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國幻記
黑暗從四周圍攏,涌盪、喧嘩、甚至囂張。光明變得朦朧、孱弱,慢慢縮小,像糖在黑色的水中融化。也許是風,把一切都吹起來,四處飄揚,一切都似塵埃。
風中挾裹著啜泣,從何而來?此前似乎還有過一陣陣悲恐的呼叫,叫我嗎?
太陽很高,沒有一絲雲,但是太陽一會兒暗淡。這景象前所未有。有點像戲幕拉開之前劇場里的燈光緩緩熄滅,隨後想必所有的嘈雜都會平息。
果然,風聲停了,啜泣或者還有呼叫都隨之消失。所有的聲音一下子都被吸幹了似的,萬籟俱寂。同時,很快,快得讓人來不及想,寂靜中黑暗已經合攏。黑暗漫布得均勻遼闊,無邊無際。
光明與黑暗之間幾乎沒有停頓。不是幾乎,根本沒有。朦朧仍然還是光明,就像彌留並不是死。光明與黑暗之間,或者生與死之間,沒有過渡,沒有哪怕一分一秒的遲疑,但我心裡—直很清楚,後來據死靈們說這是一個奇迹。在黑暗中還能記起光明,那些死靈們說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你沒有經過忘川?」我想我必是漏網的一個。
我只能把他們叫作死靈,包括我自己,也已經是死靈。「死靈」或者「死命」。姑妄之稱。這並不是黑暗中的語言,是因為我記得在光明那邊普遍有「生靈」和「生命」這樣的表達。
我在黑暗中浮遊,任意東西,彷彿乘風飄蕩,開始還見些星光,一團團或者一塊塊,流螢般飛走。慢慢地我飄進深不見底的黑暗,沒有一丁點兒光亮,沒有顛簸,身輕如流如空完全沒有了重量,只剩下思想。黑暗,消弭了方向,消弭了空間,令人昏眩。時間呢?這時我開始想到,那不過是思想的速度,是意義所需的過程……
然後慢下來,開始降落,輕飄飄地飄落,像塵埃……呵不,像思想,像思想終於找到了根據,找到了表達,或者也可以說是靈魂嵌入了另一種存在。
我的死命就這樣開始。
但是黑暗並不阻擋什麼,清澈的黑暗,如同深夜裡依然清晰的思想。山川歷歷,芳草萋萋,林木葳蕤,流水潺潺——這些形容都是可以用的,這些感受都是有的,但仍不過是姑妄稱之。黑暗並不阻擋什麼,就像牆擋不住思想。
懵懵然之中我聽到(不,不是「聽」到,是感覺到,或者接收到)一個聲音說(也算不上是「聲音」和「說」,只是一種消息的傳布):「呵,他來了。」
隨之有很多人圍攏過來,飄浮在我的四周.嘁嘁嚓嚓地交談。不,只是交流,並沒有聲音。我感覺他們的心情喜憂參半。
然後我周身一陣徹骨的寒冷,是他們之中的一個擁抱了我,擁抱著我為我祈禱:可憐的靈呵,你已經圓滿。你來了,在這無苦無憂的世界里,願魔鬼保佑你,給你足夠的耐心去忍受這恆常的寂寞,或者給你慾望,走出這無邊的黑暗吧……
但是忽然他停止了祈禱,放開我,後退,驚訝地喊道:「怎麼回事?他是溫熱的?」所有在場的人都來觸摸我,慌作一團,飄動不已。
「不錯,他全身都是溫熱的!」
「溫熱的?呵,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
「不可能。魔鬼保佑,不是在鬧人吧?」
我笑了:「鬧人?」。
這一笑嚇得他們紛紛飄離,只剩下剛才為我祈禱的那個傢伙還留在我身邊。我問他:「你們說些什麼呀,亂七八糟的?」
他看著我,迷茫地飄動,像夜風中的一面旗。
我坐起來我想坐起來,但其實是飄起來,說:「我這是在哪兒?」
飄離的人們又都飄回來,與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們面面相覷,對我的話仍然沒有反應。但我能懂他們的話。他們在互相問:「他這是要幹什麼?」他們在互相說:「他這樣子可真像是神魂附體呀!」
