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生死演練
自從離開了深圳,十多年了,方登月還是頭一次面對如此嚴重的內憂外患,頭一次感到有點束手無策。林林總總的麻煩事夾雜在一起,如同一副多米諾骨牌,一旦倒下去,就沒完沒了。這些天,方登月被這種兵敗如山倒的感覺折磨得夜夜無法入睡。
這一天方登月在開車的路上,接到劉鯤鵬的電話,這讓方登月多少有點意外。雖說和劉鯤鵬同屬一個公司,也打過幾次交道,但除了公務,並沒有過深的私交。對方突然來電話請方登月喝茶,就顯出點不同尋常的意味。
紫秀茶藝館位於鬧市區的一條繁華街道上,店外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但一走進店內,滿眼古香古色的仿明硬木傢俱和穿著暗綠色旗袍、說話輕輕、走路輕輕的服務小姐立即讓人恍如進入一個遠離塵囂、別有洞天的世外仙境。
如果是在以前,「身在蓬萊第幾宮」的感覺會讓方登月心曠神怡、流連忘返,可這會兒,他無心注意身邊的一切,只急於知道劉鯤鵬請他到這兒來到底有什麼事?他不相信劉鯤鵬是那種來不來就弄點現代浪漫的雅皮士,當了十幾年兵的西北軍人,再怎麼緊跟潮流,也不會有喝茶、會友、清談的雅興。而且他們本來就算不上什麼朋友。
劉鯤鵬早就坐在一間茶室里等候,服務小姐獻茶藝的時候,劉鯤鵬和方登月寒暄了一陣,說了些有關公司的不痛不癢的話。
等服務小姐離開之後,劉鯤鵬客氣地說:「方總日曆萬機,冒昧地把您請出來,實在有點唐突了。」
方登月笑著說:「哪裡的話,能有機會一塊聊聊,很高興。您一定有什麼事,就請直言相告。」
劉鯤鵬沉吟了一會兒說:「聽說您來公司之前,在深圳工作過一段?」
方登月正端著青花瓷小茶碗慢慢品著芳香四溢的廬山毛尖,聽劉鯤鵬這麼一問,茶灑出了一半,顧不得擦拭,朝劉鯤鵬點了點頭,一臉驚疑地說了聲「是。」
劉鯤鵬嘆了口氣說:「這件事本來涉及到人事制度保密,可我覺得它對方總的影響太大,猶豫再三,覺得還是得事先跟你透透氣。」
開著空調的房間里清涼適宜,可方登月還是一下子出了一身汗。
劉鯤鵬說深圳警方的兩名警官昨天到公司里來過,說方登月被嫌疑與販毒集團有染,但目前沒有充足的證據,不能下結論。他們查看了方登月的檔案,又了解一些其他的情況,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方登月盡量不流露出慌張失態,他把自己在深圳闖蕩的情況和認識牛哥的前後經過簡單地說了一遍,在一個職位和自己相差無幾的同僚面前說起從前的落泊,方登月就像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扒光了衣裳,可是沒辦法,這件事關乎到事業前程甚至身家性命,這樣的時候,沒法再顧及臉面。
方登月對劉鯤鵬講了認識牛哥的前前後後,卻沒說替牛哥私藏毒品的事,他雖然已經被飛來的橫禍弄得暈頭轉向,卻還沒失去最起碼的冷靜。沒人能證明的事情多說不如少說,少說不如不說,這是最起碼的常識,雷打不動。
劉鯤鵬沒有表態。
「現在牛哥死了,也就是說,惟一能證明我清白的人死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方登月的語氣中已經不知不覺地露出了求助。
劉鯤鵬點點頭說:「相信人民相信黨,現在是法制社會,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這話讓方登月有點失望,這種空空的大話,說了和沒說一樣!
