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1
暮色中的西北荒原。
筋疲力盡的二十再也跑不動了,他的馬已經累倒。身後,天星幫正呼嘯而來。二十掏出槍,最後一次看著夕陽,將槍含進了嘴裡。
天星幫飛速靠近時,只聽見土坎後傳來一聲槍響。
零忽然向著夕陽回頭,他似乎聽見了那聲槍響。
他們的馬隊歇馬在平原上,平原上燃了火堆,朝勒門正和他的同伴在摔跤。他們粗野的喧嘩似乎從來不會停止。
零起身到一棵樹下,茫然地看著夕陽的方向,那是西方,是他離開的地方。他的同伴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快速地說了些什麼,又引起一陣大笑。
麻怪沖零喊:「我們知道你想什麼啦1
「啊?你們不知道。」
「你想去漢人的地方,吃婆娘坐月子吃的東西1
零笑了,笑的時候就被一條羊腿砸了滿頭,那個油膩的東西從他身上滾落,一直滾到路溝邊,七七八八地也不知道沾了些什麼髒東西。零撿起來:「還吃啊?會撐死的。」
「幫我做事的好處就是有得吃嘞,你看他們幾個吃得像跑不動的馬。」
零從羊腿上撕下一口咀嚼著,他已經不再在乎髒了,他已經完全被同化,他很快樂。
湖藍正倚在一張椅子上小憩,電台和解碼機都在噼里啪啦地響著。
一個手下走近湖藍:「純銀已經追到了果綠,可是他自殺了。」
湖藍睜開眼,默然了一會兒:「是果綠嗎?」
「他把槍塞進了嘴裡,臉打爛了。」
湖藍說:「他身上至少有兩處槍傷。」
「純銀都查了,都對。他正打算把屍體運來給你過目。」
湖藍想了想:「不用了。我現在只對一個人有興趣。讓純銀趕快過來,我需要人。」
「是。」軍統立正,出去。
解碼員站了起來:「華北站發現了卅四。在陳亭縣。」
「那是哪?」
「是我們的地盤。再往前多走一站就是鬼子占的淪陷區。」
「去陳亭。」湖藍立刻起身,根本不等那些忙碌著收拾家什的手下。
陳亭一家小旅店,一個簡易的四人間。
卅四在床上放下自己快散架的身子。
三個同屋的住客一個在床邊解著永遠解不完的鞋帶,一副要睡的樣子;一個在補著永遠補不完的褲子,即使因外行而被針扎到了手也只敢皺皺眉頭;一個在門口刷著永遠刷不完的牙。他們很快就聽到了卅四的鼾聲。
清晨,軍統的車隊到達陳亭。兩輛車停在城牆根下,湖藍站在車邊,半個身子依在車上,重心完全著落在那條好腿上,煩躁地看著陰霾的天空。他的腿很痛:「這鬼天。」
軍統陳亭組組長帶著幾個人誠惶誠恐地走來,低頭哈腰:「站長!站長!久仰大名了!怎麼不去兄弟那裡,您一說光臨,兄弟的接風酒就預備好了1
湖藍狐疑:「你是?」
「我是陳亭組組長。」
「聽說你牌九打得很好,可怎麼生得就像一手爛牌?」
「站長說笑了,兄弟……」
「閉嘴。」
「兄弟……」
一名軍統一記耳光把那位組長之下的話全給打回了嘴裡。
湖藍緩緩道:「無需說話時說話,就是干擾,視同與敵同謀。目標在哪?」
陳亭組長直到被湖藍的手下捅了一下才敢再次說話:「一大早就起床了,我的手下不辭辛苦地三班倒盯著……」
又是一記耳光:「在哪?說話簡潔!要點1
「要點……他在逛街景,又晃了趟車站,但沒做什麼……」
「不是又想跑?」湖藍問。
「不是。要跑也不能從車站……」他看著湖藍的臉色又不大好看,趕緊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要點……陳亭是鐵路終段,再往前走是鬼子占的地方,要走也不能從鐵路。」
「即是說這裡是與敵針鋒對峙之處,本該枕戈待旦,卻對出你個油頭粉面不得要領的廢物,效率可想而知。撤了。」
陳亭組長苦了臉,他恐怕是一生也掌握不了與湖藍說話的要點了。