我便以他們的方式傳布(黑暗使我毫不費力地掌握了這種傳布的規則):「你們是誰?你們是什麼人?」
這一回他們懂了,驚呆了,停止飄動,彷彿風也凝滯了。
他們呆愣了好半天才說:「我們不是人呀。」
這一下輪到我被驚呆了。大概我驚恐的樣子很令他們同情,他們便又都飄攏過來,冷氣襲人地撫摸我,可能是要給我安慰。
我說:「那,不是人你們是什麼呢?」
「你呢?你是什麼?」他們說,聲音和飄動都變得無比柔和。「你是什麼我們就是什麼呀,不是嗎?」
好像是這樣,可是……我想了好一會兒說:「可是我有點糊塗。對不起,你們能不能提醒我一下?這是怎麼回事,你們,還有我,都是什麼?」
就是這時候,他們說了(傳布了)一個詞。這個詞不能寫,這個詞沒有形象,這個詞只能以他們的方式傳布,在生之中沒有與其對應的聲音和文字,這個詞的意思大致上就是「死靈」,就是死之中的存在。死之中「靈」的體現。就像人,是生之中「靈」的形態。
他們鑲嵌在黑暗裡,遍佈於無限中,惟思想的呼喚使他們顯現。他們的形象略顯灰白,近似於光明中的照片底版,但無定形,就像變幻的雲,就像深夜的夢,甚至像沉思、像猜想、像憂慮,像意識的流動不可以固定,但可以捕捉。他們隨心所欲有著自己的形態,各具風流。
「死靈。」我把那個詞翻譯成光明那邊的語言。
「死靈?」他們模仿著說,不解地看著我。
「因為在那邊,」我說,「叫生靈,或者,叫生命。」
「生靈,或者生命。那邊?那邊是什麼?」
「是生。是光明。是人間。」
我感到他們又都有些驚慌。
「怎麼了,你們怕什麼?」
「你總說『人』。『人』是傳說中的一種熾熱、明朗、恐怖的東西。」
我問:「是不是相當於那邊所說的『鬼』呢?」
「不不,『鬼』雖然也是傳說,但那是我們所崇敬的。魔鬼,冷峻幽暗,可以保佑我們……」
「我懂了,『鬼』相當於那邊所敬仰的『神』。」
他們又笑起來:「不不不,『神』是多麼平庸!你可不要隨便亂說誰是神,那是對死靈的輕蔑。」
我有點迷惑,不再說什麼。
他們卻似乎快活,飄飄蕩蕩地互相交流。
一個說:「太奇妙了,這真是一件從未有過的事。」
另一個說:「看來真有另一種存在,死之前,靈魂已經存在。」
我心裡暗笑:你們可真會說廢話。
又一個說:「是的,否則無法解釋。也許,死之前,靈魂就已經在一種強大的光明之中,在那兒也有一個世界。所以……所以他的身體還是溫熱的。」
一個說:「他從那兒來嗎?我們,是不是都曾經在那兒呢?」
另一個說:「會不會就是我們猜測的那種『白洞』呢?有強大的發散力,使任何東西都不能回歸,一切都在發散、擴展、飄離、飛逝,時間在那兒永遠朝著一個方向,不可逆返……他會不會就是從那兒來呢?」
他們興奮得手舞足蹈,在我身邊飄來飄去。
「要是那樣的話,他,」他們指著我說,「他也許是有慾望的吧?」
他們更加激動了,上下翻飛,浪一樣起伏涌動。
很久他們才稍稍平靜了些。一個死靈對我說:「你是不是要睡一會兒?」
「是呀,」我說,「你們把我搞得好累呀。」
「他累了。」「他說他累了。」「他說他要睡一會兒了。」「那就是說,他還沒有圓滿。」「就是說,有可能他還殘存著慾望。」……他們好像互相傳布著一個可喜可賀的消息,按捺不住心中的驚喜。
「那就讓他睡吧,」他們壓低聲音說,「我們走。」
「好了,你睡吧。」他們輕聲對我說。
我很疲憊,很快就睡著了。沒有夢,一點兒夢都不來,無知無覺一片空無,什麼都沒有。
一點夢都沒有,一點感覺都沒有,醒來我覺得好像並不曾睡。並不曾睡卻又怎麼知道是醒來了呢?我坐在那兒獃想,才發現那是因為剛才和現在的感覺銜接不上,當中似有一個間斷,有過一段感覺空白,這空白延續了多久呢?無從判斷。只有感覺又恢復了之後,才能推斷剛才我是睡了,而那一段空白永遠地丟失了。
