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左爺和他手下的一幫嘍羅正在鴻興樓大吃大喝,黑三兒夾了一大塊肘子放進左爺的碗里,一個勁兒地張羅:「左爺,您吃,您吃!」鴻興樓的掌柜畢恭畢敬地站在邊上,哈著腰問:「左爺,您覺著還成嗎?」
左爺眯縫著眼睛,愛搭不理的:「湊和吧。」
「您慢慢吃,回頭再給您加幾個菜。」鴻興樓的掌柜顯得特別的殷勤,柴禾不耐煩了:「別羅嗦了,趕緊把好菜都上來吧!」
「是,您請稍候。」鴻興樓的掌柜退下了。
柴禾湊近了左爺:「左爺,這些日子我們哥兒倆就沒閑著,已經把事兒打聽得一清二楚了,那小娘們兒叫秋月,從南邊兒來的,聽說以前是歌伎,被一個當官的贖了身,搬到了京城,這當官的懼內,不敢把秋月往家裡娶,只好弄個外宅,也不能常來,這件事他在官場上不敢聲張,我琢磨著,您要是插一杠子,事情恐怕鬧不大。」
「這當官的是個什麼人?」左爺問道。
「聽說是刑部的一個什麼左侍郎,叫楊憲基。」
黑三兒也湊過來:「這咱就得問問了,楊大人,秋月是您什麼人呀?是您的元配夫人,還是后納的妾?明媒正娶了沒有?要都不是,那就對不起了,我們左爺想娶這娘們兒,這不犯法吧?」
「就是,秋月又沒婆家,左爺您想娶她,這誰管得著?我們左爺想娶哪個娘們兒,那是給她臉呢……」柴禾和黑三兒侃得正熱鬧,左爺擺擺手:「打住,刑部的官兒咱別惹,回頭要真是較起真兒來怪不值當的,別為了一小娘們兒壞了咱弟兄們的正事兒。」說著,左爺掃視了一下在座的各位:「弟兄們,收銀子的事兒都怎麼著了?小五啊,上個月你是怎麼收的?」
那個叫小五的嘍羅站起來:「左爺,琉璃廠有幾家新開張的鋪子,他們一是不知道左爺您的名號,二是說鋪子剛開張,還沒賺到銀子,所以我……」
左爺瞪起了眼睛:「怎麼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去琉璃廠走一圈兒,沒有哪家鋪子不說自己有難處,這些生意人,哪個有實話?再者說了,他賺沒賺到銀子關我個屁事,總不能讓咱弟兄們去喝西北風吧?」
黑三兒附和著:「就是,這些買賣人我知道,一問都說是生意不景氣,賠了本兒,可你得這麼想,既然賠本兒你幹嗎不把鋪子關了?你有毛病是怎麼著?」
「這話說的沒錯,他鋪子既然開在那兒,就肯定只賺不賠,不然早關張了。弟兄們,對付這樣的店家可不能手軟,你可憐他,咱們吃什麼?小五啊,這幾家新開張的鋪子都是些什麼字型大小?」
「錦雲樓茶館、積翠軒古玩店,還有榮寶齋南紙店。」
「行啦。」左爺示意小五坐下,「弟兄們,吃飽喝足了,待會兒跟我走一趟。」
霍震西帶著兩個隨從在盛昌雜貨鋪門口下了馬車,馬掌柜興奮地迎了出來:「霍爺,我們是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把您盼回來啦,裡面請!裡面請!」
霍震西拍拍馬掌柜的肩膀:「老馬,這次多虧了你上下打點,不然我老霍的腦袋怕是要搬家啦,我真得好好謝謝你。」
馬掌柜搖著頭:「霍爺,這我可不敢當,跟您這麼說吧,這次要不是有人幫了大忙,光憑我的能耐,恐怕救不出您來。」霍震西頗感意外:「怎麼著,還有人幫忙?是哪位呀?」
馬掌柜:「一言難盡,進屋慢慢說。」
兩人進了盛昌雜貨鋪,霍震西急著問:「老馬,你就別賣關子了,說吧,是誰幫了我?」
馬掌柜給霍震西沏上茶:「霍爺,我還以為您能猜出來呢,是您自己的路子呀,張幼林不是您在牢里交下的朋友嗎?」
「是他?」霍震西一怔,轉念一想,不對呀,張幼林不過是個孩子,他哪兒來的那麼多銀子?於是又問:「老馬,這次為我的事兒花了多少銀子?」
