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夥計們累了一天了,晚上在榮寶齋的前廳搭好了鋪,手腳麻利地爬上去,不久就都沉沉地睡去了。半夜裡,雲生起來小解,發現王仁山還在翻來覆去地折餅,他悄聲問道:「仁山哥,你哪兒不舒服嗎?」
王仁山搖搖頭:「沒有,藍瑛那幅畫兒……我老覺得心裡不踏實,萬一貝子爺走了眼呢?」
「你看出來哪兒不對了嗎?」
「也沒有,就是有一種感覺,心裡不踏實。」
雲生拉上被子:「仁山哥,睡吧,貝子爺都掌過眼了,你就別瞎琢磨了。」
不一會兒,雲生就打起了呼嚕,可王仁山依舊是睡意全無。第二天晚上,張喜兒正在北屋裡埋頭記賬,王仁山站在門口:「掌柜的……」他欲言又止。
張喜兒抬起頭:「仁山,有事兒?」
王仁山走進屋裡,他猶豫著:「掌柜的,藍瑛那畫兒……我能再瞧瞧嗎?」
「你還心裡打鼓啊?」
「這畫兒可不是小數兒,萬一貝子爺看走了眼,咱可就賠大發啦。」
張喜兒沉思了片刻:「你要是還不踏實,咱就多擱幾天,先不答應賣主兒。」
「我也是這意思,掌柜的,我能……再看看嗎?」
張喜兒站起身,打開靠著東牆的柜子,取出了捲軸遞給他:「這大晚上的,你也瞧不真照啊。」
「白天都瞧過多少遍了,掌柜的,賣這幅畫兒的人一直沒說畫兒的來歷,咱們手頭兒又沒有藍瑛的真跡怍對比,我聽說過好多做假畫兒的事兒,心裡頭老不踏實。」
「願意瞧就瞧吧。」張喜兒說著,遞上一把鑰匙,「你到東屋去,別礙著雲生他們睡覺。」
「謝謝掌柜的!」王仁山拿起捲軸兒奔東屋去了。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早上,張喜兒來到後院,王仁山兩眼通紅地從東屋裡出來,他把捲軸遞給張喜兒:「掌柜的,我琢磨了一宿。」
張喜兒十分驚訝:「啊,你一宿沒睡?
「我想跟您請個假。」
「請假幹嗎呀?」張喜兒莫名其妙。
「我去找個人,掌柜的,您再拖些日子,在我回來之前,這畫兒先別給錢。」
「你真覺著含糊?」
「越瞧心裡越沒底兒。」
張喜兒想了想:「那……你打算走多少日子?」
「說不準,我盡量快去快回。」
王仁山走後沒多久,張幼林還在服喪期間,一天中午,宋栓急匆匆地來到榮寶齋,張喜兒迎上去,焦急地問:「怎麼樣了?」
「老掌柜的……今兒早上過去了。」
張喜兒一時沒反應過來:「過去啦?什麼意思啊?」
「庄掌柜的……今兒早上過世了。」宋栓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張喜兒恍然大悟,他跌坐在椅子上,聲淚俱下:「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消息很快就通報給了張幼林,張幼林在悲痛之餘,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舉動,使得不僅是琉璃廠,乃至京城的大字型大小里一時都議論紛紛。
陳福慶嘴裡叼著烏木杆的旱煙袋踱進了慧遠閣,宋懷仁正在收拾櫃檯,他搭訕著:「大夥計,您聽說了嗎?榮寶齋在京城可是拔頭份了!」
「怎麼了?」陳福慶坐下,心想,這個宋懷仁,又大驚小怪的。
宋懷仁湊過去:「他們那老掌柜的庄虎臣不是死了嗎,榮寶齋的東家放出話來了,老掌柜的家人十年之內,薪水照拿!」
「人都死了,薪水還照拿?」陳福慶滿臉的驚訝。
「這都不算,還有更邪乎的呢,十年之內,不但薪水照拿,紅利還照分呢!」
陳福慶顯得不大相信:「榮寶齋的東家真是這麼說的?」
「大街小巷都傳開了。」宋懷仁給陳福慶沏上茶,「瞧人家這氣魄,庄虎臣這輩子也值了……」
宋懷仁還在艷羨不已,陳福慶的臉已經陰沉下來:「得,別瞧著人家眼兒熱了,咱是慧遠閣,不是榮寶齋。」
世上真有這等好事兒了嗎?宋懷仁的話讓陳福慶心裡痒痒的。過了幾天,張喜兒從慧遠閣的門口經過,陳福慶從裡面出來叫住他:「喲,張掌柜的,進來坐會兒?」
「改日吧,我得趕緊回去。」
「瞧瞧,榮寶齋的人,心氣兒就是不一樣,活著的時候拚命招呼,死了還能照得好處。」陳福慶陰陽怪氣的。
張喜兒詫異地看著他:「陳大夥計,您說什麼呢?」
陳福慶趕緊作揖:「對不住,一不留神就說走嘴了,我可沒有方您的意思,我這是夠不著樹上的柿子,瞧著眼饞哪。」
「我們老掌柜給東家擔了多大的事兒啊,咱這麼說吧,沒有老掌柜的,也就沒有榮寶齋的今天,要我看,給什麼都不多。」
「那是,那是。」陳福慶往張喜兒的身邊兒湊了湊,壓低了聲音,「往後,榮寶齋折騰成什麼樣兒,可就全瞧您的了。」
張喜兒趕緊擺手:「我可沒老掌柜的那身本事,眼下是一時找不到能人,什麼時候找到了,我就讓位了。」
「有這事兒?」陳福慶顯出驚訝的表情。
「不是金剛鑽兒,攬不起那瓷器活兒,咱有多大能耐,心裡頭門兒清。」