這有點像生和死的邏輯。我記得活著的時候我就想過這個問題:如果我睡了不再醒來,我怎麼能知道我是睡了呢?如果我死了就是無窮無盡的虛無,又怎麼能證明死是有的呢?我坐在那兒獃獃地想了很久,忽然明白:虛無是由存在證明的,死是由生證明的,就像睡是由醒證明的。
空無漸漸退去,四周隨著思想的清晰而清晰起來。我發現我睡的地方一無遮攔,而且我是赤身裸體,沒有鋪蓋也沒有衣服。我慌得跳起來,找衣服。這時死靈們又飄來了,我趕緊躲到一棵樹后。但是沒用,透過樹我可以看見他們,他們也一樣看見了我——是的,正如牆壁不能遮擋思想。
「喂,你幹嗎這一副躲躲藏藏的樣子?」他們問,「我們已經認識了、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不是嗎?」
「可我的衣服,」我說,「我的衣服不見了,找不到了。」
「衣服?衣服是什麼?」
「我總不能光著身子呀?」
「不能光著身子?那你要怎樣?」
「衣服!襯衫,還有褲子!」我向他們比劃,但他們完全不懂。
一個神色更為沉穩的死靈撥開眾死靈,飄近我,鄭重地問:「你是不是想要遮擋住自己?」
我點點頭:「至少我得有一條褲子呀,這麼光著算什麼?」
「是不是,在那邊,赤裸是一件很不得當的事?」
我說是的。我說:「在那邊,這也是對別人的不恭敬。」
「就為這個嗎?」眾死靈大笑起來,「就為這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神色沉穩的死靈對我說:「別找了,白費力氣,在死國你找不到什麼東西可以遮擋。在死國沒有什麼可以遮擋,也沒有什麼可以被遮擋。」
「你看看我們,」眾死靈說,「我們不都是這樣嗎?」
不錯,他們都是一絲不掛。男死靈和女死靈都坦然地赤裸著,纖毫畢露,楚楚動人。
「這又怎樣呢?」他們一邊說,一邊扭動、展示著十分性感的身體,「我們有什麼不一樣嗎?」「我們應該藏到哪兒去呢?」「是要玩捉迷藏嗎?把自己藏起來,再把自己找到?」「藏起來,難道我們就不知道我們是什麼樣子了嗎?」「真有意思,相互看不見就是相互恭敬嗎?」「再說,我們可有什麼辦法能藏起來嗎?」他們輕鬆地飄轉,嗤嗤地笑個不停。
那個神色沉穩的死靈,由於他以後的言行,我覺得他有點像牧師,但在死國並沒有這樣的稱謂,所以我暗自叫他作MS。MS對眾死靈說:「笑什麼笑!別讓他太受驚嚇。他跟我們不一樣,他並未圓滿他還保留著慾望!是呵,慾望,這正是我們期待的,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
我看見MS望著無邊的黑暗,朝向黑暗的極點或源頭—動不動,彷彿雙手合十,念念有詞:「願魔鬼引領我們走出這寂寞之海。感謝它給我們送來了慾望的使者。」
我看見MS這樣念誦之後,死靈們紛紛跪倒肅然無聲。我看見,不知何時,黑暗中聚攏了難以計數的死靈,飄飄漫漫鋪天蓋地,其實並無天地之分,那無邊的黑暗就是由他們組成,他們就是無邊的黑暗。
我完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但我記得在光明那邊也有類似的情景,所以我在心裡把那位神色沉穩的死靈叫作MS,這稱呼未必恰當。眾死靈跟隨MS默默禱告的時候,我只好在他們中間飄來盪去。有—件事讓MS說對了,我還保留著慾望,是的,保留著慾望——那些匍匐在地的美妙身體,讓我興奮,興奮得想人非非……
以後的時光中,我大半和MS在一起,他領我漫遊死國。