「兩千兩,都是張少爺墊付的……」
聽到這話,霍震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這麼多?霍某這個人情可是欠大啦。」
「事兒不是都湊巧趕到這兒了嗎?張少爺告訴我您在牢里時,別說是我手頭沒銀子,就是甘肅、寧夏那幾位回族首領,手頭兒都很緊,一時誰也拿不出這麼多銀子。」
霍震西疑惑地看了看馬掌柜:「不對呀,照理說兩千兩他們還是能拿出來的,總不至於怕我出來還不上吧?」
馬掌柜湊過來輕聲說道:「兩千兩銀子當然不算什麼,可那幾位首領不是傾家蕩產把銀子都拿出來買軍械了嗎?我粗算了一下,只要到時候義旗一舉,至少三十萬人參加舉事,咱們手頭現有的兵器遠遠不夠。」
霍震西點點頭:「哦,明白啦,我坐牢這幾個月大夥都沒閑著,已經干成這麼多事了。」
「所以說,幸虧張少爺拿出兩千兩銀子,不然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轍,不過,現在好了,你那批貨前幾天總算讓我給出手了。」馬掌柜從大褂里掏出銀票遞給霍震西,「這個您拿好,我估計您出來以後使銀子的地方多,怕趕不上您用,所以我沒跟買家討價還價,多了少了的,霍爺您多包涵就是。」
「老馬,你這是說到哪兒去了?這件事兒辦得好啊,我得趕緊把銀子還給張幼林。」霍震西嘆了口氣,「唉,為了湊這筆銀子,這孩子不知作了多大的難啊!」
「對了,張少爺說,不要去他家找他,」馬掌柜到賬櫃里拿出張紙條給霍震西,「他現在在廊坊二條住,這是住址。」
霍震西接過紙條站起來:「我這就去找他。」
庄虎臣送走了兩位買毛筆的客人後,榮寶齋里清靜下來,庄虎臣拿出剛剛領到的官服,在櫃檯上展開,他摸摸前襟上的繡花鵪鶉圖案,又抻抻領口,怎麼看也看不夠。
得子在一旁鼓動著:「掌柜的,您穿上試試。」
「在這兒試?」庄虎臣擺擺手,「不行,不行。」
「就在這兒試,怎麼了?咱也讓琉璃廠一條街的人瞧瞧,咱榮寶齋也有做官的,我還明著告訴他們,榮寶齋掌柜的可不是平頭百姓,那是朝廷命官。」
庄虎臣猶豫著:「這兒人來人往的,讓人瞧見,怪不合適的。」
「這有什麼不合適的?以後,您穿著這身官服,還別出門啦?來,我幫您換上。」說著,得子就把官服拿起來,提溜著領子,等著庄虎臣的胳膊伸進兩隻袖筒。庄虎臣的胳膊伸進了袖筒兒,得子又趕緊把帶著翎子的頂戴扣到了庄虎臣的腦袋上。
一個熟人從門口經過,見庄虎臣穿著一身朝服,就停住腳:「喲,庄掌柜的,您這是……」
庄虎臣走到門口:「嗨,託人捐了個官兒,這不辦事兒方便嘛。」
熟人瞧了瞧朝服前襟上的「補子」:「文飛禽,武走獸,您這『補子』上是,七品文官,庄掌柜的,您行啊!」
「小官兒,不好意思。」
熟人走了,庄虎臣回到了前廳里,他得意地甩了甩馬袖,踱起了四方步,體會著大清國的京城朝官走路的派頭兒。
「夠派!掌柜的,真夠派!」得子讚歎著,他轉念一想,「掌柜的,您這要是進了宮,被皇上瞧上了怎麼辦?皇上一發話,得嘞,您哪兒也別去了,就留宮裡做官兒吧!這不崴泥啦?到時候咱這鋪子誰管呀?」
庄虎臣停住腳步:「告訴你,沒有的事兒,我到宮裡,不是為了見皇上。」
「不見皇上,您到宮裡幹嗎呀?」得子疑惑不解,這時,茂源齋的陳掌柜從門口經過,不屑地向裡面瞟了一眼。
庄虎臣收住了話頭兒:「趕明兒你就知道了。」他轉身向後院走去。
到了秋月家門口,張幼林攙扶著秋月從馬車上下來,他突然看見霍震西端端正正地盤腿坐在台階上,正在閉目養神。張幼林興奮地撲上去:「霍大叔,您出來啦?」
霍震西睜開眼睛,冷冷地看著他:「幼林啊,告訴我,這兩千兩銀子是從哪裡搞到的?」