「我說張掌柜的,您可別小瞧了自個兒……」
小學徒從鋪子里出來:「大夥計,後頭兒有人找您。」
「得,忙著吧,回見。」張喜兒抽身走了。
陳福慶看著張喜兒的背影,一臉的不屑:「敢情是臨時墊背的呀,哼,那還死賣什麼力氣呀?」
陳福慶到後院接待客人去了,宋懷仁踱出慧遠閣,他在台階上停留了片刻,就向榮寶齋走去。
張喜兒回到榮寶齋,李默雲已經恭候他多時了。李默雲皺著眉頭:「張掌柜的,您倒是要,還是不要?那畫兒的本主兒說了,讓您給句痛快話兒。」
張喜兒還沒來得及答腔,宋懷仁邁進了門檻:「你們說妥了嗎?張掌柜的要是犯含糊,我現在就接過去,李先生,馬上給您開現銀。」
張喜兒的臉立刻就拉下來了:「哎,我說小宋,榮寶齋和慧遠閣斜對門兒,咱們都在一條街上混飯吃,你怎麼能熗我的買賣呢?李先生可是先找的我。」
「您不是一直拿不定主意嗎?還不許我問問?」
「我說不要了嗎?」
兩人戧戧起來,李默雲趕緊起身打圓場:「二位,二位,和氣生財,別為這點兒小事兒傷了和氣。」他看著張喜兒:「既然張掌柜的還要再想想,那我就再寬限幾日,默雲這就告辭了。」
張喜兒把李默雲送到門口:「您慢走。」
宋懷仁也跟出來,他拱拱手:「張掌柜的,我快人快語,有不周到的地方請您別,我給您賠不是了。」
「這倒也用不著。」張喜兒淡淡地說道。
「李先生那畫兒您要是決定不要了,可千萬想著我。」宋懷仁顯得十分的誠懇。
宋懷仁走後,張喜兒一直眉頭緊鎖,雲生湊過來:「掌柜的,我看這畫兒沒什麼大問題,貝子爺不是都掌過眼了嗎?您就留下吧。」
張喜兒嘆了口氣:「唉,這個仁山,怎麼還不回來呀?」
王仁山離開琉璃廠未敢耽擱,他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天津,在天津賣古玩字畫的幾條街上串了兩天,會了幾個朋友,摸到些底細后,就直奔了素有「京津走廊」之稱的武清縣。
到達武清縣城時已經是傍晚了,王仁山在一個小雜貨鋪的門前站住,向裡面張望著,雜貨鋪的主人趙寬信走出來,上下打量著他:「呦,這不是仁山嗎?人五人六的混出來了啊。」
王仁山親熱地拍著他的肩膀:「趙大哥,你還忙乎這小鋪哪?」
「不忙乎它忙乎啥呀?」
「咱們有好幾年沒見了吧?走,我請你好好喝兩盅兒。」
「好啊!」趙寬信眉開眼笑。
兩人在一家飯鋪里豪飲了一番,王仁山不住地給趙寬信斟酒,趙寬信七碗酒下肚之後,舌頭就不大靈便了:「仁山啊,這事兒,你可找……找對人了。」
「你門兒清?」
「我那本……本家兄弟……」趙寬信掰著指頭數,「老大、老二、老三,全……全乾這個。」
王仁山聽罷,精神為之一振,第二天一大早,趙寬信就帶著王仁山去趙家村找他的本家兄弟趙廣信。此時正是嚴冬季節,寒風刺骨,他們瑟縮著穿行在田埂上,王仁山裝做有一搭無一搭地問道:「趙大哥,你怎麼沒跟著學學做假畫兒的手藝啊?」
趙寬信搖搖頭:「俺沒那耐性,整天關在屋裡一點兒一點兒的吭哧,還不如俺開個鋪子自在呢,好歹能裡外亂竄哪。」
「倒也是,您不是這路人,那年我從琉璃廠出來,聽人說你們這兒有做假畫兒的,我來找過,可沒找著。」
「那你怎麼不跟我說呀?」
「我那陣子正走背字兒呢,連口吃的都快混不上了,認你這大哥的時候,已經沒那份閑心了。」王仁山又回到了正題,「趙大哥,你那本家哥哥的手藝,是打哪兒學來的?」
「我大爺是行醫的,治肺癆有一手絕活兒,當年他治過一個病人。」
「那病人會做假畫兒?」
「那病人早先家裡有錢,也有不少好東西,他本人也會畫兩筆,還有點兒名氣。」
王仁山狐疑起來:「那怎麼到這窮鄉僻壤,找你大爺看病來啦?」
「他到這兒的時候已經是個窮光蛋了,連葯錢都交不起,為了報答我大爺的救命之恩,他把做假畫兒的手藝教給了我家老二,就算抵了葯錢,還甭說,老二還真迷上行了。」
「這下兒你大爺可發財了。」
趙寬信的嘴一撇:「發什麼財呀,臨到了,我大爺把那病人轟走了。」
「這幹嗎呀?」
「我大爺原本指望把行醫的手藝傳給老二,沒成想,讓那病人戧行了。」
「也不是仨兒子嗎?」
「嗨,除了老二,那倆都是廢物,老大凈給人拿錯葯,老三呢,一給病人扎針,手就哆嗦。」
「嘿,瞧這哥倆,行醫學不了,做假畫兒就成啦?」
「當年那病人也沒教他們,瞧著做假畫能掙幾個錢兒,都是後來跟老二學的。」
趙寬信湊近了王仁山,「當年那病人說過,老二做假畫是個天才……」
說著話兒,倆人來到了趙廣信家門口,趙寬信敲敲門,裡面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誰呀?」
「二嫂,是我,開門吧。」
二嫂把大門打開,她警覺地打量著王仁山,趙寬信拍拍王仁山的肩膀:「這是我兄弟,我給二哥拉買賣來了。」
聽到「拉買賣」仨字兒,二嫂僵硬的臉鬆弛下來,她讓開了路:「他在東屋裡忙著呢。
