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中佐通過翻譯宣布:他們軍務在身,不再費口舌了,搜查馬上開始。
英格曼神父舉起手:「上帝做證,要想搜查,踏著我的屍體過去吧。」他上前一步,胸口蹭在了兩把刺刀尖上。
其中一把一挑,鵝絨起居袍被劃開一個大口子,白花花一片鵝絨飛在煞白的電筒光柱里。
樓上的女孩們都叫起來:「英格曼神父!」
陳喬治這時從鍋爐後面出來,想看看神父怎樣了。日本人從牆頭翻越而入時,他正在鍋爐房等待與紅菱幽會,卻縮在暖洋洋的角落裡睡著了。槍聲把他驚醒之後,他始終躲在暗處觀望。陳喬治胸無大志,堅信好死不如賴活著,最近和紅菱相好,覺得賴活著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見英格曼被打的剎那,一把提起那把坐變形的舊木凳。尊貴的神父居然挨了一耳摑子,他本能地要去替神父撈回尊嚴。但他一看十八個鬼子兵荷槍實彈,「賴活著」的信念又強大起來。他心裡罵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神父把他從十三、四歲養到現在,供他吃穿,教他認字,發現他實在不是皈依天主的材料,還是不倦地教他讀書。神父固然是無趣的人,待他也是嫌惡多於慈愛,但沒有神父是沒有他陳喬治的。沒有人五人六的教堂廚師陳喬治。哪來的如花美眷王紅菱呢?想到此,正是英格曼神父胸膛挨了一刺刀的當口。
陳喬治一出現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不管兩位神父怎樣抗議,做證,中佐都命令手下剝去他的衣服。
中佐在這個赤裸的中國男青年身上端詳,指著他討飯挨狗咬留在腿上的疤說:「槍傷。」
「這是狗咬的。」陳喬治說。
英格曼神父說:「他是我十多年前收養的乞兒。」
「是啊,神父也可以收養中國戰俘。」
「荒謬。」
中佐脫下白手套,用食指指尖在陳喬治額上輕輕摸一圈。他是想摸出常年戴軍帽留下的淺槽。但陳喬治誤會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腦瓜,他本能地往後一縮,頭躲了出去。中佐本來沒摸出所以然,已經懊惱不已,陳喬治這一犟,他「唰」的一下抽出了軍刀。陳喬治雙手抱住腦袋就跑。槍聲響了,他應聲倒下。
這時戴教官走了出來。他一手吊在三角巾里,頭上纏著洗不去血跡的舊繃帶,站在日本兵面前。
兩位神父讓一系列突變弄得不知如何反應了。
中佐那種會冷笑的字句又出來了。
但翻譯只是刻板地說:「神父,美國的中立地帶不再中立了吧?」
英格曼神父鎮定地說:「他現在手無寸鐵,當然是無辜百姓。」
中佐不理會他,繼續自己的思路:「這裡面一共窩藏了多少中國軍人?」
戴教官開口了:「我是私自翻牆進來的,不幹神父的事。你們可以把我帶走了。」
「是要我們搜查呢,還是你請你的同伴自己走出來。」中佐通過翻譯問戴教官。
英格曼神父此刻走到戴教官面前,對中佐說:「我再警告你一次,這是美國人的地盤,你在美國境內開槍殺人,任意帶走無辜的避難者,後果你承擔不起!」
「你知道我們的上級怎樣推卸後果的嗎?他們說:那不過是軍隊中個人的失控之舉,已經對這些個人進行軍法懲處了,實際上沒人追究過這些『個人之舉』。明白了嗎,神父?戰爭中的失控之舉每秒鐘都在發生。」中佐流暢地說完,又由翻譯乾巴巴地翻譯過去。
英格曼神父啞口無言。他知道日軍官方正是這樣抵賴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說:「神父,對不起,我擅自闖入這裡,給您造成不必要的驚擾。」他舉起右手,在血污的繃帶邊行了個軍禮。他放下手已明白了,李全有和另外兩名傷員已經摸黑從酒窖里出來,正貓在陰影里伺機拚命。他大聲說:「我知道教堂提供庇護,是要負出重要代價的。也可能殃及教堂中其他無辜者,所以,我放棄了最後一搏的打算。」他這話是讓李全有聽的。
李全有果然聽懂了,繃緊的全身泄了勁。戴教官是要他懂得,他們賭博式的一拼可能會牽累到四十五個女孩和十幾個窯姐。假如進一步激怒日本人,他們可能把教堂夷平,事後再十分方便地找到口實:他們在教堂中遇到中國軍人的抵抗而不得已把教堂變成了戰鬥地點。這樣犧牲的將不止是神父們,還會把女孩們暴露給日本人。戴教官明白如果運氣好,李全有可能會出奇不意地奪下一兩條槍,但激怒的日本人會幹出什麼,他們已從阿多那多拍回的照片上看到了。他們身為軍人,不能保護女人們,已經夠可悲,還要使她們本來已經危險的處境惡化,便是犯罪。李全有放下了手臂粗的抵門杠。他們走出來,也許還能換得王浦生一線生機。
