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受命草擬降表的李昊,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一支筆用來草降表,是文人的奇恥大辱;而自己竟兩逢其事,一身蒙垢,百死莫贖,四十年的家國興亡,為個人帶來奇異的遭遇;只好說是造化弄人,除卻認命,別無選擇。
於是他從塵封的書櫥中,找出一張泛成黃色的紙;那是他為前蜀後主王衍向後唐庄宗所草的降表底稿,文未註明「乙酉年」;今年天干又逢「乙」,好算得很,相隔四十一年。
「誰想得到?」他容顏慘淡地自語:「四十一年前的舊稿,竟可以為今日的藍本!」
細細一想,才知舊稿無用,王衍投降後唐庄宗李存勖,不過是一隅之地的分合;而如今投降宋朝,是五代十國歸於大一統的開始,這是歷史的偉業,何必戚戚?
轉念到此,頹唐的精神一振,丟開舊稿,重新構思,從統一海宇上著眼,凌空落墨,提筆便寫:
臣用三皇御宇,萬邦歸有道之君;五帝垂衣,六
合順無為之化。其或未知曆數,猶昧存亡,至興
天討之師,實懼霆臨之罪。敬祈英睿,俯聽微衷。
這是一個「帽子」,念了一遍,覺得「微衷」二字,不似乞降的語氣;既已俯首稱臣,總得為保全官家的眷口設想,措詞何防恭順,才有實益,因而將「微衷」改為「哀鳴」,接著便為孟昶敘來歷:
伏念生自並門,長於蜀地,幸以先君之基構,得
從幼歲以纂承;只知四序以推遷,不識三天之改
卜。
幼年接位,不識大勢;這樣的說法,李昊自覺相當得體。想了想,以下就該「頌聖」了:
皇帝明光出震,盛德居乾,聲教被於退荒,度澤
流於中外。當凝旒玉殿之始,缺以小事大之儀。
何以缺乏「以小事大之儀」?這得想個理由。李昊括筆沉吟著;把已寫下來的幾段念了一遍,發覺有一句不妥,「盛德居乾」,把宋朝的年號嵌在裡面,原該是很俏皮的說法,但「乾德」也是前蜀的年號,是不是有忌諱呢?
最好是不用,怕會弄巧成拙。但這一句也實在無可更易,姑且留著再說。再想「缺以小事大之儀」的理由,不妨託詞於道路艱難,關塞阻隔,於是接著又寫:
蓋蜀地居偏僻,阻隔徽猷,已慚先見之明,因有
后時之責。今則皇威赫怒,聖路風行;干戈所指
而無前,鼙鼓才臨而自潰。山河郡縣,半入於提
封;將卒倉儲,盡歸於圖籍。
這後半段一氣而下,把王昭遠罵了個痛快,李昊算是出了胸頭的一口惡氣。然後用「但念」一轉,敘入乞降的本意:
但念臣中外二百餘口,慈母七十餘年,日承訓撫
之恩,粗效孝愛之道,實願克終甘旨,冀保衰齡;
其次則期子孫之團圓,守血食之祭祀。伏包容之
若地。蓋之如天,特軫仁慈,以寬危辱。
寫到這裡應該結束了。李昊通盤考慮了一下,認為援引古人來作比,希望獲得一個封號,為必不可缺的一筆;蜀中有劉阿斗現成的例子在,再找一個陳後主作配:
臣輒敢征其故實,上瀆震聰:竊念劉禪有「安
樂」之封,叔寶有「長城」之號。背思歸款,得
獲生全,顧眇昧之餘魂,得保全而為幸,庶使先
君陵廟,不為樵採之場;老母庭除,且有問安之
便。見今保全府庫,巡遏軍城,不使毀傷,終期
照臨。車書混其文軌,正朔術於靈台,敢布腹心,
恭聽赦宥。
寫完天色已經微明,因為孟昶曾當面叮囑,既已願訂城下之盟,則降表宜早早送出,免得百姓受苦;所以李昊對草稿不暇仔細推敲,加冠束帶,準備進宮。