趙寬信帶著王仁山來到東屋,只見趙廣信正在聚精會神地臨摹一幅舊畫,他沒有理會來人,繼續屏住呼吸,把一塊山石畫完。
王仁山的眼睛四處巡視著,突然,他在牆上掛著的眾多畫作當中發現了藍瑛的那幅《山水圖》,他的心不覺一顫。
趙廣信畫完最後一筆,站起身來,趙寬信給他介紹:「老二,這是我認的兄弟,叫王仁山,放心!人可靠。」
趙廣信招呼王仁山坐下,王仁山指著藍瑛的《山水圖》:「二哥,我能拿下來看看嗎?」
趙廣信過去把畫從牆上取下來遞給王仁山,王仁山仔細地看著,趙窕信湊上去:「兄弟,你瞧上這個啦?」
王仁山不動聲色:「二哥,您這手藝不錯啊。」
「嗨,我就愛瞎琢磨這個。」趙廣信挺謙虛。
王仁山抬起頭:「二哥,我不是您這行兒里的人,要是問得不是地方兒,你可別見怪。」
「不打緊的。」
王仁山用手輕輕地觸摸著畫:「這紙不會是當年的吧?」
「當年的東西上哪兒淘換去啊,原作用的是四川生宣。」
「有意思,您這做舊的手藝真是絕了,怎麼做的?用的是什麼呀?」
「這個容易。」趙廣信從案子上抽出一張宣紙,「在上頭刷一層白礬水,晾乾了,再刷上一層隔夜的濃茶水。」
王仁山點頭:「噢,這麼一來,看上去就像舊的了。」他端詳了一會兒,又問:「這筆法……您怎麼處理?」
「這個有訣竅,藍瑛的細條一波三折,跟使的筆有關,他使的是狼毫瘦型筆,後來我悟出來,這種筆含墨量少,下筆速度得快,不能拖泥帶水,這樣畫出的線條才像藍瑛本人的,蒼苦有力。」趙廣信指著畫:「你瞧,還有明顯的露鋒用筆。」
「二哥,您真是把藍瑛琢磨透了!」王仁山發出由衷的感嘆。
「不是我琢磨透了,我那師傅,祖上和藍瑛家有點關係,知道底兒。不瞞你說,我是專吃藍瑛,要是仿別人的畫兒,我可一點兒把握也沒有。」
趙寬信瞥了趙廣信一眼,嗔怪起來:「二哥,你把做假的招兒都說出去,不怕別人偷學了去?」
趙廣信笑道:「哪兒那麼容易啊!這麼說吧,我就是全告訴你,你不是那塊料,一輩子也仿不出來。」
王仁山附和著:「那倒是真的。」他又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二哥,您見過原作嗎?」
「這畫兒的原作,是我師傅家傳的。」
「還在嗎?」
「早沒了,師傅臨死前把它燒了,是我親手點的火。」
聽到這話,王仁山心裡踏實了。趙寬信顯得很心疼:「幹嗎毀了呢?」
「唉,師傅是大戶兒人家兒出來的,值錢的東西就剩這一件了,捨不得賣,臨死跟他一塊兒去了。」
「可惜了,二哥,我見過一幅和這個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王仁山依舊是不動聲色。
「那應該是……」
趙廣倍的話剛說到一半,他的女人端著茶盤撩開門帘進來:「先生,您喝碗熱茶。」
王仁山接過茶碗,道了謝,對趙廣信:「您接著說。」
「要是和這個幾乎是一模一樣,那就應該是他拿走的那幅。」
「他是誰?」
趙廣信剛要回答,女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趙廣信不做聲了。
王仁山不便再追問下去,他轉了話題:「這幅我能要嗎?」
趙廣信點頭:「可以,不過還差道工序。」
「您這道工序得用多少天?」王仁山皺起了眉頭。
「你等著,一會兒就完。」趙廣信接過王仁山手裡的畫,出門來到院子里。
他把放在牆角的一個鐵架子往外挪了挪,將畫擱在鐵架子上,又拿起旁邊的一個粗瓷盆,裡面放了些柴火,點燃,放到鐵架子底下。
王仁山站在院子里,仔細地看著。不一會兒,趙廣信滅了柴火,把畫拿起來。
果然,畫面上出現了自然老化的效果,這就和在榮寶齋的那幅相差無幾了。
付過銀子,王仁山帶著畫日夜兼程趕回了榮寶齋。
已經將近午夜,張喜兒還在榮寶齋後院的北屋裡整理賬簿。這回要不是仁山,鋪子的損失就大了,他這個掌柜的是不能再幹下去了,與其等著東家辭退,不如自個兒主動辭職,他要連夜清理好賬目,明天一早就去找東家。突然,張喜兒隱約聽到了由遠而近的馬蹄聲。
一匹快馬風馳電掣,在榮寶齋的門前停下,一名少校軍官跳下馬來,急速地敲響了榮寶齋的大門。
新來的學徒趙三龍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打開門:「先生,您找誰?」
「我找庄掌柜的。」
「庄掌柜的?」趙三龍一時愣住了,他滿臉狐疑地打量著來人,「庄掌柜的已經過世了,我們現在的掌柜姓張。」
「你說什麼?庄掌柜的過世了?」軍官也是一愣。
張喜兒趕過來:「長官,您有什麼事兒?」
「你是……張喜兒?」
「您是……呦,三郎?怎麼是您呀?」張喜兒大吃一驚。他隱約記得以前聽庄虎臣念叨過,三郎捲走了額爾慶尼的大部分家產和他的七姨太逃跑了,如今,怎麼鳥槍換炮又殺回來了?