湖藍轉身上車。仍愣著的陳亭組長被軍統推了上車,他們還需要他做個引路。
汽車揚長而去,將一班陳亭特工扔在路邊。
卅四站在一個烤地瓜的攤子邊,一夜的休息讓他恢復了許多。
「要這個。」卅四指了最大的一個。
販子過了秤:「兩塊。」
卅四看了看手上的幾張零碎紙幣,那已經是他僅剩的錢了。
「這麼貴?」
「什麼都漲啦。過陣子該拿大米當錢了。」
卅四隻好委屈地挑了一個小得多的:「這個吧。」
他啃著地瓜往前走,他很想看報紙又沒有買報紙的錢,便拿了那小販用來包地瓜的報紙津津有味地看著。
身後跟蹤的軍統搶掉了卅四剛付給小販的錢,同時扔給他另外幾張紙幣。
32
華北,黃亭鎮。
一個尋常百姓裝束的人走過街道。這裡是日佔區,到處都有太陽旗,街巷裡很蕭條。絕大部分店鋪人家都是關門上板的,開著的店鋪貨架上也是空空如也,老闆如乞丐一般坐在門前抓著虱子。
這是個死鎮。走過街道的阿手用一種複雜的神情打量著這片不再屬於他們的土地。阿手走到一扇微合的店門前拍打著門板,門立刻開了,阿手進去。門關上。
進店的阿手徑直進入這店的後堂,中統的人在這裡等待著,因為是敵占區,他們沒有像湖藍他們那樣顯眼地陳設著電台一類的設備,他們只是一群伺機而動有所圖謀的人。
一名中統立即迎上阿手:「目標跟著的馬隊昨天進山,那就一條路可走,估計下午能到這裡。這裡都是能做事的兄弟,下手的地方站長決定。」
「目標一出現就動手。全殺了,留他一個。」阿手說,「然後找個風聲沒這麼緊的地方,把東西盤查出來。劫謀現在打得我們好狠,那東西在總部扳回一局用得上。」
「湖藍今早到了陳亭,也就西南百十里地。他們已經找到了馬逸林。」
「不管他。」
一個中統匆匆跑了過來,喘息著說:「鬼子1
阿手和他的手下從二樓窗戶里看著店外的街面,日佔軍正從店對面的街巷裡悄悄漫了過來。
「怎麼是軍隊?你們站也太不小心1阿手訓斥。
「我們已經快半年沒搞過事了1
「有沒有暗道?」阿手問。
「有的,站長先走。我拖到他們喊話……」
根本沒有喊話,幾挺機槍的火力已經橫掃了過來,不僅是樓下的店面,也包括了阿手們所在的窗口。阿手卧倒,聽著樓下傳來自己人的慘叫。剛剛說話的中統已經被子彈洞穿。
日軍在機槍掩護下衝上來投彈,他們根本不在乎留不留活口,完全照著拆房子在干。
爆炸聲將手下的慘叫也淹沒了,阿手的世界在爆炸中幾欲崩塌。
茂密的枝葉里掩映著麻怪的馬隊。零呼吸著山野裡帶著草葉香氣的濕重空氣,看著陰雲密布的天空,這一切南方特有的東西讓他有一種久違的神情。
麻怪低嘎著嗓子喊:「歇一歇。」
下馬,幾個傢伙聚成了團。也不敢生火,喝酒也只是小小地抿一口,他們安靜得出奇,連吃肉也是破天荒地用手撕下一條放進嘴裡,而非往常那樣像野獸一樣痛快地大撕大嚼。
零奇怪地看著他轉了性子的同伴們:「麻怪,你的酒不是包治百病的嗎?」
「當然是包治百病的,連見了婆娘不搭帳篷的病都治得好。」
「怎麼你們都水土不服啦?」
「你瞎眼的也不看看這什麼地方。」
零再度看了看周圍,因此而更加欣喜:「山裡啊,樹林。我聽見水聲,包準走不到一里就有溪水,再不用喝你們袋子里灌的汽油了。這是石頭。」他珍惜地拍拍身邊的一塊石頭,「我保准你們長大的地方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一塊這樣青黝黝的石頭,是石頭不是土埃」
麻怪壓低了聲音:「這是日本人的地方1
像是在響應他的說話一樣,遠處傳來喑啞的一聲槍響。遠處的某個地方,濕重的空氣里升起濃濃的黑煙。
