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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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裡的靛青正在一張上海地圖上打點,他劃上的是中統分佈的點,在地圖上雜亂無章的一片。
頭上的車頂再次被人敲打,靛青連忙道:「就好了。」
「已經好了。」湖藍拿過靛青手上的筆,地圖上的點被他連成了線,線連成了圈。湖藍把筆重重一戳,戳在那個圈的中心:「修遠是個惜命的老傢伙,他一定會把自己層層保護起來。他應該就在我戳到的地方——蓬萊仙。」
被蒙了眼睛的卅四對著那道強光也照不透的門帘,對著他看不見的老朋友修遠。門帘里在沉默,卅四也在沉默。
「噯,老妖精?」
「幹嗎,老狐狸?」
「我不會害你的。」
「應該說,到現在為止你還沒害過我。」
「你跟劫謀作對太久,搞得像他一樣陰鬱,還多疑……」
帘子里是個憤怒得變了調的聲音,修遠在走來走去:「是他跟我作對!何止是作對,他要殺了我!他不能忍受有跟他同等的智力和權威!連你也是一樣1
卅四輕輕壓著自己中彈的腹部,苦笑:「我當然也是一樣。」
「為什麼對要置你於死地的人態度曖昧?你可以笑著殺了他,不動聲色地殺了他,開著玩笑殺了他。你是老狐狸,你、我、劫謀,三個人你才是最老謀深算的一個,是最狠最絕的一個……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他越來越有實力。」卅四說。
「是足夠吞噬我們的實力。所以我來見你。」
「是我想見你,老哥們。」
「我更想見你,老朋友,因為你我是同類。我們血管里流的那東西是冰塊,我們是情報和暗殺的天才,我們管治這個沒有疆土和界限的王國已經數十年了。我們還有一個同類叫劫謀,他以為把我們吞掉了他就更加強大。我想見你,從你復出我就一定會見你,至於那鬼知道有沒有的密碼本都是扯淡。我的學生天真到以為那能幫我,一百個密碼本跟你比也只是廢紙。能幫我的也只有你,老朋友。跟我聯合,殺了劫謀。」
卅四沉默。
帘子里的修遠是毫無保留的,他不打算給卅四任何選擇:「我許諾你地下王國的半壁江山。我知道你對做人上人沒興趣,我許諾和你的黨和平共處,全盤合作。我對信仰沒有興趣,你盡可以讓你的紅色事業在我的王國生根發芽。」
卅四想了一下,他必須小心地對應回話:「誰的王國都有界限,這個界限就是民族。你和劫謀咬得太狠了,咬得忘了民族。」
帘子里冷笑了一聲:「哈!民族民權民生。十年一夢的三民主義。」
「我從沒想過修遠會用這種口氣說三民主義,連我這個死共黨都不會這樣說。」卅四用一種幾近忠誠的語氣說出那三個單詞,「民族,民權,民生。」
修遠顯得有些焦躁:「我當然會記得民族!殺了劫謀,我們聯合起來對抗誰?當然是日本人!我不用做這種許諾,因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1
「那你覺得你和劫謀的廝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我們經常理直氣壯不去做理所當然的事情。其實劫謀是我們三個中最有理想的人,可他第一步就偏離他的理想,成了今天這樣一具殺無赦的活骷髏。因為他的理想中沒有寬容。」
修遠陰沉的威脅從帘子後傳出:「老朋友,我急著和你合作,急到沒有了耐心。」
「別威脅我,老哥們。我是這麼想的,劫謀很強大。」
「就算他有整個中國,你我聯合也可以吃定他。我們的強大不是在戰場上拼千軍萬馬。」
「湖藍、靛青、橙黃……其實我碰見的每一個軍統幹將都是可以讓日本人號哭的棟樑。」
「你什麼意思?」
「我來見你的目的。退一步吧,老哥們,讓出你經營了一輩子的地下王國,等我們這些所謂的強敵消失,劫謀會明白他真正的敵人是日本人,他和他的王國自會去對付日本人。你我聯合,對抗劫謀,劫謀也許會死,可這個攤子也會真正的支離破碎。我們在日本人面前將再次束手待斃。」
修遠沉默良久:「你瘋了。」
「我倒覺得你們瘋了,你們在十多年的廝咬中把狂犬病傳染給對方。」
「因為劫謀強大,所以我就該死?你這是要我去死。」
「哥們,老哥們,你聽我說。」卅四很溫和,那種溫和讓帘子里的修遠都有些受感染,「共產黨很窮,我能許諾你的東西也很少。我許諾你西北土地上的一個小院子,幾間小破房子,還有幾隻雞,幾隻羊,雞羊都得我自個給你掏腰包。我許諾每天都來陪你聊天扯淡,氣你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知道,我很會氣人。」
「是的,你正在氣人,氣我。」
「我許諾你一個孤單安靜的老年,不用再天天算計保命和殺人。你不喜歡孤單,我會想辦法弄一堆小孩子來擾你,他們像延安的革命者一樣不大聽話,他們會把你身上擦滿了口水和鼻涕,不過時間長了,你會覺得……真是蠻不錯的。」
帘子里在沉默。無趾也在沉默。
帘子里一聲長長的嘆氣,陰鬱而嚮往:「真好,你都快把我說動了。」
卅四苦笑:「別說那句話。」
「哪句話?」
「無趾,殺了他。」卅四模擬著對方的口氣說。
帘子里沉默半晌,說:「無趾,殺了他。」
無趾猶豫了一下,掏出槍,向卅四走過來,他拉開了槍栓,他找到一個墊子墊在卅四的頭上,既可以消聲,又可以避免血濺在自己身上。
卅四猛然扯開了眼布。
無趾瞬時加快了動作速度,把槍口頂上了卅四的後腦。
「等一下,無趾。他想看看我。」修遠最後五個字有點嘲笑的意思。
卅四失望地瞪著那層門帘:「我還是看不見你,可我明白了一件事1
修遠沉默。
卅四越來越失望,那種失望近乎沉痛:「怎麼回事?老哥們,你是不是修遠?我的老哥們?」
修遠冰冷地說:「我是你的老哥們修遠。」
「我許諾的是不是你最想要的東西?一個院子,幾間屋子,幾隻畜生,一群崽子,看著太陽升起,太陽落山,你什麼都不用想。」
「是我最想要的東西。」
「我的老哥們修遠想要這些東西,可他怎麼會牽扯在這件事裡頭?」
「什麼事?」
「連劫謀都不急著殺我,想殺我的人只跟那一件事有關。」
帘子里沒有承認,沒有否認。
卅四將頭偏離無趾仍頂在他頭上的槍口,他看了看無趾:「無趾不知道?」
無趾是一副盡忠盡職但毫無愧色的表情。
「他不知道。所以你再說下去,我會讓他馬上開槍。」
「我想哭,為你哭,老哥們。」
「謝謝你就此打住,你一向很為別人著想。」
「你跟我說過你有孩子的,你的孩子會怎麼想?」
「我只有一個女兒。」
「勒馬吧,老哥們。我知道你的苦衷,可走得太遠了。我以為我們隔著只是從西北到上海,現在才知道中間隔的這條溝根本沒底……你還要往下掉嗎?」卅四嘆氣,將臉放在兩隻手掌里,卅四從未這樣痛苦,從修遠讓無趾殺他的那一刻他便似乎墜進了地獄,雖然他絕不是怕死。
修遠再度地狂躁起來:「你讓我怎麼辦?我向你求助,我可以給你跪下!你說以民族的名義,你去死吧!好讓劫謀安安心心地對付日本人!因為劫謀喝我們的血,吃我們的肉,他現在比我們更強1
「我沒有要你去死!我許諾你的是安寧!像平常人一樣的一個晚年1
「晚了!你讓他們怎麼辦?你讓無趾這樣的人怎麼辦?被劫謀碎剮?1
「借口!你知道劫謀立刻會招安他們。如果他們不願意也有的是路走,並不只有劫謀會打鬼子。無趾也可以去西北,他不願意變成紅色也可以和你一起生活!他厭了殺人,我看得出來1卅四看著無趾。
無趾的嘆氣也許只是在心裡,但是把槍口偏開了些。
「我只是要你放下,放下,把你的權位和仇恨都放下……」卅四瞪著帘子,再次將臉掩在手心裡,他在哭泣,「少年的中國沒有學校,他的學校是大地和山川。」
修遠的聲音有點發顫:「什麼?」
「當年北伐軍中三個男人拿來自勉的一句話,後來這三個男人分別成了一個老妖精,一隻老狐狸,一具活骷髏。以前他們三個是對手,可一起對抗共同的敵人,以前他們三個夢見一個同樣的中國,可後來夢醒了,發現那其實是三個不一樣的中國。」
沉默。良久后修遠似乎在那邊嘆息,然後是輕輕的腳步聲。
「不要走1卅四站了起來,當他的手將觸及門帘的時候,無趾的手掌準確地切上他的頸動脈,把他打暈了。
軍統的車隊駛來,他們的實力絕對夠把整條街給血洗了。
一個黃包車夫慵懶地似乎要從旁邊路過,然後將手上推的車撞上了軍統的車。
雨地中的爆炸。從街邊的民居里飛出槍彈。
雙方開始火併,猝然遇襲的軍統並不慌張,他們的實力絕對夠承受得起這樣的打擊再把對手吞噬。
湖藍忘情地射擊著窗戶里的人影,看著槍彈下的血和雨一起紛飛,來上海終於讓他覺得也有那麼少少的一點快意。
「抓住修遠1
橙黃看著湖藍:「我們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1
「抓住所有老傢伙1
靛青猛烈地向民居里掃射。前天晚上他才要求了三天的停火,但事實上停火只維持了不到一天半。