當然用不著車,也用不著走,用「飄」來形容也很勉強。在死國沒有空間和時間之分,空間即是時間,距離不過是思想的過程,距離的長短決定於思想的複雜的程度。MS常常要停下來等我,我的思路跟不上他,死國的很多事我都還陌生。MS無所不知,惟光明是他的界線。在黑暗中他輕車熟路毫無阻礙,一不留神就離開了我,讓我左顧右盼尋他不見,等他再回頭找我時,見我還在原地冥思苦想寸步難移。這很像在光明世界里的考試,愚鈍的孩子剛答出一半考題,聰穎的孩子早已交了卷跑去河裡游泳了。也像一對談不攏的夫妻,貌合神離,同床異夢,夢中的兩個世界相距何止千里萬里!但在死國神貌合一,神離即是形離。
但光明是MS的界線。光明,是死靈思之不及的地方。光明之於死靈,正如死域之於人間吧。
尤其慾望,讓MS著迷,讓他百思不解。
「總有些事,你想做可一時又做不到吧?」我提醒他。
「想做又做不到?」他愣愣地看我,「什麼意思?」
「比如說,你想有很多錢,可你沒有……」
「什麼錢?」
「錢可以換來你想要的東西。有了錢,你想要什麼就可以買來什麼。」
「換?買?什麼是東西?」
「比如說你餓了,想吃點什麼,你怎麼辦呢?」
「餓是怎麼回事?什麼是吃?」
「你難道沒有餓過?你沒有過餓得渾身沒有力氣的感覺嗎?」
「沒有。我想你是說補充能量吧?那你補充就是了,只要你有補充能量的意念能量就已經補充了。你到死國這麼久了,這一點還沒有發現嗎?」
是呀,自從我死後我還從未有過餓的感覺。
「可我還是不知道什麼是錢,」他說,「什麼是換和買,什麼是餓。還有,渾身沒有力氣是怎麼回事呢?」
「就像生病了似的。你生過病嗎?」
「生病?」他抱歉地笑笑,看著我。
我明白了,死國是不會生病的,病極也就是個死,死當然就再無病可生。「那好吧,再比如,你們是不是也都想有個家呢?」
「對不起、家?你最好再解釋一下。」
「簡單說吧,有一處封閉的地方,一座房子,四壁圍攏起來的一處空間,你和你的親人住在裡面,其他死靈不得侵犯,不能隨便進來,偷聽和偷看也都是違法的,在那裡面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怎麼,這你還聽不懂?你不是有點弱智吧?直說了吧,假如你和你妻子做愛,你們總不能在大庭廣眾面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吧?」
我這話音一落,MS忽然不見。我想過一會兒他會回來找我的,可是等了很久仍不見他的蹤影。這時我感覺周圍蒙蒙地有些亮色,不知從哪兒又傳來風聲,傳來悲傷的啜泣,有人在叫喊,叫喊著我光明中的名字,有金屬器械輕輕地碰響……隨著那蒙蒙的亮色越來越大,我感到身體越來越沉重,胸口憋悶,一陣溫暖襲來……這感覺很熟悉,這感覺非常熟悉呵——噢,大概那邊正有人在搶救我回去吧?但我此時好像並不太想回去,好不容易才擺脫了那份肉體的沉重我真是不想再回去,至少我不應該就這麼與MS不辭而別……呵哈我知道了,我懂了,這一回是我飄離了MS!我的思想走到他不能走到的地方了,他不能到這兒來,他不能接近這蒙蒙亮色,正如他不能理解慾望。他還在黑暗深處。可我怎麼回去找他呢?在死國,思想的差別就是形體的距離,是呀,一定是我剛才的話把他搞昏了,什麼封閉呀,四壁圍攏呀,親人呀,還有侵犯、偷聽偷看、違法、大庭廣眾和眾目睽睽……這些他都不可能懂,他一定還在大惑不解中團團轉,寸步難移。我必須循著死國的思路,才能回到他身邊……這樣一想,蒙蒙的亮色漸漸消退。我再想,死國是沒有房子的,在死國是無處躲藏的,連山川和樹木也都是黑暗透明的,一切都是無遮無攔,當然那也就無所謂自由和不自由……我這樣想著,便回到了黑暗深處,看見MS就在近旁。果然不出所料,他還在那兒冥思苦想呆若木雞。
「請你給我解釋一下,眾目睽睽到底是什麼?」
「就是別的死靈都看著你。」
「他們看著我難道不好嗎?」
「我是說,比如當你和你的女死靈交歡的時候。」