「大叔,您就別問了,這是我自己的事,重要的是這些銀子派上了用場,您出來了。」
霍震西站起身:「不行,你得跟我說清楚,這筆銀子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我和你說過,做人要有規矩,不管有多大難處,傷天害理的事也不能幹。」
張幼林拉著霍震西的胳膊:「大叔,您放心,一會兒我跟您詳細說。」霍震西看了秋月一眼:「這位小姐是……」
「這是我秋月姐,我們兩家是世交,現在我暫住在秋月姐這兒。」
秋月向霍震西行禮:「霍大叔,常聽我幼林弟弟提起您,謝謝您在牢里照顧他。」
「哪裡是我照顧他?明明是他照顧我呀,如果不是幼林幫忙,我怕是到現在還在牢里呢。」
「大叔,咱們進屋說吧!」張幼林攙扶著秋月,三人走進了院子。
在庄虎臣到後院收起朝服這陣工夫,左爺和黑三兒他們就到了。這幾個傢伙闖進榮寶齋的前廳,摸摸這兒,又碰碰那兒,得子一看來者不善,趕緊去叫庄虎臣。
庄虎臣從後門進來,他先是一愣,緊接著強堆起笑臉迎上去:「幾位爺,需要點什麼?」
左爺手裡揉著一對「哐啷」作響的鐵球,他斜著眼睛一翻,話是橫著蹦出來的:「怎麼著?不要什麼,還不許看看啦?」旁邊站著的黑三兒伸出大拇指,手向左爺一撇:「掌柜的,知道這位爺是誰么?我給你引見一下,這是我們左爺。」
庄虎臣在琉璃廠混了大半輩子,怎麼會不知道左爺?他點頭哈腰的:「喲,左爺,我早該去拜訪您,倒讓您先來了,快請坐,請坐。」說著又吩咐得子:「快去,把那明前的龍井拿出來,給這幾位爺上茶。」得子驚恐地看了左爺一眼,低下頭出去沏茶了。
左爺大大咧咧地坐下,把手裡的鐵球「當」的一聲扣到桌子上,幾個傢伙開始不安分地翻弄貨架子上的文房用品,鋪子里的氣氛立刻緊張起來。幾位客人要進來買東西,一瞧這陣勢,趕緊縮身走了。
左爺擺弄著右手食指上戴著的翡翠扳指,並不理睬庄虎臣,庄虎臣沒話兒找話兒:「左爺這大扳指,可是真夠氣派的。」
左爺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沒接庄虎臣的話茬兒。
得子端著茶盤進來,他心裡害怕,顫巍巍的腳底下拌蒜,一個趔趄差點把茶盤摔出去,庄虎臣一把拽住他,接過茶盤,滿臉堆笑著把茶敬給左爺:「左爺您請,您請。」
左爺擺弄夠了扳指,斜著眼睛瞧了瞧庄虎臣,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庄掌柜的,你這買賣開得不錯啊。」
「這不剛開張嘛,得,借左爺的吉言,往後我這兒要是發了,頭一個得孝敬您左爺……」
左爺眼睛一瞪,話從牙縫裡擠出來:「庄掌柜的,你不跟左爺說實話吧?」庄虎臣連忙站起來:「不敢,不敢,就算我庄虎臣長著十個腦袋,也不敢跟左爺不說實話啊。」
左爺點點頭:「那就好。」柴禾接上話來:「你這鋪子開得這麼踏實,全仗著左爺給你撐著地盤兒呢,你打算怎麼孝敬左爺啊?」
庄虎臣心領神會:「左爺您先歇會兒,我去去就來。」說著向後門走去。
庄虎臣進了院子,得子從東屋裡迎出來,低聲說:「掌柜的,那幾位爺可是來者不善哪,我看咱還是去報官吧?」
庄虎臣擺擺手:「萬萬不可,官府要是管,左爺也不敢這樣兒,你去辦你的事兒,這兒有我呢。」
得子走到後院的大門口,又停下腳步:「掌柜的,您可千萬要小心!」
「你放心,忙你的去吧。」庄虎臣進了北屋。
在秋月家的小院里,三人坐在葡萄架下,聽完了張幼林的敘述,霍震西「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他奶奶的,簡直欺人太甚,這家當鋪在哪兒?現在就帶老子找他去,奶奶的,我就不信了,他敢打《柳鵒圖》的主意,老子就要他的命!」