卅四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外邊的槍聲和爆炸震動著整棟房子。他不抱希望地撩開那道帘子,正如預想的一樣,空無一人。卅四去推無趾帶他進來的那道門,發現門已經鎖死。卅四苦笑:「是啊,老哥們,你不怕湖藍發現你的蹤跡,因為今天你想砍掉劫謀的左膀右臂。」他試圖用椅子去砸門,可那對於他的年齡和身體狀況來說是極為艱難的事情。
湖藍的座車在槍林彈雨中馳衝過來,停在茶館門口。從車上下來的湖藍和他從西北帶出來的幾個手下都是悍不畏死的傢伙,幾支衝鋒槍在身後護著,向著從茶館里衝出來的任何人傾瀉著火力。他們連子彈都沒去閃躲,大搖大擺走進無趾曾走過的那條岔道,向對手顯示著他們在射殺線中漫步的勇氣。
樓梯后閃爍著幾個中統的人影,在這麼個狹窄空間里,什麼都擋不住軍統一通的暴射。幾個被打成蜂窩的身影倒下,剩下的幾個掩護著一個用圍巾裹頭的人退向二樓。
湖藍搶過了手下的槍,掃射,像剝洋蔥一樣剝去那個人的層層護衛,讓通往二樓的階梯幾乎被人體和鮮血覆蓋。他停頓了一下,能奔上二樓樓梯口的已經只剩下那個疑似修遠的人了,那是湖藍特地留到最後的,他瞄了一下,打出最後幾發子彈,那個人摔倒在樓梯口。
「你殺了修遠1純銀的語氣是祝賀。
湖藍在祝賀聲中把槍扔回手下手上:「假的,這麼容易死的人該在和先生作對的第一個月就死絕了。你們搜那個方向,老妖精最愛扮割須棄袍的曹阿瞞。」
純銀帶隊追向看似空無一人的一樓。
湖藍走向樓梯口那個仍在呻吟的修遠替身,他將那具軀體翻轉過來,扯掉臉上蒙著的圍巾,一個陌生的中統,全無意義。湖藍厭倦地放開那具軀體,他開始關注另一個聲音,就是這層樓傳來的,一下接著一下,用硬物砸門的聲音。
湖藍走過一樓過道。身後,一塊暗板輕輕開啟。
無趾和兩名中統現身,與周圍的槍聲相比,他們安靜得像影子,他們摸向二樓的姿勢像蛇的滑動。對無趾和他的手下來說,這是死士一樣絕無回頭的刺殺,他嘴裡噙著一柄雪亮帶弧的過肘彎刀,手上反拿著另一柄。
湖藍仍在看著傳來異響的地方,他的護衛在聽見碎響回身時,無趾的手揮了一下,刀光在陰暗的樓道中劃了個弧線,鮮血噴濺,倒下。兩名中統迅速撲向湖藍。湖藍轉身,用手杖架開了刺過來的一刀,用來架的只是個鞘,他把拔出的劍刺進襲擊者的腹腔。被刺的中統用腹腔和雙手搶奪著他的武器。第二個襲擊者刺向湖藍的胸腔,仍是用刀子。湖藍放棄了武器,用手臂搪開了刀刃,他的另一隻手在腰間掏了一下,指縫裡多了把格鬥刀,他把那柄刀刺進對方的咽喉。第二個襲擊者的喉嚨咯咯作響,但卻死死抓住湖藍的那隻手。無趾用肘彎卡住湖藍的脖子,刀由湖藍肩膀上方下刺。湖藍用已經受傷的手架住無趾的手臂,他的另一隻手還被襲擊者抓祝湖藍猛踢了一腳,將那名中統踢得從樓上摔了下去。湖藍剛掙回那隻手的自由,無趾已經聚力再刺。湖藍拉出了手腕上那條用來勒死人的鋼絲,殺人的東西現在用於救命,他用鋼絲纏住刀刃全力外拉。無趾嘴上咬著刀子,全力地下刺。在兩個人的全力中鋼線斷裂,無趾的刀也飛了出去。湖藍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無趾嘴上的刀已經到了手裡,直刺湖藍心臟。湖藍架住,無趾要把刀刺進他的心臟,他要把刀刃擰向無趾的心臟。無趾對湖藍似乎十分了解,他開始猛踢湖藍的假腿,兩腳之後,湖藍的假腿徹底從接合處斷掉。沒了支點的湖藍拖著無趾倒向後方。無趾將自己的重量連刀壓下,不管不顧地全力下壓。無趾很佔便宜,湖藍要架開的不僅是他的全部力量,還有他的全部體重。湖藍喉嚨里咯咯作響,看著刀尖一點點下壓,再度刺進肌肉,往下是不可避免地洞穿心臟。
一個人從外跑過來,一張椅子砸在無趾身上,無趾從湖藍身上摔開。破門而出的卅四扔掉那把早已支離破碎的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湖藍暴怒地吼叫,搶過無趾的刀,一刀刺進無趾的胸口。「不要1卅四喊叫。湖藍把刀完全捅進去后才回頭,這樣冷血的廝殺過後,太多的血腥讓他像個瘋子:「為什麼不要?1卅四在血泊和這一地的屍體中茫然,嘴唇在發顫,無趾在呻吟,卅四哆哆嗦嗦爬向他:「無趾?無趾。」
無趾還沒死,但吐出的每一口氣都像要成了最後一口氣:「先生……先生和你說什麼?……先生要做什麼?」
卅四看著那張對修遠死心塌地的臉:「先生什麼都沒做,先生只是為你們擔心。」
無趾開始神情渙散地微笑。
暴怒未息的湖藍猛然推開卅四,他架起無趾的身子撞向扶欄,那一下讓無趾的頭卡進扶欄里。此刻的湖藍是個殺紅了眼的瘋子,他在無趾胸口上狠跺了幾腳,直到無趾徹底斷氣。然後他瞪著卅四,像瞪著下一個可以踩成肉泥的人:「為什麼幫他?1
卅四茫然看著,他無力阻止,剛才那一下幾乎讓他覺得老邁的筋骨都在撕裂:「因為他為你效力的政權立下汗馬功勞。他在北伐戰場上打擊派系軍閥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因為我們本是同根,他殺你的時候他心裡也在哭泣。這麼說夠了嗎?」
湖藍愣了一下,看著卅四脫下衣服蓋上那張死不瞑目的臉:「那也不是說他殺我就不還手。」
「別覺得無辜。你們現在只是為主子互相撕咬的瘋狗。」卅四也許經常挑釁,但那種挑釁通常都抓不著把柄,讓人哭笑不得。但現在的卅四,沮喪,憤怒,他像是燒著,為了眼前的屍體和血泊,為了方才與修遠的交流,為了一切串味的理想。「是的,湖藍,我一直覺得你乾淨單純,所以我叫你孩子,可現在我覺得你像瘋狗,你成了一條瘋狗。」
湖藍跳起來,剛才的廝殺太近距,他連掏槍的空也沒有,現在他掏出槍來戳卅四的頭:「你就快死了,知道嗎?你就快一文不值了!你一天比一天更沒有價值,等我們斷定你只是來做說客的時候,你就去死1
卅四在狂怒中和湖藍推搡,他不可能推得過湖藍,但是湖藍的那條斷腿早就報銷了,所以被他推得仰天摔倒。「我不敢在一群殺人如切草的人面前妄談人的價值!是啊,我多煩人!我該死!你們殺得這般忘我,咬得如此投入,一個不識時務大喊停下的人,你們活該把他分屍1體力隨憤怒而來也隨憤怒消退,卅四蹣跚走下屍體和血泊點綴的樓梯。他老了,無可挽回的衰老,修遠和湖藍給他的打擊超過那發爛掉他腸肚的槍彈。
槍上膛的聲音,湖藍瞄著卅四。
撲了個空的純銀和其他人正從一樓過道回來,他們詫然看著屍體和這兩個對峙的活人。
「來呀!我該死!我希望你們像人,不要自相殘殺!所以我是最該死的一個人1
軍統們訝然地看著,他們已經看慣了油滑的卅四,其實連湖藍都沒有看過卅四剛烈甚至暴烈的一面。
湖藍的槍口微微有些顫抖。
「我們本來可以讓日寇的血染紅大地,我們倒在用中國人的血塗抹天空1
湖藍把槍收了起來,因為那老頭子的喊叫撕心裂肺像是哭聲。
一塊血漬在卅四的腹部迅速擴大。廝殺、疲勞、哀慟,無論哪一項都讓他本來就沒救的傷勢徹底崩裂。
湖藍坐在樓梯上,他的手下在樓梯下,他們看著卅四齣去,這回他們不會再擔心卅四跑沒了,一條血跡標示著卅四所去的方向。
「跟著他。」
橙黃和幾個手下應聲而去,更多的等著湖藍下一步的指令。
「再幫我找條腿來。」
一隻褲管里空著,鮮血和死亡就在身邊,多到即使湖藍也覺得有點噁心和疲勞,自悲和自卑又一次襲擊了他,湖藍再次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是。
當卅四走過街上的屍體時,軍統正在迅速整理掉殺戮之後的痕迹。卅四的面色介乎鐵青和慘白之間,他坐進一輛車的後座,身左身後立刻坐上了一名軍統。
一名坐上司機座的軍統將車發動。
車子遠去。
湖藍仍坐在死人中等他的腿,盯著卅四的橙黃已經回來向他稟報:「湖藍,目標上車了。回酒店。」湖藍點了點頭,他有點鬱郁:「修遠又跑了,我們失敗了。」
靛青哼了一下:「老妖精就會兩項本事,躲和跑。」
湖藍的腿已經送來,湖藍開始裝他的腿:「有這兩項本事,就總是他殺我們,我們永遠沾不著他。茶館里的老傢伙都扣下來了沒有?」
靛青看起來有些為難:「扣下來了,可是不太好辦。」
湖藍聽著來自隔壁的吵吵聲:「怎麼還敢吵吵?」
「他們是滬寧會的。」
「黑道?」
純銀在一旁解釋:「湖藍,滬寧會是你的合作者之一。」
「我?」
「頡無憂。滬寧會是大商會,你們有生意往來。」
「頡無憂是漢奸,那滬寧會也是漢奸走狗會?」
「正好相反,滬寧會一向愛國,會長簡執一剛直不阿,身在上海還從未做過與日本人有染的生意,每年還有大筆款項支援抗戰,很多洋人的生意離了他就不轉,所以日本人也是想收拾他而不能。」
湖藍敲敲額頭,他想起他曾跟那個李文鼎提過這個人:「我想起來了,他有個上延安沒事找事的女兒……就是說我們要收拾他也不能?」
靛青一臉為難:「湖藍,你知道的,我們身在敵占區,結交這些地方上的愛國士紳還是多多益善。」
「如果修遠也是愛國士紳,要搞死你們豈不是很容易?」
靛青啞祝湖藍開步:「我去看看一個人能怎麼剛直不阿。」
純銀攔住湖藍:「不行。你也許還要用頡無憂的身份和他們來往。」
湖藍沒好氣地瞪了靛青幾眼:「你去。」他又點上了橙黃,「還有你。」
蓬萊仙的每一個出入口都被荷槍的軍統特工封鎖著,坐了半壁的老頭們看似老邁,實則都是各掌一脈的商界巨擘。