麻怪的夥計把馬嘴上了嚼子,用布包上了蹄子。馬隊靜悄悄地從林間過路,直到看見伏在路邊樹叢上的一具軀體。那看起來像團破布,但血一直噴濺到幾米開外的路徑對面,把對面的樹叢也染成了通紅。一擔柴也扔在路面上。麻怪做了個繼續走的手勢,他的夥計靜悄悄把馬隊勒了,從那條紅色的道路上過去,每一人都臉色煞白。
盯著那具軀體,零默然著一言不發,麻怪則伴之以他的評論:「是砍柴的。被人從後邊追上,一刀砍了。腦袋不知道飛哪裡去了。日本人狠嘞。」
走在前邊的朝勒門看見樹叢里一團黑色的頭髮,他茫然地忍耐了一會兒,嘔吐。零很訝然地拍打他的後背以示撫慰。
「朝勒門生得金剛菩薩一樣,可連羊都沒殺過,」麻怪說,「走嘞。貼著地溝子走,過了這段有個地方,咱老子的貨就能賣錢。」
馬隊小心翼翼地走出山林,前邊是平原,平原上冒著黑煙。他們在路邊的地溝里前行,漸漸遠離了那股黑煙。
麻怪說:「你們漢人的地方就是不好,到處都是人!咱老子的地方就沒這麼些的鬼人,咱老子的地方就不用人躲人1
「你躲的是日本人,不是漢人。」
「漢人就是不好!不好就是不好!種了莊稼幹嗎不多種些樹?種了樹就可以躲人1
路邊樹叢已到盡頭,膽戰心驚的馬隊沒有勇氣走上那光禿禿的路面。幸好對面路上有些樹叢。麻怪指揮著:「上對過。」
「這話你說第四遍了。在路上躥來躥去更容易被發現。」零說。
「咱老子走過一趟的……」麻怪的話沒說完便在路中央愣住了,他的馬隊也愣祝
對面路上的樹叢有人站了起來,身上披掛著樹枝的日本兵站了起來。槍響了一聲,隊尾正要逃跑的麻怪的一個夥計栽倒。
死寂。
與槍聲對應,朝勒門放了個不合時宜的響屁。
日本兵押著馬隊走過黃亭冷落的街道。
剛殺了麻怪夥計的那名日軍的槍卡了膛,他在隊尾使勁拉著拉不動的槍栓。他的同伴把槍拿過來,使勁拉了拉,在地上蹾了蹾,把槍還回去的時候,他指了指被押著蹣跚前行的零。那名日軍瞄著零開槍,子彈仍未能打出去。他又拉了拉槍栓,開火,零身邊的一名夥計摔倒。
朝勒門癱軟了下來,他的皮袍被刺刀挑開了,一柄刺刀在他結實的胸膛上刺出一個血點,那只是找個瞄準點。朝勒門慟哭,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本性上跟羊差不多,零抓住了那柄正要刺出的刺刀,看了看掌心裡流出的鮮血。
日軍在笑,對著零伸出一隻大拇指,然後掉轉了槍托,一下砸在零的頭上。零晃了一下,扶起朝勒門回歸在押的隊列。
一句話都沒有,但麻怪的馬隊已經死了兩個,還有兩個從剛從鬼門關打了個轉回來。
33
陳亭街上。湖藍坐在車裡。
一名軍統從裝載電台的那輛車上跑過來:「湖藍,中統的王八蛋已經在黃亭鎮被鬼子給滅了。黃亭站還剩四個活口,三不管裝孫子的那個阿手也在其中。」
湖藍難得滿意地說:「要你們轉告他的話說了沒有?」
「還沒有,會有人說的。照你吩咐,我們沒告訴鬼子他們是什麼人,鬼子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全當疑犯關起來了。」
「把話遞給他就不用操心了。這是閑棋。」
前陳亭組長氣喘吁吁跑了過來:「目標在街邊買了個烤地瓜,四兩七錢重,花國幣一塊錢,目標連地瓜皮都啃掉了,現在在看報紙,看得很仔細。」
「媽的個老吃貨,去買張報紙。」
「報告,是用來包地瓜的報紙,是八天前的舊報紙。」
「你終於學會了巨細無遺。」湖藍轉向他的手下,「八天前有什麼新聞?」
「湖藍,八天前我們還是天星幫,好像除了戰事也沒什麼大新聞。」
「去找八天前的報紙。」
不一會兒,一個軍統汗水淋淋地過來:「這是八天前的報紙。」
湖藍接過報紙,奇怪地看看報紙上的油漬,聞了一下。
「包過燒雞的。」
湖藍憤憤地看那軍統拎著的燒雞:「吃了吧,早飯。」
手下分食那隻燒雞。
湖藍拿著報紙翻來覆去,找不到任何可能的疑點。