出門一朝,只見對面照牆下有人圍聚著在看什麼,望見李昊出府,匆匆散去;現出照牆上貼著一長條紙,大書六字:「世修降表李家」。僕從也是剛剛發見,遮掩不及,盡落入李昊眼中。
這就像在他當胸硬揍了一拳,李昊陡覺血氣翻騰,喉頭似有腥味,嘴一張,嘔出一口血來。
「唉!」他閉上眼睛,擠出兩滴眼淚,然後有氣無力地說道:「把這個送進宮去!」
降表送進宮,當天就以薛濤遺制的蜀箋,恭楷抄繕,蓋上國璽。送到王全斌軍營中。
王全斌的大軍,這時已進駐龍城,離成都只有一百多里路。降表一到,全軍歡呼;但王全斌卻不敢大意,派人接待來使以外,立即召集高級將領到大帳議事。
傳觀了降表,個個喜形於色,也個個在心中盤算,如何取得首先進成都的第一功?但先要考慮的是投降的誠意。
「我總有些不大相信,」王全斌微皺著眉說:「孟昶父子四十年休養生息,不應該垮得如此之快!成都城內,到底情況如何?不要中了他的伏!」
「是的。」副都部署崔彥進別有用心,故意附和著王全斌說:「須防降表有詐!為今之計,仍須臨以精兵,我願帶所部人馬作前驅。」
「不,不!」都監王仁贍也是別有用心的:「副帥不宜輕出,還是讓我去。」
王全斌對崔、王兩人的操守性情是知道的,一個好聚財貨,一個放不過子女玉帛;這樣搶著要去,其心不問可知,只是不便明言,所以對他們的自告奮勇,且不置可否。
「各位對此還有什麼看法?儘管請說。」他看著大家問。
「照我看,孟昶確是勢窮力竭,不得不降;孟昶父子只是中四十年休養生息,不是生聚教訓,士無鬥志,民耽逸樂,不會有詐降設伏之事。」馬軍都監康延澤很有把握地說。
「我跟延澤的看法相同。」馬軍都指揮使史延德提出他問道奇襲青韁店、搜索王昭遠的經驗說:「孟昶所重用的只是一個王昭遠,而此人之窩囊異乎尋常。降表中所謂『鼙鼓繞臨而自潰』確為蜀軍的寫照。我不相信孟昶還有背城借一的勇氣,以及詐降設伏的魄力。」
「這話說得不錯。」王全斌深深點頭:「孟昶所重用的只是一個王昭遠,王昭遠既垮,孟昶還能倚恃什麼人設此奇計?不過,兵法『多算勝』,我們不能不把各方面都顧到。現在,事情已經明白了,既然孟昶已經『保全府庫,巡遏軍城』,成都的秩序不必擔心,亦不必先遣大軍作前站,我想請延澤為我走一趟!」
這個人選,沒人提出異議,此不僅因為出於主帥的命令,而且也因為康延澤最宜擔任這樣的任務——李處耘平湖湘,先派康延澤去安撫高繼沖;結果完全掌握了對方的情況,使得大軍能夠順利進駐,為平湖湘的首功。就是康延澤自己,也覺得當仁不讓,所以起身答道:「延澤遵令!請指示任務。」
「任務不外兩點:第一、安撫孟昶;第二、了解成都城內的情況,跟平湖湘那一次一樣。」
「是!」康延澤想了一下說:「事不宜遲,我即日帶一百弟兄出發。明天回來覆命。」
「須防萬一有詐。」崔彥進介面說道:「似乎應另有接應的部隊。」
「也好!」王全斌下令:「請張先鋒帶馬、步軍各一千,在成都以北接應;非得康都監的通知,不得進入成都。」
「是!」先鋒都指揮使張凝起身接令。
「你們兩位先請吧,各自部署,立刻就走。」
於是康、張二人退出大帳,約定了聯絡的信號,點齊人馬,先後出發。康延澤由孟昶的使者伊審征陪同,率領一百輕裝健兒,星夜疾馳,當天傍晚,就到了成都,在李昊餞別王昭遠的武擔山下駐札。
「康將軍,何不此刻就進城?」
「不!」康延澤答覆伊審征,「蜀主雖降,我須以禮謁見舊暮進謁非禮,等到明天上午的好!」
「是,是!上國禮儀,不勝欽佩!」伊審征躬身答道:「既如此,明日黎明,我來奉迎。」
