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紙帆
我把五個候選人的名字依次寫在統計表上——五個陌生的名字。第一個是警察,這我記得很清楚。第二個呢?其中有一個是詩人,但忘了是第幾個了。管他!反正都一樣,五個人之中無論哪三個中選,對我來說都不過是一件工作、一個費盡周折而謀來的職業而已。是人都得有一種謀生的方法。
窗外的夜來香蔫了,只一夜。三十年,好像也只是一夜。扒在牆頭上看大人們投票而摔傷了腿的事好像就在昨天……爸爸異常心疼地把我摟在懷裡,媽媽小心地給我包紮傷口。我問爸爸為什麼沒去投票,爸爸不言語。我又問媽媽,媽媽說已經投過了。「我呢?」「你還小。」……然而,好像只一夜,我已經老了,三十歲,一臉皺紋,就象窗外那朵夜來香。珍珠霜沒用。
老江把紅色的票箱抱進來,又陰沉著臉出去了。為了那個瘋子投了票的事,他一定是後悔了,後悔當初不該管爸爸的閑事——我終於能「困」退回來,並且在這間明亮的辦公室里有一席棲身之地,全是靠了老江。不,全是靠了爸爸有幸為他的老上級鑲了一口好牙。
「都調查過了,那個瘋子肯定是去投了票。」門外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肯定?肯定投進票箱了嗎?」問話的是老江。
「沒辦法了,看見的人很多。」
老江嘆了一口氣。
「到處都當笑話在傳,說他投完票還背了一段語錄,背的是『你們要關心國大事』。」
為了這件事,爸爸昨天晚上沖我大發雷霆。「剛上了兩個月班就出這麼大的錯,你把我的老臉丟盡了!」「讓你的老上級把那口好牙吐出來,我再回我的小山溝去!」我毫不示弱,從廚房裡探出頭沖爸爸喊。「混賬話!」爸爸拍桌子。「狗崽子話!」我說。幸虧爆蔥花的聲音更大些,爸爸沒聽清。媽媽慌忙把爸爸往裡屋拉。爸爸還在喊:「三十歲的人了,整天昏頭昏腦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想著我的夢……還是躊躇著,不敢走向那條小河,不敢走向河邊的那片草地,河對岸的那座灰樓。但我已經望得見它們了,聽見了小河的「叮冬」聲。那兒藏著一個十六歲少女的夢。
十幾年了。每次夢中,小河還是閃著星光在我身旁流過,蟲叫、蛙鳴、夜露清涼……他從三層樓的窗口順著繩子溜下來,學著蛐蛐叫,帶著滿身汗酸味摸到我身旁……「你比我大八歲。」夢裡我總是重複著這句話。我跪在小河邊的草叢中,用衣袖給他擦拭那支閃亮的長矛。他就雙手墊在腦後,仰面朝天地躺在我面前。我竭力想看清楚他的臉,但月亮落了,太陽還沒有升起。他揪住我垂下來的辮梢:「沒辦法,只有天亮前這一段黑暗是咱們的。」他的聲音圓潤,輕柔。「你比我大八歲。」我又說,心裡覺得委屈,似乎「八歲」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他用一根小草把我的兩根小辮扎在一起,「你一定很漂亮。」他說。他慢慢地扎,揪得我有些疼,笨拙,可是認真。「沒辦法,天一亮他們就要開槍。」我說。「小妹妹,如果我死了,我也不會為碌碌無為而羞愧了。」他的聲音忽然變得虛幻、縹緲、象草葉上吹過的夜風。我急得要哭:「不,你不會死,你才二十四歲!」「我在那些星星上等你,你還來給我們送饅頭,避開一『紅團』的封鎖……」他的聲音飄遠了,飄進了沒有盡頭的黑色的宇宙。就在那一霎,我看見了他的臉,但那是一張象老柏樹皮一樣的老人的臉,滿頭白髮,弓腰駝背,無聲無息地織補著一張破舊的漁網……
「準備好了嗎?」老江在桌子那邊坐下,老花鏡上級挑著一雙嚴肅的眼睛,總使人覺得他不曾有過童年。
我把統計表往他眼前推了推,又用鋼筆扒拉回來。
他從票箱里掏出一張選票,沙啞著嗓子念道:「前三個是圈,后兩個是叉。」