「目標正往這邊過來。最多……」前陳亭組長奔命般地跑過來,喘著氣,「一分鐘。」
湖藍愣了一下:「快撤1
頓時亂套,兩輛車附帶了陳亭站的協助人員一團糟地開始收拾家當。
湖藍的司機躥到方向盤后時嘴上還叼著半隻雞腿。他看一眼湖藍,湖藍瞪著他。
司機把雞腿扔了。
湖藍:「撿回來。」
司機立刻想明白了這是一個暴露目標的癥候,忙一把又撿了回來,車裡很乾凈,他沒處放,只好又叼在嘴上。
兩輛車在瘋狂的倒車中幾乎撞在一起,但他們確實效率驚人,一分鐘不到便全部倒入了街角,讓這條街上空空落落。
可憐的前陳亭組長顯眼之極地站在街上。一個湖藍的手下從街角跑出來,向他揮著拳。陳亭組長終於有了一個方向,他抓狂地跑向那隻揮舞的拳頭。
卅四在街頭的另一側現身。老年人的悠遊,老年人的從容,老年人看透世情的不疾不徐。他興緻盎然地打量著這街上的每一個門臉,滴水檐、門楣都是他有興趣看的對象。他倒更像是老殘重遊,在尋覓少年時吃過便難以忘懷的某家老店。
湖藍坐在車裡陰鬱地看著。卅四居然那樣的悠閑和享受,這讓湖藍莫名地煩躁。
司機叼著雞腿一言不發地坐著。湖藍用手杖敲他的頭。司機看了一眼湖藍那雙眼睛,幸虧他很快為他的食物找到了一個匿藏處,他把雞腿塞進了他精製大衣的口袋。
湖藍繼續看著那個方向。
陳亭組長蹲在街角,靠著牆喘著氣。
一片死寂。
卅四似乎終於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他在某處像是世紳人家的門庭處站住,退後,又張望了兩眼,確定,然後慢條斯理地敲門。
門開了,卅四和開門的人說著什麼。
湖藍清楚地看見那個開門人滿臉的錯愕。但是卅四進去了,門再沒關上。湖藍轉頭尋找著什麼,他找到了他要找的傢伙,陳亭組長正靠在牆根上擦汗。湖藍用手指示意,那愚鈍傢伙居然根本沒看這邊,他仍在擦汗和喘氣。湖藍團了那張八天前的報紙砸過去,那傢伙才誠惶誠恐地過來。
「你閣下身在敵我對峙之處,不光跟鬼子關係搞得不錯,跟共黨也夠鐵啊?」
「在下……不大明白。」
「這裡的共黨基地設在如此明顯的地方?」
陳亭組長看著湖藍所指的那家,一臉驚訝的表情。
「說話。」
「那裡……這個……在下……您一早就該進去那裡了,在下在那裡給您擺的接風酒……那裡是咱們陳亭站的所在……」
湖藍回頭又看了看,他臉上露出一種罕有的困惑的表情。
給卅四開門的那名小特務跑出來,在門邊東張西望地看了一回,才跑向陳亭組長藏身的街角:「他要見……他要見……」
陳亭組長著急:「快說!要點1
小特務很居功自傲地向湖藍點點頭,然後才面對組長說:「見您老人家。」
湖藍喝道:「快去。」
陳亭組長不動。
「一個半截進土的老共黨吃不了你。也許我會讓你作為組長繼續在此地混著。」湖藍不耐煩地坐在車裡打著哈欠。
後邊一句很要緊,陳亭組長強打了十二分精神向自己的據點行去。只有片刻工夫,陳亭組長從據點裡跑出來,一副驚嚇到了的樣子:「他要見……他要見……他要見劫先生。」
「胡扯。劫先生想見誰就見誰,可劫先生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人。」湖藍發怒。
「他說他代表中共高層!他說延安應該已經給總部去電1
「查。」湖藍命令。
第二輛車上的電台開始忙碌。
「你去,告訴他,劫先生聯絡不上。看老傢伙還有什麼花招。」湖藍對陳亭組長說。
幾分鐘后,陳亭組長又跑回來:「我照您吩咐的跟他說了。在下身份太低,聯絡不上劫先生。他說他不對,他老糊塗了。」
湖藍沉著臉:「嗯。」
「他說,對了,向湖藍……就是您老問好,讓我們一起為了聯合抗戰而努力。」
「我說那是一定的。」
「客套話你倒會說。」
「最後他又說對了,那您看這麼合適不合適,劫先生不在,我就見湖藍也是一樣的。」