「各位是奉了大日本天皇閣下的旨意?不在你們那大大的彈丸島上待著,非得蝗蟲一般來擾我們小小中國幾個老朽的清福?不不,別回話,做啞巴最好,別各位一開口居然說上了中國話,我老不死的倒要被一群走狗氣得仰天撅在這1一個老兒正戟指了打頭的軍統,神情似鋼盾,手指如矛槍,吐出來詞像噴出來的鉛彈——那是滬寧會會長簡執一。
一幫軍統被他一個髒字不帶罵得臉色發青。靛青和橙黃出現在門口,兩人站在門口誰都不願意往前多走一步,都知道簡老頭難纏。
湖藍嘴角噙著一絲冷笑,他從板壁里的縫窺看著簡執一罵人,也察看著那一堆形態各異的商人:「他會是修遠嗎?一地商會之長,真要是,修遠這些年也過得不錯。」
「確有可能。修遠在上海有一幫黨羽,認修遠而不認中統,要養出這麼一幫子人,沒家沒業是不行的。」純銀說。
湖藍繼續望著板壁那邊,每一個人都是懷疑對象。
靛青和橙黃終於一臉堆笑地向簡執一靠近,他們顯然是認識的,簡執一看見他們時神情一下變得很怪,然後從一種怒色轉向另一種怒色:「你兩位是怎麼回事?茶會來晚了就不要來嘛!快走快走,下次早來1
靛青笑道:「多謝簡會長,一向承情關照。」
橙黃也忙笑道:「這是我們的人,自己人自己人。」
「自己人?就是說……」
「都是中國人,中國人。我們在……」靛青看了看橙黃,身為上司的好處就是這種時候可以把難題扔給下屬。
橙黃神秘地向簡執一附耳:「誅殺漢奸。」
簡執一愣了一下,將那些監視他們的軍統掃了一圈:「哪有漢奸?」
靛青低聲地:「殺了幾個,漏網之魚跑到這裡來了。」
「我的商會?」
靛青搓了搓手,因為他面對著一個明顯不好惹的人:「這個……只怕萬一。」
「該殺1簡執一看著剛才還在和他一起品茶聽曲的會友,疾惡如仇在他臉上造就的不是光彩,而是一種鐵青色的灰暗,「你們找,找出來就殺。」
靛青和橙黃愕然看著簡執一,有點反應不過來,因為對方的爽快。
湖藍在冷笑,不屑加上了懷疑:「這樣正義的人如今很少見了,你不覺得懷疑嗎?」
純銀盡忠職守地窺看著:「此人一向如此,疾惡如仇,對叫做漢奸的更是斬盡殺絕,背地裡被人叫做冷臉簡哼。」
「這個臉冷得不大地道。我是漢奸不是?」
純銀訝然看他一眼:「不是。」
「笨蛋,我說我扮的頡無憂。」
「是的。」
「冷臉簡哼還跟漢奸頡無憂有生意往來?」
「那是副會長曹順章搭的線。曹順章是他的鐵杆搭檔,外號熱屁股曹哈。」
湖藍不禁莞爾:「熱屁股曹哈?指給我看。」
純銀辨識了一下:「不在。沒來。」
恰在這時,一個古怪的笑聲傳來。這個笑聲先是哼哼兩聲,然後嘿嘿,最後轉成哈哈大笑,故作不凡加引人注意,但那種怪聲怪氣只讓人想到發出笑聲的是一個獐頭鼠目的油滑小人。
純銀說:「來了。」
簡執一冷臉瞪著門外,因為笑聲來自門外,笑的人在將大堂與街道隔離開的影壁后。
「姓簡的老木魚,公份攤錢的香片喝了幾泡?有沒有尿頻?茅房都被你大水沖了龍王廟吧?」
「個老癟三來這麼晚!快給我進來,有好事1
「不進來。什麼好事你能想到老曹?請了名伶又聽不見唱曲,準是聽你正人君子的叨叨。隔夜屁啊1
「沒好事。我們被十條彪形大漢拿槍頂著,曹老你快跑吧,你欠我那筆款子正好給大傢伙買棺材。」
「掏了份子的茶錢我能不喝?總說你一臉死相,我今兒正好瞻仰下你死相上頭……」曹順章邊說邊往裡進,進來立刻愣住,一個每一步都要顯出財大氣粗的人立刻蜷成了老鼠。
影壁後站的兩名軍統將身子挪了一下,封住出去的路。
曹順章看了看身後,又看了看簡執一。
簡執一苦著臉:「說讓你別進來。合窩子被黑道綁票了,要贖金。」
曹順章:「我車上有,這就去拿。」
「拉牢拉牢!老小子是個鐵公雞,我賭咒他連賞手巾把子的錢都不會帶1
曹順章苦了臉被人堵住,又苦了臉向著簡執一抱怨:「你這損人不利己何苦來的?要湊贖金也得有個人在外邊跑啊1
「君子損人豈能利己?我跟好漢爺打了個商量。」簡執一向著靛青一抱拳,「他們說你曹老闆也家大業大,又慣常言而無信,不如放我這個一言九鼎的出去跑錢。」
靛青只好苦笑著抱拳還禮,道具一般。
曹順章東張張西望望,望盡簡執一嚴肅的神情,望盡同會們忍笑的表情,望盡軍統們沒表情的表情。「開玩笑吧?串通了搞我吧?這是戲班子找來的?這槍假的吧?」他立刻膽大到去捅一個軍統的槍眼,然後驚到手杖都丟掉。「要死!老簡你要玩死人啊,真槍也拿出來攪事1
「這種亂世,我要能玩玩真槍倒也好過受倭寇的氣了。」簡執一指指靛青和橙黃,「你倒看看這兩位,你們見過的。」
曹順章訝然看著靛青和橙黃:「還真有點面善。哪單生意見過的?兩位哪裡高就?」
簡執一和他附耳,曹順章的膽怯和猶豫換成了高山失足之驚,手搖得蒲扇也似,立刻要遠離了幾人:「不認識!從來沒見過!你怎麼跟他們搞到一塊去了?1
「你怕什麼來的?你老曹小人十足,可不是漢奸,找的又不是你1
「不認識。生意人要的是錢財,不是人命,哪裡認識。」
「殺的是鬼子1
「殺誰我都血本無歸。就不認識1
簡執一和曹順章夾纏著。
靛青和橙黃打量著大堂里的每一個人,但是說句實話,就算修遠在其中,他們也沒有任何辨別的辦法。
湖藍哼了一聲,從窺看的板壁前站起身來離開:「沒興趣看兩老頭自以為有趣的對相聲。讓靛青跟這耗吧,我回酒店。」他有些沮喪,都第十次刺殺修遠了,連人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湖藍出門,一幫千里隨行的手下緊跟著也出了門。
47
湖藍的司機拐過街口,忽然就將車速放慢了下來。前邊的街口站著幾個,確切說是一個人領著一排人,雖然是便裝,但隊列般齊整。他們的雨衣在雨霧中已經淋得閃閃發光,顯然已等了很久。湖藍也早已經意識到這種異常,將一隻手伸進了衣服里握著槍。
純銀道:「小日本冰室成政的人。」
「恐怕就是冰室成政本人。照原向開。」
冰室看著車近前,全無戒備,反倒鞠了一個躬。
湖藍終於在一個近在咫尺的距離敲打了一下司機座,車停下。湖藍搖下車窗:「冰室成政?」
冰室再次稽首。他屬於那種從不咄咄逼人的人,以致要在事後回味你才能想起他的陰冷。他中文說得標準,但是措辭有點書面:「湖藍先生,所有資料都顯示您喜歡直接和鐵腕,那麼您是喜歡在下直說,還是賞光在下一小時前備下的一杯清茶?」他向身後示意了一下,身後是家小鋪面,不管原來是做什麼的,現在都已經被他們改造成了茶席。
「你已經在繞了。」湖藍說。
「想和您談筆交易,在下願意出……」
「先說要的是什麼。」
「卅四的命。」
湖藍愣了一下,並不是驚訝,而是審慎,他想了想:「我想試試你們日本茶。」
冰室會意,做了個恭請的手勢,他並沒等湖藍,而徑直去了那鋪里的桌邊。
純銀把自己的槍遞過來,湖藍在下車前將那支槍塞進自己口袋裡。
為了表示沒有敵意,湖藍的人和冰室的人都站在鋪面外淋著雨。
鋪面里,湖藍和冰室相對坐在桌邊。
冰室在調著熱水,他的茶道還在第一道工序。
「茶,我沒興趣了。我下車,因為有筆賬要跟你算。」湖藍開始不耐煩,他恐怕沒想過這個茶會喝得如此麻煩,而且他也不懂得喝茶。
「襲擊您車隊的賬?」
「是。明白人,你也就不用玩這些罈罈罐罐了。我事先給你們遞過話,我流一滴血,你們準備躺十個人。」
「我們不想躺十個人,您死了一個司機,作為歉意,來見您之前我已經釋放了貴方潛入我軍刺探情報的銅黃。培養一個專業特工比培養飛行員更加費力,你們應該很高興看到他活著出來。」
湖藍愣了一下,是的,這是個好消息,但湖藍更想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好消息:「不止一個司機。」
「是的,我們還幾乎殺死了卅四,您總不可能為了一個共產黨特工向我們復仇。」
「如果我高興,為什麼不可能?」
「尊敬的劫先生會不高興,他一命換一命的規則是為了維持這個世界的平衡,並不是為了狹隘的復仇。現在,我想跟你談的是卅四剩下的半條命。」
「半條命值多少?又一個銅黃?」
「五個。」
湖藍驚了一下,在一個永遠是孤獨和潛入的世界里,五個是驚人的數目:「至今為止,我們被你們抓到的稱得上特工的人,好像也就是五個。」
「是的,全部。加上一條路。」
「什麼路?」
「貴方向江浙一帶運送器材人員的水路被我軍切斷了,我會運作軍部撤回這條路上的全部監視哨,把它還給你們。」
「五個特工和一條路,好像是你們今年一年的全部成就。」
「是的。」
「換半條必死無疑的命?為什麼?」
「我們無法再從你們手上拿走他,任何襲擊都會導致我們雙方的全面開戰。您非常清楚我們在上海有多少人,如果不動用軍隊,即使是靛青也可以剷平我們。」
「我問你的是這個嗎?」
「明白,您想知道卅四的那半條命怎麼會值這麼多?因為我們知道他要做什麼。」
「他要做什麼?」
「像您看到的一樣。」
湖藍安靜地看著對方,他從來也沒相信過他看到的東西,儘管在受它感染。
「如果他真的將貴方、中統和共產黨聯合一體,上海就顯得太小了,我們的組織再無容身之地。」
湖藍仍然安靜地看著、看著,一絲冷笑慢慢浮上嘴角,那絲笑容包含了他先前一直掩飾的全部東西:憤怒、悲傷、同情,卅四至今為止影響到他的一切。湖藍開始大笑,這種大笑才是掩飾:「你要為不存在的東西付出價錢嗎?如果在地下王國這三方能聯合一體,你可以讓咱們腳底下這個地球換個方向轉!