他們慢慢拖著彈傷累累、殘缺不全的身體走了出來。勇猛半生的李全有為自己如此委曲的軍旅結局而流出眼淚。
他們一個架住一個,站在了刺刀前面。
英格曼神父說:「凡是解除了武裝的人,就是無辜者。本教堂有權利對他們提供庇護……」
中佐打斷他:「那是閣下您的解釋。」
「我們可以找國際安全委員會的各國委員來仲裁這件事。要帶走他們,也必須是仲裁之後。」
「閣下,我對您已經快沒有耐性了。」中佐說,他對手下士兵一擺頭:「把他們綁起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野蠻殘忍的軍隊!」英格曼神父說:「你們已殺了幾十萬南京人,殺人的癮還沒過足嗎?」他見兩個日本兵用繩子把中國傷員綁在一起,繩子勒住一個傷員的槍傷,他剛一掙扭,就挨了一搶托。另一個傷員去護他,馬上挨了若干槍托。
「看在上帝的面上……」英格曼神父瘋了似的,撲向日本兵。起居袍里飛出的雪白鵝絨一路隨著他飄:「請制止你的士兵……」他剛靠近就被一把刺刀制止了。刀尖再次戲弄地在他臂膀處劃出個裂口。純白的鵝絨瀰漫,英格曼神父周圍下著小雪一般。
李全有向中佐衝去。沒等人們反應過來,他雙手已掐在了中佐的脖子上。日本兵不敢開槍,怕傷著中佐,挺著刺刀過來解救。在士兵們的刺刀插入李全有胸口時,中佐的喉嚨幾乎被兩個虎口掐斷。他看著這個不認識的中國軍人的臉變形了,五官全凸突出來,牙齒也一顆不落地暴露在嘴唇之外。這樣一副面譜隨著他手上力量的加強而放大,變色,成了中國廟宇中的護法神。他下屬們的幾把刺刀在這個中國士兵五臟中攪動,每一陣劇痛都使他兩隻手在脖子上收緊。中佐的手腳已癱軟下來,知覺在一點點離散。垂死的力量是生命所有力量的之最,之總合。終於,那雙手僵固了。那緊盯著他眼睛的眼睛散神了。只有牙齒還暴露在那裡;結實的、不齊的,吃慣粗茶淡飯的中國農民的牙齒。這樣一副牙齒即便咬住的是一句咒語,也夠中佐不快。中佐調動所有的意志,才使自己站穩在原地。熱血從喉嚨涌散開來,失去知覺的四肢蘇醒了。他知道只要那雙虎口再卡得長久一點,長久五秒鐘,或許三秒鐘,他就和這個中國士兵一同上黃泉之路了。他感到脖子一陣劇痛,好了,知道痛就好。
中佐用沙啞的聲音命令他的士兵開始搜查。教堂各隅立刻充滿橫七豎八的手電筒光柱。
英格曼神父在原地進入了激情而沉默的禱告。
阿多那多眼睛慌亂地追隨著那串蹬上女孩們住宿樓的電筒光,嘴裡完全是揚州鄉野粗話:「……哪是人養的?就是一群活畜牲!……」
日本兵在二樓宿舍發現一群披著棉被,拿著拖把、雞毛撣、掃帚的女孩。她們擠成一團,目光如炬,一聲不吭。
搜查倉庫的三個日本兵沒有發現天花板上一個方形木板是活動的。木板那一面,連著一個可以伸縮的摺疊樓梯。窯姐們的杏眼、丹鳳眼正一眨不眨地瞪著它。她們聽著日本兵在倉庫里翻騰,嘰哩哇啦叫喊著什麼。她們有的丟下了一雙長絲襪,有的遺忘了一隻繡鞋或一個繡花紋胸,日本兵正以此為線索苦尋苦蹤。所有的書架、木箱被他們氣急敗壞地挪開,推倒,聖經中的古老灰塵飛揚起來,迷住了一個日本士兵的眼睛。
窯姐們隔著一層天花板,聽到的就是他吒罵的聲音。沒有比聽不懂的語言發出的兇狠吒罵更可怕了。窯姐們在黑暗中盯著那方形活動板,似乎聽得見彼此的心跳聲。
喃呢用滿手的灰土抹了一把臉。
玉笙看看她,兩手在四周摸摸,然後把帶污黑蛛蜘網的塵土滿頭滿臉地抹。
玉墨心裡發出一個慘笑:難道她們沒聽說?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都成了日本畜牲的「花姑娘」。
紅菱一個人不去看那方形出入口,只在黑暗裡發愣,隔一分鐘抽噎一下,抽得渾身打冷戰。她看著陳喬治怎樣從活蹦亂跳到一灘血肉,她腦子轉不過這個彎來。她經歷無數男人,但在這戰亂時刻,朝不保夕的處境中結交的陳喬治,似乎讓她生出難得的柔情。她想,天明時世上就再沒那個招風耳、未語先笑的陳喬治了。她實在轉不過這個彎子。紅菱老是聽陳喬治說:「好死不如賴活。」就這樣一個甘心「賴活」,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賴活」到底的人也是無法如願。紅菱木木地想著:可憐我的喬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