「然後你就跑出來了?」
「是的,我急著問您老的意思……」
「豬1湖藍暴起,「他又把你繞進去了!你這不是告訴他我也在陳亭嗎?1
報務員過來:「已經向總部核實過了。延安確實發過一封中共特使求見劫先生的電文,總部沒當回事,也沒告訴我們。」
湖藍將手杖在車身上揮了幾下,以讓自己平靜下來:「早已玩到白進紅出圖窮匕見,他現在又來玩這套政客把戲?見。為搞清他想幹什麼,我們已經花了太多時間。」
軍統的陳亭據點一看就曾屬於某個富足人家,有庭有院,有植物盆栽和寬闊的天井。陳亭組長擺的接風酒仍在桌上原封未動,湖藍從未賞光也就蓋著,偌大的一桌蓋碗席。
卅四正在看著庭堂里的字畫,或者說他看的根本不是那幾幅劣質字畫,而是透過牆看著另外某個時空的某人某事。
湖藍進來,陳亭組長帶著所有的不幸跟在他的身後。
卅四看著湖藍那條瘸行的腿,看著他的手杖。
湖藍點了點頭:「來得好。我已久候,接風酒昨天就開始預備了,只不知先生昨天為何不光臨。」
卅四像孩子一樣歡喜起來:「那可太好了。我今天還只吃了一個烤地瓜,連皮都吃了。」
湖藍愣了一下,本來只是想佔個先聲,卻絕沒想到此老頭如此打蛇隨棍上。
「你先生真好腸胃。那就入席吧?」
「也別你先生我先生了,小姓馬,馬逸林,代號卅四。和你們劫先生是舊識,老朋友啦1
「久仰了,卅老。」
「怎麼稱呼您這位小友呢?湖站長?」
「湖藍。」
湖藍在生氣,那種生氣不會發作,卅四的一言一行在他看來都像在挑釁。
「那就……入席吧?」卅四喧賓奪主地向那桌酒伸著手。
「入吧。」湖藍生硬地坐下,卅四在另一端坐了,能入席的只有他們兩個。
旁邊的軍統用一種同仇敵愾的態度把菜上的蓋碗掀了,菜像他們的臉一樣冰冷。
「菜涼了啊!唉,我讓它們久候了1卅四嗅著菜,「不熱一下嗎,湖藍兄弟?」
「我不喜歡跟人稱兄道弟。」湖藍冷冷地說。
卅四不說話,只是從菜上抬起了頭,用一種促狹的表情看著湖藍。
湖藍不習慣卅四那樣的表情:「好了好了,熱了。」
軍統們不大清楚他最後兩個字的意思,仍站著不動。
「我說他媽的把這些菜拿下去熱了!沒看見有客人嗎?」
菜立刻風捲殘雲地就被撤空了,卅四護著幾個冷盤不讓動:「這個不要動。這個本來就是吃涼的。」他看著面沉如水的湖藍,「湖藍……小哥們?」
湖藍壓抑著自己的怒火:「既然面對了面,就請開誠布公。」
「好主意。」卅四說,「老傢伙到了你們年輕人的世界,沾了活氣,自然也就神清氣爽,話也就難免多點。不介意吧?」
「不介意。請你……」
「對,開誠布公,這個開誠布公1卅四忽然拍了拍額頭,「哎呀,不好意思說啊1
「請吧。您還會不好意思嗎?」
「實在是一路苦旅,到了寶地,囊中羞澀,特來秋風一二。」
湖藍訝然地抬起頭來:「秋風一二?」
「就是這個。」卅四把手指伸到桌上搓了兩下。
「就是要錢?」
「是借錢,有借有還,怎麼說也是聯合戰線上的同志。」卅四看著湖藍的表情,「不開玩笑。」
「要多少?」
「我要去淪陷區,國幣在淪陷區買不到東西的,是吧?」
「我給你銀元。」
「太沉了,你是不知道三百銀元就能累人個半死。」
「你到底想要什麼?」
「慚愧。」
「我不覺得你會慚愧。」
「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黨不幸,在上海的地下抗戰組織被日寇破壞,新的密碼本必須儘快送達。」卅四特意拍了拍身上的某個地方,發出一種書本才有的聲音。
湖藍瞪著他。
「淪陷區是危險重重,而天下人都知道,劫先生在淪陷區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像湖藍……你小朋友這樣精明幹練的好手就是數十萬之眾……」