秋月向霍震西遞過一張銀票:「我替弟弟謝謝大叔了,這是贖當的銀子,請您收好。」
霍震西沒接:「這是幹什麼?銀子我有,銀票就帶在身上,你們能替我做這麼多事,霍某已經感激不盡了。說實在的,我這次坐牢坐得值啊,我認識了幼林,就沖這個,這牢就沒有白坐,幼林別看歲數小,可人仗義,將來準是條敢作敢為、有擔當的漢子。」
「大叔,我帶著斧子去,他要是耍賴不給,咱就砸了他的當鋪。」張幼林站起身要去找斧子,被霍震西拽住:「傻小子,你砸他鋪子他難道不會報官?一報了官,倒霉的還是你,這件事不能硬幹,得想點辦法。」
秋月沉思了片刻:「大叔,您剛從牢里出來,可千萬別為了這件事再惹出什麼麻煩,若是這樣,我和幼林寧可不要這幅畫兒了。」
一股暖流湧上霍震西的心頭,他站起來:「你放心吧,秋月小姐,我自有辦法。」
離開秋月的家,霍震西和張幼林直奔恆泰當鋪。快到了的時候,霍震西囑咐張幼林:「到了那兒你不用說話,我來跟他講理……」
得子在馬路對面看見他們,急忙跑過來:「哎喲,師……不,是幼林少爺。」
張幼林站住:「師哥,你不在鋪子里盯著,跑這兒來幹什麼?」
「庄掌柜的打發我上街買點東西。」得子把張幼林拉到一旁,「少東家,我有事兒跟你說。」
「我沒工夫,你沒瞧我正忙著嗎?」張幼林急赤白臉的,得子湊到他耳邊小聲說:「少東家,鋪子里出事兒啦……」
左爺對茶還是在行的,庄虎臣奉上的明前獅峰山龍井並不是在哪兒都能喝得到,況且又剛在鴻興樓大魚大肉的吃完,肚子里正在叫渴,所以他就一碗接一碗地喝起來。
庄虎臣估摸著左爺喝得差不多了,就掏出從北屋裡取來的銀票,恭恭敬敬地遞到左爺面前:「左爺,也不知道您平時都喜歡點兒什麼,您就自個兒看著買吧,改日,我專程去拜訪您。」
左爺打開銀票一看,臉立刻就變了:「打發要飯的是怎麼著?」說著就把銀票拽在了地上。庄虎臣彎腰撿起銀票,賠著笑臉:「左爺,您瞧,這鋪子開張日子不長,還欠著人家的賬呢,您得多包涵……」
「嘩啦」一聲,左爺又將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媽的,給臉不要臉,庄虎臣,今天你要是不拿出這個數來,」左爺伸出了三個指頭,「我就砸了你的鋪子!」
庄虎臣的腦子立刻快速轉動起來:給還是不給?不給,眼下這場面怎麼應付?可要是給了,這往後還有完嗎……庄虎臣還沒拿定主意,左爺已經不耐煩了,他使了個眼色,黑三兒猛地將一個條案掀翻,上面的文房用具撒了一地:「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大爺我今天……」黑三兒嘴裡叨咕著,還要再接著把貨架子推倒,突然柴禾伸手拉住了他,只見霍震西和張幼林出現在大門口,霍震西鐵塔似的身子將大門堵了個嚴嚴實實。
霍震西掃了一眼鋪子里的幾個人,冷笑了一聲:「誰這麼大脾氣啊?把東西給我撿起來!」
左爺坐著沒動,他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霍震西,慢條斯理地問道:「你是誰呀?」
「是你爺爺!」
霍震西的回答把黑三兒激怒了,他嚷嚷著走近霍震西:「幹什麼?幹什麼?找不自在是怎麼著?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了,這是我們左爺!」
「什麼狗屁左爺?老子不認識,不過你這小子嘴是有點兒欠,老子要教教你怎麼做人。」說著,霍震西把手掌放在黑三兒的頭頂按了一下,黑三兒慘叫一聲,捂著腦袋倒在地上,疼得打起滾來。