怎麼,第一張就是我的?投票那天很忙亂,本想再問問第幾個是那位詩人(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詩人信不過),但沒來得及,便順手在前三位名下畫了圈。也忘了第一個是警察。
「以後什麼大事也不能交給你們這些年輕的去干,我早說過。」老江擤擤鼻子,憤憤地嘟嚷著。「普選試點這麼大的事……前三個是圈,后兩個是叉。」
我又在前三位名下畫上一橫,看來圖省事的並不止我一個。
「也許還能把他那張選票找出來?」我說。
「別作夢,姑娘,這是不記名投票。前三個是圈后兩個是叉。懂嗎?你怎麼找?」
但我已經走到小河邊了。為了給對岸那座灰樓里的選民們送去選民證,我竟輕易地踏進了這片夢境,輕易得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十幾年中,每次探親回來都指望能在無意中看見你們,但每次又都繞道而行。想作那個美夢,又怕再作那個惡夢……
草叢顯得比過去低矮、稀疏,細細的河流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暗紅色,疲倦地流著。沒有蟲叫和蛙鳴,連青苔和泥土的氣息也顯得淡薄。河上漂著從化工廠里衝出來的廢塑料商標,飄散著一股鐵鏽味。太陽正驕橫地灼烤著大地,空氣在地面上顫抖。
一個光著膀子的大漢正和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蹲在對岸的蔭下,低著頭往河裡放小船。一排紙疊的小船,五顏六色,象道彩虹,還都揚著一面白色的紙帆。
「一、二、三、四、五,」小姑娘數著,小巧的食指伸得很直。
船隊在水面上悠悠地漂去了,漂遠了,不見了。小姑娘踮起尖久久地眺望,風吹開了她的小褂,露出鼓鼓的小肚臍。「它們到哪兒去了呀?」她把手指含在嘴裡,喃喃地說。
灰樓的每一扇玻璃窗都在燃燒,使人覺得不安寧。我尋找著們經常在那兒相會和分手的那片草叢,記得那兒有幾株不知名灌木。既然來了,就不如找到它們,即便是惡夢。人有時候得命。是我自願來的,我向老江要求,讓我來給這座灰樓里的選發選民證。也許是因為書包里這些白色的卡片可以安慰樓頂上片深深的彈痕?十幾年前的那個深夜,星星跟著我走到這兒,我是自願來的。我蔑視爸爸媽媽的勸阻,決定支持被包圍在這座樓里的「革造」派。十六歲!十六歲並沒有很多觀點,十六歲、右派的女兒只是想以不同尋常的英勇行為獲准參加到偉大的動中去。只有受壓的組織才肯收留一個右派的女兒,十六歲都以作出這麼有遠見的判斷了。……背著饅頭和鹹菜,避開戒備嚴的大道,從小時候捉迷藏時發現的那條秘密的小路走來,荊棘和酸棗刺劃破了衣服和胳膊……在草叢中爬,露水從草葉上滾到衣領里——姥姥說過,那是一個沒有兄弟姐妹的小姑娘的淚。小姑娘躺在草地上對著月亮思念死去的父親……沒有月亮,只有星,我祈求每一顆星星,讓我碰上一個好人吧!一個象洪常青或者盧嘉川那樣的人,他能把我帶到偉大的革命洪流中去。偉大革命洪流就在小河那邊。就象抗日戰爭或者解放戰爭……
她曾多少次遺憾自己生得太晚呀,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決心不爸爸媽媽那樣的人,正像她非常看不起於永澤那樣……
「前三個是圈,后兩個……聽見沒有?!后兩個是叉。」
前三位名下已經有十好幾個「正」字了。
「年輕人應該多把腦子往工作上用,你說呢?前三個是圈、后兩個是叉……」
……爬到了那幾株小灌木旁,我喊:「同志們,我給你們送饅頭來啦!」四周響起了槍聲。我撲倒在草叢裡,把饅頭壓在身下,就象子彈會把饅頭打死似的。「把『紅團』的火力引到這兒來!」樓頂上傳來一個勇敢的聲音。真象樣!