見方登月臉色不對,劉鯤鵬笑了笑說:「你先別急,現在只有公司的個別高層領導知道此事,在沒有結論之前不會擴散,上級領導這麼做也是為了保護幹部。就我個人對方總的了解,我相信這是一個誤會。」
服務小姐進來續茶,方登月正憋了一肚子的邪火不知朝哪兒發,竟沖著服務小姐喝道:「出去!」服務小姐嚇了一跳,一臉委屈地退了出去。
劉鯤鵬建議方登月靜觀待變。
他媽的,除了靜觀待變的確再也沒有什麼招術了!
方登月剛想結束這場不愉快的談話,劉鯤鵬突然說:「彭護士最近怎麼樣?還好吧?」
方登月又是一愣,據他所知,劉鯤鵬和彭賽賽只在那次聯誼會上見過一面,他幹嗎這麼念念不忘?憑直覺,一個男人特別關心一個並不太熟的女人,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單戀。
見方登月猶疑不答,劉鯤鵬趕忙解釋說,偶爾從張雪一那兒聽到一些方總的家事,照理不該刺探他人的隱私,但他覺得彭護士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他不希望好人遭遇什麼不幸。
方登月從劉鯤鵬話里聽出了多層含義。
其一、此人非常了解方登月婚變的內幕,甚至可能對張雪一與方登月的私情也了如指掌。其二、這些消息百分百來自張雪一,如此推斷,此人與張雪一的關係也非同一般。其三、離婚本來是外人不該涉足的領域,局外人特別關注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好意調解,要麼就是唯恐天下不亂。
但劉鯤鵬在臨走時說的一句話,又讓方登月把自己的想法全盤推翻。劉鯤鵬異常誠懇地說:「我和彭護士並不熟,但我了解張雪一,我不想看到一個過於聰明的女人又去欺負另一個善良柔弱的女人。」
這話讓人聽來有點警世的味道。方登月知道劉鯤鵬所說的聰明女人是指張雪一,莫非這傢伙也吃過聰明女人的大虧?不然他憑什麼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憑什麼不避嫌疑,站出來為彭賽賽說話?
販毒嫌疑一事漸漸浮出水面,大有形成八級颶風之勢。
方登月雖然人正不怕影子斜,到底還是有點心虛。官場上的事情誰都說不準,通常是說你黑你就黑,說你白你就白,光憑莫須有三個字都足以讓一個人丟官損命,更何況現在這事又不完全是追風撲影。
這樣的形勢下,方登月沒心思琢磨張雪一和劉鯤鵬的關係,也無心在三個女人的圍剿中跳來跳去。困境中惟一的救命稻草就剩了張雪一這女人,也許只有她能幫他審時度勢,出謀劃策,只有她能幫他疏通關係、避凶趨吉,方登月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張雪一身上,盼望她能利用上上下下的關係網和強大的外交手段,從中渦旋,替自己殺出一條化險為夷,轉敗為勝的血路。
張雪一把方登月面臨的困境稱之為天災人禍,意思是說,這類惡運最難預料也最難把握。也許來勢洶洶卻風大雨點小,也許看著是個小小的螞蟻洞,卻能讓千里長堤毀於一旦。
方登月長嘆一聲說:「照你這麼說,惟一的辦法就是聽天由命?」
張雪一用小指頭尖輕輕掃了一下方登月的臉說:「用不著這麼草木皆兵的,我說的不是聽天由命,而是盡人事、聽天命。」
方登月不屑地說:「咬文嚼字!盡人事?事到如今,我還能盡什麼人事,是殺是剮,還不全都是人家說了算?」
張雪一笑,把雙手交抱在胸前,胸有成竹地說:「沒那麼悲觀吧?辦法不是沒有,就看你是不是真的和我同心同德。」
這樣的時候,方登月沒心思和張雪一調情,敷衍地說:「早就是一根繩子上拴的螞蚱了!」