三郎帶著七姨太逃到了奉天省的遼瀋道,突然之間從奴才變成了爺,腰包里有了可供揮霍的大筆銀圓,枕邊長伴如花似玉的女人,三郎自然是找不著北了,他吆三喝四的盡情享樂了一番,可沒過多久,他就自動放棄了這種花天酒地的日子,哪怕是倒找錢,三郎也死活不過了——這還得從七姨太的死說起。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三郎陪著七姨太聽戲回來,半路上電閃雷鳴,傾盆的暴雨一股腦地砸下來,倆人慌忙跳下敞篷馬車,奔向路邊的一棵老槐樹下去避雨,七姨太跑在前邊,先於三郎兩步到了樹下,就在一瞬間,一個響雷在她頭頂上炸開了,三郎永遠也忘不了那讓他一輩子都心驚膽戰的場面:渾身濕漉漉的七姨太突然被雷電照亮,一團耀眼的火光閃過之後,如花似玉的七姨太就變成了一堆黑黢黢的焦炭……
三郎本來不大相信因果報應之類的說法,可七姨太就是一個明證,而且她的陰魂不散,整夜纏著三郎做噩夢,搞得三郎惶惶不可終日,連上吊的心都有了。捲走主子的家產是七姨太的主意,他是脅從,這不,七姨太先遭了報應,下面就該輪到……可也不能等死不是?三郎左思右想,反正都是個死,不如乾脆來點兒刺激的,於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把尚未花掉的銀圓寄回老家孝敬年邁的父母,自個兒上山投奔在遼瀋道一帶大名鼎鼎的匪首杜老五,入他的綹子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
按照當地的民風,當土匪不算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當地還有這樣的諺語:男人不當鬍子算不得好漢。不但無業游民上山為匪,很多士紳富戶也都通匪,否則自家難保,更有桀驁者為土匪通風報信、打掩護,一起坐地分贓。匪首杜老五得知原紫禁城內務府總管的貼身侍衛前來投奔,不禁喜出望外。在他看來,三郎就是皇上身邊的人,杜老五一下子覺得自己的身價抬高了許多,遂把三郎留在了身邊。杜老五雖然是個粗人,但他志向高遠,佔山為王並不是他的終極目的。
一天,杜老五手下四梁八柱①中的一位弟兄從保定探家回來,這位弟兄與當時任北洋警衛軍第一旅旅長的馮玉祥是遠房親戚,無意中說起馮玉祥要率部到陝西一帶追剿白朗匪幫,杜老五認為機會來了,他率領著一千人馬浩浩蕩蕩地離開老巢,經過長途跋涉,在陝西靈寶投奔了馮玉祥,並為馮玉祥此次剿匪立下了汗馬功勞。此後,杜老五隨馮玉祥轉戰南北,屢建戰功,不久前,經馮玉祥斡旋,杜老五即將出任北京城防警備司令,此時,三郎已經是杜老五的少校副官了。
①四梁八柱:指中國古代以八根柱子和四個柁為主體的一種傳統的建築結構;在東北土匪黑話中指匪首之下的骨幹分子。
三郎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我們司令急著要送禮,聽說榮寶齋賣名人字畫,特意讓我先進京找庄掌柜的聯繫。」
「您請進來吧。」
張喜兒把三郎讓進後院東屋,聽罷他的要求,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但嘴上還是應承下來:「三先生,您是老熟人了,我們盡量按照您的要求辦。」
第二天,張喜兒來到張家,張幼林好言安慰了一番,做出了一個讓張喜兒深感意外的安排:他還繼續當掌柜,提拔王仁山當二掌柜的,在大事上,兩個人商量著來。張喜兒的眼圈立刻就紅了:「可是,差點兒出了大漏子,我這心裡頭……」
張幼林把他的話截住:「倒騰古玩、字畫兒,哪兒有不走眼的?再說了,連貝子爺都走了眼,怎麼能怨你呢?」
張喜兒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滾落下來:「東家,您的寬宏大量我張喜兒心領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我有多大能耐,我自個兒心裡清楚,您什麼時候找到合適的人,我立馬兒就讓位,可我不願意離開榮寶齋,您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給您看庫房都行。」
「瞧瞧,又扯遠了吧?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張幼林遞過手帕,「李默雲的底細打聽清楚了嗎?」
張喜兒接過來擦了擦眼淚:「還沒有,他在琉璃廠不常露面兒,只和幾個人有聯繫,聽說和陳福慶的關係不錯,為這個我還請陳福慶吃過一頓飯,可陳福慶在飯桌上凈打哈哈,實話是一句都沒有。」
張幼林思忖著:「我總覺得,這畫兒像是人家給咱下的套兒。」