「是的。我付錢。」
湖藍不再笑了,他看著冰室。對,如果是買賣,冰室屬於那種一定會付錢的人,因為他事先已經算計過一萬遍。問題是這是否算一樁買賣,湖藍說不太清,說不太清的湖藍索性不說,他推開身後的椅子,起身,離開。
冰室看著湖藍上車離開,他就像他的姓氏一樣,一間冰冷的、空蕩蕩的、全無特點的房間,整個的談話中他沒有一絲屬於他自己的表情。
湖藍帶著沾染了一身的雨絲回到飯店,也帶著全部的煩憂。大堂經理向他鞠躬。湖藍視若無睹地走過,用他的瘸腿把跟在身後的一幫手下都扔得很遠。湖藍徑直走向卅四的房間,他終於懂了點起碼的禮貌,就是說推一個病人的房門時他盡量輕手輕腳,這種輕巧又似乎是猶豫和謹慎,因為在觸到卅四房門時,他又放手,走向自己的房間。
報務員悄沒聲地站在身後,以致湖藍有些慍怒地瞪他。
「先生來電,湖藍。」
湖藍立刻從報務員的表情上領會到那是一封將改變目前走勢的電文,他走向走廊的一塊僻靜處,報務員跟上。
報務員低聲地念:「先生電文。殺了卅四,我們全力對付修遠。」
湖藍怔了一下,並不是詫異,他對這樣一個指令可以說是早有預感。劫謀終於對卅四的頑強失去了耐心。湖藍突然閃過一絲回憶:就在這走廊上,就在今天早上,卅四給他一個難吃的飯糰。卅四還說:「很多人很快會對我還活著失去耐心,連你的先生都會失去耐心。」
湖藍低著頭。在這個世界里決定總在低頭和抬頭間做出,懊悔和情感是勒死一切后再說的東西。
「派個人去見冰室。」湖藍終於做出決定,「告訴他,可以交易。」
報務員無聲地去了。
湖藍看著身上的雨靜靜滴在地板上。耳邊彷彿響起卅四的哭喊:我們本來可以讓日寇的血染紅大地,我們倒在用中國人的血塗抹天空!
卅四神志模糊地靠在椅子上,血似乎已經止住了,也許更像是流幹了。
門輕輕地推開,湖藍輕輕地進來,關上門,在門邊站了一會兒,下意識地又看了看那塊英文銘牌。他走向卅四,靜靜地看著。平靜的鼻息,卅四確是睡著了。湖藍拿出一瓶通常是為他預備的止痛藥,放在旁邊的几上。他轉身去倒水,這也許是軍統在除了公開場合時為卅四倒的第一杯水。
「謝謝,孩子。」
湖藍驚了一下,把水倒在了自己手上,他不在乎這點痛苦,只是甩了甩手:「沒睡著就不要裝死1
「謝謝你的葯,可是已經不痛了。」
湖藍當然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他背著身愣了兩秒,然後轉身將茶杯蹾在几上,似乎重重的一蹾,但並沒讓杯里的水灑出。
「明天,我又要一個人出去。希望不要又是偷偷地跑掉,我實在跑不動了。」
湖藍煩亂地說:「去吧去吧。」
卅四欣慰地笑了:「就是說我還可以活到明天?」
湖藍並非真正惱怒地瞪了卅四一眼,又被套走一個小秘密,但到了明天這個秘密又算得了什麼。他拉開緊閉的窗帘,看著窗外的雨絲。
「謝謝。一直想打開,可就是沒有力氣。」
「我最煩他媽下雨,什麼都陰森森的,什麼都在發霉。」湖藍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抱怨了,和手下、和一切人,可他是第一次得到一個像樣的回應。
「其實這種雨下起來是很清新的。」
「屁的清新。」湖藍瞪著窗外。
「因為你關著窗戶啊,也關著門,你把自己關起來了,這屋裡都是老人的味道,是這屋裡快發霉了。你把窗打開,這時候外邊的空氣是清甜的。」
湖藍開了窗,清涼的雨絲飛到臉上,讓他打了個寒噤。他不可避免地看著高樓下破爛的貧民窟,每次當他情緒很重的時候都會看著那邊。
「屁的清甜。」湖藍憂鬱地說。
「孩子,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沒有。開心是會影響判斷的,不開心也是一樣。」湖藍有一種想說的衝動,但他還從未學會與人交流心情。
「你是我見過個性最強的年輕人,看著你的假腿,看著你要把自己用成報廢的機器,真是讓人心痛。」
「你不要因為我今天對你客氣一點,就他媽……」
卅四立刻幫他接上:「就他媽什麼?就他媽不要關心你是嗎?你也說不出來。」
湖藍在無詞中揮了揮手。
「你總是說粗口,因為粗口讓你覺得離家更近?」
「什麼?」湖藍忽然愣住了,因為卅四居然跟他提到一個家字,「你什麼意思?」
「你不是正看著你出生的地方嗎?你正看的是不是你小時候摸爬滾打的那條街道?你還記得劫謀收養你之前的事情?你是不是很想回去看看?可劫謀說不行,你現在是人上人,全中國最有勢力的人不該回小時候的破板屋、草席床,有辱身份……」
湖藍獃獃聽著,像是心臟被人給捏住,這顆心臟很強健,但在被卅四觸摸到的地方脆弱不堪。「是影響判斷。」他說。
「管它是什麼,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湖藍瞪著卅四,像是入定,像是疑問。
「對不起,果綠告訴我所有關於你的事情,我當情報記下來了。可我不想用在你身上,我只是覺得……你太想和人聊聊。」
湖藍關上了窗,拉上了窗帘,讓這屋裡恢復到他進來時的陰暗。
卅四看著,苦笑:「聊天時間過了。」
「我進來只是要告訴你,吃飯。」湖藍出去,他顯得比卅四還要疲倦。
白色的餐廳里站著黑色的人。
卅四在狼吞虎咽,幾乎恢復了獨吞六個泡饃時的英雄本色。
「這樣吃,也許你今晚上就會傷口惡化死掉。」湖藍仍是一杯水,幾乎不吃什麼。
「那我該替你高興了。」
在手下面前,湖藍又恢復了他的身心防禦,對這樣一個心照不宣的話題,他木然地對待,木然向純銀伸了伸手指頭:「靛青後來有收穫嗎?」
純銀答:「一無所獲,差點被簡哼扣下喝茶,曹哈在我們付了茶會錢以示歉意后態度好點。」
湖藍哼了一聲,他對這個根本沒有興趣,只是為了避免和卅四說話:「明天還會下雨嗎?」
「會。這種飄雨一下就是很久。」
湖藍鬱悶著,然後看著對面的卅四涎笑著向他舉起一杯紅酒,那是向他敬酒。湖藍拿起白水。卅四笑著搖頭放下杯子。湖藍拿起他從沒打算碰過的紅酒。
卅四笑笑:「為了什麼?」
「一杯酸溜溜的酒,跟什麼也沒相干。」
「為咱們認識。」卅四將杯子伸過來,在湖藍的杯沿上碰了一下。
湖藍拿著杯子,看著卅四,根本沒有要喝的意思:「我可以幫你做件事,你兒子在西安,我們沒碰過他,知道碰他也沒用……我可以讓他過得好點。」
「不要,不要讓他和我們這些人搭上任何干係,死也不要。」卅四還從未這樣不假思索地否定一個主意。
湖藍將酒倒進嘴裡,靠在椅子上,看著天花板,慘白的天花板。
48
卅四從他的房間出來,遲緩地開門,關門,走向樓梯口。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湖藍驚起,他跳下床拉開門。
純銀站在門外:「目標下樓了。」
湖藍愣了一下,抓起一杯冷水潑在頭上,一邊用衣服擦著頭,一邊和純銀走過走廊下樓。
卅四老態龍鍾地爬上一輛黃包車,打著一把桑至於傘上有沒有跟蹤器,卅四已經不打算去操心了。車夫拉著黃包車雨中小跑。卅四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在身邊流逝的上海租界。
盯梢的車輕易就可以跟上這輛黃包車,但車裡的軍統不再敢掉以輕心,他們知道這是個能燙死人的山芋。
湖藍在他的車裡聽著盯梢的車發來電報:「目標去法租界。」
湖藍揮揮手讓車跟著,他的心情陰鬱,似乎跟流逝的時間都有仇恨。
黃包車在一棟歐式小樓前停下,小樓封閉而安靜,緊閉著房門。卅四按響了門鈴,聽著鈴聲在屋裡很深遠的地方響起。應門的是個西洋人,卅四在和那個外國人說什麼,然後卅四進去,門關上。
隨後,一個軍統走過去,他打算敲門,但門邊的一塊小牌讓他凝神注視了一下。牌子小得嚇人,中文,寫得那麼小似乎是根本不打算讓人看見:葉爾孤白金行。那位軍統愣住,他不去射門,而是看著街上的方向,這麼大的事應該湖藍決定。
湖藍的車駛來,這種跟蹤幾乎是明擺的事情,所以他明目張胆地讓車停在前一輛車後邊。他從車裡探出頭來,惱火地看著那位無措地等待他的手下:「怎麼回事?」
