘻地轉過頭來,那一臉詭笑立刻讓湖藍後悔惹他說話。
「你還是閉嘴吧。」
「孩子呵,天下的嘴不會因為你說了這兩字就閉上,如其任性不如學會理解。」
湖藍悻悻地:「天下人的嘴又干你什麼屁事了,共黨就愛扯虎皮做大旗。」
「是啊,天下人的嘴又干你什麼屁事呢?何必拋頭顱灑熱血地耗這一生,幫著劫謀做讓天下人閉嘴的無盡事業。」
湖藍用手杖在椅背上重重敲了一下,驚得前座的司機一震,車頭一歪,車輪在路面上磨出尖厲的聲音。
卅四笑著做出停戰的姿勢:「好吧,我們現在可在一條船上……哦,一輛車上。湖藍同志,這就快到鬼子關卡了,跟三不管不一樣,這可是日偽軍把關。咱們怎麼過呢?」
「誰和你是同志呢?」
「反正我的命已經交給你了,把我送到我該去的地方,孩子。」
湖藍冷淡地看他一眼,讓他看車座下蓋著的一支湯姆遜衝鋒槍。卅四眼裡露出的驚詫之色讓他多少有些滿意。
一小隊巡路的日偽軍從車窗外掠過。
卅四看著湖藍,湖藍欠起了半截身子,一隻腳踏著那支湯姆遜衝鋒槍,他嘴角浮出一絲冷笑,看了看卅四,完全是一副要大殺一氣的架勢。
遠處已經看見路卡的影子。
一小隊日軍和一群偽軍把守著。
湖藍的車隊停在關卡外邊。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檢查,首車的軍統下車和搜查的偽軍官長耳語,對方的神情立刻變得畢恭畢敬,那名長官向湖藍的車走過來時簡直是有點卑屈了。
「辛苦。」
「彼此。」
湖藍伸手到衣服里,似乎掏槍,但掏出來的只是證件。他把證件遞給那名偽軍,對方根本沒看,而是去交給在這關卡上監督的日軍。
車隊駛過關卡,居然連關卡上的日軍也在向車隊敬禮。
卅四驚訝且佩服地看著湖藍,但湖藍只是面無表情地將那支從沒打算要用過的湯姆遜踢回了原處。
卅四從車窗里探頭,看了看已經遠去的關卡,他回頭對湖藍伸出一隻大拇指。
湖藍正在把證件揣回內袋,嘴角帶了點微笑,從他來說對抗的不是日偽軍而是卅四,這是他與卅四相見以來贏的少有一陣。
「我能看看那個威力巨大,讓日偽軍口服心服的玩意嗎?」卅四說。
「不能。」
「總得知道你現在開始叫什麼,總不能在淪陷區還叫你湖藍。」
「你不是一直叫我孩子嗎?」
「你同意啦?」
「頡無憂。」湖藍十分惱火地回答,老傢伙說話幾乎是步步圈套。
「你的新名字真怪。」
「是新身份。剛拿出來的也不是了不得的東西,鬼子派的良民證罷了。不過良民也分三六九等,頡無憂是上上等,和鬼子通力合作的漢奸商人,資本雄厚,手眼通天,愛國人士的眼中釘,光我們軍統就刺殺他兩次了,只是每次都是功敗垂成。」
卅四接湖藍的話尾巴:「每次也都讓這怪名字在日本人眼裡身價倍增。其實頡無憂就是軍統扶出來的,不過是你的分身。現在你出現在淪陷區,那位在生意場上挨罵挨殺的頡無憂自然就要找個地方貓起來了。」
湖藍並不喜歡被卅四說得太明白:「其實他是昨晚就到了我們出發的地方,什麼時候叫他現身再現身,這套花哨你自然也是明白不過。」
「以劫謀為父所以姓頡,可是無憂何解?」
「你用不著知道。」
「姓什麼不好偏要姓頡,對咱們這些見不得光的人也太明目張胆了吧?」
「你根本不了解我們的實力。我要出行,根本不需要共黨那套偷雞摸狗的把戲。知道又怎麼樣?你看不出所謂皇協軍里有多少我們的人?鬼子的特工敢拿我開刀?後果他們早就知道,我在這裡流一滴血,十個他們的人要準備好橫屍街頭。」湖藍看了看卅四,卅四是一副聽神話的表情,「你可以不信。」
「我信。劫謀在擴張實力的時候是個奇才,他的地下王國已經擴張了十多年。」
「地下就地下。地面上鬼子佔先,地面下我們為王。」
卅四在沉默,那種沉默對他來說是難得的嚴肅和憂鬱。
湖藍用一種勝者的口吻道:「我來告訴你小鬼子是什麼,就是小鬼子,膽小鬼他孫子,就這個說法。剛佔了上海時他們以為坐大,我們給他來了幾個黑色星期五,一周血祭什麼的,立刻老實了。從此他們要有什麼大動作先得彙報我們恩准,就這點本事。」