張雪一撇了撇嘴說:「言不由衷,這話騙騙別人還行,我可是眼睛里從不揉砂子的人!真想讓我死心塌地地為你賣命,你總得拿出點正格的來。」
方登月故意犯傻:「正格的,什麼算正格的?」
「結婚!」張雪一將了方登月一軍。
那一夜,張雪一表現得格外纏綿,狂熱過後,又在枕邊把方登月的現況做了方方面面的論證。
張雪一說,光憑認識牛哥這一點,無論如何不能確定任何罪證。但如果沒有辦法排除販毒的嫌疑,正經理的位子就有點風雨飄搖了。那張正經理的交椅早就有無數人惦記著,真要是被人搶走了,就全完了!人從低處朝高處走容易,從高處滑下來,十個有九個得窩囊死。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再壞的事情無非兩種結果,一是成,一是敗,成就大刀闊斧,繼續前行,敗就劍走邊鋒,另謀出路。總之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河,活人怎麼也不會讓尿憋死。」
女軍師成竹在胸,氣定神閑,大有諸葛亮安居平五路的氣度。
「別說套話,說點實質的!」
「萬一保不住你的經理位子也沒什麼,大不了來海天我們一起開夫妻店。」
「當你的部下?」
「給女人當副手丟面子?好吧,真成了一家人,我還和你爭什麼?到時候你在台前,我在幕後,這總行了吧?」
方登月還在琢磨,張雪一又說:「可你也不能兩手空空地來當一把手,總得帶過點銀子來吧?」
方登月剛剛舒展的眉心馬上又團在了一塊。
張雪一笑了起來:「看你!談財色變,又不是拉你的心,割你的肝,怎麼就嚇成了這樣?」
「你開個價吧?反正我只是個國企的經理,沒什麼私人財產。」
「那就趁著還沒下台,趕緊把權變成錢!馬上找個外企公司做筆紡織機械生意,狠狠地撈一筆回扣,然後……」
「在這樣的當口?……找死。」
「放心吧,我會周密安排,保證做得天衣無縫!」
方登月沒有馬上答應,他一向是個謹慎小心的人,做了十多年的經理,從不敢無所顧忌地大撈好處。從根本上說,在他心裡陞官比發財更重要。
看他猶豫不決,張雪一有點不耐煩了,哼了一聲說:「如今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張雪一的話說得方登月不寒而慄,連連搖頭:「不行。我可不想拿命賭鈔票。」
「怕什麼?我們是不打無準備之仗,萬一砸了,還有後路!到時候三十六計走為上!」
「走?往哪走?」
「加拿大、美國、澳洲……隨便去哪兒,只要有錢,只要有你。」
這一夜,方登月思來想去,進退唯谷,事到如今,張雪一的建議也許是惟一的出路了,可鋌而走險的事情,還是讓方登月不能不心驚肉跳,才知道什麼叫「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
醫療鑒定結果和懲罰意見下達了,死人的事被定為二級醫療事故。醫院賠償死者家屬十三萬塊錢,免去全部醫療費用。
對事故責任人彭賽賽的處分是,三年內取消護理工作資格,調至供應室做雜工。降一級工資,停發一年獎金。免於行政處分。
眾人都說這樣的懲罰不算過重。卻沒人知道彭賽賽的確是代人受過。
位於地下室的供應室常年不見陽光,空氣不流通。彭賽賽沒抱怨什麼,別人能受得了,她也應該能漸漸適應。
彭賽賽被分配和姓周的護士一個組,負責所有棉織品的消毒,包括病房的床單、被套、手術衣、病號服等等。
小周對彭賽賽的到來不怎麼歡迎,一見面就不咸不酸地說:「喲,九天仙女下凡塵了?我們這可是十八層地獄,連點陽光都見不著!嗯,你的心臟沒毛病吧,要是心臟不好,最好隨身備個氧氣袋,這個鬼地方呆長了,比高原反應還厲害!」
彭賽賽一聲不吭地幹活。