是他喊的,後來他終於承認那是他喊的。
……我為自己的膽怯而羞愧,跳起來,輈過小河,沖向灰樓。如果有一顆罪惡的子彈穿透我的胸膛,後人還會唱起那支歌: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她當時就是那麼想的,那個穿著用從商店裡買來的綠布做成的「軍裝」的小姑娘。
……一個黑影把我撲倒,「別咬,小妹妹你別咬,是自己人。」
那聲音粗獷又親切。自己人?我委屈地哭了,一半是因為有了「自己人」,一半是因為想起了媽媽大概正四處找我呢。「我死了嗎?」我聽見我低泣的聲音。他「吭吭吭」地笑了,把我抱到牆根下,一股勁說:「真行,小妹妹你真行。」我多麼願意有一個大哥哥呀!可我沒有,我只有一個右派的爸爸。媽媽只會嘆氣,弟弟妹妹還不懂得人生。我不想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他的胳膊真有勁,熱乎乎的一股汗酸味……
「不是吹,幹了這麼多年工作,哪怕是一丁點小錯兒,我老江也沒出過。前三個是圈……」
「其實,多一個精神病人的選票又有什麼關係?」我本來沒想說出聲。
「這是法律,姑娘!瘋子和傻子都沒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老江一揮手,險些把票箱碰翻。
「我是說,反正不會影響選舉結果。」
「可選票是有數的,多出一張來怎麼向上邊交待?后兩個是叉……再說上邊已經知道了。寫個檢查唄,我老江這輩子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小姑娘在每隻船篷上都插上一面白色的紙帆。又一支船隊下水了。
「它們要開到海里去了吧?」小姑娘仰起臉來問那個光著膀子的大漢。
大漢不言語,只顧低頭重新疊一隻紙船。
小姑娘又站起來眺望。又一道彩虹漂去了,漂遠了,不見了。
「開到海里去了。」小姑娘忽閃著夢一般的眼睛,小嘴張得圓圓的,打了個哈欠。
大漢連頭都不抬一下,似乎他只醉心於造船,似乎他相信河流會穩妥地安排小船的命運。這是個不會帶孩子的父親,要不就是個啞巴。
灰樓里傳出李雙江的歌聲。在他常常溜下來的那個窗口,一個婦女正在晾尿布;在另一個他常常溜下來的窗口,坐著一個老人。「再見吧媽媽,假如我在戰場上光榮犧牲,山茶花會陪伴著媽媽……」我渾身發軟地坐倒在草地上。他的媽媽如今陪伴著什麼呢?
……他把一個裝得厚厚的信封塞在我手裡,「幫我寄封信好嗎,小妹妹?」他說。「給誰的?」不知為什麼我有些擔心,十六歲少女的心在「突突」地跳了。「給媽媽,我已經有半年沒接到媽媽的信了,給她的信也寄不出去……」他趴在草地上,用長矛在地上挖著。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覺得他在竭力不讓淚水流出,因為他的呼吸有些顫抖,許久許久不出聲。「會有人照顧你媽媽的,」我說。我是想安慰他。「沒有,媽媽只有我一個,她盼我大學畢業后回到她身邊去。」連星光也沒有,烏雲推遲了黎明,我們趴在草叢裡,比每夜都呆得久。「她在小島的岸邊,每天織捕魚網,網絲就象她的白髮……你見過海嗎?」「海是蔚藍的?」「海經常變幻顏色。」「金色的海灘上有很多漂亮的貝殼嗎?」「你愛吃螃蟹嗎?我們那兒可多了。」「我有點怕,可我愛吃椰子。」「你見過木棉花嗎?紅得象火。」「海風呢?很清新,鼓起點點白帆,是嗎?」「有時候也很兇猛,海浪也會吞沒漁船……爸爸就再也沒回來。」「解放前?」「不,他那隻小船大小了,又不結實。」「你害怕過嗎?」「你是說海?」「不,我是說『紅團』派向你射擊的時候。」……灰黑色的夜霧在草地上飄蕩,我們互相挨得近些,更近些。只有小河「叮叮冬冬」地流著,像我們的心聲……樓上有人學蛙鳴,催他快些回去。天快亮了。他爬起來,背起那袋饅頭,「如果我死了,媽媽最終會理解我的,她會為她的兒子感到驕傲的,」他說。他「嘩啦嘩啦」地淌過小河去。我把厚厚的信封貼在「突突」激跳的胸前。他正是少女心中那種為了理想獻身的英雄。我想象著他的模樣,像洪常青?盧嘉川?還是像牛虻?