卅四仍然是那種表情:「那只是特工,沒人玩得過劫謀十幾年打下的根基。而且他們是不是真會這麼老實?」
「他們害怕強橫。怪只怪這個國家掌在一幫窩囊廢手裡,如果換作劫先生,早就讓他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強橫。如果所有人都像我這樣做事,那幫小鬼子……男的只好來這邊賣魚,女的只好來這邊賣肉。」湖藍天真地憤慨著。
卅四在嘆氣:「孩子,你真是太像劫謀。你們都認為人這輩子最要緊就是實力。」
「當然就是實力。」湖藍看著車窗外漸漸落黑的景色,天真,但是隱藏的狠辣遠遠超過他這個年齡應有的。
38
門上的鈕鎖開始轉動。
零從牆腳轉過了身子,遮住自己一整天的工作成果,他刨出了人頭大的一個坑。
進來的先是幾名日軍,然後是早晨來過那位實為軍統的偽保長。
「過來幾個埋屍體!你!你!你1保長沒點阿手和那名軍統,甚至連看也沒看他們。
包括朝勒門在內,從昨晚至今死去的人被拴上繩子拖了出去。
保長和日軍出門時,那名中統霍然站了起來喊:「我是……」阿手猛然將他壓倒,一隻手掐住他的脖子,一隻手掩住了他的嘴,將他要說的話全掐在咽喉里。阿手聽著自己的手指下發出骨節的碎裂聲,瞪著手下那張痛苦的臉。但是一個久經訓練的特工並不是那麼好死的,中統抬膝撞上了阿手的襠間,他咬阿手的手,同時用雙手掐住阿手的咽喉。沉默的僵持,短暫而漫長。零撲倒在他們身邊,一聲鈍刀子入肉的悶響,零將那塊鐵片捅進了中統的肋下,全力地上挑。中統痛苦地掙扎,讓阿手幾乎壓他不祝零放開鐵片掩住那中統的嘴,讓阿手可以用兩隻手置他於死地,那人垂死的悸動終於歇止了。
「阿良,你是我最好的手下。」阿手瞪著手下的眼睛漸漸黯淡。他回望,正好看見那保長在關上門。那保長在冷笑,關上的門遮住了那縷讓人膽寒的笑容。
阿手終於開始試圖離開他的手下,那雙手仍然掐著他的脖子。零幫他扳開那雙手,竭力想把他從那具屍體上拖開,但阿手開始掙扎,他一團混亂,不想離開。
「得了!別告訴我你沒殺過人1
「殺過很多,可沒殺過自己人。」
「讓鬼子看來,我們天天都在殺自己人1
「我寧可殺掉的是你!死共黨1
零甩了他一記耳光,那倒是讓阿手清醒了點,但清醒的阿手立刻開始和他廝打。
零招架著:「你好了沒有?好了沒有?1
「好了1阿手推開他,「你別管我1
零沒有再去干涉他,他看著阿手安靜下來,安靜下來的阿手以一種脫力的姿勢看著他的手下,那雙死人的眼睛在瞪著他,阿手無法不看著那雙眼睛,他像是獃子,蹲下,他試圖將手下的眼睛合上,他的觸動讓死人生前沒流出的淚水流了出來,阿手看了看自己潮濕的手指,他將那滴眼淚抹在自己臉上,然後開始哭泣。
「哭就是放棄。」零說。
「他不是漢奸。日本人以為他們殺了一頭豬,他們每天可以從豬身上拉下一條肉。他是人,不想做被拉下來的那一小條肉。」
「我知道。」
「還有什麼值得我撐的?」阿手開始慟哭。
零轉身,仍去掘洞,那個洞漸漸擴大。
阿手停止了哭泣,坐在零正掘著的那個牆洞旁邊,如果之前他還像個黑獄老大的話,現在他只剩下一臉的落寞和孤獨。他問零:「人這輩子最要緊的是什麼?」
零沒停手,只是看了看他:「不知道。」
「是家。你來過淪陷區嗎?」
「沒有。」零苦笑了一下,「長見識啦,這輩子都不該長的見識。」
「我也沒有,從你們到西北我就在三不管做我的阿手。我的家在上海,老婆孩子都在。我有個四歲大的兒子,我沒見過他,做這行還是少見家人的好……聽說鬼子很狠,這回我才知道有多狠,我很為他們擔心。」
零看了看這位同鄉:「上海會好一點,鬼子在各國租界面前還是得冒充一下文明人。」
「謝謝,你真會寬心……知道我代號什麼?」
「名可名,非常名?」
「啥?」
零心不在焉地笑笑:「你們的修遠不老愛用老莊給手下做代號嗎?」
「不是的,我叫阿手。」阿手倚在牆上苦笑,「真叫阿手。咱們這行把殺人叫臟活,手是用來干臟活的,所以我叫阿手。我殺了很多人。」