「我的女死靈?好吧,就算是我的,那又怎樣?不讓他們看就是慾望了嗎?」
「那倒也不是。可是,那樣的時候難道可以讓別的死靈看嗎?」
「當然,要是他們願意。再說他們為什麼—定要看?」
是呀,為什麼?我真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那是怕人看的。」我說,「那樣子有些丑,雖然丑但還是有很多人想看。也有人說那其實很美,但是說美的人還是要躲藏起來做愛。」
MS說:「你說——愛!是嗎?這個詞我知道。這在歷史上有過記載,在遠古時代的死國曾經存在過愛,可現在早已經沒有了。現在的死國,最多也只有交歡。」
「僅僅是為了繁衍嗎?」我想到了光明世界中的鹿群,在秋天的山野里,在豐沛的河流兩岸,像節日一樣聚眾交歡。
「不不,那只是為了抵擋一下寂寞,死國並不需要繁衍。死靈據說都是從光明突然來到黑暗,只不過在途經忘川時洗凈了一切記憶。」
「我好像不是這樣嘛。」
「你是個例外。很可能你躲過了忘川,所以還保留著慾望。這樣的事在死國的全部歷史上也是寥若晨星,所以我說過很難得,千載難逢。好了,話說回來,我還要請教:做愛,為什麼要害怕眾目睽睽呢?」
「很可能…因為…哦,大概是這樣:那是—個人最軟弱的時候,一個人要求於他人的時候,—個人和另一個人自由敞開心魂的時候,但又絕不是能被所有的人都理解的時候。所以,所以你和你的愛人走進自由的時候你們同時要小心眾人的目光。」
「為什麼?」
「因為軟弱。軟弱,多麼可笑。」
「可笑?你是說軟弱可笑?不不,那是最珍貴的呀,求之不得的。當你感到軟弱、孤獨,你才能真正體會愛,真正享受到愛。塵封的史書有過這樣的解釋。只可惜我們能夠讀懂,卻已無能進入那樣的境界了。死國世風日下,一切都已圓滿,軟弱和孤獨—去不再。我們只能到戲劇中去模仿那樣的境界。」
我的思路跟不上他,MS又飄離了。
過一會他回來,神色嚴峻地對我說:「請跟上我的思路、跟上我——圓滿並不意味著無缺。對,這樣想,圓滿並不是無缺,請你重複我的話。」
瞬間我們來到一處湖邊。湖波蕩漾,山林環繞,溪流像一匹黑色綢緞婉蜒林間,潺潺注入湖中。湖岸上,樹林里,若干對男女或相擁而卧,或嬉笑追逐……如在光明中的婚床,肆意交歡。他們變幻的形體風雨般任意飄搖,相互融合,相互吸吮,浪一樣相互拍打、衝撞……舒腰鼓臀疊胸交股,無拘無束,炫耀其千姿百態,鼓動其萬種風情……他們互相併不規避,甚至相互坦然觀望。
我想起了光明中的荒野,秋風,和鹿群赴死般的交歡。
「呵,多麼自由!」
但MS說:「可你沒看出問題嗎?」
「無所顧忌,隨心所欲。在光明那邊這是無法想象的。」
「呵,我不知道你說的自由是什麼,可這僅僅是戲劇。是呀,寂寞之極的戲劇,他們只是用形體在模仿那傳說中的相互敞開和相互依戀,但其實辦不到,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了。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敞開,形體早已無遮無蔽,心魂也早已沒有秘密可言了。」
「為什麼?」
「因為死靈們都已圓滿,沒有阻礙,沒有困苦,沒有罪惡,沒有疑問。死靈們心心相通,無我無他。我們甚至可以在時間中任意來去,因為思想的速度遠遠快過時間,想象便到未來,回憶便是過去。」
「可你剛才不是還說『圓滿並不是無缺』嗎?」
「是呀是呀,可是圓滿……」MS嘆道,「它讓我們丟失了慾望。慾望!」
