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精神原創時代的終結王躍文
遠在人類文明史的荒洪時代,聖人們應運而生。古人有云: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孔子、耶穌、釋迦牟尼、穆罕默德,這些聖人創造的精神價值是「原精神」,作為人類文明的基因,注入了各自民族的血脈。幸而有了這些聖人,人類才真正告別了野蠻和愚昧。
可聖人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更不是自封的,也不是身邊有幾個哥們兒抬舉便能成就的。孔子過去兩百多年,才出了個孟子,也只能算作亞聖。亞聖之後,中國再無「亞亞聖」。後來倒是出了些大儒,他們無非是幹了些注經或附會經書的活計,終究沒能成聖人。這些大儒們興許是做過聖人夢的,可惜都枉然了。有的人在世時聲名顯赫,或許自命當世聖人,或被些阿諛弟子捧為聖人,然而後人並不買賬,還是沒法聖人起來。
過去有些皇帝,自知做不了聖人,就想長生不老;但人畢竟是要死的,他們就想死後成仙。而神仙也不是誰想作就能作的。中國本無宗教,道教也只可算作準宗教,因而中國也就說不上有真正的神仙。我們逛道觀,會發現觀里供奉的除了元始天尊,竟然還有觀世音,還有孔聖人,還有孟亞聖,還有諸葛亮和關雲長。只要堪稱人傑人聖,皆可成道觀里的神。可是我們竟沒有發現道觀里供奉過一位皇帝,儘管想羽化成仙的皇帝並不鮮見。神仙是後人尊封的。可見中國人最不願恭維的便是死去的皇帝。活著的皇帝他們沒法不拜,因為皇帝有門出色的手藝,就是殺頭。
大凡聖人們都講過很多話,那些講話被奉為萬世遺則;而講話很多的人並不一定就能成為聖人。術師、巫婆及詭辯家們講過的話也會很多。我也許有些迂闊,寧信古人,不信今人。今人想在精神層面玩些花樣,哪怕天天唾沫橫飛,他們講的除了異端邪說,就是拾古人牙慧。所以,今人再怎麼標榜他發明的精神如何偉大,我都是懷疑的。哪怕有人告訴我人類就要遷居外星球了,我都會相信;但是如果有人告訴我誰創立了新宗教、新主義之類,我絕不會相信。如果真有這樣的新宗教、新主義誕生,那無非是控制人類靈魂的精神刑具。
人類精神的原創時代早已終結。有位叫拉登的人,也許就是自命創造精神財富的人,把事情鬧得很大。拉登奉行什麼伊斯蘭原教旨主義,但他那些瘋狂的宗教理念卻並不像字面上那麼簡單。他興許是想成為聖人,讓自己成為伊斯蘭教里程碑式的人物,成為穆斯林世世代代靈魂中的偶像吧,但伊斯蘭教不允許崇拜偶像。
新聞製作法王躍文
我曾說過,媒體上的很多新聞,其實是導演出來的。最近我又發現,有些媒體還會夢筆生花,製作新聞。新聞製作法雖說五花八門,卻也可大致歸類。最常見的是「煞有介事法」。一天,我乘飛機從某地去某濱海城市。登機時間早到了,卻沒有及時通知大家登機。好不容易登了機,卻見機艙里一片混亂。機組廣播說由於民航方面工作失誤,將機票編號弄錯了,不再對號入座,請旅客們原諒。那是架波音737,沒有頭頂艙。買了前面座位的旅客因為別人搶先坐了自己的座位,自然要發發怨氣。我乘飛機是不講究前後的,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沒過多久,空姐開始分發報紙。卻見某省日報的首條新聞是《離入世還有11天,省政府緊急啟動世貿知識培訓》。