「注意,你想什麼呢!」老江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知道你就得記錯。」
「沒錯兒,前三個是圈。」我說。
「這回五個都是叉!」
跟五個都是目的效果一樣。剛才有一個五個都是圈的。
「前三個是圈,后兩個是叉。」老江那單調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是說不唱票了嗎?」我問。
「這不是在唱嗎?」
「我是說公開唱票,向所有的選民。」
「不該你管的事你倒是挺能動腦筋,」老江哈了哈老花鏡的鏡片,用衣角擦著。
「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精神病投票,你這漏子還嫌惹得小是怎麼著?」
「你不在船帆上寫幾個字嗎?」小姑娘對那個大漢說:「爸爸活著的時候就寫。」她趴在他背上,用纖細的手指輕輕地理著他蓬亂的頭髮。原來他不是小姑娘的父親。
「寫什麼?」
哦!大漢的聲音就象唱機的速度突然變慢那樣,暗啞、呆純。他也不是啞巴。
「一、二、三、四、五,」小姑娘又翹起手指數小船。「你幹嘛老是疊五隻呀?」她湊在大漢的耳邊問。
「你五歲。」大漢說。
「它們開到海里去么?」
大漢不言語。
「不,海很遠,紙疊的小船開不到。」我向對岸的小姑娘說。
小姑娘卻不以為然地白了我一眼,那意思是:我問你了么?!然後,她又搖晃著大漢的胳膊:「是開到海里去了,是!」她撅起嘴,甚至要哭了。大漢低著的頭終於點了點。
小姑娘滿意地長吁了一口氣,偎依在大漢膝旁,托著腮,望著河水。
「您不能糊弄她,孩子什麼都當真呢。」
大漢向我仰起臉來。唔!我一腳險些踏進河裡;他的眼神獃滯、陰冷得怕人,嘴邊還掛著涎水。
電話鈴響了。老江對著話筒「哼哼」了兩聲,忍氣吞聲地掛了電話。「事惹大啦!」他斜了我一眼,嘟囔著:「全知道了,試點,試出個瘋子選舉的點來!」
「是我乾的,我一個人承擔責任。」我說。
「你承擔又怎麼樣?這個試點歸我負責。上邊也是瞪著兩眼說夢話呢,一定要把那張選票找出來,挽回影響。」
「怎麼辦?」
「實在沒轍,隨便找出一張來,就說是那個瘋子的,媽的,反正都一樣,活人別讓尿憋死。喂,別發愣。前三個是圈,后兩個是叉。」
我走進灰樓,走上樓梯。樓梯兩邊的牆上,「打倒劉鄧陶」的墨跡依稀可辨,只是上面又多了一層粉寫的罵人的話,證明這不是「革造司令部」了。什麼時候改成家屬樓的?我忽然意識到,我終於走進這座當年那麼令我神往的樓里來了。……「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我生氣地甩開他的胳膊,想要趟過小河去。他一把把我拉倒在草叢裡:「不,我不許!」「你!你不是盧嘉川,你是於永澤!」少女的秘密就這樣泄露了。他緊緊地摟住我。我聽話地在他懷裡抽泣,咬他粗壯的胳膊:「『紅團』馬上要總攻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死,死在一起。」「不,你不能死……」「那你呢?」「我?我也不死……我要回到海島去,媽媽在等我。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我點頭,使勁點頭,把嘴貼在他厚實的胸脯上,堵住哭聲。我枕著他的胳膊,夢想著海……星星快要滅了,樓頂上又傳來催促他的咳嗽聲……