「好,明日一早,敬候大駕。」
等伊審征離去,康延澤立即召集部下講話,他說這一百弟兄,代表大宋正規的部隊,而且也是與蜀中百姓第一次正式接觸;第一個印象最要緊,務必振作精神,恪守軍紀,要讓百姓們衷心敬愛。這不但為了宣揚天威,也是為了自己取得百姓的支持,才能獲得安全與方便。
於是在武擔山下劃定一隅之地札營,雖只有一百人,依然旗號鮮明,警戒嚴密。當地老百姓先存著一個「敵軍」的觀念,只好奇地在遠處張望;看看宋軍的行事,與他們平日所見的軍隊,』大不相同,敵視的觀念減輕,好奇的興趣加濃,漸漸便有人走了過來。
康延澤早就派了了解蜀中風土人情,能言善道,一姓張、一姓李的兩名供奉官等在那裡,看見百姓接近營區,先就含笑日迎,接著便搭上了話,以採買軍需雜物為名,張供奉官結識了一個活潑的少年;李供奉官則央求一個看上去很忠厚的中年人,相偕入鎮——只帶銀子不帶刀,深入民間去做聯絡的工作。
到得上燈時,張、李兩供奉官先後回營來見康延澤,報告此行所得的了解。在瑣瑣碎碎的談話中,康延澤得到兩個很清楚的印象;第一是蜀主孟昶的投降,決非使詐,因為太子元結的出師,實在是一場笑話,孟昶根本就不懂什麼叫軍事;否則不會派王昭遠這樣的妄人、元(吉吉)這樣的紈絝挂帥禦敵。由此可見,即令有人獻策,詐騙宋軍入成都,關城聚殲,孟昶亦無力來執行這樣的計劃。
其次,他發覺蜀中百姓對孟昶極其愛戴,所以雖是亡國之主,仍舊不可輕視;倘或對孟昶有所不利或者不禮貌,必定激起民間的反感,甚至造成動亂。同樣地,要駕馭蜀中百姓,最簡單的辦法莫如利用孟昶,通過孟昶來發布命令,民間自然貼服。
於是康延澤決定:寧願委屈自己,以使臣的禮節謁見孟昶。
第二天一早,孟昶派了剛剛逃回成都的李廷珪,隨帶十口羊、十頭豬、兩百瓶御窖酒,一面犒勞宋軍,一面來迎接康延澤進宮。
相見之下,李廷珪滿面羞漸,自稱「敗軍之將」,一直低著頭說話;康延澤見此光景,越不敢稍露驕色,拉著他的手,如老友重逢般,殷殷問候,表現了異常友好的態度。
這樣,李廷珪才漸漸顯得從容了,等家暄告一段落,他談入正題:「康將軍,敝國君臣,渴望瞻仰丰采,就請進城吧!」
「我也久仰成都錦繡平原,能有今日之游,平生之快。」康延澤答道:「自然,先要謁見官家。」
這裡的「官家」,當然是李廷珪的「官家」;聽得這樣的稱呼,他大感欣慰——他一直擔心的是:怕康延澤以征服者自居,與蜀主相見,禮節言詞,過於高亢,令人難堪。在初見面時,看到康延澤接待的態度,已稍覺放心,此刻再有此表示,竟可說是大出意外了。
「康將軍!若蒙留得亡國之主一分體面,蜀中黎庶,同感大德。」說著,他跪了下去。
「何必行此大禮!」康延澤避在一邊,雙手扶起李廷玻,安慰他說:「李公盡請放心!蜀主仁厚,天下皆知,我自然也要敬重。」
於是康延澤選了八名隨從,一起進城;臨行之前,為防萬一,密密囑咐統帶那一百健兒的軍頭,日中一定回營,如果蜀主留宴,也必派人通知,以隨身所佩一塊玉塊為信物;倘無消息,立即派一匹快馬,去通知準備接應的先鋒都指揮使張凝。
安排好了應變的處置,康延澤才由李廷珪陪著,策馬進城;但見市容壯麗、人物瀟洒,依然熙熙攘攘地各安生計,看不出什麼兵臨城下、人心惶惶的景像,使得康延澤在驚異之外,有著更多的快慰,因為皇帝所希望的就是在這樣的局面之下,把西蜀納入版圖。
這時宮中已有一撥、一撥地近衛官員迎了出來;就是沒有禮官,因為從未訂過這種儀禮。最後到了宮門口,只見一位王者衣冠的中年人,當先佇立;李廷珪首先下馬,康延澤也與從人都勒住了馬頭。