「請繼續。」
「其實簡單得很,是被我這老傢伙想複雜了,思前想後的總怕麻煩到人,尤其是麻煩到統一戰線上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其實像我老兄弟劫謀這樣的人一向都大度得很的……」
一個杯子在湖藍手上碎掉了,生捏的。
「現在的瓷器都越做越不瓷實了,回頭我介紹你一家童叟無欺的……好吧,簡單來說一句話,希望貴黨能為我和我身上的密碼本提供護送。」
湖藍抬起了頭瞪著他,眼裡是寒冰和怒火。卅四向他湊近了一點:「看在山河破碎的分上,看在成千上萬的族人正橫遭屠戮的分上。」
湖藍瞪著他。他的手在流血。
「你手破了。」
湖藍沉默,也許對卅四沉默是最好的。
「那麼你的手包一下吧?真是的,很多人不愛惜自己,也不愛惜別人。」他看著湖藍,「你說呢?包一下吧?」
湖藍因為一種煩不過的無奈終於把手放到了桌上,那算是默許,一名手下走過來給湖藍包紮。
卅四看著,他眼裡的促狹少多了,但更讓湖藍心煩,他不喜歡別人看他時居然帶著同情。
「你不愛惜自己。真是的,我知道的湖藍是個健全的人,信奉他的事業比共產黨還要來得堅定。」
太多的仇恨反而讓湖藍冷靜下來:「那是拜你手下所賜,等騰出時間,我會加十倍地奉還。」
「我沒有手下,你錯怪了。」卅四嘆了口氣,「孩子,我說的不止你一個,也包括那個傷了你腿的人。你們年輕人總是太著急學會仇恨,不知道人要花一輩子來學會寬容。」
湖藍看著他,憤怒又快到了臨界點,因為孩子的稱謂。
「是的,我知道怎麼叫你最合適了,不是兄弟、同志、小哥們什麼的,不是老爺或者閣下,就是作踐自己的孩子。」
「我作踐你媽。」
卅四絕無憤怒,看上去倒是有點遺憾:「劫謀是一輩子也學不會拿人當人,他大概從沒給過你溫暖……好,我不要挑撥你們,孩子,我叫你孩子沒有輕賤的意思。我六十四了,你二十六,我兒子都大過你六歲,我可以叫你孩子的……而且我想很多人會看著你心痛,他們都會叫你孩子。」
「我叫你老不死。」
「老而不死,做了一輩子驢子可以休息,終於可以安享人生。謝謝你的祝福。」
湖藍終於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看一眼他的手下:「他交給你們了。」又看了看陳亭組長,「給我個住的地方。」
卅四看著湖藍走開。那個年輕人適應著自己的假腿,每一步都會在傷口上造成摩擦,走得艱難又痛苦。
陳亭組長將湖藍帶到自己居住的房間,看了一眼湖藍,他怕湖藍不喜歡這間裝潢過度的房間。
「出去。」
一天下來足以讓陳亭組長學得乖覺,他立刻帶上門出去。
湖藍立刻坐下了,那條假腿實在已經折磨得他夠嗆。但他立刻又站了起來,手上拿著剛解下的假腿,他沉默地用他的腿搗毀這個房間。
一個人影到了門外,在碎裂聲中靜止不前:「劫先生電文。」
湖藍猶豫了一下,看看這間已經被摧毀得差不多的房間說:「到後院等著。」
報務員在後院里站著,一直到湖藍到來。
湖藍已經繫上了假腿,並且整理過自己,他又是那副不形於色的樣子。
「劫先生電文。卅四很會氣人,送他,你送。」
「我送?」
「是的。」
湖藍焦躁地看著慘淡的暮色:「你們怎麼看?」
「先生一向言簡意賅,他說的送,又出動到你親自上陣,自然是無所不包,無所不用其極。那老頭奸詐之極,洋洋洒洒無非是找了人的軟肋下嘴,要人生氣,他好得利……」
「你也覺得他咬中的是我們的軟肋嗎?」
報務員已經看出了湖藍不善的面色:「不是。我輩精誠赤忠,生進死出,死而後已,那老赤匪的妖言必將不攻自破。」
「真是到了個是非之地,你們說話都陰得發潮了。」
報務員沉默。