來了新人,小周就像是收了徒弟的師傅,要麼就大模大樣地往椅子上一坐,翹起個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染指甲,要麼就喋喋不休地對彭賽賽吆三喝四。
「喂,你們家沒有洗衣機呀!就這麼幾個按鈕都不會用?」
「喂,把床單疊小點,你在病房沒見過單子疊的是什麼樣嗎?」
「快點,點完了數兒,把登記表填好。別填錯了,數目對不上,可要自己包賠喲!」
有人看不過去,搶白小周說:「大夥都是幹活掙錢養家糊口,誰都不容易,你剛來的時候誰這麼對待過你呀?殺人不過頭點地!」
小周嘴角掛起一絲冷笑說:「狗拿耗子!」
小周並沒因此有稍許的收斂。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小周把飯盆往桌子上嘭的一放,對彭賽賽說:「把我的飯打回來,我不吃扁豆,別的菜什麼全成!」
彭賽賽沒理她,拿起自己的飯盒朝外走。沒想到小周一步躥了過來,扯住彭賽賽的袖口,大聲罵道:「你這個不識相的玩藝兒!你聾啦?告訴你!別在我面前裝三孫子。」
彭賽賽冷冷地說:「你要幹什麼?別欺人太甚!」
小周說:「欺負的就是你!下三爛!」
「你罵誰?把話說清楚!」
小周大笑起來:「還有什麼不清楚的?整個醫院誰不知道?上夜班賣淫,懷了野種,切了子宮。跟這種人一個屋子裡呆著,噁心!」
彭賽賽臉色鐵青,一顆受辱的心幾乎支離,她愣了幾分鐘,扔下飯盒,脫下白衣,從地下室走了出去。
彭賽賽渾渾噩噩地走到醫院外的大街上,臉上帶著慘淡的微笑。
這個世界真美,可藍天白雲之下,高樓大廈之間,竟沒有一寸空間能做彭賽賽的立身之地。
她又一次想起了吳紅芳,感嘆她的命運,佩服她的勇氣,當層層重壓把人絞榨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吳紅芳給自己尋找了一個更廣闊更輕鬆的去處。
逃遁永遠是弱者的本能,但逃遁也需要過人的勇氣。想到死,彭賽賽的雙腳軟了起來。她恐懼地自問:「真到了那樣的地步嗎?」
她無目的地往前走著,然後在街心公園的一條長椅上坐了下來。
超負荷的痛苦讓彭賽賽變得空白而遲頓,所有的神經都麻木了。
天忽地陰了,不一會兒,老大的雨點透過密密層層的樹葉,劈里叭啦地砸了下來,接著,雨點連接成密集的雨網。
彭賽賽坐在雨中,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
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兒舉著一把橙黃的雨傘,故意踩著水坑兒一跳一蹦地跑了過來,走近彭賽賽的時候,他放慢了腳步,大聲對彭賽賽說:「阿姨,你沒事吧?為什麼淋著?我送你去回家吧。」
回家?如今的彭賽賽還有家嗎?她的家到底在哪兒?
彭賽賽抬起頭,看見一張圓圓的小臉和一雙黑亮的眼睛,她不忍拒絕孩子的好意,站起身,躲到了孩子的傘下。
當他們共撐著一把傘從那條林蔭路走出來的時候,彭賽賽覺得喉間變得火辣辣的,水珠不斷從臉上流淌下來,涼的是雨,熱的是淚。
彭賽賽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她知道這個時候方登月還沒下班,她想趁這個時候回去洗個澡,再拿幾件換洗的衣服。
房門打開了,迎面站著兩個陌生人,一個中年女人,一個孩子。
「你是誰?」彭賽賽面無表情地質問。
「你是誰?」女人一臉的寵辱不驚,不卑不亢地反問。
女人反客為主的態度讓彭賽賽惱火,怒氣和委屈同時在心上漫過,自已才離家不幾天,竟然連最後的領地都已經被別人侵佔了。