昏暗深長的樓道兩邊交錯地站著兩排火爐,像是儀仗隊,像是在標榜那是一個家。我差點撞在垃圾箱上。二氧化碳的比例肯定不小。幸虧樓道兩頭的玻璃窗早已蕩然無存。我翻開選民登記冊,敲著每隻爐子旁邊的門。
「這是您的選民證,要認真行使自己的公民權利。」我微笑著說。
「當然當然,這是黨給我們的光榮權利。」選民微笑著說。
「這是您的選民證,光榮的權利要認真行使。」我微笑著說。
「這權利是黨給的,來之不易,當然當然。」選民微笑著說。
下回再有這差事,不如帶一台錄音機,把那幾句話事先錄好,到時候一放就行了。既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又可以減輕勞動強度。微笑怎麼辦呢?也許能用電針機?在針灸科見過那玩意。需要在顫動的肌肉上刺進銀針,接通電源,還可以控制微笑的頻率。
「前三個是圈,后兩個是叉。」
老江也需要一台錄音機。
「您只要說『同上』就行了。」
老江不以為然地看了看我,繼續念道:「前三個是圈,后兩個是叉。」
隨他去吧,他寧肯要一種低效率、高強度的工作方法。光是引進先進技術可沒用。比如,用錄音機就對付不了一些特殊情況……
一個頭髮快掉光了的老太太抬起渾濁得發灰的眼睛,問我:「姑娘,這證兒從幾月份開始用?這個月有芝麻醬嗎?」……那個象賓努親王似的不住地搖頭的老頭兒,仔細查看了選民證,慨嘆道:「這回一人一個就好了,要不我家人口多,按戶供應的東西總要吃虧……」
樓下亂鬨哄的,似乎發生了什麼事。在樓梯拐彎處的窗口,我探出頭去。
「噢!背一段,背一段最高指示!」
「背一段,背一段給你說個媳婦兒!」
一群冒著煙兒的小夥子正圍著那個大漢尋開心。大漢蹲在河邊,大惑不解似地呆望著眾人。彩色的紙片從他膝上飛開了,飛得到處都是。小姑娘哪兒去了呢?
「背呀!背那段,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受罪很有必要……」一陣陣尖亮的口哨聲和笑罵聲。
大漢猛地站起來,喊道:「你們胡說!」聲音仍是那麼喑啞、呆鈍。
「那聽你的,」一個穿花格襯衫的小夥子沖眾人喊。「別叫喚了!聽『決裂老兄』的高見!」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他一字一板地背起來。
「聽說他當年還是『徹底決裂』的典型,上過報紙?」我問老江。
「誰?」
「那個精神病,投了票的那個。」
「前三個是圈,后兩個是叉。」
一聽說當時他父母拉他的後腿,他還把『戰友們』召集到他家裡,做二老的思想工作?」
老江向我抬起一腦門皺紋:「工作的時候就只想工作,嗯?」
老江曾經是知青辦的頭兒,我差點給忘了。
「聽我那個老首長說,你父親是個非常認真的人,你應該象他那樣對待工作。總想別的事,工作上非出錯兒不可。」
象爸爸那樣認真地當二十年右派嗎?還是象您的老上級那樣,認真地被人把牙齒打掉?象爸爸那樣認真地給他鑲一口好牙?然後認真地跟他說「我有個女兒在雲南」?然後您老江認真地打開後門?我認真地報上戶口,就象過去認真地寫過十遍人黨申請書那樣?也許就是您那位老上級當年認真地把我爸爸劃成右派的吧?當然,把我爸爸劃成右派的那個人已經在文化大革命中認真地跳了樓……
「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大漢認真地背著。
我想哭,哭我這碌碌無為的而立之年么?