溜了一眼,無非是講某省如何適應新形勢,審時度勢,在廣大幹部中緊急開展世貿知識培訓,云云。我看了頓生疑竇:這算是新聞嗎?中國入世談判先後進行了十五年,為什麼要等到最後只差十一天了才進行世貿知識培訓呢?我雖是個經濟外行,卻知道世貿知識絕不是十一天就可培訓好的。那麼這十五年間,日理萬機的各級官員們幹什麼去了呢?有這十五年時間,完全可以用全新的理念培養整整一代人,那將是功德無量的事啊!明明是耽誤了十五年,卻偏要煞有介事,把失誤說成功績。我想這件事如果真有新聞價值,題目應該是《15年空蹉跎,11天抱佛腳》,還應再加上個副標題《政府錯過世貿知識教育的大好時機》。當然,我知道這只是痴人說夢,這樣的新聞是斷不可能出現的。臨下飛機了,機組的廣播又為座位編號弄錯的事向旅客道歉。可是就在這時,真相大白了。有旅客終於知道,並不是什麼編號弄錯了,而是某省副省長率團優先登機,優先坐了前面的座位。許是這位官員公務繁忙,臨時訂票,沒能趕上有頭等艙的飛機,又沒能買著前排的機票,於是只好委屈人民群眾了。人民航空還得背黑鍋,承認自己工作失誤。望著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首長車隊,旅客們為自己被愚弄而惱怒,但他們也只能罵幾句粗話而已,首長是聽不到了。旅客們還在公共車或的士上顛簸,首長只怕早已踩在紅地毯上了。首長只聽得見歡迎歡迎之類的話。一位旅客憤然道:好大的官啊!不就是個副省長嗎?!其實這才是新聞。一個副省長登機,就能使飛機正常的秩序受到破壞,更大的官上來了怎麼辦呢?當然,這樣的新聞也是沒法出籠的。我猜想,哪怕這位副省長是去這座濱海城市觀光,當地媒體只怕也得煞有介事,說成是工作考察。
我注意到還有個新聞製作法用得較多,就是淡化邏輯法。淡化邏輯本來是兒童文學創作的手法,卻讓新聞記者們演繹得爐火純青。前兩年搞「三講」,連篇累牘的新聞是,某地過去由於工作作風存在一定偏差,幹部下基層調查研究少了,很多問題得不到解決。自從開展「三講」以來,組織多少多少幹部深入農村,了解到了什麼什麼問題,於是切實採取措施,使農村面貌發生了根本變化。群眾高興地說,「三講」就是好!過了一年,又開始搞「三個代表」教育,又是連篇累牘的新聞,某地過去由於工作作風存在一定偏差,幹部下基層調查研究少了,很多問題得不到解決。自從開展「三個代表」教育以來,組織多少多少幹部深入農村,了解到了什麼什麼問題,於是切實採取措施,使農村面貌發生了根本變化。群眾高興地說,「三個代表」就是好!這就怪了,這些問題不早在「三講」時就解決了的嗎?怎麼又冒出來了?兩個新聞哪個真實?「三個代表」的新聞不是否定了「三講」的光輝成就嗎?原來,新聞是不能用正常邏輯去推理的。往前推十年,那會兒搞「社教」,新聞模式也是如此。再往前推二十年、三十年,比方說各種運動中,同樣是這種新聞模式。但願「抓革命,促生產」的偽邏輯不要再延續下去。
假戲真做法,也是新聞製作的重要決竅。早些年在電視里看到一條新聞,國家某部開展萬名幹部下基層活動。萬名京官雲集北京火車站,部長親自到車站送行,並發表重要講話。聲勢之浩大可想而知。是否真有萬名幹部下去,倒也未必。中國自古用兵之道都是號稱兵力比實際兵力要多些。但我當時的疑問卻是:北京開往全國各地的火車是否能同時發車?過了不久,又看到了這條新聞的「續集」:從全國各地調研歸來的京官們又雲集北京火車站,受到部長的親自歡迎。