柴禾和小五拉開架勢向霍震西逼近,霍震西覺得十分可笑,他看了一眼張幼林:「幼林啊,讓師傅看看你的腿功練得怎麼樣了。」話音未落,張幼林突然出腿,一個高擺腿踢中了小五的下巴,小五被踢出七八尺遠,狠狠地摔倒在地上,張幼林身形一變,又是一個轉身後擺腿,將柴禾踢倒。
左爺和其他嘍羅們都被震懾住,霍震西大笑道:「幼林啊,練得不錯,就是力道還差點兒,練武之人,最要緊的是拳腳上的功力,沒有功力,就等於給人家撓痒痒,有了功力,一腳上去,就讓他筋斷骨折……」
「是大叔,我記住了。」張幼林恭恭敬敬地回答著,庄虎臣戰戰兢兢地走過來:「幼林啊,算啦,咱買賣人講的是和氣生財,這位左爺……」
張幼林打斷庄虎臣的話:「師傅,這種人只能靠拳腳侍候,要打就打斷他的狗腿,省得他以後再找麻煩。」
左爺鎮定下來,他向霍震西拱了拱手:「這位爺怎麼稱呼?」
「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告訴你,爺爺我是無名之輩,專打你這種不長眼的東西。」霍震西傲慢地回敬著。
「既然是這樣,兄弟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改日我發帖子,咱們擺個場子,兄弟我要領教一下老兄的功夫,今天,恕不奉陪了……」左爺說罷想溜走,霍震西擋住了他的去路:「想走?門兒也沒有,趕明兒我走了,你們接著來禍害?還是今天做個了斷,省得我以後費事兒。」
左爺勃然變色:「今天你要怎麼樣?」
霍震西手裡突然出現一把鋒利的短刀,這把短刀瞬間就穩穩地架在了左爺的脖子上:「你敢動?動就要了你的命!」
「你要殺了我?」左爺強做鎮靜。
霍震西冷笑著:「有這個意思,老子這輩子殺的人多了,不在乎再添你一個,說吧,你是想死還是想活?」霍震西的短刀慢慢地切進左爺的皮肉,一縷鮮血像小溪似的流淌下來。
左爺終於吃不住勁了,他哀求著:「大爺,您是我大爺,我……我想活。」
「想活可以,可今天的事兒不能就這麼完了,你說吧,怎麼辦?」
「這位大爺,改日我在鴻興樓擺幾桌,給您賠不是。」
「誰稀罕吃你一頓飯?那點兒銀子你還是自己留著吧,聽著,今天你替老子辦件事,我就饒你一命。」
左爺斜著眼睛看了看架在脖子上的短刀,連聲答應:「您說,您說……」
霍震西收起短刀:「幼林啊,在後院擺兩把椅子,我要和左爺單獨談談,叫其餘的人都出去。」
張家客廳的北牆供著一尊銅佛像,佛像前香煙繚繞,張李氏正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嘴裡不出聲地誦念著《金剛經》。
張山林拎著兩個鳥兒籠子闖進來:「嫂子,嫂子……」張李氏繼續念經,沒有回應,張山林自覺地住了口,坐在椅子上等候。
張李氏誦完了經,站起來:「山林啊,有事兒嗎?」
「嫂子,幼林有消息了。」
「什麼?他在哪兒?」張李氏激動起來,張山林卻沉著臉答道:「剛才庄虎臣派夥計來,說幼林帶著一個大漢到了鋪子里,正好趕上左爺在鋪子里敲詐,幼林他們把左爺打了,然後帶著左爺走了。」
「天哪,幼林帶人把左爺打了?」張李氏大驚失色,「他吃了豹子膽啦?山林啊,這個左爺是不是琉璃廠的一霸呀?」
張山林點點頭:「就是,這個人手下養著一群打手,琉璃廠的店家每月都要給他送銀子,不然做不成生意,鬧不好還要把人家鋪子給砸了。此人在琉璃廠混了二十多年了,以前松竹齋也沒少給他送銀子。」張李氏急得哭了起來:「幼林這孩子真是瘋了,他怎麼敢去惹左爺?這種人是好惹的嗎?山林哪,咱們怎麼辦啊?」
「怎麼辦?我知道怎麼辦?」張山林也無可奈何,他想了想,「先等等看吧,要是以後左爺再來找麻煩,大不了再花銀子賠禮唄。」