「你們到底是誰?」彭賽賽說著話,甩掉腳上被雨水浸濕的鞋,找了一雙拖鞋換上。
女人指了指電話說:「你還是自己去問方登月吧,他會告訴你怎麼回事。」說著話走進廚房,把浸泡在鋁盆里的竹筍翻洗了一過,又換上新水。
看那女人悠閑自如得像個主婦,彭賽賽反倒不知所措了。
一個已經破碎的家,誰愛住進來,誰就住進來吧。
一個毫無心肝的男人,誰愛拿去,誰就拿去吧。
彭賽賽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穿好衣服從浴室中走了出來。那女人正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從廚房裡走了出來,不冷不熱地對彭賽賽說:「淋了雨,喝碗薑湯吧。」
俗語說:「揚手不打笑臉人。」女人的好意讓原本想興師問罪的彭賽賽軟了下來。
當彭賽賽無言地坐進沙發,小口啜著薑湯的時候,女人突然說:「我叫余立兒,是方登月初戀的女朋友。」
彭賽賽沒想到突然冒出來的外地女人竟是丈夫的初戀情人,更沒想到這個女人會如此坦率地直言相告。
女人的出現,進一步證實了這個家庭的虛幻,七年的相處,從一開始便有無數的秘密和欺騙。但這一切,對已經心灰意冷的彭賽賽來說,全都無足輕重了。
倒是余立兒有點欲罷不能,主動向彭賽賽說起她和方登月的從前。
勞燕分飛的悲怨給男人留下的傷痛大多像刀傷一樣,劇烈而短暫,隨著刀傷的平復,記憶也會一點點淺淡。而女人對真愛的留戀,卻會折磨她們的一生一世。
和方登月分手不久,余立兒發現自己懷孕了。丟了工作,舉目無親,連自己的生活都沒有著落,拿什麼養育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但余立兒鐵了一顆心,把孩子生了下來。
為了母子倆的生存,她當過鐘點工,當過髮廊妹,也做過傳銷,賣過小百貨。直到認識了安徽一個做毛筆生意的中年人,生活才安定下來。
那男人是個好人,為人善良而厚道,對小粵也很疼愛。沒有婚約,沒有名份。余立兒認了,只要能給孩子一方遮風避雨的天地,不再時飢時飽,不再東遊西盪,余立兒什麼都認了。
可惜好景不長,兩年後,安徽人的妻子要帶一雙兒女來深圳,安徽商人給了余立兒一萬塊錢。讓她帶著孩子離開那個臨時的家,從此,母子倆又開始了飄搖不定的生活。
後來,余立兒得了腎病綜合症合併腎功能衰竭,喪失了勞動力,只好帶著兒子回廣西老家,靠母親和弟弟的接濟,慘淡度日。
「這麼艱難,為什麼一直沒來找他?」彭賽賽像個旁觀者。
「說不清,也許愛一個人就不願意成為他的包袱和累贅。」
「可你到底還是來了?」彭賽賽的話有點殘忍。
「……」
「他知道孩子的事么?」彭賽賽又問。
「我想他心裡全明白,孩子跟他長得那麼像,連外人都能一眼看出來。」
「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
「我覺得阿月已經變得太陌生了。」
「那又為什麼告訴我?」
「因為你是女人。你絕不會在情感上接納我,但你能懂。」
「我們就要離婚了,你可以和他破鏡重圓。」
余立兒苦笑著搖搖頭:「不可能。就算阿月願意,也一切都太晚了。」
「為什麼?」
「醫生說,我最多還有兩個月……」
兩個女人一起沉默了。
那孩子從書房跑了出來,手裡舉著一個原木鏡框:「爸爸的照片!和我們家裡的那張一模一樣!」
鏡框里鑲著一張方登月大學時代的生活照,很土氣。
賽賽仔細朝孩子臉上打量,果然,一雙細長的眼睛活脫就是從方登月臉上直接複製下來的。她想拉拉孩子的手,孩子卻退到母親的身邊,疑惑地看著彭賽賽,局促不安地把兩隻腳緊並在一起,手裡的鏡框抱在胸前,越抱越緊。