那塊鐵片終於斷了,零苦惱地看著:「我希望你是在騙我。」
「沒有,現在還有騙的必要嗎?」
「連自己的代號都告訴我,你是真打算放棄了嗎?」零說,「貴方的寶刃在哪磨製的?」
阿手愣了一下,因為零最後風馬牛不相及的那句話,然後沒精打采地一指院里的某個角落:「那邊有塊夠硬的石頭。」
零二話不說就要去,但看著阿手落寞的神情又站住了:「是需要。」
「什麼?」
「你問我人這輩子最要緊是什麼,我說是需要。要喘氣,要吃飯,我要從這個地方去到那個地方,你要阻止我,要從我身上拿到你們要的東西。有的需要唾手可得,有的需要得去拿命掙。阿手,你現在需要什麼?」
阿手在沉默。
「我很喜歡你。」零說,「因為在這地方你還一直試著保持尊嚴,一直想讓自己像個人。就算我們真是敵人。」他拍了拍阿手的肩膀,然後去磨他那早已鈍掉也斷掉的破鐵片。
良久的猶豫后,阿手終於伸手去摸了摸零掏出的那個洞,他憤怒地大叫起來:「你挖到了石頭!你這個混蛋一直在挖石頭1
零拿著磨好的鐵片回來,繼續掏那個洞。
阿手一直目不轉睛地在看著零,表情有些發獃:「那東西在哪?」
「什麼?」
「你要什麼沒什麼,除了那東西還有什麼?」
零笑了笑:「讓你失望了,我連那東西都沒有。」
「你要告訴我,我跟錯了一個一文不值的傢伙,把自己害到這般境地?」
「跟錯了就跟錯了。別說值不得幾文,就算是坨屎你也吃下去了,別跟個怨婦似的婆婆媽媽。」
阿手的眼睛似乎在搜對方的魂魄:「你不是一文不值,一個想挖穿石頭的傢伙也不會那麼容易說真話。」
「嗯,至少你拿一文錢來,我不會把自己賣給你。」
阿手笑了笑,將頭轉開。其實他很煩躁,生機如此渺茫,唾手可得的只有沮喪和死亡:「別挖了,還得跟你說幾次,你在挖石頭。這裡不是西北,到處都是土。這裡到處都是山,是水,是樹,是石頭,他媽的石頭。」
「我正試著錯開。」他笑了笑,「這塊他媽的石頭。」
「那就碰到另一塊他媽的石頭1
「也可能。」
「最走運是明早被拉出去做刺刀靶,最糟糕是窩在這挖到咱們成兩具乾屍。」
「也可能。」
「別挖了。安靜地陪我說會話呀!從進西北到現在,四年了,我兒子四歲了,四年我說的話沒今天一天多。」
零停了會兒,看了看阿手:「我比你走運。我是老師,我一節課說的話比你今天一天還多。」
「我也後悔選錯了行當,我該做丘八們的那個營長。」阿手惟妙惟肖地學著那位牛營長,「回來了回來了!弟兄們吃糖!哈,我從來不走運……」
零正認真地看著阿手:「你們都很會演戲,我就不會。」然後繼續掏洞。
「共黨,你知道嗎?其實那東西在我們眼裡不重要,中統光對付軍統就喘不過氣來了,哪還有力氣去惹翻你們共黨?」
「好像不是這個樣子吧?」
「是我們先動手的。我們想要那東西,因為劫謀想要,凡是劫謀想要的東西我們都不能讓他拿到。」
「兩兄弟在玩火,你們玩得很高興,可外邊有人在燒你們的房子。」零看了看外邊,院門上邊架著的機槍永遠黑森森地對著他們。「看見沒有?你家著火了,最不幸的事情,那也是我的家。」
「有什麼辦法呢?你知道劫謀把我們逼到什麼地步?你信不信我和我的弟兄們已經四個月沒拿到津貼了,我們只在他們不要的地方才有自己的站點,連這個都快保不住了……從西安到上海,所有的大城市都是他們的。我們的人在上海活得比你們共黨還難,難到橫屍街頭,剩下的人也活不了幾天……劫謀太強悍了,他不需要和解,他只要權力,絕對的權力。」
零在挖著牆,比方才更加用力,他不讓阿手看見自己的臉,以免阿手看見他臉上的恨意。
阿手若有所思地看著零。零垂著頭。
「你怎麼不說話了呢?」零問。
「我在想該怎麼說。畢竟這場紛爭中我們是最先動手的一個,因為我們最弱。最弱的只好先下手為強……尤其你對上一個像劫謀那樣殺無赦的人。」
「混亂的邏輯。」