「目標進去了。」
「什麼地方?」
「葉爾孤白金行,猶太人開的投資行。」
「投什麼資?共黨還玩投資?」
純銀解釋:「就是現金黑市,猶太人放高利貸的地方。我想他是想問你這樣的地方,我們該不該跟進去。」
「為什麼不進?」
「湖藍,上海灘最大的就是金融行,日軍入侵時都先得許諾他們將保護租界的金融。我們……」
湖藍已經很清楚純銀想提醒他什麼,而這確實是他們該顧忌的事情。湖藍開始冷冷地訕笑:「猶太共產黨?你信嗎?猶太人共產黨?」
「不可能。這家葉爾孤白出了名的手眼通天,也出了名的唯利是圖,要他們對共黨有興趣,除非共黨能拉出黃金來。」
車外的軍統向湖藍報告:「我們已經封鎖了每一個出口。」
湖藍點點頭,拿定了主意,甚至有點輕鬆:「等著。目標還能多活十幾分鐘。」
時間一點點過去,下了車的湖藍開始在路邊踱步,焦躁地看著表。
報務員迎上:「湖藍,先生電文。殺否?」
湖藍茫然了一下,看看卅四所在的樓,繼續在人行道上走著。
「先生很少主動問話。這樣下去……」
湖藍揮手:「回電。正在跟蹤,我有疑慮。」
報務員看了湖藍一眼,離去。那一眼不止疑惑,還有懷疑。
湖藍一腳將自己映在積水裡的影子跺碎。
卅四終於從那棟樓里出來,猶太人葉爾孤白居然在後送行,雖然並未送出那扇永遠關閉的大門。
監視的軍統在一個信號中掩入各自的藏匿位置。
卅四在街邊要了輛黃包車。
湖藍坐回車裡,看了看錶:「浪費兩小時。先生沒有回電?」
純銀道:「沒有。」
湖藍嘆了口氣,他知道那件事情避無可避:「找安靜地方下手。」
「要不要屍體?」
「要。屍體要帶回去。」
車輛開始再度盯梢。
卅四又下了車,走進一間小而幽靜的咖啡館。卅四在彬彬有禮地和服務生談話,倒像他是這裡的常客,然後對方給他拿來一份報紙。卅四向窗外看了一會兒,開始看報。
湖藍的車停下,他透過大玻璃窗看著:「我要他看的同樣的報紙。」
純銀放下望遠鏡:「湖藍,好像是英文報。」
「他今天決定扮假洋鬼子嗎?」
卅四的咖啡已經端來,這家店的主人顯然把情趣與賺錢看得一樣重要,因為這店就他一個人,他兼為服務生,而且希望別人覺得他一舉一動都忠誠於自己的技藝。
湖藍看著店主把一小杯什麼傾進卅四的杯子:「他倒的什麼?」
「威士忌。目標要的顯然是愛爾蘭咖啡,在咖啡里攪拌少量威士忌。」
那邊玻璃后的閒情逸緻讓湖藍有點惱火:「這老東西打哪學會的這套?」
「湖藍,目標與先生同輩,他十多年前也是上海灘地下王國的風雲人物。」
提到先生又讓湖藍讓他想起某件讓他坐立不安的事情:「先生怎麼還不回電?」
純銀全無意義地說:「先生沒有回電。」
煩躁,湖藍簡直無法在車裡坐著,他伸手去開車門:「我也要去喝杯他媽的愛爾蘭咖啡,我們在盯梢根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那為什麼他裝老闆裝假洋鬼子,我們就得扮耗子?」
湖藍憤憤地下車往對面的咖啡館走去。他找了個靠牆的位置,把好好放著的椅子斜放了一下才肯坐下,因為這樣才方便他第一時間看到可能的來人和對付任何可能的襲擊。手下在同一張桌上你推我搡地坐下。
卅四在報紙後向他頷首,就像一個常來的客人看見另一個常往的客人,僅此而已,然後又抬起了報紙。
「先生們要點什麼?」店主絕無對卅四那種彬彬有禮的熱情,因為作為一個愛咖啡的人,他用鼻子都聞得出這幾位絕不是要咖啡。
「跟那個一樣。」湖藍抬下巴指向卅四,他的聲音在這裡顯然過於響亮和粗魯。
店主看了這幾位一眼,連回話都沒有就迅速走開了。
卅四的報紙動也沒動,他看得很投入。
湖藍時而看著窗外的雨霧,時而又看看卅四。
卅四在那看著報紙,似乎一時也不會飛上天。
咖啡端了上來,店主正要調拌威士忌。
湖藍先伸手攔住了:「我們有事,都不喝酒。」
「可是……」
湖藍粗魯地將店主扒開,因為擋住了他看卅四的視線,他的表情已經足夠讓店主收聲避開了。
純銀精確地報告:「他剛才在看時事欄,現在換了商訊欄。」
湖藍一邊咄咄地瞪著卅四,一邊端起咖啡。居然不怕燙,一口倒下去半杯,然後被施了定身咒一樣地僵在那裡。
卅四這時忽然從報紙上抬頭,看湖藍一眼,點點自己桌上的一杯水,那是每一個客人進店都會奉上一杯的。那意思您喝口水,然後他看報。
純銀警惕地看著湖藍古怪的表情:「怎麼啦?」
「太苦了。」湖藍拿起卅四指點他的水,又是咚咚咚的喝水聲。作為一個從不喝咖啡的人,總算讓那股苦味落進肚子里。一個蓄勢待發的殺人者居然需要被殺者指點,這讓湖藍覺得沮喪:「換一杯!要最貴的1
店主道:「咖啡沒有貴賤,只有喜好。」
湖藍瞪著,那目光對除卅四之外的人還是很有殺傷力的。
「很費時間。」
「最貴的。」
店主低下頭,開始拿出他繁瑣複雜的咖啡家什,那些蒸餾器一類的東西恐怕是很少動用的。
湖藍回頭改瞪純銀,因為純銀一直在用很怪的眼神看他,於是純銀也低下了頭,但本著一向直言的習慣,還是輕聲地嘀咕:「最貴的最苦。」
湖藍瞪著卅四,在這個所謂高雅的世界,他是不聽勸告的暴發戶。
雨水沖刷著玻璃,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湖藍的手指在桌上敲出讓人煩躁的聲音,這讓店主不安,也讓自己更加煩躁。
店主在那裡忙碌著,工藝頂得滿漢全席的複雜,那道咖啡才剛開了個頭。
沉默。
純銀終於不怕死地開口:「整個上午都耗過去了。你殺人的最快紀錄是八點四秒,從動手到徹底斷氣。」
湖藍看著雨水將隔著玻璃的上海分解得支離破碎:「先生來電沒有?」
純銀也無奈地說:「你知道,先生如果來電他們一定會告訴你的。」
湖藍終於轉回頭看著他:「你們餓了?」
純銀沉默。
湖藍向店主:「有吃的沒有?」
卅四終於動了一下,那不過是在翻動報紙。
純銀低聲地道:「他現在改看體育欄了。」
卅四仍然埋頭於報紙。店主在忙著他的功夫咖啡的第N道工序。湖藍的手下沉默地坐著,他們面前的蛋糕碟子已經空了,就剩下湖藍那一塊。
湖藍看著窗外:「先生來電沒有?」
「沒有。你問先生什麼事情,他如果想回話會馬上回話。他如果不回話,一輩子不會回話。」純銀瞪著湖藍的側影無可奈何。
湖藍看著窗外,沉默。
「不回話,就是說,先生已經惱火,非常憤怒。你知道……」純銀吞吐了一下,因為在說一個他亦意識到的非常敏感的問題。
「有話直說。」
「我們可以在這裡坐到明天。可是,你改變不了這件事情。所以他必須死,馬上就死。」
身後輕響了一聲,純銀和手下過於警惕地回頭,是店主。那道最貴的咖啡終於做好,小小的一杯。店主正小心翼翼地端過來,把咖啡放在湖藍面前,立刻走開。
純銀看看錶,嘆了口氣:「這杯咖啡……三個小時。」
湖藍看著窗外。
卅四終於開口:「孩子。」
湖藍回過頭來,慢慢的。
卅四正在慢慢疊好那份報紙,放在桌上,他喝了口水,清清喉嚨,好像要說很多:「謝謝你,真的。」
五個字能讓湖藍明白很多,越明白,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越糊塗。湖藍不再看窗子,改看著桌子,桌子上除了那杯耗費三個小時而且他根本沒打算要喝的咖啡,根本沒別的值得一看的東西。湖藍拿起那杯咖啡,一口全倒進了嘴裡。他站起來,一邊被苦得皺起了眉:「最貴的最苦。」他大步地走向卅四身邊,當他站在卅四身邊時,槍已經掏出來,指著卅四的頭。
同時一名軍統也用槍指住了唯一的局外人。店主張皇了一下,蹲入櫃檯下。
湖藍看著他必須殺死的老人。
卅四在微笑:「傻孩子。」
孩子,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有關卅四的所有情節都在湖藍的眼前閃掠,卅四說過的話,卅四做過的事,所有的細節……甚至那個被自己捏扁的飯糰……湖藍彷彿凝固了一般。
純銀下意識地又看了看錶。
「別說話。」
「我沒有說話。」
湖藍晃了晃自己的頭,是沒有人說話,鬼知道他聽到的是什麼聲音。
「湖藍。」純銀始終是湖藍身邊不怕死的一個,他向湖藍抬起自己的表,「五分鐘了。」