張喜兒一驚:「您的意思是……貝子爺也跟著一塊兒蒙咱們?」
張幼林搖頭:「不至於,這個做假畫兒的人的確是個高手,也難怪貝子爺看走眼,我是覺得,榮寶齋周圍有一群人在盯著我們,這些人藏在暗處,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機會,我們簡直是防不勝防啊。」
「是啊,我連睡覺都睜著一隻眼。」張喜兒感嘆著。
回到鋪子,張喜兒在榮寶齋門口遇見了《京報》的社長邵飄萍,他手裡拿著一篇新聞稿,正對身邊的年輕記者交待:「這幾個地方改一下就可以發稿了,你先回去,我在榮寶齋買點東西。」
張喜兒迎上去:「邵先生,您剛忙完吧?」
邵飄萍轉過身來:「張掌柜,我今天是特意過來,上回您給我推薦的那種毛筆,非常好用,這次我要帶五十支,送給報社的同事。」
「您請進吧。」
進了鋪子,張喜兒招呼邵飄萍坐下,倒上茶,然後從一個大筆筒里抓出一把毛筆,「嘩啦」一聲放在櫃檯的玻璃板上,用手掌一捻,只見所有的毛筆都向一個方向滾動……
邵飄萍笑道:「榮寶齋的筆果然是名不虛傳,別小看『滾筆』這兩下子,若不是每枝筆的筆管都又直又圓,斷不會出現這種效果。實話對您說,為尋好筆,我跑遍了京城所有的南紙店,這麼說吧,幾乎沒有讓我滿意的,唯獨榮寶齋的筆,我挑不出毛病來。」
「邵先生,您過獎了,就沖您這句話,我們也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趙三龍捆著毛筆,張喜兒在邵飄萍身旁坐下:「我這兒還有新印出來的仿古器物詩箋,您不來兩沓兒?」
「我先看看。」
雲生拿來詩箋,邵飄萍翻看著,此時,一個身穿西裝、腆著肚子、滿臉橫肉的中年胖子走進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侍從。
雲生迎上去:「先生,您用點兒什麼?」
侍從搶上一步介紹:「這位是國會議員張乃光先生。」
雲生抱拳:「幸會,幸會。」
張乃光瞥了一眼邵飄萍,粗聲大嗓地嚷嚷著:「聽說榮寶齋賣名人字畫兒,把值錢的都給我拿出來。」
「您這邊請。」
張乃光隨雲生走到懸挂著名人字畫的西牆邊,他粗暴地用手扒拉牆上的字畫兒,雲生站在旁邊皺皺眉頭,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個,這個,這幾張,我都要了。」
雲生詫異地看著張乃光,小心翼翼地說道:「先生,這不成啊。」
張乃光的眼睛一瞪:「怎麼不成?」
雲生指著溥心畲的一幅青綠山水:「這個已經有主兒了。」
「有主兒的怎麼還掛在這兒?」張乃光顯然很不滿。
「剛裱完,還沒幹透呢。」
張乃光看了一會兒,又轉回來:「嘿!我還就瞧上這張了,溥——心——嗯?這字兒我怎麼沒見過?你說,多少錢吧?」
王仁山從鋪子後門進來,他緊走幾步來到張乃光面前,賠著笑臉:「這位先生,您給多少錢也不能賣,您瞧瞧,這兒題著款兒呢。」
「題款兒怎麼了?換上我的名兒不就得了?」
王仁山很為難:「那哪兒成啊,這個……我跟客人沒法兒交待呀。」
「客人?什麼狗屁客人?小子,你知道我是誰嗎?」張乃光一副蠻不講理的樣子。
「您……」王仁山靈機一動,依舊賠著笑臉,「您是位爺。」
張乃光的臉緊繃著:「這麼說吧,我到這兒來買畫兒是看得起你們榮寶齋,別不識抬舉,老子就是不給錢,今天這畫兒也照拿,你信不信?」,王仁山點頭哈腰:「那是,我信,我信……」
鋪子里的氣氛緊張起來,邵飄萍站起身,緩步走過來,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您是張乃光先生吧?我正要到府上拜訪呢,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邵飄萍伸出手去和張乃光握手。
張乃光顯得很尷尬:「你是……」
「《京報》社長邵飄萍。」
張乃光的侍從趕緊趴在他的耳邊耳語了兩句,張乃光恍然大悟:「噢,邵大記者,久仰,久仰。」
「您什麼時候有時間呵?」
「我這些日子忙得很,過一段兒再說吧。」張乃光推辭著。
「忙得很還有閑心逛琉璃廠?」
「哪兒是逛啊,方方面面的都得送禮,我是奔著榮寶齋的名人字畫兒,直來直去。」張乃光想趕緊脫身,他四處張望著,「掌柜的呢?」
張喜兒走上前:「我就是。」
張乃光指著剛才選好的幾幅:「這幾張,都給我包上。」
「快!手腳麻利點兒。」張乃光的侍從在旁邊催促著。
王仁山指著溥心畲的那幅:「您看,這張就免了吧?」
張乃光翻了翻眼睛,礙著邵飄萍的面子不便發作,但又不甘心,於是甩出兩句話:「過些日子我還來,你們呢,多預備點兒活人畫的,別凈弄死人的充數,送人晦氣!」
在場的人都聽得目瞪口呆,張乃光毫不理會,他對邵飄萍拱拱手:「邵大記者,失陪了,改日,我請邵先生吃飯,還指望邵先生筆下留情喲。」說完,和侍從匆匆離去。