這一刻,彭賽賽的心變得像一棵爬滿螞蟻的老樹,嘈雜而空洞,還有一絲由衷的憐憫,幾乎忘了坐在對面的女人本該是她的情敵。
彭賽賽在痛苦中迎來了三十歲生日。她決定回到自己家中舉辦一次小型的生日派對。
那天白天,方登月帶著余立兒和余小粵去看長城了,家裡空無一人。
彭賽賽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在客廳天花上掛滿七色的彩條彩帶,正中的牆面上,還掛上了一個風扇大小的火紅的中國結。又從樓下的餐廳訂了一桌飯菜,還拿出一瓶1000毫升的大香檳放到餐桌上。
剛剛忙碌完,關自雲已經帶著她的喬治昊按響了門鈴。
喬治昊是半月前回國的,一回來,就正式向關自雲求婚,並決定在國內定居,留在中國教書。他的姐姐喬聖慈在上次從中國回美國后不久,患急性心肌梗死去世了,臨死時對弟弟說:「關自雲是個好姑娘。」
對於喬治昊的求婚,關自雲覺得有點匆忙草率,卻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滿屋子的喜慶氣氛讓關自雲眼睛一亮。她放下手裡的鮮花和一籃子水果,笑著說:「喂,搞得這麼漂亮,像是要再結一次婚的樣子。」
彭賽賽勉強笑了笑。
喬治昊和彭賽賽握了握手,回過頭對關自雲說:「你的女朋友真漂亮,比照片上看到的還漂亮。」
關自雲故意嗔怪說:「喂,這兒可不是美國,不能隨便對第一次見面的女士說她漂亮,而且不能當著自己的女朋友說別的女人漂亮。」
喬治昊聳了聳肩,兩手一張說:「怎麼會是這樣?」
正說笑,方登月回來了,身後跟著余立兒和她兒子。
方登月手裡提著一個老大的蛋糕,笑著和關自雲打招呼,神情稍稍有點尷尬。
「喂,你可真是稀客呀。好久不見了!」說完,又指著余立兒和孩子說:「廣西來的老鄉,帶他們去逛了逛北京。」
余立兒朝大家點了點頭沒說話,又朝彭賽賽微微一笑,然後帶著孩子到卧房去了。
方登月把蛋糕放在了餐桌上,對彭賽賽說:「時間來不及,只買了蛋糕沒有買花,幸好自雲送花了。」
彭賽賽沒理他,張羅著大夥入座。大家喝著酒說笑了一陣,關自雲就催促彭賽賽點亮蛋糕上的蠟燭。彭賽賽卻拿著火柴站起身,向餐櫃邊走去。
餐柜上擺了好幾十支白色的蠟燭,彭賽賽把它們一支支點著,然後熄掉了廳里所有的燈。
「啊,就像我們美國過聖誕節一樣!」喬治昊興高采烈地說。
「喂,注意一下修辭,是人家美國!不是你們美國!」關自雲立即糾正他。
「OK!是我搞錯了!」喬治昊馬上接受批評。
彭賽賽從餐桌上拿起一支蠟燭,捧在手心,高高地舉到眼前,神情肅然,如入無人之境。
「當初,在護士加冕大會上,我們每個人都捧著這樣一支蠟燭,沒有浪漫,只有激情,我們念著希臘名醫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我之唯一目的,為病家某幸福……那時候,我們每個人都只有一個希望,做個好護士,可如今……我已經沒有資格做護士了,可那不是我的錯。」
關自雲驚愕地望著似醉如痴的彭賽賽,覺得她的神情有點不對勁。
「今天是你的生日,許個願吧!」關自雲想打破沉悶的空氣,竭力用歡快的語調說。
彭賽賽長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想許什麼願,也不想用燭光模仿別人的浪漫。這是我的燭光,我用它告別我的護士工作,告別我曾經珍愛的婚姻,告別我三十年並不成功的人生。」
氣氛變得更加凝重起來。關自雲故意大聲地笑,並帶頭唱起了歡快又通俗的《生日快樂》。眾人都跟著唱,余小粵也從卧室里跑出來,看著一群又唱又笑的大人們。