沉默了一會他又說:「慢慢你會懂的,你會明白,那是怎樣的寂寞。寂寞得就像似被嵌進了岩石,就像似被鑄進了均勻的時間,寂寞得快要讓整個死國都發瘋了呀……所以,所以我們指望戲劇,我們模仿軟弱,模仿孤獨,模仿激情,模仿著相互敞開心扉的感動。但只是模仿,只能是模仿。你看呀,你看死靈們的動作多麼機械、標準、規範,多麼呆板,因為那都是事先設計好的呀!毫無辦法。他們已經儘力了,他們在儘力擺脫成規,但是擺脫成規如果成為目的,一切又都成了刻意的安排,刻意安排還能有什麼驚喜和快樂?還能有什麼新奇的發現?心魂就像被做成了一個環,圓滿,絕沒有缺口。寂寞,永遠的寂寞。因為,真正的創造需要的是慾望!慾望呵,你懂嗎?可他們沒有,早已經沒有了,沒有慾望,沒有驚奇,沒有激情……」
「怎麼會呢?」
「因為沒有什麼是他們做不到的。因為圓滿。因為我們與這黑暗毫無差別。我們就是黑暗,就是這無邊無際。沒有神秘,沒有未知,下一個動作是什麼他們早已看見,下一分鐘是什麼,明天怎樣,我們了如指掌。」
我再看那些交歡的死靈。確實,他們的動作總是顯得僵硬,雖然疊胸交股卻似按部就班,雖然相互衝撞但沒有顫抖,呻吟只是發自喉嚨,彷彿一句規定的詠嘆。所謂千姿百態風情萬種也都像服從著某種預定的程序,讓我想起光明中士兵的操練。
「你們幹嘛不回到過去呢,回到死國有慾望的時代?」我帶了幾分譏嘲地問,「你不是說你們已經無所不能,能夠在時間中任意來去了嗎?」
MS嘆一口氣:「你應該已經懂了呀,在死國所思即所行,不可思議就寸步難移。喪失了慾望,可怎麼回到慾望的時代?」
「那是從什麼時候?」
MS呆愣著,呆愣了好一會,神情中漸漸顯出沮喪、頹唐,或者還有自嘲。
「那可能是因為一次偉大的成功。」他說,「在死國歷史上的某一時刻,神降福於死國,死靈們的千古夢想忽然實現,我們走進了極樂,所有的死靈都在那一刻超度了苦難,洗凈了心靈,斷滅了貪念和恨怨。我們身輕如風,行走如思,水復山隔都不存在,天涯海角霎時便在眼前,正如你看到的,在黑暗中我們無所不能。我們甚至無需語言,只靠思想便已相知相通,互相毫無隔膜……我們仰謝神恩,感謝他偉大的饋贈,舉國慶祝,多少天多少夜不停地狂歡,是呀,我們瘋狂地享受歡樂,周遊八方,奇思妙想無不可及,正像你說的。隨心所欲……」
「然後呢?」
「是呀,你問得好,然後呢?可我們已經沒有然後了呀!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停止在圓滿上……不錯,我們飽享了一陣無苦無憂的時光,可是然後!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寂寞降臨了,寂寞就像在一個環中流動周而復始,寂寞就像這黑暗一樣充滿了我們的視野、我們的心魂,毫無遺漏,密不透風……一次偉大的成功一次曠古神恩把我們送進了永無休止的圓滿,和寂寞。就這樣。就是這樣。死靈們再不可能有困苦,再不可能有好奇,再也不可能有激動和興奮了。開始我們還以為這是一時的,不足為慮,誰知漫長的時間從此只剩了重複。對無所不能來說,一切都是陳舊的,再沒有過去和未來之分。我們意識到事態的嚴重,試圖粉碎這神恩。所以他們告訴過你,在死國,神被看作是一種平庸的東西,平庸至極!它使我們無所不能嗎?不,其實它使我們寸步難移!但是……但是粉碎圓滿是可能的嗎?麻煩就出在這兒,圓滿是無懈可擊的呀,無懈可擊!所以我們呼喚魔鬼,重新給我們殘缺吧……」
「可這就是慾望呵,MS!」我緊緊抓住他,彷彿要搖醒他似地喊,「這不就是慾望嗎,MS?你可真是騎著驢找驢。」
「但這是一個悖論。」MS凄苦地一笑,「慾望著慾望,恰恰是因為沒有慾望。」
「但是你也可以這樣想,慾望著慾望,恰恰也就有了慾望。」
這一回輪到MS緊緊地抓住我了:「是嗎?告訴我,我們怎麼辦?」
我迷惑地搖搖頭。