這又怪了:誰有這麼大的調度能力,能讓萬名京官同一天到達北京火車站?如果這位部長真有如此才幹,他應出任國防部長。機緣巧合,我後來偶然認識了這個部里的某幹部,說起這事,才知荒唐復荒唐。部長為了湊個電視新聞,強令下去調研的全體幹部同一天出發,同一天回京。可是要做到這一點,目前是沒有這種技術可能的,於是大家只好先到火車站接受送行,再分頭等候火車。回京也是如此,大家必須趕在部長親自迎接的那個黃道吉日之前到達北京,再背上行裝去火車站列隊,接受歡迎。幹部們的確是下基層了,可是弄出這樣的新聞,就假了。
同假戲真做異曲同工的是真戲假做,這也是新聞製作的常見法門。有回,電視新聞播出這樣的鏡頭:一個小孩不慎跌進水井裡,警察聞聲趕到,將小孩從井裡吊了上來。小孩嚇得慘叫,被救小孩的父母作揖跪頭,感謝警察同志的救命之恩。可是,我看了這條新聞,卻怎麼也感動不起來。我在琢磨這條新聞的製作過程。一種設想是:有人見小孩跌進水井裡了,馬上拔打110。警察趕到了,卻見新聞記者沒有到場。於是且慢,聽憑小孩在水裡掙扎,連忙同電視台聯繫。大概電視台搶新聞也講究時間就是生命,火速趕到。我只能想象電視台用兵神速,不然小孩早淹死了。一切準備就緒了,於是警察同志才面對鏡頭,開始緊張地搶救。我這設想顯然有點兒「解構」意味,警察同志萬萬不敢如此草菅人命。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小孩本來早就救上來了,可是聰明的電視記者們為了追求新聞的「真實性」,又把驚魂未定的小孩再放進水井裡,重新吊上來。難怪那小孩哭得那麼慘。本來是真實的新聞,如此一製作,就令人討厭了。
詩意的人們喜歡說小小的露珠里可以看見太陽,所以露珠映日法也是新聞製作的又一寶典。電視是目前最強勢的新聞手段,露珠映日法也多為電視新聞所採用。我所居住的小區很漂亮,據說是全國文明小區示範點。每年元宵,小區所在的區政府都要在這裡舉辦燈會,很是熱鬧。電視台自然要來拍新聞。電視鏡頭裡的燈會比現場更漂亮,這是常識。可是超越常識的是新聞反映的卻不光是這個居住人口不足五千人的小區了,而是「某某人民鬧元宵,歡天喜地頌太平」。我隱去不說的「某某」二字說的是一個省。別說一個省,就連這個小區所在的這座城市也僅這一處燈會。我倒不是說整座城市必須萬人空巷鬧元宵才是好事,那也太勞民傷財了。只是說用露珠映日法精心炮製出的新聞粉飾意味太濃了。我們看電視新聞,形勢好得不得了;放眼下去看看,未必如此。功勞全在露珠映日法創造出的「電視繁榮」。
從事新聞工作的都很精英,他們玩出的新聞製作法還有很多,人們早已司空見慣,懶得再列舉了。
匪夷所思王躍文
看過篇小說,叫《遍地羊群》。寫的是上面撥下扶貧款,扶植貧困山區養羊。可扶貧款被層層侵吞了,羊沒養成。等到上級來檢查,幹部就讓老百姓披上白色編織袋在山坡上匍匐而行。領導見著的場面,正像那首老歌唱的,「羊兒還在山坡上吃草」,於是十分滿意。有人指謫這位作家太陰毒了,太損人了,居然把幹部作風寫得如此不堪。其實,明眼人都清楚,比這更荒唐的事天天都在發生。光是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披露的咄咄怪事,就令人瞠目結舌了。
某地為了綠化荒山,一勞永逸,不惜耗費巨資,將水泥里和上綠色顏料,鋪滿整座整座山頭。人站在遠處,像孫悟空那樣手搭涼棚一望,但見山山崗崗,盡披綠裝。這不比《遍地羊群》更有創意?