「好像要下雨了?我討厭下雨。明晨上路,準備好明天用的雨具。」湖藍陰鬱地走開。
34
黃亭。日軍監獄。
所謂監獄,只是某個富裕人家的幾進大院子,牆頭繞滿重重的鐵絲網,院門前支著機槍,院門頂上的一挺機槍則對著院里。
當麻怪的馬隊被押過來時,被血液塗抹的門正好開了。一條狼狗向零撲來,張著滴血的嘴。
「不不!太郎!他們還得幹活1狗被頸環那頭的日軍牽祝
幾具屍體被院里的囚犯從門裡拖出來,那都是病斃的。幾把還帶著血跡的鏟子扔到了零幾個人的身前。日軍操著爛得離譜的漢語大叫:「干!干!幹活的!快快1
麻怪撿起一把鏟子,零撿起兩把,有一把是幫朝勒門撿的。零全力支撐著朝勒門那龐大而搖搖欲墜的身體:「朝勒門,你壯得像牛,熬得過去的。熬過去就可以回你草原上的家了。」
監獄外的一片空地早已挖了一個坑,這個坑原來也許很大,但現在已經填得不到一人深了,坑裡散落著黑土和白石灰,更醒目的是掩埋未盡的人的肢體。
零他們的工作是把新的屍體扔在這一層上,掩埋,再撒上一層去除臭味的白石灰。
朝勒門剛到了坑邊就跪倒了,連膽汁也嘔了出來。零踢他,打他,把鏟子塞到他手裡。他下手很毒,因為只有這樣才不會有某個覺得不滿意的日軍過來接手,而那種接手多半就是迎頭一槍。
朝勒門終於像具行屍一樣,跌跌撞撞地開始用鏟子掘土。零開始去搬運屍體,他第一個搬起的就是一個和肋巴條他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那隻失去生命的手無力地打在他的臉上。
遠處的暮色很晦暗。
幹完活后,零他們終於再次回到了那被血液塗抹的門前,他們被槍托甚至是刺刀推搡了進去。門剛關上,朝勒門就轟然倒在地上。看著院里的那挺機槍,零和麻怪竭力將朝勒門拖離這裡。
夜色下的院子里一片荒蕪,房屋裡閃動著黑黝黝的影子,零使勁拖動著朝勒門龐大的身軀,有幾個雨點砸在頭上。
下雨了!雨水在這院里引起了一片騷動,和零一起拖著朝勒門的麻怪突然放手了,零直到摔在地上。
麻怪沖零叫:「沒用的!他活不長!被關起來的蒙古人都活不長1
「你要幫他!幫他他就能活到放出去1
「放出去?放到門外那個坑裡去吧!咱老子屁都沒了!遭場牛瘟都比現在要強啊1
話是那麼說,麻怪仍然幫零把朝勒門拉到屋檐下。雨水已經開始暴淋,零把朝勒門仍露在雨地里的腿搬進來。
「還有酒沒有?」
麻怪把衣服脫了給零看:「臭肉一堆!爛命一條!沒了1
「麻怪,我喜歡你,因為覺得你怎麼都能活下去。你別讓我瞧不起1
麻怪愣了一下,在暴雨中開始嚷嚷:「咱老子讓給你叫麻怪好了1
「你也別嚷!跟我比你就是馬糞堆里鑽的屎殼郎!我活著出去,你死在裡邊,以後我就叫你屎殼郎1
「咱老子操你姥姥1
零再沒理那個氣到快爆的丑傢伙,他開始檢查朝勒門,朝勒門熱得嚇人。零用檐下掬到的雨水清洗朝勒門的臉。零忽然看到正對了他的麻怪露出怪異之色,他疑惑了一下,然後后肋被一把刀頂住,另外有一隻手盤住了他的脖子,一把刀頂上了他的喉嚨。那其實不能算刀,只是兩塊銹鐵片磨製的利器,可一樣能置人死地。
身後是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離他遠點。他得傷寒了,你以為剛拖出去的死人怎麼死的?」
零聽著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您哪位?」
「延安來的李文鼎先生,不管你骨子裡是個什麼東西都可以省省了,現在你我都一樣了。放開他。」
那兩塊鐵片鬆開了。零轉身,看著屋檐下那個黑漆漆的逆光人影。
「傷寒、刺刀、狼狗、機槍,都分不清紅的白的。我們早上進來是四個人,已經病死一個了。李文鼎先生,你在三不管撐過了兩天,你在這裡能撐到明天早上嗎?」