湖藍似乎意識不到已經過了這麼久。已經在櫃檯下窩了五分鐘的店主開始探頭,拿槍指著店主的軍統槍口已經下垂,他又把槍口抬起,店主再度窩了,軍統將槍換了只手,他實在拿得疲了。
湖藍的目光轉向窗外,雨水覆蓋了上海,雨水在窗上流淌。他向卅四轉回了頭,如此艱難的事情其實在轉頭間就可以決定,劫謀喜歡殺無赦,因為扣動扳機如此簡單。湖藍開槍。發生的事情就像發生過很多次的一樣,目標的頭顱往後震動了一下,太近的距離讓子彈穿透了顱骨,斜射入卅四身下的地板。因此卅四沒有倒地,他只是在一下震動中將頭仰在椅背上,就像平時睡著了一樣。湖藍轉身走開,轉身走向店門,在轉身的時候已經將槍藏好。
純銀看手下一眼,追上湖藍。他們將高效地料理好一切後事。
卅四在椅子上安息。
店主蜷在櫃檯下,他已經被恐怖麻木。
把風的軍統向湖藍發出平安無事的信號,湖藍根本沒有看,他徑直上車,坐下,司機已經將車預熱。湖藍看起來已經平靜了,是的,終於平靜了,像他沒遇見卅四之前一樣。
純銀鑽進來坐在他身邊,但那並不是要開車的意思,他等候湖藍的下一步命令。
湖藍看著車外:「屍體帶走,解剖。目標來上海也許與密碼無關,可也許把密碼藏在身上的什麼地方。」
「是。其他人殺掉?」
「其他人?」
純銀幾乎有些驚詫湖藍今天的遲鈍了:「開店的。」
湖藍猶豫了一秒鐘:「算了。」
「可是……」
「開車。」
純銀剛跳下車,車就開走。純銀無奈地和幾個軍統進店,他們還要料理善後。
49
湖藍的車在上海街頭行駛,繁華與貧寒在車窗外交替。
一個乞丐幾乎被車撞倒,他木然地看著那輛黑色汽車遠去,轉頭用茫然而熟悉的眼光打量著貧瘠而富有的上海。久違了,那是零。落魄潦倒且搖搖欲墜。疲勞、傷痛、飢餓讓他有一種半死的眼神。終於,他回到家鄉了。
湖藍回到飯店。房間依然封得嚴嚴實實的,窗帘拉著,門關著,窗緊閉。湖藍站在屋裡發獃,然後從窺視孔里看著隔壁的房間。
空的,什麼都是空的。
湖藍站在窺視孔前發獃。然後他轉身開門,走向隔壁。門打開,湖藍進來。他站在玄關就再沒往前走一步,似乎那個人仍在這個屋裡確確實實存在著,這讓他不想往裡走。他看著屋子,椅子仍斜放著,昨天的水杯放在几上,葯放在桌上。湖藍看著牆上的銘牌。
純銀靜靜地從他身後進來,站著。
「這寫的什麼?」
純銀仔細地辨識了一下:「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
「什麼屁話?」湖藍出去。
「基督的徒弟保羅說的,他後來被釘死在他自己背到刑場的十字架上。」純銀這才發現沒有說話對象,湖藍已經在這屋消失了。
乞丐樣的零走過空落落的巷子。
走過一堆垃圾的時候,零的眼睛開始像狼一樣發光,喉結蠕動得像是有了生命,他剋制著排山倒海般的慾望,以維持可憐的自尊。周圍沒有人。零忽然崩潰了,幾乎是兇殘地撲向那堆垃圾,像阿里巴巴在翻騰山洞裡的寶藏。他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一個爛到核的蘋果。
零坐在雨水中的牆根下,開始享用他到上海后的第一頓晚餐。
黑色的湖藍坐在白色的餐廳里,他在吃飯。他似乎恢復了從離開西北后就失去了的好胃口,居然點了三份西餐。
純銀斜坐在桌邊,詫異得吃不下東西。
湖藍伸手去拿純銀那邊的紅酒,純銀就手推給他,推到一半愣住,湖藍幾乎是個滴酒不沾的人。湖藍看著他,純銀倒酒。
湖藍安靜地啜著,看著對面的椅子。對面的椅子很空,對面的椅子上沒有人。
門關著,窗著著,窗帘拉著。吃過飯的湖藍回到自己的房間,獃獃站著。空空落落,失去了東西幹什麼好?失去腿幹什麼好?失去一個討厭的老頭幹什麼好?
呆了一陣后,湖藍試探地去拉開窗帘,那種試探像是窗帘后被敵人安了個餌雷。
打開窗。俯瞰下的貧民窟,像是一件千瘡百孔叫花子的衣服,湖藍看著他常看的那個方向,在雨霧和暮色中他無法分清萬千補丁中的小小一塊,他拿起一架望遠鏡,眺望。
那些窩棚的破爛和貧困像是永恆的一樣,從窩棚頂上捅出的銹鐵管在雨中冒著煙氣,鐵鏽管下幾個平米里分佈著一家人的卧室、餐廳……窩棚外的泥地是全家人的陽光室和孩子的遊樂場以及所有人的衛生間,對一些連磚砌的爐台都不夠放在窩棚里的人家來說,它也是廚房。
湖藍看著一對破衣爛衫的夫婦在雨中徒勞地想弄燃他們磚瓦砌的灶台,但灶台只在雨中冒著濃烈的青煙。大些的孩子們站在旁邊大哭,也許是餓的,也許是覺得有必要向世界證明他的存在。一個更小的孩子在幾米開外高興地玩耍,坐在泥坑裡,渾然忘憂地拋灑著泥巴,五六歲孩子還沒有穿衣服的資格,只有赤裸著。
一個乞丐蹣跚過那泥濘的街道。也許是回家吧?
湖藍將一隻拳頭抵進了自己的嘴裡,以抵住從喉嚨也是從心肺里發出的哽咽。然後湖藍看著自己的房間,龜縮在另一個世界的人們會看成天堂的地方,他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拳頭開始號啕,無聲地號啕。
那個乞丐從窩棚旁邊的空地蹣跚而過。零正走在湖藍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他的一隻鞋陷在了泥里,不過他意識不到,他已經完全被那對夫婦灶台里冒出的氣味吸引了。他所能做的是儘快地走開。零走過那一個哭的孩子,靠近那個笑的孩子時,他脫下自己的衣服蓋在那個赤身裸體的孩子身上,一個乞丐施捨了另一個乞丐。零快步地走開,他再撐不住了,他在空地的盡頭坐倒。他很幸運,因為那剛好逃出湖藍的視界。
零坐在雨中仰望著雨霧,夜色已經降臨。他的眼前閃掠過一些抹不去的畫面,他彷彿又看見二十看著窩棚里養傷的他說:「你還沒有完成任務。」那八個字不斷地重複、重複,以致在零的腦子裡成了一種無法抹掉的轟鳴。零望著上海陰雨綿綿的夜空,艱難地苦笑,心裡在說:「卅四,二十,玩得太過了吧?……您兩位。」
純銀惶急地敲著湖藍的門,但是裡邊是一串莫名其妙的響動,門過了很久才開。屋裡出來的湖藍衣冠整齊,但是透濕著,眼睛倒並不是那麼紅腫。純銀訝然,有些遲疑地說:「先生電話。」
湖藍條件反射地道:「喔。念。」
「是先生電話。」純銀他加重了語氣,「先生在等著,他要和你通話。」
湖藍稍微一愣,然後像一股黑色的旋風從純銀身邊卷過,沖向放著劫謀話筒的報務間,用一種狂熱的態度抓起那個話筒:「先生?」一種壓抑著渴望與痛苦的聲音,一種對著熱戀到為之戰慄的異性才能發出的聲音。
話筒那邊沉寂,很久,以至湖藍掉頭看了看報務員和純銀,以為是個騙局。
「湖藍。」電話里劫謀聲音清晰得像是僅僅為了說話。
湖藍吸了口氣,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下來:「先生。」
「做得很好,湖藍。」
「不好。很多事情都錯了。」
「我容許你犯錯,你是唯一一個。」劫謀聲音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感覺,在湖藍聽來,有如摩西在山洞裡聽到的上帝之音。
湖藍有點欷歔,以致將身子背開了恭立的報務員和純銀,渴望讓他足夠把電話那邊的超然當做唯一的親人:「我想見您,先生。」
「為什麼?」
「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不必。」
「我想1湖藍知道他在惹惱一隻可以隨時捏死自己的手。
純銀窺視湖藍的眼神已經像是在看一個將被判決的人。
電話那頭在沉默。湖藍對著那頭的沉默倒出自己的憂鬱,那東西快讓他在沉默中爆炸了,儘管只是淡淡的幾個字:「上海下雨……一直在下雨。」
沉默。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我要去上海。」電話里的劫謀突然說。
憂鬱得像雨霧的湖藍一秒鐘內抖擻得像豪豬的刺:「殺修遠?」
「看你。」