……星星特別多,銀河像一縷輕煙橫過深藍深藍的天。我們最後一次趴在草叢裡……「你去建設新農村,消滅三大差別,」他撫弄著我的頭髮說。「你在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戰,」我說,用頭使勁頂他那結實的胸膛。「這樣,在我們死的時候……」「不,你答應過我,你不死!」「當然,三天後我們就能突圍。你不會忘了我吧?」「你壞,讓你壞!」我掐他的胳膊,「噓——疼了吧?」「你去吧。」
「毛主席的號召,我必須去,我願意去。」「我不會拉你的後腿,」他笑著說:「在我們死的時候……」「你還說!」「我是說,在我們死的時候,不會為碌碌無為而羞愧了。」「我當然相信!」……
「別他媽總背這一段了!唱一個,唱一個!」
大漢唱了起來。「是那山谷的風,吹硬了我們的翅膀……」
唔!我們這一代人都曾為這樣的歌聲激動過。還有那支歌:「在那春光明媚的早晨,列車奔向遠方,車廂里滿載著年輕的朋友們……」在我還是個初中生的時候就熟悉這些歌了,憧憬著戈壁灘上的紅柳,雲南的橡膠林……
大漢唱著,獃滯的目光中似乎透出一種嚮往、歡樂和驕傲,向著天空和太陽。
哭什麼呢?哭有什麼用呢?那不是革命,是浩劫;而上山下鄉更不過是一種權宜之計。青春倏忽而逝了,作為呢?理想呢?我反覆設想,如果十幾年前我們都冷靜些呢?不,這不是個冷靜與不冷靜的問題。我至今也看不起那些及時躲進書齋去的「於永澤」,我仍然熱愛那些滿腔熱血的勇敢的「盧嘉川」。然而命運常常拿人取笑。惡作劇。他們熱血沸騰地奔上時代的列車,卻不知道列車把他們的青春和理想載向何方。
唉,只有一趟列車,而且你不知道司機的願望。
「聽說有另外一種選舉辦法。」
「你腦子裡儘是新鮮玩意兒。前三個是圈……」
「參加競選的人要首先把各自的主張、目標、政策乃至某些具體規劃和數字告訴選民。選民可以進行比較,自己選擇自己的命運,不會連候選人長得什麼樣都不知道。」
「異想天開!」老江說。
昨天晚上爸爸也是這麼說的——「異想天開」。他真可謂是「吃一塹長一智」了。「我勸你,」爸爸說。「我也勸您!」我說罷扭身走開……
小姑娘跑來了,拉住大漢的手:「別唱,你別唱!他們逗你呢,他們氣你!」
大漢低下頭看著小姑娘,象木頭似地站在人群中。
「啊哈!娟娟,他媽花錢雇你看著他的吧?」
「可惜娟娟太小了,要不然可以當他老伴兒!」
「滾蛋!滾蛋!」小姑娘朝那些人吐唾沫,扔石子。「就不許你們欺侮他!」
「喲嗬!原來是個小爪牙,是他的同黨。」
忽然,大漢喊起來:「我不是鬧派!我沒有想篡黨奪權!我有平反證明……」他失魂落魄地跑出人群。眾人都愣住了。
小姑娘朝大漢跑去……
……我們手拉著手,望著星空。「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他說:「可是連月亮都沒有。」「那就千里共星光吧。」我說。我們就要分別了。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臉。「可我們等於是還沒有互相見過面。」「沒辦法。」「我想白天來看看你。」「那太危險了。」「你不想看看我?」「你一定很漂亮。」「說不上『很』。他笑了:「這得由我來判斷。」「白天,六點鐘,太陽出來的時候我來。」「你假裝從前面的小路上走過,我站在樓頂上。」「你舉起長矛,我就知道是你。」「你呢?」「我還拿著這條裝饅頭的口袋。」……
我又走下樓梯。我推開一個門,屋裡異常雜亂。一隻老黃貓正在床頭酣睡。
「這是您們的選民證,是黨給的光榮權利……」
兩位老人格外親熱地給我讓座、沏茶。