「因為是混亂的時代。」阿手獃獃想著,發著怔,「我們很想和你們和平相處,可在朝的劫謀步步緊逼,修遠先生早就是舉步維艱了,再沒個東西扳回一局,他連命都保不住了,而總部對你們的密碼一直很有興趣,所以……我們動手了,可事情立刻就失控了。」
「你們決定動手就已經失控。」
「是的,人利欲熏心時最容易下出臭棋。」阿手在發獃,像剛從噩夢中醒來,畢竟這些天對他、對零、對中統和共產黨,甚至對軍統都是個噩夢。阿手苦笑:「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們對共產黨沒有敵意,就算中統對你們有敵意,修遠先生個人也沒有敵意。我們要那東西,只是為了保身。而且我可以代表先生向你,不,是向貴方保證,扳倒劫謀之後,我們將會通力與貴方合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零同樣苦笑:「就是說把我們搞成瞎子啞子后,你們會通力和這個瞎子啞子合作。」
「不是!你們一定還會有備份的密碼,把那東西給我,你們可以用另一套密碼發送真正重要的東西!你們現在不就是不惜一切要把密碼送達上海嗎?把那東西給我,你可以立刻通報延安讓它報廢,而且我們會全力幫你們送達備份密碼!我們可以幫你們對付劫謀,因為他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你會看到我們的誠意1
零啞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真是……很荒唐。」
「說荒唐,因為你不了解官常拿到了就是奇功,至於有用沒用,可以推諉給別的倒霉蛋。」
「如果你們拿到了密碼,我們卻用密碼發送假消息,那豈不對你們有害無益。」
「對總部也許有害吧,對修遠先生卻是有益。先生因此可得到一個晉見總部的機會,不至於再這樣被劫謀拿鈍刀子割著卻無還手之力。」
零那種不信任的表情都幾乎不用掩飾。
阿手看看他,噓了口氣,同時也下了個決心:「好吧,我告訴你的是秘密,因為我想取信於你。修遠先生已退隱在野多年,為了躲過劫謀三番五次的暗殺。而政治這東西,在野的永遠玩不過在朝的,先生在總部早已失寵,現在那裡是劫謀唯我獨尊。上海事發,劫謀把亂子變成了機會,湖藍之輩把我們趕的趕殺的殺,劫謀則自官場徹底清我們出局。整個中統他唯一忌憚的只有先生,就是說他必須要殺的也只有先生。劫謀的必殺名單上先生名列第一,連當年幾乎刺死劫謀的中共特工零也只能屈居其二。」
「這種秘密……你們的內鬥跟我們又有什麼相干?」
「還不明白嗎?先生被排擠得連去重慶的機會也沒有!只能在地方上隱姓埋名!有了那東西,先生必須親自送往重慶!憑先生的能力,就一定可以扳回局勢!他贏了,你們共黨的日子也就好過得多-…我們對你們一向還算溫和的,以後會更加溫和。」
「溫和地血洗了我們的聯絡站。」
「那是一群糊塗蟲利欲熏心干出來的蠢事1
「你是說貴方做這般大事都不用修遠先生的授意?」
阿手茫然,零問到的是他根本解釋不通的問題:「先生已經懊悔了……我們會十倍地補償你們。」
「我很動心。」
阿手急切地轉過來看著他,那種急切簡直有違阿手一向寡動的本性。
「可是你找錯了人。」他看著阿手的神情,「是的,你高看我了,對這樣的大事我沒權決定,最要緊的是,東西不在我身上。」
阿手在一聲長嘆中坐倒,靠著牆坐了下來:「先生會說我過於天真了。連劫謀都可以跟我們不共戴天,共黨又怎會相信我們。」
零繼續他掘洞的無盡生涯:「修遠先生是你的……」
「我的恩師。」
零伸在洞里的手發出一聲脆響,他的工具再次崩斷,已經斷成很難再磨礪的兩塊鐵片。
阿手甚至懶得去看了:「我走的路,你走的路,都是死路,這就是命。」
39
稀疏的星光照著夜色下湖藍的車隊。
在假憩,偷眼瞧著湖藍。
湖藍根本睡不著,疼痛讓他焦躁,眯著眼睛看著窗外浸墨一樣的夜色。
「孩子?」卅四輕喚。
湖藍不回應,並希望這樣能讓卅四以為自己已經睡著。