某地為了迎接農村初級衛生達標檢查,不準農民在自家新修的廁所里拉屎,得等到上級領導視察過後才能使用。可是領導們日理萬機,左等右等就是不來。農民要上廁所了,只好扛把鋤頭去野外挖坑。這不比《遍地羊群》更黑色幽默?
某地發展小城鎮,規定臨街面房子必須建三層樓以上。有的群眾沒錢建那麼高的樓,那不行。怎麼辦呢?政府到底是人民群眾的貼心人,善解人意,允許群眾先建一層或兩層,但臨街面的牆必須建到三層以上。於是這個地方就出現了亘古未見的「空心樓」。臨街面看上去高樓林立,富麗堂皇,而高牆後面卻是空空如也。這不比《遍地羊群》更加智慧?
這些傑作,既不是愚人節玩笑,也不是三歲小孩胡鬧,更不是誰吃飽飯沒事幹瞎編的段子,而是那些被叫做人民公僕的國家幹部認真研究、大膽決策的。焦點訪談曝光了的,該不會弄錯吧。這正應了王小波的那句話,中國是發生小說的地方。
天下怪事多著哩,怎能都上焦點訪談?即便是百姓看好的焦點訪談,也得留些版面風花雪月。但見諸報端的怪事,仍有不少。
某地農村冬種,農民根據田壠的水系流向和各自習慣開溝瀝水。鄉黨委書記下來檢查,大發雷霆。因為農民們開出的溝既沒有朝著一個方向,又沒有整齊劃一,影響美觀,必須返工。農民不從,因為開溝是為了瀝水,不是為了好看。書記便強令農民必須服從鄉黨委的決議。正是俗話說的,胳膊扭不過大腿。農民最後只好認輸,按照鄉黨委統一要求,重新開溝。新開的水溝必須一律同公路垂直。最後縣裡領導來檢查,坐在小車裡放眼望去,條條水溝直得像刀子切的,油菜、小麥叫水溝分割成整齊的塊兒。太漂亮了。縣裡領導高興了,這個鄉被評為當年冬種先進典型。鄉黨委書記在縣裡冬種總結大會上介紹經驗,農民們卻在背後罵娘。
某地調整農業產品結構,不準農民種糧食了,說要種蔬菜。農民很聽話,就種蔬菜吧。上面派工作組來檢查,卻發現有的農民種的蔬菜不是他們指定的品種。這下可觸犯天威了。工作組不分清紅皂白,把農民地里的蔬菜全給毀了。有的農民不服,要求賠償損失。工作組說,我們幫你拔掉劣種蔬菜,你還得付我們工錢哩!這不禁讓人疑問,這是哪家王法?!從前只聽說舊中國有流氓打了人之後,要被打的人付手工費。農民最終沒有辦法,只好按上面意圖改種上面指定的優良品種。可是見收之後,所謂優良品種並沒有像上面說的那樣增產增收。農民們找誰去呢?!只能背後罵幾句娘。
某地是聞名遐邇的牛奶之鄉,老百姓因為養奶牛,稍稍過上了幾天好日子,政府領導就躊躇滿志了,自以為造福蒼生,功莫大矣!於是耗資億萬,修建了一條牛街,以彰政績。滿街便是石雕奶牛、牛角圖騰及同牛有關的藝術傑作。修牛街的錢從哪來?自然是從老百姓口袋裡掏。此等籌資舉措,各地都有經驗,最為典型是什麼「幾個一點」:政府出一點,銀行貸一點,社會募一點,群眾交一點。話說得漂亮,其實無論哪「一點」,最後都會萬流歸宗,「點」到老百姓的腰包里。這是閑話,單說那牛街吧。當地百姓很氣憤,說每到晚上,見滿街石牛,鬼影幢幢,就恨不得砸了它們。原來政府有錢修牛街,卻沒錢兌付養牛戶的牛奶款。有的養牛戶因此不得不含淚賣掉奶牛。政府領導卻洋洋自得,說過了五百年,這大草原也許消失了,留下來的石牛卻都是價值連城的文物!