張喜兒看著張乃光的背影悄聲問:「邵先生,這位是什麼人呀?穿著西裝,還帶著護兵。」
邵飄萍壓抑著心中的怒火,憤憤地答道:「國會議員,誰知道是怎麼當上的,這人以前是吳佩孚手下的一個師長,還當過鎮守使,脫了軍裝換上西裝,怎麼也擺脫不了丘八的蠻橫之氣。」
張喜兒雙手作揖:「邵先生,多虧了您幫忙兒,要不然今兒個還不定怎麼收場呢,太謝謝您了!」
邵飄萍搖搖頭:「張掌柜不必客氣。」
伊萬在北京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前些日子,他的一位朋友來信邀他們全家去美國,權衡再三,伊萬決定赴美。
啟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張幼林到前門火車站為他們送行。在站台上,伊萬和張幼林緊緊地擁抱著,他動情地說道:「感謝你對我們全家的幫助,有機會,歡迎你到美國來旅行。」
「路上多多保重!」
伊萬帶著孩子們先上了車,秋月的手裡拿著一個精美的長方形盒子,她默默地看著張幼林,言語未出,已是淚流滿面。
「秋月姐,我真不願意你們走。」張幼林掏出手帕遞給秋月。
秋月接過來擦著眼淚:「其實,我和伊萬都不願意走,可是沒辦法,他在北京找不到稱心的工作,我們也不能老靠你接濟呀,美國的這個職位對伊萬來說很難得,男人嘛,不能賦閑太久,否則會失去自信。」停頓了片刻,秋月把盒子遞給了張幼林。
張幼林接過來,試探著問:「這是要我轉給楊大人?」
秋月搖搖頭,目光中閃過一絲憂傷:「這世上已經沒有楊大人了,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秋月回到京城后,曾四處打探過楊憲基的下落,然而,楊憲基形跡縹緲,直到走都沒能得到他的消息。
「我覺得挺好的,在人生有限的幾十年當中,起伏錯落,他能在佛門找到自己最後的歸宿,樂在其中,比咱們這些俗人強多了。」張幼林寬慰著秋月。
「幼林,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世事多變,答應我,你要愛護自己。」秋月淚眼朦朧。
「秋月姐,我答應你。」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張幼林緊緊地擁抱了秋月。
火車緩緩開出了站台,張幼林的眼睛里也是滿含著淚水,他再一次和秋月揮手告別。
火車遠去了,張幼林打開盒子,裡面是《柳鵒圖》和秋月留給他的一封信。
幼林: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孩子和伊萬,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這次要不是你幫助我們渡過了難關,很難想象我們一家人會怎樣生活下去,我從內心深處感謝你!《柳鵒圖》是鄭家和張家三代人交往的見證,今天,我把它鄭重地送給你,是我心意的一種表達,我相信你會物盡其用!在遙遠的美洲,我會思念你,直到永遠……
讀著信,張幼林不禁潸然淚下。
這次告別,也是張幼林和秋月的永別,此後,她再也沒能回到曾經使她留下過無數美好與辛酸往事的京城,1945年2月8日,秋月在紐約的家中溘然長逝。
張喜兒神情沮喪地夾著一卷字畫走進榮寶齋後院的北屋,王仁山正在和雲生一起核對賬目,他疑惑地問:「掌柜的,怎麼又拿回來了?」
張喜兒放下字畫,長嘆了一口氣:「唉!這些當兵的是滿不懂,根本不識貨,三郎把我引見給杜司令,杜司令展開字畫一看就火了,說怎麼拿一堆爛紙打發他,還要收那麼多錢,榮寶齋還想開不想開了?」
「那您怎麼辦了?」雲生給張喜兒端過茶來。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我這不是又拿回來了嗎?正好大伙兒都在,咱們得商量商量。」
「既然杜司令不懂,咱就對付他,瞎斂幾幅得了。」
張喜兒趕緊擺手:「可不能瞎湊合,一是砸榮寶齋的牌子,二是萬一收禮的人懂呢?這不是後患無窮嗎?再說了,三郎先生又是咱的老熟人,更不能怠慢。」
王仁山思忖著:「掌柜的,我倒有個主意,北京城裡這些文人、會畫畫兒的,跟榮寶齋多少都有點兒瓜葛,咱不如找幾位在市面兒上名字叫得響的,請他們幫忙兒寫點兒、畫點兒,先應了這個急,這也說得過去,杜司令不是要名人字畫兒嗎?咱給他的是活著的名人的字畫兒,價錢肯定便宜。」
張喜兒想了想:「這主意不錯。」
「我還有個建議,咱們就手兒給現在的名人們開個櫃檯,事先定好潤格:堂幅幾尺多少錢,屏幅怎麼算,冊頁怎麼收……」
雲生不解地問:「定潤格幹嗎呀?」