「腿痛,就把假腿拿下來吧,我想那東西不該戴著睡覺的,現在也不要用腿啊,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卅四顯然知道湖藍並沒有睡。
「不用。」湖藍知道再裝下去也沒意思。
「別在一個老頭子面前不好意思。別當我共黨,只當我老頭子,你要知道這個老頭已經老到什麼地步,他尿尿經常會尿在自己鞋上的,你要在這麼個人面前不好意思嗎?」
「閉上你他媽的臭嘴1
前座的純銀被驚得從瞌睡中一驚而醒,並且迅速拔出了槍。弄清狀況后,他訕訕地看湖藍一眼,把槍收回了懷裡。
「粗暴的孩子,幸虧你還不暴虐。」
「我會虐給你看的。」
「那是以後的事了,現在還是睡吧。」他看了看這狹窄的後座,「你實在該把我安排到另一輛車上的,這樣你就可以在後座上躺下。」
「用不著,興許你就是想被我安排到另一輛車上呢?」
「沒有沒有,我還就是愛和你說話。」卅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頭擱這,可以睡得舒服一點了。」
湖藍訝然:「我看你……真是快瘋了。」
「這個言重了,只是人情之常權宜之計。比如說吧,你和你最敬愛的劫謀,你們一塊出行,山高水遠,人困馬乏,難道就不能這樣……」他又拍拍自己的腿,「歇息一下?」
湖藍用一種讓人目眩的速度打開了卅四那邊的門,另一隻手上用消音手槍頂著卅四的頭。他真的是被激怒了,風灌了進來,車外呼嘯的夜色如同鬼影。
前排的純銀也急忙添進來一支槍口。
湖藍瞪著卅四,卅四無辜地看著他。
湖藍一字一頓地道:「不要再說對先生不敬的話,不要再提我的腿。」
「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又有什麼不敬?你敬愛的先生是個人吧,七情六慾,血肉之軀,不是妖,不是神,是人哪。」
湖藍瞪著他,他的眼裡冒著火。
卅四嘆了口氣,做個和解的手勢:「年輕人總是不愛惜自己,那可是你自己。好吧,你不睡,我可以睡嗎?」
「可以。」
然後卅四頭往後一靠,眼睛一閉,真的睡了。
湖藍有點無措地瞪著,槍還頂著卅四的腦門,車門也開著,他甚至什麼都不用只要肩膀一擠……可那傢伙就是這麼睡的。湖藍終於決定關上車門,將風聲與夜色都關在外邊。他看前座的純銀一眼,純銀連忙收槍,轉過頭。湖藍決定繼續正襟危坐,帶著他的斷腿、傷痛和一肚皮必須慢慢消解的無名火。
卅四開始打呼嚕,湖藍忍受著,他大概一輩子也沒聽過別人的呼嚕聲。
突然,行駛的車輪下發出一聲槍聲樣的巨響,那是什麼東西從車輪下崩飛的聲音。首車停下,整個車隊也都停下。軍統們很警醒持著槍下車,直到看見車下一塊偌大的石頭。
首車的車燈光束照射出去,路面上零零散散大大小小的石塊一直延伸到光束盡頭。
「這誰幹的?」
「土八路的游擊隊吧,他們就愛搞這套。」軍統們嬉笑,然後開始搬開那些石塊。
湖藍紋絲不動地在車裡坐著,那支湯姆遜已被他從座位下踢了出來。他對純銀說:「綠組搬石頭,藍組戒備。」
「是。」純銀立刻跑向了隊首,說笑聲立刻沒了。
湖藍看著車隊前立刻變得有序了的工作,藍組視線向外,監視著四方。
卅四終於醒來,他是真睡著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沒把你累著吧?」
「別耍嘴皮子。外邊有鬼。」
卅四立刻安靜了,他也真的不再做任何干擾湖藍的舉動。
湖藍毫不放鬆地盯著前方。但手下平安無事地清出了可容一車通過的間隙,並無異動。
純銀再度回到湖藍的車邊:「可以過了。」
湖藍再度看了看四周,黑沉沉的,看不到什麼:「走吧。」
純銀向前車揮手,前邊的人上車,他們仍在戒備,只是放鬆了許多。他們並沒工夫清出整條路來,所以前車以極慢的速度從那條間隙中擠進。仍然安然。一直候在車外的純銀上車,這也是開車的信號。