「康將軍!」李廷珪站在馬前說:「彭王迎候!」
康延澤知道,這是孟昶的弟弟彭王仁裕;見他已緩步走了過來,便也下了馬往前走。
等李廷珪為雙方引見,康延澤以軍禮致敬,喊一聲:「殿下。」
「康將軍!」彭王本然答道:「敝國國主,請在便殿相見。」
「是!」康延澤從容回顧,向李廷珪說道:「我的從人就在宮門待命好了。」
「請放心!我會派人照料。」
於是康延澤向隨從交代了一句,隻身進入蜀宮;千門萬戶,一時也辨不清方向,最讓康延澤注目的是,宮殿檐下,都懸著花燈。強敵壓境,國都將破,猶有元宵張燈的閒情逸緻,這樣的國王,不作降王何待?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來到一處花木扶疏的便殿;踏上丹墀,朝里望去,看見寶座空著,西面主位站著一排人,最上首的一位,四十多歲,身材發福;臉上的氣色極壞,加以躕躇的神情,望之不似人君,但必是蜀王孟昶無疑。
「康將軍請!」李廷珪大聲肅客,同時也表示通報。
於是那一排人中,末尾的那個迎了出來;看他鬚眉皆白,已經七十開外,康延澤猜想他大概是李昊。
果然不錯,是奉召力疾來陪侍的李昊,他拱手一揖,自己報了名;康延澤念他年長,還以長揖,喊他一聲:「李學士。」
「康將軍!」李昊問道:「今日不知以何種禮節,謁見敝國國主?請明示。」
康延澤覺得他這一問,似乎無禮;但想到「各為其主」這句話,也就心平氣和了,略想一想朗然答道:「蜀主歸順,不失王封,康某尊以藩王之禮。」
李昊深為滿意,又是一揖,含笑揚手,肅客入殿!
「大宋使臣、內染院使康延澤,叩見殿下!」康延澤朝空著的寶座行禮。
孟昶虛扶一扶,作為還禮,接著踏出來兩步,很艱澀地說道:「受康將軍的尊稱,實在慚愧,請以平禮相見。」說著拱一拱手。
「不敢!」康延澤依舊朝上還禮;然後轉過臉來看側立著的一排人。
「廷珪,」孟昶說道:「你為康將軍弓悅。」
於是李廷珪依序介紹:孟昶二弟雅王仁贄、幼弟嘉王仁操、太子元(吉吉)和他的弟弟褒王元珏。
識見元(吉吉),康延澤跟他開了個玩笑:「原來是『元帥』,從今以後。再無與『元帥』一較身手的機會,倒是可惜了。」
元(吉吉)大窘,其餘的人也都苦笑;但由於這個笑話,氣氛反倒顯得活潑了,「請康將軍偏殿待茶吧!」孟昶看著李廷珪說。
進入偏殿的,只有孟昶和仁贄、李昊、李廷珪;賓主二人相對而坐,其餘的都侍立在孟昶身後。
片刻的沉默以後,孟昶力持著鎮靜說:「我的表文,王將軍想來已轉送汴梁了?」
「是,」康延澤答道:「天下應定於一,周世宗在日,即有此志;宋代周而興,欲成未竟之功,與殿下共享太平之福。大軍出師之前,陛下命人在京城右掖門外,南臨御河,軒敞之處,起造巨宅,共有五百餘間,專待殿下奉母完居。」
說到「奉母」二字,孟昶站了起來,他顯然為康延澤這番話所感動,灰敗的臉色中,微微淺紅,眼中也有了光芒,是慚愧、凄惶、安慰混和在一起的神色。
「多謝!」他說:「官家長厚,我也聽人說過。亡國之主,只是老母在堂,不得不苟且偷生;將來能有一席之地,容老母安度余年,便已心足。」
「殿下何必戚戚?四海一家,何分彼此?君臣之分一定,促全之義永在。」康延澤又說:「殿下風流文采,冠絕一時,中原士庶,仰望風儀的,不知多少!」