那些聰明的公僕,他們腦子裡怎麼儘是些匪夷所思?正天天上演的荒誕,怎麼總似曾相識?
窮人拿唾沫淹死你王躍文
我很佩服張天蔚先生,居然能耐著性子,讀完奇文《「窮人」,文明史的反面角色之一》,居然又有興趣著長文(《書屋》2001年第1期《看毛志成先生對窮人開刀》),先國際后國內,好生說道理。真是好修養。毛先生的大名,我幾年前就眼熟了,但自從讀過他的一篇吹捧貴族的大作之後,見著「毛著」就「怕死」(pass)了。隱約記得,儘管毛先生津津樂道的是所謂貴族精神,而文章中往往是貴族和貴族精神兩個詞混同使用,給我的印象就是:凡是貴族,即有貴族精神,亦即高而貴之,全賴他們弘揚民族之魂靈、傳承文明之衣缽,方有今日之中國。可今日中國人的文明素質很成問題,這就怪歷代皇帝太吝嗇了,公侯伯子男封得太少。而窮人家孩子只有好好讀書,科場得意,才能高官厚祿,有的就被皇帝老子糊裡糊塗賜了爵位,敗壞了貴族血統的純正。天下又總不太平,朝代一更替,前朝的貴族又不作數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讀書人十年寒窗掙來的爵位,很可能又被不肖後人弄丟了。於是,貴胄薪火不繼,萬般無非下品。千古顯貴府第,惟有孔門一家。頂頂可惜的是,就連孔家店,也被後人砸爛了,枯竭了洙泗淵源。難怪中國總富裕不了。如果秦始皇果真長生不老,成就千古一帝,現行紀元乃是秦歷若干年,貴族肯定大大的有,中國肯定大大的好了。
我本可同毛先生套套近乎,尊他為階級兄長的。我從姓氏起源中知道,王姓的先祖,本是周天子的小兒子,因為說了直話,被貶為庶民,逐出周室。先祖淪落民間之後,只因曾是王族,便以王為姓。如果我讀的那本書不很附會,我的血統其實很高貴的,甚至比孔門都要悠久且顯赫。可是,我正像那位因言獲罪的遠祖,不太看貴人臉色的,更不問自己的血統。自己目前並不富有,但也不是太窮。怕只怕哪天真的窮困潦倒了,生活苦些也是命中注定,卻還要背上個「文明史的反面角色」的包袱,就實在冤枉了。我生活在真實的民間,天天打交道的都是那些此生暴富無望、倘若命舛就會貧窮的平頭百姓,他們都是大大的良民,從他們的臉上實在看不出什麼「反面」來。
中國不會再有貴族了,只會有富人。我沒有仇富情結,並不籠統地認為「肉食者鄙」;相反,我做夢也想當比爾?蓋茨。但是,凡富就「正面」,凡窮就「反面」,打死我也不相信。我並不斷章取義或強加於人,但琢磨毛先生的高論,他是將芸芸眾生及其品格等合併成兩個同類項:富人、貴族、高貴、精英、正面、進步;窮人、下賤、愚魯、草芥、反面、破壞。我的老天,這幾乎讓人想起希特勒的納粹理論:凡「非我族類」者,都是蝗蟲般繁殖的低等生命,應該從地球上消失。倘若真把「反面」的窮人從這世界上消滅掉了,只剩下一些富人和貴族成天袖著手,在別墅前的綠草坪上喝雞尾酒,只怕也喝不了幾天。
人類本是多災多難,舉步惟艱。如果毛先生的理論成立,世界只好早早消亡了。因為這世上實在是富人少而窮人多。「正面」的富人哪怕個個三頭六臂身懷絕技,也抵擋不過那麼多「反面」的窮人與他們干戈相對。歷史能夠進步到二十一世紀,富人和貴族們真是辛苦了。試想,他們千百年來要與窮人作多少艱苦卓絕的鬥爭,才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飛機、宇宙飛船、網際網路以及民主、法制、國際公約。我日前看到一份資料,預測未來二十年哪些不會改變,其中就提到了貧窮:世界財富的浪潮再怎麼高漲,也抬不起第三世界貧窮這條大船,說是「人們將目睹第三世界大規模的飢荒」。這裡「目睹」別人「飢荒」的,大概都是「正面」的富人吧。那麼富人們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他們擔負得了嗎?他們會不會因為讀了「毛著」,終於明白窮人反正是文明史的反面角色,一生氣就撂了擔子呢?那人類末日真的就到了。