「請他們在咱鋪子里賣畫兒啊,這風頭你們還看不出來?這陣子名人字畫兒走得多好呀,今兒來個三郎先生,明幾個保不齊就來個李先生、王先生什麼的,要是都識貨,恐怕咱還真淘換不到那麼多好東西。」
張喜兒一拍大腿:「對呀,咱們的客人里肯定也少不了附庸風雅的,到時候就會有人來預訂,您想要誰的畫兒,通過榮寶齋就能給他搞到,畫家們也能落倆錢兒花。」
王仁山微微一笑:「我就是這意思。」
「二掌柜的,你的腦袋瓜兒還真成!」雲生讚歎著。
「想到了就趕緊招呼,別耽誤,仁山,你把手裡的事兒先放一放,咱們好好合計合計……」張喜兒的話音未落,趙三龍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掌柜的,不好了,您快瞧瞧去吧!」
幾個人趕忙站起身,去了前廳。
榮寶齋的前廳里,一個身穿長衫、頭戴禮帽、鼻樑上架著一副水晶墨鏡的人正在虎視眈眈地盯著後門,張喜兒愣了一下,快步迎上去:「先生,您需要點兒什麼?」
來人上下打量著張喜兒,鄙夷地問道:「你是誰呀?」
張喜兒覺出勢頭不對,一時有些語塞:「我……我是這家鋪子的掌柜的,請問先生……」
「哦,想起來了,當年庄掌柜的主事兒時,你還是小夥計吧?我好像見過你。」
「您……是榮寶齋的老顧客了,恕我眼拙,您是……」
那人猛地摘下墨鏡:「睜開眼睛看看,還認得大爺嗎?」
「您是……左爺?」張喜兒一下子驚呆了。
左爺陰冷地笑了:「沒錯兒,正是左爺,大爺我又回來啦。」
「您老快請進。」王仁山賠著笑臉把左爺讓進了鋪子。
左爺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張喜兒站在他旁邊。王仁山忙著送上茶來,左爺端起茶碗,細細地品著茶,瞟了張喜兒一眼:「你們庄掌柜的呢?」
張喜兒欠了欠身子:「老掌柜的已經去世了。」
「哦,他早該死,那少東家張幼林呢?」
「他還好,還好……」
左爺放下茶碗:「庄掌柜的已經走了,我和他的舊賬也算一筆勾銷了,可張幼林還活著,聽說還活得挺滋潤,這我就得和他說道說道了,我們之間還有筆老賬沒結呢。」
張喜兒皺了皺眉頭:「左爺,都過去多少年了?就是有天大的過節兒也該了啦。這麼著,今兒個我做東,咱們在豐澤園擺一桌,您和我們東家一起敘敘舊,順便把以前的過節兒給了了,今後呢,大家都是朋友,您看得起榮寶齋呢,沒事就過來坐坐,喝杯茶……」
左爺陰陽怪氣地:「喲,你是想給我和張幼林說說和?這就有點兒意思了,你是誰呀?你有這個面子么?」
張喜兒強硬起來:「左爺,我知道我沒面子,可我只想勸您一句,常言說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
左爺猛地一拍桌子:「放屁!我和張幼林之間的過節兒,輪得上你來說話嗎?找去!馬上把張幼林給我找來!找不來人,我今天砸了你的鋪子!」
一直在邊上察言觀色的王仁山走上前,不軟不硬地說道:「先生,您這麼說就不對了,這兒是個講王法的地方,天下事大不過一個『理』字,您有理可以講理,怎麼能上來就要砸我們鋪子呢?」
「嘿!哪兒蹦出個小兔崽子來,敢跟左爺這麼說話,你是活膩了吧?」左爺狠狠地瞪著王仁山。
「仁山,你少說兩句,趕快去送貨……」張喜兒遞了個眼色,他怕王仁山惹事,想把他支走。
王仁山並不理會:「掌柜的,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越怕他越來勁,我就不信,他敢把咱鋪子砸了,還沒王法了?」
左爺站起來挽袖子:「小兔崽子,今兒個我讓你知道知道,馬王爺是幾隻眼,都他媽給我閃開點兒,省得濺一身血,小子,爺爺陪你玩玩。」
王仁山好言相勸:「這位爺,您這歲數得有六十多了吧?千萬別動手動腳,老胳膊老腿兒的閃著可不是鬧著玩的。」
左爺抬手要打王仁山,王仁山輕輕一推,左爺仰面跌倒在地上,張喜兒嚇壞了,他連忙彎腰去攙扶:「左爺,左爺,對不起,對不起,他年輕,您別和他一般見識……」
左爺摔開張喜兒的手,乾脆不起來了,他躺在地上打起滾來.大聲號叫著:「殺人啦!榮寶齋的夥計殺人啦!救命啊,有人要殺人啊……」左爺殺豬一般的號叫聲引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他們把榮寶齋的門口擠得水泄不通。
宋栓出來給眾人作著揖:「各位叔叔大爺,大媽大嫂,都散散吧,別堵在門口,影響我們做生意,請散散,請散散……」
此時,琉璃廠一條街的治安巡警侯長海分開人群走進來,他大聲質問:「怎麼回事兒?誰殺人啦?」
宋栓賠著笑臉:「喲,侯警官,有日子沒見著您啦,您近來可好?」
侯警官揮揮手:「少跟我扯淡,我問誰殺人了?」
「沒人殺人,就是有個人在我們鋪子里鬧事兒,鬧得我們沒法兒做生意,侯警官,您可得管管。」
「鬧事兒?怕是你們招人家了吧,要不然人家好好的上你們這兒鬧什麼?」