這番慰問,措詞雅馴,態度也算懇切,孟昶心裡好過了些,含笑點點頭;然後轉臉看著身後:「你們有什麼事要向康將軍請教的,就這時候說吧!」
於是由李昊出面接洽宋軍入城、接掌政權的程序,康延澤提出三個要求:第一、所有庫藏、圖籍,一律封存,派人看守,直待宋軍點收無誤,方得解除看守責任。第二、各地地方官一律不準擅離職守,照常供職;如果擅離職守,以致政務廢弛,甚或引起變亂者,以軍法從事。第三、軍械收繳入庫,軍隊集中,靜候點驗遣散。
「最要緊的是:民間的秩序,務必保持平靜,各安所業。如果引起騷亂,大軍決不姑息!」康延澤很嚴肅地說:「這一點務請李學士特加註意。」
「我理會得。」李昊提出相對的要求:「不過請康將軍也要轉陳王將軍,務必嚴申軍紀。至於大軍的糧秣供應,就請李節度使負責聯絡。」
李節度使是指李廷琺,這個任務吃力不討好,他頗為畏憚;但此時此地,何容推辭?只好不作聲表示默認。
說到此處,李昊向孟昶遞個眼色;這是預先說定了的,孟昶得此暗示,偕仁贄起身告辭,退入後殿,留下李昊和李廷珪商議投降的儀節。
李昊認此為一大難題,在康延澤卻很容易答覆。這一點在汴梁就已議定,由趙普面告王全斌執行:軍前受降,只是罷兵,孟昶應向大宋皇帝乞降;至於護送到京,降王如何覲見天子,在成都不必討論,也無法討論。
「原來如此!」李昊覺得差強人意:「我當面奏敝國國主,另行修表,遣雅王或者彭王,齎送進京。那時要請派兵護送。」
「當然,當然。這還消說得?」
「那末王將軍謁見敝國國主的禮節,可以與康將軍一樣?」
這話康延澤就無從答覆了,因為他不能作統帥的主,所以這樣答道:「此事,我須請示。」
「奉托,奉托!」李昊又是一揖到地:「全仗康將軍從中斡旋。」
「我儘力而為。」康延澤看著天色:「該告辭了!」
「那有這道理?」李昊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千里遠來,容我略盡杯盤之敬。」
「多謝了!相聚之日正長。」
「是的。到了汴梁,少不得日日要叨擾康將軍。只是今日必須讓我作個東道。」
看李昊情意甚殷,康延澤不便峻拒,當時答應了下來;行到宮門,喚來兩名隨從,持著玉塊,回武擔山下先去報信,說一切平安,撤除戒備。
於是一起到了李昊的府第。他由前蜀的翰林學士,做到此刻的宰相,前後仕蜀五十年,位兼將相,俸祿甚厚,自己又放債做買賣,所以豪富無比,自奉極奢。後堂伎妾數百人,歌喉最好,不過一個月前,曾為意氣洋洋的王昭遠,當筵一曲餞行的霜紅,此時被召來陪侍康延澤。
酒過三巡,李昊對康延澤:「這霜紅,康將軍看她還可人否?」
「豈僅可人!」康延澤笑說:「實在迷人。」
李昊大笑,渾忘亡國之痛;笑停了正色說道:「我遣霜紅侍足下。」
「不,不!」康延澤不肯,但不願明說理由,只這樣推託:「君子不奪人所好。李公,千萬不必。」
「我知道了,」李昊臉望著一邊,捋著長髯說道:「必是嫌霜紅醜陋。」
「哪有這話?」
「若非如此,康將軍體得嫌棄。此姝隨我多年,猶是處子,我早就想替她覓一頭好姻緣,如今乃是天賜良緣,遇著康將軍。」李昊說到這裡,喊著霜紅的名字:「霜紅,你的終身有託了,不離席行禮,定了名分,還待什麼?」
霜紅原說傾心於康延澤的英武文雅兼而有之的丰神,又是朝中的名將。建平蜀的大功;得婿如此,真正是天上掉下來的福分!所以一聽李昊的話,雖然嬌羞滿面,還是盈盈起立,當筵下拜;叫一聲「將軍!」把俏伶伶的秋波,在他臉上繞得一繞,萬斛深情,便都在不言中了。