恕我不敬,毛先生在我印象中只是個符號,對他本人我並不了解。不知道毛先生自己是富人還是窮人。聽說現在很多高校推行了新工資制,著名教授年收入十萬元以上。毛先生的收入肯定很高,光工資收入就在十萬元以上?如果估計少了,且勿怪罪,不是我小看教授,實在是沒有見識。毛先生著述頗豐,就按千字千元算?每天三千字,日日不輟,絕非易事。我相信毛先生是神人,每年碼字總在一百萬字以上,年收入可在一百萬元。還假定毛先生餘暇時間玩玩股票,且從不折本。如此一算,毛先生算是富人了。如果稍稍擠掉點兒水分,只怕也富不到哪裡去。而且,窮有底限,富無止境。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就是窮了。富呢?正是俗話說的,官永遠有比你大的,錢永遠有比你多的。如果只有到了比爾?蓋茨那個份兒上才算富有,天下就都是窮人;如果同發達國家相比,包括中國在內的第三世界就都是窮人;如果同先富裕起來的那部分人相比,中國絕大多數工人、農民和國家工作人員也都是窮人。
幸好窮人們沒怎麼有機會讀到毛先生的文章,不然會很麻煩的。我做了個假想,比方碰上個窮人,我說,有位姓毛的學問人說你是文明史的反面角色。窮人一臉茫然,他聽不懂。我於是又說,毛先生說你拉歷史後腿。窮人隱約聽明白了,眼睛睜得天大。我再換種說法解釋,毛先生說你是反動派。恰好這位窮人有「文革」經驗,脫口而出,說,真是知識越多越反動!我想反動派是政治帽子,窮人會害怕,便改口說,毛先生說你是壞人。窮人憤怒起來,想罵娘了。我馬上勸住了他,說,人家毛先生是讀書人,你得文明些。窮人不罵娘了,挽起袖子想動手打人。我又說,不行不行,人家毛先生是斯文人,你不得粗魯。窮人無奈,只好呸!吐了一把口水。我又想,如果誰有耐心,挨個兒去告訴窮人,如此如此,他們每人吐把口水,也定會白浪滔天,淹得死人。
忽然想起魯迅先生的一篇名文,題目叫「喪家的資本家的乏」什麼的,寫到一種淪為玩偶的動物,見了闊人就怎麼的,見了窮人就怎麼的。我不好意思說。
被平均的大多數王躍文
王小波先生有篇文章叫《沉默的大多數》,流布很廣,文章標題似乎已概念化,具備了某種社會學意義。我一直琢磨著一個問題,經濟學意義上的;可我又不懂經濟,不知該怎麼表達;猛然想到王小波先生的妙文,便把這個問題用「被平均的大多數」以概括之。
我說自己不懂經濟,原話是想說自己不是經濟學家,但怕經濟學家說我不自量,便改口說自己不懂經濟。經濟學家,我是敬而畏之的。我認為當經濟學家,首先只怕數學要好,而我在小學時代數學就吃過零分。我說自己不懂經濟,總不至於招來攻訐吧?不懂,在中國多少還算是美德:知之為知之,不知之為不知,是為知之。