宋栓苦著臉:「哎喲,我們是老老實實的生意人,我們敢招誰啊?」
「走走走,進去看看!」侯警官大踏步地走進了榮寶齋。
左爺還賴在地上不起來,他一見到侯警官,立刻來了精神:「哎喲,榮寶齋的夥計打人啦!殺人啦!我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他們欺負我呀,把我打得動不了啊,警官大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哇……」
侯警官過去看了看左爺:「瞧瞧,還說沒事兒?我再晚到一會兒,非出人命不可。」
「侯警官,您這麼說可就冤枉我們了,我們可沒招誰沒惹誰啊,是這位爺自個兒……」
張喜兒還沒說完,侯警官就打斷了他:「噢,你的意思是沒人碰他,是他自個兒故意往地上磕,這可能嗎?」
左爺指指王仁山:「警官大人,就是這小子打的我,反正我現在是動不了啦,他們榮寶齋得負責啊,您是青天大老爺,求您給我做主啊!」
「侯警官,剛才是他要打我,我總不能就讓他打吧?我輕輕推了他一下,他就躺在地上不起來,這分明是耍賴訛人嘛。」王仁山申辯著。
侯警官的眼睛一瞪:「推一下?就他這個歲數經得住你推嗎?現在人是動不了了,你們榮寶齋不是有錢嗎?該怎麼賠你們自己商量個數兒。」
沉默了片刻,王仁山掏出兩塊銀圓放在桌子上:「好吧,我賠,左先生,你拿好,我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後在榮寶齋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你聽明白了嗎?」
左爺撇撇嘴:「兩塊錢,你打發要飯的哪?用兩塊錢就把這事兒給了啦?門兒也沒有!」
「不要?那就一塊也沒有了,你請便!」王仁山把兩塊錢又裝回兜里。
侯警官急了:「嗨!你這是怎麼說話呢?還挺各?打了人你還有埋啦?怎麼著,不成跟我到局裡走一趟……」
張喜兒趕緊打圓場:「別價,別價,侯警官您別生氣,他年輕氣盛,您多包涵,錢的事兒,您說個數兒,我給。」
侯警官看著左爺:「錢的事兒你別問我,當事人說了算。」
話音未落,左爺又大呼小叫起來:「哎喲,我這骨頭可能是折啦,傷筋動骨一百天,這麼說吧,警官大人,沒五十塊錢這事兒完不了,他榮寶齋要是不給,我就住這兒不走啦!」
「五十塊,怎麼樣,你們願意給嗎?」
張喜兒一聽臉兒都綠了:「五十塊?侯警官,這也太多了吧?要錢要的有點兒離譜,咱再商量商量?」
王仁山突然爆發了,他撥開張喜兒,站到左爺面前,厲聲呵斥:「訛人是不是?還沒王法啦?不給,一個子兒也不給,你怎麼著吧!」
侯警官不屑地瞟了一眼王仁山:「嗬,還真有橫的,找不自在是不是?小子,你就不怕我抓你蹲號子去?」
「侯警官,我也看出來了,您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幫姓左的出頭兒,這五十塊錢里有您多少啊?」
王仁山的話擊中了要害,侯警官的臉立刻就漲紅了:「你胡說八道,我是秉公執法,你說這話可要負責任!」
「侯警官,我看你這個人很不聰明,我們這鋪子能立在琉璃廠二百多年,自有我們的根基,要是沒點兒道行,我們也不敢在琉璃廠混,明說吧,不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嗎?這好說,榮寶齋拿出個幾千袁大頭還傷不了筋骨,嘿嘿!既然有人能出錢收買一個小小的警察,那我花個千把塊大洋和警察局長交個朋友也不是什麼難事兒吧?」
「你……你什麼意思,我聽出來了,你這是威脅。」侯警官的口氣不那麼強硬了。
王仁山搖頭:「不敢,我一草民,哪兒敢威脅警察呀?我是說,要是我願意,我能和警察局長交上朋友,這話有什麼不對嗎?」
侯警官仔細打量著王仁山:「你是什麼人?在榮寶齋做什麼?」
「鄙人王仁山,榮寶齋的二掌柜的,侯警官,有什麼事兒您言語,我能做主。」
「嗨!原來是王掌柜的,對不住,對不住,我還以為您是個小夥計呢,我說呢,這主兒怎麼這麼橫?鬧了半天是王掌柜的,失敬!失敬!」侯警官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那這事兒怎麼辦?」
「好說,好說,是點兒小誤會嘛,這樣吧,這老傢伙也不容易,你打發他一塊錢讓也人得了。」
王仁山瞟了一眼左爺:「這合適嗎?這姓左的幹嗎?」
「沒事兒,沒事兒,我做主,就這麼定了。」侯警官大包大攬。
「這可不成,一塊錢我不幹,警官大人……」
左爺還要再扯下去,侯警官翻臉了:「他媽的,給臉不要臉,一塊錢就不少了,你還想怎麼著?給我滾!」
左爺見勢不妙,撿起王仁山扔在地上的一塊錢,倉皇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