「不敢當、不敢當!」康延澤要遜席相避,不想七八隻雪白的手,有的按在肩上,有的拉住手臂,不容他躲避。
「美事、美事!」李昊這樣讚歎著:「霜紅!」
「老相公!」
「從今體喊我老相公!」李昊掀髯張目,顯得極認真地:「霜紅叫我一聲『爹爹』!」
李昊要收霜紅為義女,這話已經不是一次,所以此時霜紅,只覺欣慰,並不感到意外,頓時伏身下去,嬌滴滴、喜孜孜地喊道:「爹爹!女兒霜紅給爹爹磕頭!」
「好女兒,好女兒!」李昊似乎喜不可言,從身上解下一個價值連城的漢玉連環,遞了過來:「霜紅,爹爹先送你個小玩意;還要好好為你備一副嫁妝。」
「多謝爹爹!」霜紅雙手捧著連環,一面把玩、一面瞟著康延澤。
康延澤頗有啼笑皆非之感。這樣霸王硬上引作成了一頭親事;轉眼之間,又收了義女——如果認真,自己便成了李昊的女婿,得改口叫他一聲:「岳父!」這老傢伙的算計,倒真是不錯!康延澤這樣在想。
他還沒有開口,李昊卻改了口,叫他的名字了。「延澤!」他說:「小女得奉箕帚,幸何如之——」
「不敢當、不敢當!」康延澤以極歉疚的眼光,看了霜紅一眼,接著又說:「李公的美意,令媛的青眼,延澤不敢領受。身為軍人,又臨疆場;陣前招親,違犯軍律,不是兒戲的事。」
「延澤,你失言了!如今化干戈為玉帛,蜀中已在大宋天子覆蓋之下,如何說成都還是疆場?」
這話駁得極有理,康延澤不能不點頭承認:「李公責備得是!」
「你我翁婿,談不到責備二字。」李昊的語氣非常自然,倒像早就是至親似地:「至於陣前招親,違犯軍律,這話我不曾聽見過。就算有這話,也不要緊,反正我要隨駕入朝,順便送親;等你班師回京,我們再辦喜事。」
「實在有個難處!」康延澤找了個很好的理由:「拙荊奇妒無比!得知此事,必不干休;那時令媛受了屈辱,教我於心何忍!」
「延澤!我要罰你的酒!」李昊笑道:「我已經打聽過了,尊夫人年前下世,你迄今未娶,說什麼『奇妒無比』!」說著掀髯大笑,得意之至。
康延澤卻是大窘。起先困惑,不知他如何得知自己的家事?轉念一想,自己所攜的八名隨從,至少有三名知道此事,必是李昊從他們嘴裡套問出來的。
「延澤,你再沒有話說了吧?」
「實在不敢從命!因為——」
他還在那裡想理由,霜紅卻忍不住了;這樣當面峻拒,其情難堪。又羞又氣又恨,於是掩面嬌啼,踉踉蹌蹌奔向廳后。
「女兒,女兒!」李昊大喊,等喊不住時,轉臉來看康延澤,懊惱地問道:「康將軍,你可是嫌小女容貌醜陋,或是有何失德,嫌棄不要?」
康延澤辨不清心中是何感覺?有煩惱,也有歉仄;雖然可笑,卻也可喜。但回答李昊的,只是苦笑。
「延澤!」李昊不再是那種問罪的姿態,換了副很懇切的神色:「美人如名將,難得一見;妻子更是終身內助,娶得著,一世得力;娶不著,有如附骨之蛆。延澤,小女姿容,雖非絕世,卻也少見;德性更與人不同。娶妻如此,也要一段福分;你不可得福不知,只為矯情,自貽終生之悔!」
前一段話倒頗為動聽,最後兩句大有訓誡的意味,康延澤便不悅了:「我不悔!」他冷冷答說。
「你一定會後悔!你我有緣;再說一句,我也實在愛你,敬你,非結這個親不可。這樣,」李昊又說:「我決不讓你為難,眼前我們先說好,彼此毋悔,等到了京城,面奏天子,取旨定奪,你看可好?」
照這樣入情入理的說法,康延澤覺得無可推辭,也不須推辭了,於是欣然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