繞口令似的鬧了半天,我還是沒有說出自己琢磨的是個什麼問題。不是故弄玄虛,而是我有些膽怯。這牽涉到命題或定義,又是我不能面對的難事兒。什麼叫做「被平均的大多數」呢?我不善於用學理性語言來抽象出某種概念,只好用文學性語言來形象地描述。比方說,當我們說中國人均綠化面積達到了多少時,東南部的中國人在蔥蘢的樹蔭下愜意地納涼,西北部的中國人照例只能在沙漠和戈壁里艱難地生存。假如決策者滿意了這樣的平均數,覺得中國的植被比撒哈拉大沙漠好多了,綠化工作不要搞了,要騰出手來干更重要的事情,那麼,西北部的中國人就是「被平均的大多數」,因為從版圖上看,中國植被惡劣的地方遠遠多於植被良好的地方。
我的所謂「被平均的大多數」,只是為了表述起來不至於太拗口;其實要使概念周延些,還應加上些修飾:「被平均概念忽略和損害的大多數」。我前面舉出綠化的例子,僅僅只是為了描述概念時不流於乾巴。事實上,中國的大多數人,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經濟收入、存款、住房、汽車、糧食等等,都被各種公報、統計、講話、學術文章平均著。大多數人被平均了,他們就幸福了,就美好了,就離小康社會不遠了,就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了。誰敢說出苦來,退回去二十年,罪為訴社會主義苦;現在說是可以說,說了也白說。也許平均的概念,在經濟學上有大義存焉,但對於被平均的大多數,毫無意義。倘若有意義,我們何不跳出狹隘的愛國主義圈子,進入國際主義大家庭呢?放眼世界,把比爾?蓋茨的財富也拿來平均平均,我們豈不更幸福?有資料表明,世界上二百二十五位首富的財產加起來,幾乎等於全球五十億窮人年收入總和的一半。這五十億窮人,中國佔多少?我沒法弄清楚,但可以斷定的是把這些富人的財富都拿來平均,中國人均財富必然會高出一大節。如此如此,中國的大多數不是更幸福了嗎?!
中國農民應是被平均的大多數中的大多數。中國權威的理論家、政治家都指出,農民身上的致命弱點就是平均主義。我不知道這種說法的理論源泉在哪裡,卻可以明確地正告這類人:他們在胡說八道!農民們的很多訴求,其實只是最低限度地要求公平與公正,卻被扣上平均主義的帽子,翻身不得。我們這個社會幾乎形成了一種惡俗而市儈的思維定勢:但凡說到農民,就貶之以農民意識,具體來說就是平均主義。說白了,無非是農民貧窮,而窮人往往是說不起話的。他們同時又是王小波所謂沉默的大多數。農民如果動動腦筋,肯定憤憤不平:指責他們平均主義的,正是拿平均概念向他們描繪海市蜃樓的。如此對待農民,幾乎有些陰險了。近些年,不料先進的工人兄弟也遭遇了農民同樣的命運,他們嫌自己工資低了,而企業老闆動輒席捲國有資產,便告狀、檢舉、上訪,因此也成了可恥的平均主義者。
誰說社會財富沒有增加,肯定是造謠;誰說被平均的大多數非常幸福,肯定是撒謊。大多數人並沒有因為社會財富被平均了,他們就擁有了。那麼被平均掉了財富哪裡去了呢?被代表了。一九四九年以後,除去階級敵人不算,中國人只有兩類:人民和代表人民的人。如今,據說階級敵人在總體上已被消滅了,中國人就只有純粹的兩類了:大多數人和代表大多數的人。
所有概念都是代表人民的人或代表大多數的人發明的,人民或大多數人就只有無所適從的份兒。某人民去官府辦事,遇著代表人民的人態度不好,便質問:你不是為人民服務的嗎?代表人民的人便會義正辭嚴:難道你個人就是人民嗎?這位人民只好認輸:我不能代表人民!於是似乎成了這樣的邏輯:代表人民的人只為代表人民的人服務。這種時候,人民是抽象的,代表人民的人是具體的。需要人民的時候,人民就具體了。當是時也,必有宏文召告天下,動員全體人民群眾積極行動起來,云云。