MS卻像似有了一點希望:「現在你來了,死國終於吹來了一點新奇的風。你溫熱的身體還保留著慾望,你要保護好它,切莫被圓滿所誘惑,切莫也掉進這恆常的寂寞中去。呵,你不要不以為然,神恩實際上是最富誘惑的呀,還有什麼比無苦無憂全知全能更具誘惑的嗎?」
遠處,湖岸上的戲劇已近尾聲。死靈們相繼停止了動作,既無疲憊也無欣喜,惟一臉徒勞無功的沮喪,就像一個乏味的笑話講完了,或者一個淺薄的幽默剛一開始就露了底。草地上,樹林邊,他們默坐呆望,不知在等待什麼。
MS說:「有時候,我們甚至渴望罪惡,盼望魔鬼重新降臨死國,興風作浪,搗毀這膩煩的平靜,把圓滿打開一個缺口,讓慾望回來。讓神秘和未知回來,讓每個死靈心中的秘密都回來吧,讓時空的阻礙、讓靈與靈之間的隔膜統統回來!」
無邊的黑暗中響徹MS的哀告,風一樣散布開去,又風一樣被湮滅掉。
「也許,MS,我就是魔鬼遣來死國的使者。」
MS半晌不語,似有所思。
我望著湖岸上的死靈,心旌搖動。女死靈們個個妖艷,我不信她們會不善風情。
可MS嘆道:「只是,只是我又怕滿足會把你的慾望磨光。」
「怎麼會呢?」我雄心勃勃,躍躍欲試,「你放心吧,那不可能。」
MS思付良久,目光一閃終於下了決心:「那麼就拜託了。願你的慾火能夠燃遍死國,那樣的話,所有的死靈都會銘記你的英名。」
我有點臨危受命的感覺,甚至是慷慨赴義的凜然。但是說真的,我可沒有那麼純潔。
隨後在湖岸上發生的事令人難於啟齒。其實不說也罷,光明中的人們不說也懂——「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可是黑暗中的死靈呵,唉唉,完全兩回事,跟他們說什麼也沒用,他們壓根就不懂。你怎麼教,他們也還是笨手笨腳毫無靈感。話說回來,那樣的事能教嗎?那不是一門技術呵!他們倒都謙虛好學,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你要他們怎麼干他們就怎麼干,一絲不苟。他們一邊抬眼看著你,一邊在身下模仿著干他們自己的事。老天爺呀這是怎麼了,豬都不至於這麼笨!植物都不至於這麼笨!不錯不錯,他們確實聰明,教什麼會什麼,但一律都像盜版,我的奇思妙想在他們那兒立刻變為成規,我的放浪不羈在他們那兒立刻被處理成程序。
我沖他們喊:「你們他媽的就不能有點兒自己的想法?」
他們齊聲問:「我們他媽的應該有點什麼想法呀?」
「我怎麼知道你們想什麼?這不是鑽井採油,用不著狗日的萬眾一心。」
「那,狗日的你在想什麼呢?」
一群傻帽,連語氣都在模仿我。
我說:「我想什麼關你們屁事!這事要靠你們自己的想象。」
他們又一齊問:「想象?想象是什麼呀?」
「是一群豬,要麼就是一堆木頭!」我氣急了。
他們可倒乖:「到底是豬,還是木頭呢?」
完了完了,這樣令人哭笑不得的場面弄得我意趣全消,激情盪盡。我停下來,坐在草地中央氣喘如牛,滿心沮喪。
MS在遠處緊張地望著我,我想起了他的重託。
「各位,」我說,「請不要把這事當兒戲,這可是關係到死國的未來,關係到死靈們的前途,關係到你們能不能走出無邊的寂寞。」
我這話音一落,死靈們紛紛飄攏過來,滿天滿地的嚴肅,全部黑暗都彷彿凝滯了,那情景就像光明中的萬千信徒走向神壇,懷著敬畏聆聽聖言。
說真的,那一刻我被感動了,我想說不定我就是死國的救世主吧?我不應該再有什麼保留,解救死國的重任已經落在我的肩上。