湖藍的車緩緩發動。這時,一聲尖厲的槍響。司機被擊中腦門,他臨死前的一瞬間下意識地猛然剎車。槍聲是從卅四所坐的那側傳來,湖藍將卅四摁倒,說了句:「待著」。然後抄起了一直沒用上的衝鋒槍,臉上有一種近似亢奮的嗜殺神情,他推開車門滾了出去。純銀緊隨其後。
前車的軍統奔過來增援,卻被公路邊的襲擊者用火力攔截。湖藍和純銀蹲在車后等待,他倆反而一槍不發。湖藍分辨著黑暗裡傳來的槍聲,冷笑:「王八盒子破左輪,加上幾支一百式,就來撼我?冰室成政嫌他手下人太多了吧?」
「日本人?」純銀問。
湖藍沒理,他忙對付推開車門想從裡邊出來的卅四,他撞上門,把卅四關在裡邊:「待裡邊。這車能擋點子彈。」
手槍彈無法穿透湖藍的車身,只能打碎窗玻璃。卅四在車裡躲避著飛濺的玻璃。
車身邊響起一聲爆炸,湖藍看起來很高興:「還帶了手榴彈,有點意思了。」
一個人從公路邊沖了出來,直奔湖藍這輛車。
湖藍起身,湯姆遜的連射將那人身上攜帶的炸藥都打得炸開。然後湖藍卧倒,他的手下已經在底盤下就著爆炸的火光射擊公路那邊閃動的人影。無論是射擊還是武器,軍統都遠好過對方,一個彈鼓沒打光那邊已經開始潰逃。湖藍高聲喊:「一個都別放走,屍體就是咱們的回話。」
對方的襲擊迅速變成了軍統單方面的追殲,幾輛車上的軍統追射曠野中的日本特工。
從路的另一側站起一個人來,他一直是在隱忍著的,即使是唾手就可以殺死湖藍時他也沒有開槍,現在他大步走向他唯一的目標——車裡的卅四。
卅四在車裡看著,直到聽見身後的一聲輕響。卅四看著車裡,湖藍沒給他留下任何抵抗的東西。那人徑直走向已經被打得粉碎的車後窗,手槍早已舉起。卅四將一塊碎玻璃砸向那人。那人開槍。然後湯姆遜的連射聲轟響。
湖藍站在公路那邊,將槍里剩下的子彈傾瀉在這名刺客身上。刺客抽搐著摔回他藏身的地方。湖藍將打光膛的槍扔給純銀,走向他的座車,他看了眼車裡,卅四安靜地坐著,一手扶著前座,側著頭看他。湖藍笑:「叫你老不死的,這條命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幸虧你來得及時。」
「有點後悔,其實你挨上兩槍興許就安靜點了。」他轉向待命的純銀,「上車!走人!別挨到鬼子來軍隊1
車隊再次啟動。
這次襲擊給他們造成的損失很小,副駕座上的純銀拖開司機的屍體就可以繼續開車。
湖藍重重地坐回卅四身邊,廝殺讓他心情爽利:「老傢伙,以後別信口雌黃地說我們不殺鬼子1
「哪有說。我是說憑你們的實力可以幹掉更多鬼子,我們真正地齊心協力,借你的話,那現在的侵略軍只好來這邊賣魚,或者……」他艱難地笑笑,「隨便你說賣什麼東西。」
「賣肉啦!你這個老傢伙總算有趣了一下1他重重拍打著卅四,那幾乎沒有隔閡,直到他發現卅四猛地抽搐了一下。
湖藍看著那個老人痛苦的神情:「你……挨到了?」
「還好啦。」
湖藍動作粗魯地將卅四佝僂的身子扳直,然後看著卅四腹部那塊驚人的血漬,血漬仍在擴張。湖藍咧了咧嘴,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說不清那表示悲哀還是一縷笑紋。湖藍將手從卅四傷口上挪開,聞了聞手指上沾的血液,神情有點複雜,幸災樂禍卻又帶著憐憫,終於輕鬆了卻又發現另一種沉重。
「怎麼樣?」卅四問。
「死定了。」湖藍盡量用一種與他無關的語氣說,「安心吧,我會替你報仇的。」
「你已經幫我報仇了。刺客在開槍的同時就死了。」
湖藍「哈」了一聲,高興與悲哀兩種神情在他臉上時隱時現著,幾乎不大由他控制。於是湖藍決定理性一點地說話:「這個傷口是可以要人命的,不過還不是沒得救。可是子彈切了口,灌了水銀,又封上鉛,現在你血裡邊流的儘是這些東西,這就死定了。」
卅四有氣無力地笑了笑。
「你仇人還真不少。這種子彈貴得很,我們輕易不用。」
「我沒有仇人。」
「那你身份不校這種子彈我們殺大人物才用,你是大人物。」
「狗屁。」
湖藍啞然,這恐怕是他聽到卅四說的第一句粗口,他看著卅四。