「別忙,我不渴。這權利來之不易,要認真行使。」
老太太抓住了我的手,老頭兒擋在門前,似乎我正在被逮捕。
「有什麼事嗎?」我問。
兩位老人互相使眼色,「吭吭嗤嗤」的。
「是這麼回事,」老頭兒終於說:「能不能給我兒子也弄一個選民證兒?」
「他多大了?」
「三十。」
「對不起,是我們工作上的疏忽……」
「不,不怨你們。給他個假的就行。」
見鬼!我看看四周,懷疑是否在人間。
「因為,因為他有精神病,所以……」
原來如此。「那個小姑娘是誰?」我問。
「噢,鄰居的孩子。是這麼回事,要是沒有他的選民證,他又得犯病,我們再怎麼跟他說已經糾正、已經平反,他也不會信了。」
「可是精神病患者沒有選舉權呀?」
「可他會以為是因為還沒有平反。求求您,他的病才見好。弄個假的騙騙他就行,到時候也讓他去投個票,當然,也是假的……」
我同意了。
「你看,這張選票簡直是胡來。」老江舉著一張選票湊過來。
這有什麼稀奇?我不想理他。眼前的問題是,我得趕緊寫個深刻的檢查,否則事情鬧大了也麻煩。
「這顯然是對普選有一種敵視思想。他翻來倒去地琢磨著那張選票。」
「思想又不犯罪!」我說。
「可這已經是行動了。」
饒了我吧,我可不想跟您辯論這個永遠辯論不清的問題。
我得在檢查上說清楚,沒有那兩位老人的責任,是我給他精心繪製了一個假選民證。誰知道怎麼會弄假成真了呢?
「你看嘛,五個候選人他都不同意,這倒還沒什麼,可他又把另一個人選了五遍。」老江如臨大敵般地搓著手,似乎在尋找一樣防身的武器。
不過,我事先跟監票的打了招呼,說明了情況,可他們給忘了,這不能怨我。
「我說你倒是看看呀!」老江急了。
我端起茶杯,吹開浮在水面上的茶葉。
「看看,作賊心虛,還不敢寫真名真姓,光寫『娟娟』、『娟娟』、『娟娟』……」
「什麼?」我搶過那張選票……
我走出灰樓。人群早已經散了。河邊上只有那赤膊的大漢和那個小姑娘,他們依然蹲在那裡放小船。
「爸爸說過,船帆上的字代表希望。」小姑娘用手遮住刺眼的夕陽,望著小河的盡頭。
又一支船隊下水了,五顏六色,象一道彩虹。我走到河邊,蹲下,看見每一面白色的紙帆上都寫著兩個字:娟娟。
我終於找到了我們的那片草從。坐下;那幾株不知名的小灌木並沒有長高多少。……太陽升起來了,金色的晨霧罩了灰樓。六點,他舉起了長矛,在樓頂上。呵,太遠了,我還是看不清。他的皮膚很黑,披了一身金光。我使勁向他揮動口袋。他在笑,白白的牙齒。你看見我了么?我向他跳,揮著手跳。他為什麼不笑了?他在喊什麼?他那麼著急地揮手跺腳幹什麼?我向河邊走。近些,再走近些,「趴下!趴下!」為什麼他讓我趴下?可你看清我了么?我是像你想象的那麼漂亮嗎?他長得既不像洪常青,也不像盧嘉川。看見我了嗎?看清了嗎?我把頭髮向後理一理。仰起臉來讓他看。「趴下!快趴下!」為什麼?我們馬上就要分別了呀!我們是第一次互相看見,以後又看不見了呀?!他長得有點孩子像兒,可我愛你……子彈飛來了!我清醒了。我趴在一道矮牆下。「他還在著急地沖我揮手,喊著:」快跑!快離開!他們去抓你了!「我失魂落魄地跑。我聽見紛亂的槍聲,聽見他聲嘶力竭地叫喊,他在喊我的名字。我停下腳步,回頭張望。天哪!閃亮的長矛掉進了小河,濺起了水花……
小灌木結滿了一串串小果實,青的,還沒有熟。我摘了兩顆放在嘴裡,是酸澀的。
娟娟在夕陽里跳著、蹦著、笑著,追逐著那支遠航的船隊。船象一道彩虹。白色的紙帆象一片片潔白的羽毛,但願它們能長成堅強的翅膀。
我認真地把小灌木根旁的硬土挖松。我還沒有老,還需要認真,真正的認真……
一九八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