彭賽賽吹熄了手裡的蠟燭,朝關自雲點點頭說:「謝謝你,自雲。你是我一生中最可信賴的朋友。」說著又轉向方登月說:「也謝謝你,謝謝你曾經對我的好。」說著話朝房子里環視了一周,走出門去。
關自雲頭一個回過味來,大叫了一聲「不好!」率先追了出去。
等眾人追到樓下的時候,彭賽賽已經坐上了一輛計程車,急馳而去。
得知彭賽賽失蹤的消息,柳嬸急得老淚橫流,賽賽的母親卻不哭,眼神直楞楞地坐在床邊,一聲不吭。
醫院裡為這件事專門組織了一個尋人小組,還特地在電視台和報紙上發了尋人啟示。
三天過去了,還是沒有一絲線索。
關自雲從彭賽賽遺忘在餐桌上的手機里,查找了所有的電話號碼,一個接一個地打過去,詢問對方知道不知道彭賽賽的下落,回答全是NO。
電話打給火星蟑螂的時候,火星蟑螂半天沒說話,接著,就放聲大哭起來,怪自己幾天來一直忙著生意上的事,沒和彭賽賽聯繫。
可事到如今,說什麼都太晚了。
就在眾人心急如焚的時候,彭賽賽正坐在南下的火車上,默默地告別故鄉,告別親人。
曾經令人談虎色變的死亡,此刻竟變得幽遠而美麗。
彭賽賽給自己選擇的終極之地是神秘而遙遠的九寨溝。據說那裡是個有野人出沒的地方,她要在那裡化泥化土,化霧化煙,伴著森林裡氤氳的曉風,伴著山間溪流中的月影,走向無極之路的永遠。
列車在黑夜裡向前行進,上鋪的鋪位和列車的車頂只有咫尺的距離,空調的氣流盤旋下來,鋒利而冰冷,正一點點地把彭賽賽的血流降溫、凝固。
彭賽賽閉上眼睛,想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但她做不到。眼前不停地變幻著許多人的影子,有熟悉的,也有疏遠的,有相互親近的,也有彼此憎惡的。
……彭賽賽聽見母親的哭聲了。也許早在幾天前,母親就有了某種不祥的預兆,那一晚,母女倆已經關了燈躺在了床上,母親突然說:「賽賽,媽老了,沒什麼指望了,就盼你沒災沒病,高高興興的。」
又說:「你父親那輩人兄弟三個,兩位大伯家都生了兒子,惟有我生的是女兒。所以我給你起名叫賽賽,就是想跟他們賭口氣,常香玉的《花木蘭》唱得多好哇,嗯,……」母親說著,竟然哼起了「誰說女子不如男」的唱段。
……關自雲向她走了來,還是那副自信得近乎自大的模樣,關自雲說:「賽賽,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你從小就是一個徹底的理想主義者,愛一個人會愛到骨子裡去,愛一個人會愛到沒有了自己。」
是的,這是關自雲常常對彭賽賽說的話,讓彭賽賽常常分不清這話是褒是貶。彭賽賽還記得關自雲這麼說過:「像你這麼全心全意地去愛一個人本該是天下最美好的事,但有時候也是最可怕的事。一旦愛,就要化到男人的心裡、血里、身體里,太極致了。你是搞醫的,想想看,一個人的心裡血里身體里要是長出的別的東西來,那是什麼?不是血栓就是癌瘤。你硬是要長進去,人家當然會拚死地排斥,要是真長進去了就更慘,結果不是被手術切除,就是一塊等死。」
此刻,彭賽賽覺得自己真像是一塊癌腫,被切割了下來,動手切割的人不是別人,是她自己。
……想起表梅竹馬的小夥伴柳四搏。
「柳四兒,你灰心嗎?」
「很灰心哪!」
「那怎麼還是一個勁地笑?」
「不笑怎麼辦?人生在世,總得樂呵呵地活下去呀。」
「你不覺得這麼活著不夠真實嗎?」
「怎麼不真實?你想想,我要是不樂呵呵的活著,蛋蛋怎麼辦?我媽怎麼辦?」
彭賽賽一陣感動,她想的全是自己,柳四搏想的卻是親人們。和柳四搏相比,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還有火星蟑螂,那近乎魔幻近乎荒誕的一夜情到底算不算愛?