卅四的神情有些慘淡:「孩子,我還能活多久?馬上就死?還是……」
「我見過人就剩半截,卻還喘了一個整夜。你問了我一個沒譜的問題,還能活多久看你自己。」
「是的,看我自己。」
「不過會活得很難受,腸子爛掉,毒血腐蝕骨頭,這麼個難受,我會說,死了真的比較好。」
「不能死。」卅四像在說夢話,「老人家,比較惜命。」
「想我救你嗎?最近的醫院離這隻有六十里,鬼子的醫院。」湖藍沒有表情,卻看起來像在笑,「值得用這種子彈來殺的人,他們一定更想要活的。」
「別逗我了,如果他們想要活的,你寧可再掉一條腿也會把我變成屍體……不,不能停下來,孩子你不知道,我們都是射出去的箭,都停不下來。」
「你這支斷箭是要去射誰呢?」
「保證不是射你,也不是射你敬愛的劫先生。」
湖藍絕不信任地哼了一聲。原本以為看著卅四的痛苦也許能讓自己愉悅,但這種愉悅卻維持不下去,湖藍扭頭看著窗外。
「很多人覺得我是個多餘的老頭,我死了,很多人會覺得高興。還有的人就會想,哈,你也有今天。」
湖藍看著窗外:「說誰呢?」
「不一定是說你。」卅四苦笑,那種苦笑都讓他痛得顫動,「孩子,有葯嗎?」
「什麼葯治得好你?」
「不是治病的葯,止痛的葯。你的腿那樣,止痛藥應該是帶了的吧?你打算讓我一直痛到上海嗎?」
湖藍掉頭看著他,看了很長一會兒:「你受傷后看起來倒不是那麼討厭了。」
「是埃現在我們都一樣痛苦了。」
湖藍在猶豫:「啊呀,忘帶止痛藥了。」他踢了一腳司機座,「我們帶止痛藥了嗎?」
純銀回答:「沒帶。什麼葯都沒帶。」
湖藍沖卅四攤了攤手:「真是不小心。」
「我不知道你這麼恨我。」卅四說。
湖藍咧了咧嘴,終於決定裝聾子,他看著窗外,他不給卅四葯,但也讓卅四那邊成了他目光的禁地。
「你的圍脖可以借我嗎?」
「你的事還真多。好吧,這個可以。」湖藍解下圍脖交給卅四。
卅四企圖用那東西束緊傷口,多少起個止血的作用,可他用不上力:「能否……幫把手?」
「可以。」湖藍面無表情地幫卅四束緊,他力氣很大,卅四痛得幾欲暈去,但湖藍沒見出絲毫手軟,「血倒流得不多,可是裡邊在爛。」
卅四整理著那圍脖,直到發現圍巾里編織的鋼絲,卅四苦笑:「年輕人殺人用的東西,居然拿來救老頭子的性命。」
「苟延殘喘而已。」
「希望能挨到我要去的地方。」
「我要睡了。」湖藍說著就睡,他閉上了眼睛,他看起來真的睡了。
卅四輕輕地吸了口長氣,看著窗外,他的痛苦沒有一秒鐘不在燃燒。
湖藍的車猛地停下,湖藍下車,然後去了卅四所坐的那邊:「要方便嗎?」
卅四昏沉地看著他,痛苦已經讓他以汗洗面,他搖了搖頭。湖藍聳了聳肩,然後自己到路邊方便。
純銀跟過來:「湖藍。」
湖藍隨著純銀的目光轉頭,看到卅四正費力地推開了車門,從車裡出來,手扶過的地方是一個殷紅的手櫻
卅四艱難地挪到路邊,扶著路邊的樹氣喘吁吁,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路那邊的曠野、山巒和田地,熾熱夾雜著哀傷。
湖藍回到自己的車邊,伸手打開了後備箱,他看著車廂里的內容,武器、衣服、藥品……整整一箱的藥品,又看了看卅四,他在猶豫。他最終還是關上了後備箱。
純銀如影隨形地跟在湖藍後邊。
「給先生髮報,卅四遭日本人襲擊,重傷無治。我不打算給他治療,因為這樣至少可以防止他耍弄詭計。我會在今晚到達上海,希望他能撐到那個時候。」
「是。」純銀應道。同時,他的手從口袋裡伸出來,拿著一瓶強效止痛藥:「湖藍,你該吃藥了。」
「不吃……勝之不武。」湖藍猶豫了一下,然後轉向路邊的卅四,卅四扶著樹在那裡站著,一動不動。湖藍看了一會兒說:「走啦!你打算死在這裡嗎?」
卅四緩慢地回身,蒼涼的苦笑:「不,不。得趕快動身……得趕快趕到上海。」
車隊再度疾馳。
前方陰晦的天空下終於出現了那片龐大的建築群,什麼都看不清,在南方的霧氣中它只是烏蒙蒙的一片。