有個最虛偽的禮儀,全球通行的國際慣例:為某某乾杯!酒都進了乾杯者肚子,同某某有什麼關係呢?假如某某在場,畢竟也喝了口酒,多少有些醉意,見這麼多人為自己乾杯,好不得意!最冤的是很多時候某某並不在場或者已經作古,人們卻舉酒為他乾杯。舉杯的人酒足飯飽,同某某是沒有半點關係的。
替有錢人著急王躍文
我寫作覓生,身無長物。倒是有些手頭闊綽的朋友,他們卻為口袋裡的錢煩燥著。這些人當然不是最有錢的一類,余銀一兩百萬元左右吧。他們拿著這錢不好辦,幾乎成了心病。
想著去投資做生意,左右下不了決心。幹什麼好呢?往大街上轉轉,門面鱗次櫛比,做什麼買賣的都有了,實在想像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賺錢門路。弄得不好血本無歸,那就悔之晚也。這些朋友中間有的原本是白手起家的,沒想到賺了幾個錢,倒不知怎麼辦了。進而一想,手頭的錢畢竟有限,幹什麼都只是小本生意,卻得同各路神仙打交道,作揖叩首,點頭哈腰。想著就煩。生意是不想做了。
現成的思路就是炒股。可是四處一打聽,沒聽誰說炒股賺了錢。有朋友於是自嘲,炒股本是投資,如今卻成消費了,而且是高消費。真正有狠的大炒家早已抽身走人,轉到別的賺錢行當里去了。依然留在股市裡出不來的都是些傻瓜,他們是原本財大氣粗的機構股、高談闊論的股評家、夢想再次暴發的暴發戶以及億萬迷信股市可以將自己有限的血汗錢點石成金的小散戶。看來,炒股也不再是明智選擇了。有人說,股市的嫌錢法則就是羊毛出在豬身上。拿著一兩百萬元錢去當豬,又何必呢?
家有黃金,外有斗量。做保險的上門了,說你錢捏在手裡幹什麼?買保險吧。心想保險自然好啊。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能保證自己沒個不時之虞呢?可就是受不了保險推銷員那股熱情勁兒。他們的笑容總讓人感覺心裡不踏實。一打聽,才知道保險推銷員的回折比例大得嚇人。於是你的直覺就是自己的保險費有多少白白進入了他們的口袋。再往深處想,保險費成本這麼高,能保險嗎?有朋友說,他見識過保險員培訓班,那場面同電視里曝光的傳銷培訓差不多。好了,保險也不想買了。
只好讓錢躺在銀行里睡大覺。可是銀行也不是吃素的,利息低得可憐,還得徵稅。銀行服務也不敢恭維。銀行有些規定真令人費解。有位朋友是做廣告策劃的,每做完一單,就有筆可觀的收入。可每次都為去銀行取錢傷腦筋。這位朋友是自由廣告人,沒有開公司。銀行工作人員說,公款不能匯給個人。我朋友解釋說,這是人家公司付給我個人的勞務費,不給我個人,又給誰呢?銀行說,對不起,這是上面規定的,我們沒辦法。我朋友問,有別的什麼辦法嗎?銀行說,按規定,我們應該把錢打回去。但是可以變通,你找個公司賬戶吧。我朋友沒法,只好找個熟人公司的賬戶。每次都得這麼周折一番,錢才能到自己手裡,弄得心裡總是不快。讓自己的錢往別人賬戶上過,暴露自己的財務狀況,想著就不舒服。更荒唐的是銀行分明知道賬戶是臨時找的,錢還是要到個人腰包里去的,何必硬要多此一舉呢?這位朋友說,想著銀行這種莫名其妙的規定就煩,真想買個保險柜,把錢鎖在家裡算了。
有朋友想通了,說,何必自尋煩惱?置套好房子,買輛好車子,過過平常日子,算了。於是,我多了些成天穿著休閑服打哈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