「你是誰?」
「古月胡。爹生我下來看看我的手,說就是個干臟活的手,人不會記你名字,就叫阿手,阿手好記。」
零看著,看著那個人一點點向他湊近,一道電光照亮阿手的臉,不過那張臉現在絕對不是阿手的老實巴交。
「阿手,你真的姓胡嗎?」
「李先生,你真叫李文鼎嗎?」
零掃了一眼身後,人事不省的朝勒門是絕指望不上,而麻怪比想象中躲得更遠。於是零隻好孤立地去面對那三個人和兩把重新頂在身上的銹刀片。
「站長。我這頂著他的肋骨間,我能一直捅進去,連骨頭都碰不到。到心臟我會停一下,等他叫我再捅破他的心臟。」一名中統說。
另外一個說:「他叫之前我會割斷他的聲帶。」
「他不會叫的。」阿手陰沉而曖昧,儘管他很清楚他的手下是什麼意思,那根本不是威脅,是恨之入骨的怨念和絮語。
「殺了他吧。為了他我們才搞成這樣。」
「不行。他說他能活到被放出去,我們也能。離完事還早得很。」阿手的回答很明確,但頂在零身上的利器並沒收回。
「我在這鎮上待了一年半,從沒見人活著從這裡出去。」
「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手下,多年訓練,多年忍耐,不會在這裡像老鼠一樣死掉。」
「可是老六已經病死了,下午死的,像老鼠一樣,你沒看見嗎?是他埋的,就在外邊,他怎麼不染上傷寒?他怎麼不被人在脖子上拴條繩子,像死狗一樣拖出去?」
「如果是在戰場上,如果我的同胞一槍沒放就被撂倒,我會說,這就是命。」
零哂笑。
「放開他。」阿手再次命令。
頂在身上的利器終於挪開,而零開始大笑,不是那麼豪放,但是笑出了聲:「阿手啊阿手,你起了個這麼卑微的名字,韓信受胯下之辱,你根本是一頭鑽到別人的胯下。你這麼過了多少年?不會就為了跑到這個豬圈一樣的地方拿銹鐵皮捅我兩下吧?」
阿手說:「別笑了,其實閉嘴對你有好處的。他們很想殺了你,我也一樣。」
零又看了一眼那張陰鬱的臉,然後忍俊不禁地轉開了頭:「對不起,我忍了,真是忍不祝不管你是軍統還是中統,想進這地方來不用先在三不管耗幾年這麼麻煩,你只要走到這門口就大大方方地進來了,當然我希望你們轟轟烈烈一點,先拔槍轟掉幾個鬼子再進來。」
阿手的眼睛里終於開始冒火,而零迅速被他兩個手下摁倒了。
「我們這種人不該被軍隊抓住的,我是被人陰了,誰陰的我也知道。」阿手陰惻惻地看了零一眼,「幸好不是你,否則我現在聽到的不是笑,是你喉嚨里冒血沫的聲音。」
「陰人的也被人陰,窩在戰壕里不露頭的剛露頭就被撂倒,我會說,這就是命。」
阿手陰鬱得就要炸開了,而他的手下也在零的喉管上割出了一條血槽。阿手看了一眼手下:「不給他死。很多共黨迫不及待要做烈士,他恰巧就是那種人。」
零坐了起來,他摸了摸自己的傷口:「也許我很不給面子,雖然沒染上傷寒,明天卻得了破傷風死掉。」
「別逞口舌之快了,共黨。如果你真想死,我可以告訴你,我殺人,從來不會因為生氣。」
「是的,現在有比鬥嘴要緊的事該做。」零看了看阿手,走向朝勒門。
阿手露出一種複雜的神色:「抓住他。」
零再次被那兩名中統抓住,他有些惱怒:「這也觸犯了你嗎?」
「他有傷寒。我要你活,你就得遠離這些病人。」
「對不起,阿手,我想你鑽胯的時候受太多委屈了,所以往鬼門關的路上倒想過把皇帝癮。」
「我不想再聽他說話了。」阿手說。
中統再次把零摁倒,用一種叫人眼花繚亂的麻利把零綁了起來,抬進屋裡。其實屋裡和室外沒有區別,因為是根本沒有門窗的屋架子。
阿手陰鬱地看看他,轉開頭,看著雨幕。零瞪著他看的地方。
朝勒門了無生氣地躺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