我喘夠了氣,擇去沾在身上的樹枝和草葉,重新抖擻一下精神說:「你們問我在想什麼是嗎?好吧,我就告訴你們。很簡單,我一心要在自由的時刻違反常規,和我的愛人一起,蔑視一切塵世的規矩,踐踏所有虛偽的禮節。我要讓我的愛人真正地看見我,看見我的心愿,我的夢想,我的軟弱和我的狂放,看見我肉體深處的心魂,我們要互相真正地相見,一同揭去平日的遮蔽。我們藉助身體的放浪互相訴說,傾聽,靠那嶄新語言領我們走入禁地,走入無限的可能,打爛眾目睽睽所圈定的囚籠,粉碎流言蜚語豎立的堅壁,在無遮無攔的天地間團聚。在自然里,在曠野上,在風雨中,做我們愛的祭祀,實現悠久的夢想。你們要知道,那也就是苦難的祭祀,感謝它,感謝苦難給我們的機會,領受愛的恩典。苦難不是別的,苦難正是心魂的相互遮蔽。我們生來就是殘缺,我們相互隔離、防備、猜忌,甚至相互仇恨、攻擊,但是現在,在神的聖名面前,在亘古至今的夢想中,我們隨心所欲地表達我們相互的期求……」
但是忽然我又飄離了,MS和所有的死靈立刻都無影無蹤。慢慢地,我又看見一絲光亮,聽見金屬器械輕輕碰撞的聲音,還有呼喊和風聲……這一次我不再驚慌,我知道,只要我向透出光亮的那個方向掙扎,我就可以重返人間。
但是,我想回去嗎?
我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心裡有點明白,心裡彷彿盪開一股暖流,親切和熱情,像遠行遊子的思鄉那樣,思念光明。
這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MS來到了我身邊,來到了接近光明的地方。
「你怎麼來了?」
MS忿忿地嚷著:「你對他們說的可都是些什麼呀先生!什麼苦難呀、夢想呀、殘缺呀……死國沒有這些玩意兒,沒有一個死靈能聽懂你的話!別忘了這兒是死國,恰恰是圓滿,是至善至美把死國拖進了無邊的寂寞……」
「MS你等等,」我打斷他說,「可是你聽懂了呀!」
「我?」
「你聽懂了,所以你來到了這兒。不是嗎?」
MS一下子呆住了,愣愣地盯著我。
我說:「你看呀,你看見了什麼?光明,那邊,對,你已經接近了光明!」
遠處的光亮越來越大,風聲越來越響,光明正沖淡著黑暗,風聲攪亂著寂靜。MS獃獃地望著光明膨脹的方向。他的肉體也正從黑暗中脫穎而出——似乎由抽象凝為具體,從無限畫出邊緣。他不再飄動,穩穩地站立。他的樣子彷彿有些冷,有些驚訝,有些迷茫,但又似擺脫了渾濁之後的清朗、興奮、生氣勃勃,讓人想起那副著名的畫——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果然,就有一片無花果葉子飛來,遮住了他,遮住了他的醜陋或者竟是他的美妙,遮住了他的慾望……
光明大片大片地吞噬著黑暗,風聲掃蕩寂靜。我的身體沉重起來,越來越沉重,有什麼東西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拚命掙扎,掙扎……掙扎的過程中我甚至有些後悔了,也許我還是應該留在那寂寞之中不要回來。所有光明的記憶又都回到了我的心裡了,我是不是值得回去?我想問一問MS,他是不是後悔了,是不是已經領教到慾望的沉重?但是我看不見他,不知道他在哪兒……
「呵老天爺,你可算醒過來了!」我聽見有人說。
「別動別動,你還不能動呀。」
「你要不要喝點水?」
「或者,吃點兒什麼不?」夕陽的光芒,一大片,血紅明亮地映在白色的牆上。風,漸漸疲軟下去,有一搭無一搭地喘息著。
「這是哪兒?」我問。
「這是醫院,手術室。」
「手術室?為什麼是手術室?」
「你是從死里回來呀!知道嗎?」
「好了好了先別問了,你總算是活過來了,這就好。」
這時,忽然有一陣強勁的嬰兒的啼哭傳來。
「那是誰?誰在哭?」
「是隔壁,大概是隔壁有個孩子剛剛出生。」
「呵,他來了。」
「誰?你說是誰來了?」
我想,是MS。當然,他即將有一個塵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