湖藍的臉上綻開了一絲他根本無法自覺的笑容,他拿命賭了一下,然後,拿到了他都不敢奢望的勝利。他拿著電話一直到那邊傳來斷掉的聲音。湖藍又拿了一會兒,以確信電話已經被掛掉,然後放下電話,他看著純銀和報務員。對方怪異的表情終於讓湖藍意識到自己在微笑,他揉了揉臉,強行揉掉讓他自己也覺得很不適的笑容,然後一字一頓地倒出在他的生命中很重要的那幾個字:「先生,要來上海。」
50
雨,一直在下。
這是上海的富豪居住區。夜色掩映中的林蔭道上,零掙扎著走過,彷彿一個跋涉向酒池肉林以求活路的貧苦遊魂。在一座獨門獨院結合著中西式奢華的住宅門前,零抓著緊閉的鐵門,看著院落里樹蔭遮掩下透出的燈光,然後倒下。頭重重撞在鐵門上,但是沒人聽見。
清晨,雨終於歇止,它讓整個上海沉浸在濕重之中。
貧民區的那個破爐灶終於冒出第一絲火苗。那家孩子大的披著零的衣服,小的穿著大的原來的衣服。
湖藍從床上坐起來,拼裝上自己的假腿和一切殺人的道具。
純銀在街頭匆匆上車,鬼知道他又在監視誰。
零趴在那大戶人家的鐵門之外,像惹人嫌的一具路倒屍。鄰院的門開了,猶太人葉爾孤白駛出自己的車,眼光從零的軀體上掃過,這樣的死者不過是一片落葉。一片落葉是不值得葉爾孤白浪費時間的,他要趕去金行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葫蘆帶著一肚皮下床氣打開院門。門開了一半他就站住,門外有個死人。這世道,一個死人和一隻死耗子沒什麼區別。但無論是誰恐怕都不想靠近一隻死耗子。曹葫蘆仰天長嘯:「晦氣啊1然後他顛顛地跑進樓。
聞聲聚攏的用人老媽子對著那具屍體指指戳戳。
剛剛起床的曹順章含著一支雪茄,他在划火柴,火柴有點發潮。在報銷了兩根火柴后,曹順章鬥雞一樣對著鼻頭下的雪茄。
曹葫蘆噼里撲嚕跑了進來,站定,發出第二聲長嘯:「觸霉頭啊1
「我呸呸呸呸呸!扣你薪水1曹順章呸了一通道。
「順遂大吉利啊!門外有個死人頭1
曹順章跳了起來:「報警啊1
「報警?」
「身首異處,屍分兩地。不是幫派火併就是切了個頭下來敲詐勒索我!哼哼!曹順章在上海被人敲過?報警沒得說1
「我說死人頭……就是餓死病死的窮鬼,腦袋還在,身子也連著……警察不管的。」
曹順章冷靜下來,又坐下來較勁他的火柴:「葫蘆啊,不是我說你,曹家是有身份的人,有身份的人家現在都說國語,上海話太土。」
曹葫蘆很現實地操著心:「怎麼辦?」
曹順章終於打著了火:「隔壁起了沒有?沒起就拖去他家門口。這東西等衛生隊來清,要收五塊錢衛生費的。」
「起了、人家上班早。」
曹順章有點犯愁:「那就得拖遠點了。要等到小囡起床,像上次那個倒門口還不斷氣的被她拖進來,醫藥除虱費,本想也是撿個便宜勞力,結果還死了,殯葬棺材費,清洗房間費,那就不止五塊了。」
「誰拖?那東西有傳染病的。」
曹順章瞪著他:「我拖?」
曹葫蘆終於放鬆了:「哦。」
「我拖?1曹順章一巴掌拍在几案上,煙缸都跳了起來。
「哦哦。」曹葫蘆終於反應過來,連忙一溜煙跑了。
曹順章立刻揉著打痛的手。
曹葫蘆再一次面對那具軀體,點了點指指戳戳的用人雜役們:「你你你你!拖走1
被他點到的立刻掉頭就走,沒點到的也跟著閃。
曹葫蘆喊:「扣薪水啦1
一個用人不滿地說:「扣啦扣啦!我一份錢做兩份工,好意思扣就扣啦1
「叫你們做事不做事啦!當然要扣1
「雇我是做飯,現在連衣服也要洗啦1
「我是司機,院子也要我掃!前天陪老爺去茶會,剛打死人呢,連個壓驚錢也不給1
「到你們家多做不給錢,少做就扣錢。大管家你打聽一下啦,現在老爺多得很,我們這樣服侍過真正上等人的好找事1
曹葫蘆瞪眼:「你意思說曹家不是真正上等人嗎?」
「那就摸著心口講啦。」
曹葫蘆很沒轍,因為跟他鬥嘴的都是且戰且退,嘴沒斗完,人倒沒影了。曹葫蘆只好瞪著屍體發獃,零的德行讓他也齜牙咧嘴:「屍體噯屍體,你就做屍體也做得寒磣了啦。」曹葫蘆拿起用人扔掉的掃帚捅了捅零,然後他瞪著零的臉,高山失足般地一驚:「大頭鬼了1他跳著躥回屋。
曹順章沾沾自喜地噴出一口煙,這個人一生中似乎就三種狀態,對下的目高於頂,對上的阿諛奉承,獨處時的沾沾自喜。
曹葫蘆蹦著跳著進來:「冤孽啦!撞見鬼啦1
曹順章被嗆得直咳嗽:「我呸呸呸呸呸!咳咳咳咳咳……」
「二少爺啊1
曹順章已經顧不得順遂了:「你撞見鬼啦1
「是撞見鬼啦!死人頭……大門外邊的路倒屍,是二少爺啊1
曹順章的表情有點像被鬼摑了一耳光,狐疑著不知該上哪找傷害他的傢伙。
「二少爺啊!二少爺回家啦1
曹順章沉默,狠吸了一口雪茄把雪茄放在煙缸里,外表冷靜而內在惶急,他忘了戳滅剛開個頭的雪茄。他邊往外走邊沉鬱地發著狠:「要不是扣你薪水。」
曹葫蘆一言不發地跟著往外走。
花甲之年的曹順章和知天命之年的曹葫蘆在大門前打量著那具屍體。用人們又聚了很遠地指指戳戳。
「老爺您看,可不是二少爺。」
「不是吧?」曹順章仍在狐疑,惟恐那具屍體是一個可能的騙局。
曹葫蘆拿掃帚戳零的腦袋,調換著角度:「您看,剃了這頭髮,颳了這鬍子,沒這塊傷……往回倒找十幾年。」
曹順章看著,靠近,他開始戰慄。曹葫蘆還在戳,曹順章把那把有失恭敬的掃帚搶了扔開,他用手把零的腦袋扳了過來,探鼻息,摸脈搏,然後捶胸頓足:「冤孽啊!天道啊!討債鬼呀1他回頭瞪著指指點點的用人,「還看著幹什麼?往裡抬啊!還沒死啊1
於是七手八腳,一擁而上。抬路倒屍沒有身份,抬路倒屍二少爺就有了身份。零的腳拖在地上,僅存的一隻鞋子也掉在地上,零的腦袋撞到了房門。曹葫蘆在後邊架著曹順章跟隨。
零在七隻手八隻腳的胡攪中被扔在自家沙發上。
曹順章在語無倫次地下著命令,夾雜牢騷:「去找醫生啊!葯啊葯啊,家裡有葯的!燒洗澡水啊!把衣服換了!有傳染病的!丟人哪!現眼啊1他忽然住嘴了,警惕地看著他的用人。
用人們什麼都沒有做,在沉默,有一個預謀似乎在方才已經商定了。
曹順章用一種忽然顯得極冷靜的調門:「幹什麼不去做事?」
全體用人齊刷刷的一個大鞠躬:「恭喜老爺!賀喜老爺1
曹順章警惕地問:「我有什麼喜事嗎?」
「二少爺回來了!大喜事1
「你們最久的做了不到半年,見過二少爺嗎?這畜生……二少爺回來不是喜事,也不要聲張,知道?嗯?」
「是喜事,大喜事1
「嗯嗯,去幹活去幹活。」
用人們看著這個裝聾裝死的老頭,幾乎有些憤怒了:「老爺,喜錢。」
「沒喜事哪來什麼喜錢。」
「老爺,對街馬家討小,給所有下人多一個月的薪水。」
「姓馬的是暴發戶!我曹某是上等人。上等人按規矩給,不亂派錢-…我有做討小這種為富不仁的事嗎?1
零在用人們粗魯的折騰中被弄醒,他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在身前晃動,咆哮,色厲內荏,狐假虎威。一切都模糊,什麼都看不清。
一個用人繼續說:「按規矩就是該給錢。」
曹順章蹾他的拐杖:「是按我的規矩1
「我不幹了,老爺。」
曹順章對著那個走出去的用人:「你就不要幹了1
「我也不幹了,老爺。」
曹順章現在有點發愣。
「我們商量過了。你家早沒法幹了,我們都沒法幹了。」
「你家也不是上等人,上等人家的二少爺不會這樣子,上等人家都討小,女兒都早早地嫁出去,上等人家的管家也不會叫葫蘆。」
曹順章現在終於明白這是主逼仆反,看著絡繹離開的用人,他明白這是早有預謀的一次起義:「良心何在?你們這是乘人之危!我扣你們薪水!我報警了!我……葫蘆你盯好了他們!別讓偷走東西1
零在父親的叫囂中不得安寧,他微動了一下:「爸……」
曹順章跳著:「下等!癟三!赤腳的!啊?葫蘆回來!小畜生醒了!葫蘆找醫生-…葫蘆拿葯-…葫蘆?拿什麼葯?……葫蘆?做事呀1
曹葫蘆囁嚅:「老爺,葫蘆就一個。」
「爸爸……」
曹順章憤怒:「我去你的媽1
零昏沉著,他甚至睜不開眼睛:「媽媽早死了。」
「被你氣死的1
「不是的。我離開家前媽媽就死了,好想她。」
「我也快死啦1曹順章看起來不知道是在憤怒還是在欷歔,他只是對著兒子的耳朵咆哮。
零看著那個耳前晃動的模糊影子:「爸,氣色真好。」
「被你氣的1