「不行,我得去找幼林,我要讓他回家……」張李氏說著就要往外走,張山林攔住她:「您哪兒找他去?夥計說,幼林他們把左爺帶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張李氏淚如泉湧:「他叔啊,你就費費心,幫我找找幼林,讓他回家來吧,我一個婦道人家,一遇到大事兒就不知該怎麼辦了,你是幼林唯一的叔叔,幼林的事兒你得管啊。」
「嫂子,我哪兒能不管啊?」張山林有些為難,「只是……孩子是您給轟出門的,我見了他該怎麼說啊?」
「你就說,幼林啊,只要你能回家,那幅畫兒咱不提了,以後咱好好念書,好好過日子……」聽到張李氏這話,張山林不幹了,他連忙打斷了她:「別價,《柳鵒圖》可不能不提,那是咱爸留給張家子孫的,大家都有份兒,幼林就算是給賣了,也得把銀子拿回來分分,不能私吞了吧?」這是張山林的心裡話,裉節兒上可不能不說,但張李氏彷彿沒聽見,仍舊自顧自地叨嘮著:「對了,你跟他說,就說你媽想你,自打你離家以後,你媽就沒睡過一個安生覺……」
張山林奇了怪了,他詫異地看著張李氏:「嫂子,您今兒個怎麼啦?這可不像是您呀,在我眼裡,您向來是個說一不二的女中豪傑,別的不說,就說那天把幼林轟出家門那個狠勁,我都不信那是您親生兒子,誰都勸不了。」
「我那不是硬撐著嗎?兒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誰還會比我更心疼?幼林從小就沒了爹,我不管教誰管教?」張李氏擦著眼淚,張山林提起鳥兒籠子:「嫂子您放心,我馬上打發人去找幼林,就是綁,我也得給這小子綁回來。」說完,張山林就離開了。
張幼林帶著霍震西和左爺來到恆泰當鋪,三人在當鋪門口下了馬車,霍震西把當票拍在左爺手裡:「該說什麼都記住啦?」
左爺一臉的諂媚:「霍爺您放心,這對我來說是件小事,咱就是干這個的,別說咱有當票,贖當是名正言順,就算是沒當票,咱想要什麼他也不敢不給,您就瞧好吧。」
霍震西又囑咐張幼林:「幼林,進去后咱們別說話,讓左爺開口,他不是號稱琉璃廠一霸么?要連這點兒事兒都辦不好,咱還留著他幹什麼?乾脆一刀宰了他。」
「霍爺,您可千萬別提什麼琉璃廠一霸,這不,碰上您這西北刀客,兄弟我是一點兒轍也沒有,乖乖地聽您調遣。」左爺滿是討好的意思。
霍震西不耐煩了:「別他媽廢話了,給老子進去!」
左爺在前,霍震西、張幼林在後走進了恆泰當鋪。高櫃檯的後面,孫伯年一眼就發現了左爺,他趕緊迎出來:「哎喲,這不是左爺么?您老可是有日子沒來了,您請坐,您請坐,夥計,給左爺幾位上茶!」
左爺從袖子里掏出當票拍在櫃檯上:「哪兒這麼多廢話?趕緊給我辦正事,大爺我要贖當,仔細看看,這是不是你開的票。」
孫伯年拿起當票仔細看看,討好地說:「左爺,這沒錯,是我開的,可……」
左爺瞪起眼睛打斷他:「是你開的票就趕緊辦,大爺我沒工夫和你扯淡。」
「左爺,您別生氣,您聽我說,這當票……已經過期了,所以呢,按照規矩,這張當票不能贖當了。」
左爺二話不說,左右開弓扇了孫伯年兩個耳光:「媽的,我看你是活膩了,左爺的當票難道還有過期這一說?別說這還在當天,就是過個十年,只要左爺想贖當,你也得給左爺辦。」
孫伯年雖說挨了打,可還是點頭哈腰地:「左爺,您別生氣,您教訓得對,照理說,這當票要是您的,就是過一百年再來贖當,我也不敢說半個不字,琉璃廠的規矩是您訂的,您自然不在規矩之列,可這當票……不是您的,對別人,恐怕也得按規矩走……」
「你別管這當票上寫的是誰的名字,我拿著來贖當,它就是我的,孫伯年,你說句痛快話兒,辦還是不辦?」左爺一隻腳踏在了太師椅上。