湖藍看了看身邊的卅四。卅四閉了眼,垂頭坐著,腹部包紮的圍巾沒有多少血漬,但他看起來像是停止了呼吸。「老傢伙,你還活著嗎?」沒有動靜。湖藍終於伸了手去探卅四的鼻息。
卅四突然說話:「上海。它是你的家鄉吧?」
湖藍憤怒地拿開了他的手:「不要裝神弄鬼1
「只是養神。養好神,誰知道上海還有什麼出乎意料的事情。」
「不會有了,我們在上海的實力足以掌控任何事情。」
「這陣子諸多的血洗、火併,似乎不好說掌控。」
「是對不自量力者的懲罰,洗牌。」
「是野心膨脹,孩子。掌控不光是控制別人,也包括自控。」
湖藍又想發作,但看一眼卅四的慘狀,火氣反倒沒了:「我何必跟一個說話就要進棺材的人鬥嘴。」
卅四苦笑:「你是又長大了些,我就不知道我會不會有棺材。」
湖藍沉吟了一會兒:「棺材倒會有的。」
卅四居然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謝謝,賺了。有棺材就好了,這行當有棺材就很不錯了。」
湖藍納悶地看著他:「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一路的爭吵多少有助於拉近人與人的距離,而且自卅四受傷之後,也許見死不救會造成些許內疚,湖藍現在對卅四少了許多以前的粗暴與生硬:「你這趟出行就是準備死,你早就知道吧?命都不要,又何苦毫釐必爭占這些小便宜。」
卅四悠悠然地看著窗外:「不欺人,不害人,能幫人時不使壞,偶爾占點送上門的小便宜,不虧心。」
「好好的在說話,又何苦刺人1
卅四看看忽然變得慍怒了的湖藍,他真有些納悶了:「刺人?沒有埃」
「什麼叫做不欺人,不害人。你住嘴吧,不用解釋。」
但是卅四開始微笑起來,笑容里甚至有欣慰的意思:「有人說你跟劫先生不是一類人,我現在才相信。欺人害人的日子不能讓你滿足吧?就算劫先生告訴你這就是人上人。你想要什麼,孩子?」
湖藍愣了一下,冷冷地說:「告訴你這話的人已經死了。是果綠吧?果綠死了,腦袋都打爛了。」
「沒有棺材。」卅四嘆息,「他是個好人。」
「還不錯。他發難之前,我正建議讓他接任西北站站長。跟密碼有關的共黨我親手就殺了六個,你可能是最後一個還活著的吧。」湖藍細細地欣賞著卅四悲憫的眼神,悲哀一次次襲擊著卅四,卅四也沒打算掩飾,但湖藍很快也明白了,這樣打不倒一個見過太多生死滄桑的老人。
「可能。」卅四看著自己的傷口,在原來的蒼老上瞬間又添了十歲。
「所以別再說我不欺人不害人。」湖藍看著窗外掠過的景色,那是個不再談話的信號。
一路無語,車隊再一次停下。因為是在淪陷區,湖藍的手下要做進入上海前的最後準備。
湖藍在車外走動,看著遠處的幾座新墳。純銀遞上一根手杖,湖藍接過,那是把杖劍,他拔出來看著森寒的鋒刃。
「糙了點,你先委屈一下。就要進上海了,靛青說到上海給換成帶槍的,是他的心意。」
湖藍揮了兩下,搖頭:「就這個,白進紅出的實在。」
純銀瞟了一眼車裡,卅四在沉睡,他再次拿出了藥瓶:「湖藍。」
湖藍看了看車裡的卅四:「不要。」
「這又何苦。」
「我不想在心裡輸給一個老朽的共黨。」湖藍看了看他在車邊等候的手下,都已是刀入鞘槍入套,一片肅殺。
一股子旋風卷著落葉從車隊邊掠過,中間還夾雜著幾片紙錢,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
「走吧。」湖藍掉頭走向自己的座車,眼角有影子一閃,湖藍反應極快地拔出杖劍,把那東西戳在地上。湖藍把他扎住的東西挑起來,挑到自己眼前,那是一片紙錢:「上海,該死些人了。」
卅四驚醒了:「我們是去救人的,孩子。」
湖藍看了卅四一眼,發現那老頭像是神志不醒,又像是夢囈,他扔掉那片紙錢上車。
車隊在飛舞的落葉與冥紙中駛向他們未卜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