零試圖掙動起來,結果是摔下沙發,暈厥。曹順章試圖扳動兒子的軀體,然後、忽然、終於開始一場像樣的哭泣:「怎麼辦哪?葫蘆?……他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曹葫蘆一直在發愣,此時忽然被他家老爺的眼淚弄到清醒,想起這家總算還有一個靠得住的,他朝樓上跑去:「三小姐!三小姐!三小姐你哥回來啦!是二哥!你二哥回來啦1
昏迷中的零在一種似乎蒙著紗線和霧氣的光線里看到自己被人抬起,放下,上樓,轉彎,拐角。恍惚中彷彿聽到二十在說:你沒有完成任務。
妹妹曹小囡緊緊擁抱著零,眼淚滴上了他的臉龐:「二哥!我想死你了1
曹順章跳腳的身影擠開了曹小囡的影子:「小畜生1
醫生那張陌生的臉從零的視線里出現又閃開,扳著他的眼皮:「他得了瘧疾。」
曹順章在咆哮:「瘧……瘧疾?丟人哪!現眼哪1
「爸爸1曹小囡在嗔怪。她親吻了零一下,像她從小做的那樣。「二哥,我就回來。你等著。」她跑了出去。
曹小囡從屋裡跑了出來,用人去盡的院子空無一人,她奔向大門,在她寂靜的一生中,今天是個太大的變故,她急到只在睡衣外披了件紗質的衣服。曹小囡在家門口張望了一下,跑向鄰院的葉爾孤白家。
零閉上了眼睛,他本不想再看到那些雜亂無章的真實的、虛無的畫面,卻又無可避免地看到了另外一種模糊的畫面。
一個人正在低頭面對如海的表格、價目單的,他在書寫,計算,打算盤。
「哥。」年輕的零看著那個人,年輕到他要過個一兩年才會去刺殺劫謀。
「嗯?」零的大哥曹烈雲沒有抬頭,他仍在計算。
「我們換個名字好嗎?」
「為什麼?」曹烈雲停止了計算,看著攤滿桌子的表格,發出一聲苦笑,但仍然沒有抬頭。
「我討厭我的名字,曹若雲,模稜兩可說有又說沒有。我喜歡你的名字,曹烈雲,燒著跑著,火燒的雲彩。爸爸給你起名字的時候肯定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零憤慨。
曹烈雲又開始忙於計算:「爸爸現在是什麼樣子?」
「庸俗,粗鄙,麻木,勢利,沒有良知。」
曹烈雲再次地苦笑,搖了搖一直低著的頭。
「你們都只會忙著掙錢,小妹都這麼大了,還是只有小名。」零看著旁邊四歲的曹小囡。家人沒有時間去關心她,只能給她穿最好的衣服買最好的娃娃,讓她也像個粉裝玉砌的娃娃。
曹烈雲忙於計算:「小囡很好聽啊,是不是,小囡?」
曹小囡甜絲絲地說:「小囡好聽。」
「我要你的名字,他像革命者的名字。」玩笑對零沒有用,剛明白世事不平的他綳得像一張要射下太陽的強弓。
「我有的東西你都可以拿去……」曹烈雲停頓了一下,「你害我算錯一個數,這一個數是一百塊錢。」
零帶著曹小囡和他剛得到的名字出去。
昏迷中的零不安地搖了搖頭,剛擺脫掉一個模糊的畫面,他又看到了另一個模糊的畫面。
還是那個屋子,零再次進來,他已經成長到很快就會去刺殺劫謀的年紀。曹烈雲和上次一樣,在計算,沒有抬頭。
「還你你的名字。我要走了。」
「為什麼?」曹烈雲依然在計算。
「你現在和爸爸一樣了。待在這,我怕有一天像你一樣。」
「去哪呢?」曹烈雲停止了計算,然後再重新開始計算。
「不知道。不過我會用我自己的名字做大事,是大事,不是模稜兩可的事。」零站著,期待哥哥能看自己一眼。
曹烈雲搖了搖頭:「你害我算錯了一個數,這個數是一千塊錢。」
零在失望中轉身,在失望中開門,他也打算在失望中離開。
曹小囡站在門外,從小女孩成長為一個更大一點的小女孩,穿著更華麗的衣服,拿著更好的娃娃,她讓零看娃娃眨眼:「哥哥你看,爸爸買的。」
「哥哥不看。哥哥要走了,再也不回來。」零蹲下來似乎在關心著妹妹,目光轉過肩頭看曹烈雲,他很希望曹烈雲哪怕抬頭看他一眼。
曹烈雲在算賬。
「小囡一起走。」
「等你長大。」失望到極點的零在壓抑著憤怒,他那時年輕得還沒學會苦笑。
「已經長大了。」
零站起來,又彎下腰,接受妹妹的一個親吻。零說話,但話仍是說給哥哥聽的:「我去的地方,你永遠不要去。」
零昏迷著,模糊的畫面接踵而來。
爆炸。血泊和屍海零沖向劫謀的車。
零在西北的荒原上,用自己的胳臂承受黑衣隊擲過來的刀鋒。
零和湖藍糾纏著,將槍口頂在湖藍身上開槍。
零瘋狂地用車門撞擊著劫謀保鏢的頭:「我不想這麼做,不要這麼做,這不是我要做的事情。我在做什麼?……我不得不這麼做。」
零昏迷著,從一個回憶掉入另一個回憶,似乎陷入了無盡的模糊的畫面中。當他回到現實時,現實也像是夢境。零在慘白耀眼的光線中醒來,他躺的床就在畫面里的屋裡,他痛恨的賬桌就在他的床邊,只是桌上沒有那些他更痛恨的賬本,沒有曹烈雲存在的痕迹,只有眼前的輸液架、輸液瓶,醫生已經離開,只有曹順章在門口和曹葫蘆叨叨。
「我老覺得忘了件大事?……醫生?」
「老爺,小姐把醫生請來了,醫生剛走。」
「吃藥?」
「小姐餵過葯了,治病葯營養葯都餵了。」
「吃飯?」
「小姐正給二少爺熬湯呢,小姐借了鄰居猶太佬的用人,小姐把什麼都忙完了。」
「還是缺東西。啊呀,雪茄我忘滅了!十塊錢呢-…不是這事……」
「早燒光了。」
「想起來了!我忘了罵這畜生了1曹順章猛烈地拍打著腦門,然後雄赳赳地走向零的床頭。
零決定裝睡,但轉念又睜開了眼,這頓罵逃不過的。
曹順章沉鬱地看著兒子那雙清醒透徹的眼睛,說了要罵,但是不開口。
「爸爸……我回來了。」
曹順章開始東張西望屋裡除了零所在的任何一個地方:「誰?回來了?回哪?葫蘆啊,回來誰了?」
曹葫蘆索性走了,這樣的老爺你用不著對他太講客氣。
零隻好給他的老爸搭台階:「我回來了。」
「哎呀,剛找著……什麼東西?1曹順章終於找到了他偌大的兒子,毫不掩飾他的憤怒,「認錯了?」
「我沒錯,爸爸。我只後悔讓你難過了。」
「我沒難過,我難過什麼?」曹順章再度左顧右盼,「賠錢貨,賠錢貨,死剁了頭才好呢。」
零微笑,如果連麻怪對他都是可愛的,那眼前這個老沒品的東西簡直是天使。
曹順章正色道:「回來就回來了吧。三生九世的叫花子都比你來得體面。約法三章。一、老實在家養病,別想再出去亂逛,你那一身好像是五癆七傷了,再加雙你老子打斷的狗腿也沒什麼的。二、除了在這家別讓人說你是曹家的老二,咱們家現在是上等人,丟不起這個人。最好是別讓人看見你。嗯哼。」
「這才二。」
曹順章終於又惱了:「三就是你老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孽障啊!我上輩子欠印子錢了!閻羅王把你個討債鬼派過來了!你是我老子啊!爸爸!欠你的我還了呀!你就乖乖做路倒屍不要回來了1
「爸爸?1外邊傳來曹小囡嗔怪的聲音。
曹順章立刻老實,偷過什麼似的踱到窗邊:「嗯哪,我在透氣。」
曹小囡小心翼翼地進來,先用托盤推開門,還得保證托盤上盛滿的碗里不要濺出來。
零驚訝地看著進來的少女,他很難把她與畫面里那個小女孩聯繫起來。現在的曹小囡美麗、脆弱、單雹虛幻,像是她小時候總拿在手裡的娃娃。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曹小囡沒料到零會如此快地清醒,她手忙腳亂地找地方放好托盤。
零莫可名狀地看著曹小囡。
放好托盤的曹小囡轉過身來,擦著眼淚,然後再一次抱住零。
曹順章有些難受又有些妒忌:「你抱過了。」
曹小囡沒有理會,只是抱著,哭著。
零僵硬的肢體漸漸適應,他終於認同了這個長大成人的少女是自己的妹妹。
曹小囡開始覺得這樣哭有點無趣,她開始撓零的胳肢窩,她自己在哭,可她想讓別人笑起來。
零獃獃坐著,直到被曹小囡撓出來眼淚。不是笑出來的,只是把眼眶裡的眼淚震動了出來。
「你怕癢的!你怎麼不怕癢了?1曹小囡驚訝而且不平。
「二哥很難受。小囡,二哥最難受的就是……都沒有看見,你就長大了。」零在苦笑,一具像他那樣折騰過的肢體怎麼可能還會怕癢。
曹小囡不甘心地繼續嘗試,零寬容地張開雙臂讓給她所有可能怕癢的領地,曹小囡在嘗試中哭著和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