火星蟑螂說過,如果有一天你的生活真的出了問題,希望你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我。可她最後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竟連個的招呼都沒和他打過。
彭賽賽幾乎把所有人都想了一遍,卻惟獨沒想秦羽。
恍惚間又做起有關小白鼠的夢,那些小白鼠被關在密封的玻璃容器中,左突右撞,筋疲力盡,終於窒息而死。
接著,她看見自己臉色蒼白,緊閉著雙眼,躺在一張病床上,已經停止了呼吸,護士正要往她的身上蓋上白單。母親撲在了她的身上死活不肯鬆手,任眾人強拉硬拽也拉不走,母親一臉的倉皇和絕望,無淚的雙眼空空洞洞,讓人看了,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碎……
彭賽賽驚叫了一聲翻身坐起,咚地一聲,頭撞上了車頂。
車廂里的人被驚醒,紛紛詢問「出了什麼事?」
還有人找來了列車員,關切地問彭賽賽是不是生了病。
彭賽賽流出了眼淚,訥訥地對大家說:「對不起,我做了一個噩夢。」
天不亮的時候,火車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停了下來,彭賽賽提著自己那個癟癟的手提包下了車,像逃離鬼窟般地奔出了站台。
彭賽賽的出走讓方登月的良心受到最大譴責。雖然這半年之中他和彭賽賽鬧得昏天黑地,雞飛狗跳,但就他的本意,絕沒有想過要把彭賽賽擠上絕路。如果彭賽賽真的死了,他將一生一世無法擺脫這份內心的陰暗和恐懼。
余立兒同樣感到不安,她後悔和彭賽賽說了太多的真話,她覺得彭賽賽的死因里,一定有一條是因為她和小粵的出現。
余立兒最終沒有向方登月說出小粵是方登月的兒子。她帶著三分歉疚和七分失望決定返回廣西老家,方登月沒有挽留。
方登月把她們母子送到車站,在候車大廳里等候檢票的時候,方登月把一個厚厚的信封交到余立兒的手裡,信封里裝了三萬塊錢。
「我們的日子過得不富裕,但還說得過去,這錢我不要。」余立兒說。
「這錢是給孩子的,得讓小粵上學,得讓他從那個小地方走出來,不然,一輩子就毀了。」
余立兒一下子就哽住了。
來北京的這些日子裡,方登月雖然一直客客氣氣,也算體貼周到,但卻從沒和余立兒有過一絲情人般的親熱,余立兒身體病衰到這個樣子,沒祈盼過和方登月重溫鴛夢,但方登月的冷漠和客套讓余立兒明白,他們之間的舊情緣已經全然斬斷了。所有的從前都變成了一道傷愈后的瘢痕,沒有知覺,沒有溫度,只剩下了難看。
「放心,小粵的生活費和你的醫療費我會按月寄來。」
余立兒遏制著就要湧出來的淚,強笑著說了聲「謝謝。」突然兩道暗紅的鼻血流了下來,染紅了白色襯衫的衣襟。余立兒晃了兩晃,身子一歪,摔倒在旁邊坐著的旅客身上。
小粵兒「哇」的一聲大哭,周圍的人們圍攏了過來,接著,候車廳里一片混亂。
不一會兒,列車員幫忙叫來急救車,余立兒被抬出候車大廳的時候,方登月的手機響了,電話里響起了張雪一氣急敗壞的聲音:「喂,死到哪兒去了?已經讓人家香港老闆等了你二十分鐘了,怎麼回事……」
方登月這才想起今天約好和香港老闆洽談進口日本紡織流水線的事。分身無術的方登月絞盡腦汁想了幾分鐘,馬上給鐵皮煙盒撥通了請求緊急支援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