「左爺,不是我駁您面子,這事兒……還真不好辦。」孫伯年死扛著。
左爺飛起一腳,將桌子踢翻,茶壺茶碗都被摔得粉碎,左爺又抄起了椅子……
這下孫伯年改口了:「別別別……左爺,您是我親大爺,咱有事兒好商量,您千萬別動氣……」
左爺高舉著椅子:「別廢話!我問你,這當鋪還想不想開了?你給句痛快話兒。」
孫伯年苦著臉:「左爺,左爺,您別砸了,我照您說的辦還不成?」
左爺放下椅子,回頭看看霍震西和張幼林,兩人正若無其事地坐在另一張桌子旁喝茶,隨即惡狠狠地催促著:「那就快點兒,你小子,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孫伯年麻利地從後面取出了《柳鵒圖》,輕輕打開,請左爺、霍震西等人過目:「幾位爺,當票我收起來了,畫兒在這兒,請看好,我可是把它完好地交給你們了,諸位一走出我這鋪子的門,再有什麼問題,我是概不負責。」
張幼林仔細地檢查著《柳鵒圖》,左爺貪婪地伸過腦袋來:「好傢夥,就這麼一幅畫兒,愣值兩千兩銀子?」
「那是,您也不看看這是誰的畫兒?宋徽宗的手跡,那是鬧著玩的么?」孫伯年的話里有一種酸溜溜的味道。
「沒問題。」張幼林抬起頭來,霍震西拍著他的肩膀:「行啦,咱們走。」
三個人從當鋪里出來,左爺問道:「霍爺,沒我事兒了吧?」霍震西想了想:「今天的事兒算是過去了,可以後……說不定我還得找你。」
「看您說的,有事兒您就開口,遠了不敢說,琉璃廠這一帶,咱說句話還管用。」左爺套著近乎,霍震西眼睛一瞪:「姓左的,你別跟我打馬虎眼,這麼說吧,你最好別讓我再找你,我們西北刀客練嘴練不過你們京城人,咱就喜歡玩刀子,你聽著,從今往後,你哪兒都去得,就是不許去榮寶齋,我要是聽說了你踏進榮寶齋半步,老子就扒了你的皮,聽見沒有?」
左爺趕緊答應著:「得嘞,有霍爺這句話,榮寶齋咱是再也不去了。」霍震西不耐煩地揮揮手:「滾吧!」
左爺終於可以脫身了,他彷彿不經意地瞄了霍震西一眼,然後倉皇離去。
傍晚,天色已經暗下來,張山林走了差不多有一個時辰了,還沒有消息,張李氏在卧室里坐立不安。用人李媽輕輕地走進來:「太太,有客人來了。」
「是誰呀?」張李氏心不在焉,她這時候哪兒有心思見客人呀?李媽搖搖頭:「沒見過,姓霍,他說有要緊的事兒要見太太。」
一聽說「要緊的事兒」,張李氏差點暈過去,李媽趕緊上前扶住了她。張李氏緩了口氣,吩咐李媽:「請他到客廳里等一下,我這就到。」
張李氏剛一邁進客廳的門檻,霍震西立刻迎上去:「大嫂,您是張幼林的母親?」
張李氏打量著霍震西:「張幼林是我兒子,請問您是……」
霍震西跪下身子納頭便拜:「大嫂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張李氏大驚:「快快請起,我一個婦道人家,擔不起您的大禮,您請坐,有話慢慢說。」
霍震西站起身來:「感謝您生了個好兒子,張幼林是我的救命恩人。」
張李氏越聽越離譜兒:「我說兄弟,您還沒告訴我您是誰呢。」
「恕我冒昧,我叫霍震西,西北人。按歲數,我該稱張幼林的父親為大哥,稱您為大嫂。前些日子,我受人誣陷入獄,在大牢里認識了您的兒子張幼林,我們結成忘年交,幼林他救了我的命。」
看著眼前這個鐵塔一般的陌生漢子,張李氏對他的話可以說是基本上不相信,她反問道:「幼林一個孩子,能救您的命?」
「嗨!一言難盡,大嫂啊,容我慢慢跟您說……」
就在霍震西跟張李氏詳談細說的時候,張幼林手裡拿著《柳鵒圖》在自家的大門外忐忑不安地徘徊著,他不時地向院子里探頭張望。
李媽端著一杯茶從院子里走出來:「少爺,您先喝口茶,您那位朋友正和太太說話呢。」
「李媽,我離家以後,我媽沒事兒吧?」張幼林關切地問道,這一問算是把李媽的話匣子打開了,她絮絮叨叨:「你還不知道她?太太一輩子好強,心裡就是有天大的事兒,表面上也裝得沒事兒人兒似的,其實我看得出來,太太一直惦記著你,一到了晚上就睡不著覺,長吁短嘆的,可也是啊,太太就你這麼一個兒子,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肉,就是再生氣,兒子還是兒子……」
「我哥他還好吧?」張幼林打斷了她。
「繼林少爺昨兒個還來了呢,找太太商量,說是要報考新式學堂,少爺,啥叫新式學堂?」
還沒等張幼林回答李媽的問題,霍震西從院子里走出來:「幼林,你媽讓你進去呢。」
張幼林一步躥上去:「大叔,您和我媽談得怎麼樣?她還生我氣么?」
霍震西拍著他的肩膀:「幼林啊,你不了解你媽呀,她可是個極明事理的人,我把你的事兒一說,你媽的眼淚就下來了,說錯怪了自己的兒子。」
李媽眉開眼笑:「這可太好了,幼林少爺,快進去見你媽吧,你可不知道,這些日子她是怎麼過來的……」
張幼林跟在霍震西身後走進了客廳,他先把《柳鵒圖》放在桌子上,接著就給母親跪下了,低聲說道:「媽,兒子回來了。」
張李氏端坐在椅子上,語調平和:「嗯,回來了就好,你起來吧。」
張幼林堅持跪著:「媽,兒子不孝,惹您生氣了,您該打就打,該罰就罰。」
「為什麼要罰?你做錯了嗎?」
「媽,我錯了……」張幼林低下了頭。
「幼林啊,我看你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好壞不分了,這件事你沒有做錯,佛家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明明是在做善事,怎麼能說自己錯了呢?」
「不管是什麼原因,我讓您生氣了,這就是不孝,就是錯了。」這話說到張李氏的心坎上了,她的臉上不禁有了笑容:「嗯,就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你要救朋友的命,這是好事兒,可你為什麼不和媽說?媽是信佛之人,還能攔著你做善事嗎?這分明是信不過你媽呀,你錯就錯在這兒,懂嗎?」
張幼林點點頭:「媽,兒子記住了。」
「起來吧!待會兒把《柳鵒圖》放回柜子里去,記住,這是咱家的傳家寶,以後就是有天大的事兒……」張李氏還沒說完,張幼林就接上話了:「媽,您別生氣,這我可能做不到。」
張李氏很驚訝:「為什麼?」
「您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比起人命關天的大事兒,一幅畫兒又何足掛齒?以後若是再趕上這種事兒,兒子不敢保證不打這幅畫兒的主意。」張幼林說得一本正經,張李氏一時語塞,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嘿!這小子,拿我說過的話堵我?」
「幼林,怎麼跟你媽說話呢?以後再有什麼事兒,也得先和你媽商量,豈能自作主張?」霍震西呵斥道。對霍震西,張幼林是言聽計從,他趕緊回答:「是!」說完站起身來,垂手退到一邊。
張李氏也站起來,她望著張幼林輕聲說:「兒子,你過來……」
張幼林上前幾步:「媽!」
張李氏突然熱淚縱橫,猛地抱住兒子放聲大哭:「兒子啊,你不在的日子……想死媽了……」
張幼林也動情地抱著母親:「媽,兒子不是回來了嗎?」他的眼睛里沒有眼淚,只依稀流露出在這個年紀的少年裡少有的一種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