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相初呈(1)
宣華夫人盤算得差不多了;這一陣風雨,來得更好,她叫阿楚傳諭內侍:「天氣突變,皇上受寒不豫;召黃門侍郎元岩帶同御醫進殿侍疾。」
門下省黃門侍郎是最親近皇帝的大臣,侍從左右,掌管宮內庶務;深夜召喚,不足為奇。而且隨扈在仁壽宮的元岩,素性耿直,足以託付大事。宣華夫人認為這樣做法,是最妥當的。
半個更次過去,阿楚來報:元侍郎到了。
她在大寶殿一角接見元岩,摒退御醫和宮女,神色肅穆地輕聲宣示:「奉旨:『叫柳述連夜把地伐接來。』」
元岩神色大變,張口結舌地無以為答。
「元侍郎請坐,」宣華夫人換了一種語氣,自己先坐了下來。
這使元岩的心情稍稍得以鬆弛。「貴人有話請吩咐!」他躬身回答。
「你看我的臉!」
元岩極謹慎地抬頭看了一眼,驚疑地說:「貴人負傷了?」
「是太子所傷。」
「喔,喔。元岩愚昧,請貴人明示!」
「一時無法細說。我奉了密旨,責任重大;只有請元侍郎,秘密傳與柳尚書,依旨遵行。你是陛下的老臣,我不用多說。元侍郎!」宣華夫人翩然而起,斂衣下拜,「千鈞重擔,我交給你了!」
元岩倉皇下跪,磕著頭說:「元岩盡忠報恩,決不負付託之重。」
於是,元岩起身出殿,命令御醫留在大寶殿外,等皇帝醒了,聽候召喚診脈。這是遮人耳目之計;他吩咐完了,悄然離開大寶殿,摒絕從人,獨冒風雨去見柳述。
自夢中被喚醒后的兵部尚書柳述,聽得元岩的密語以後,真是又驚又喜。他是駙馬,皇帝最寵愛的女婿;在郎舅之間,他親近「大哥」——他做過廢太子勇的親衛,對於「二哥」——太子廣,另有一種不便明言的嫌隙;他的妻子,美而賢的蘭陵公主,是帝后最寵愛的小女兒,楊廣曾想將她下嫁給他的妻舅蕭,皇帝已經答應了,卻又不許,而以柳述尚公主。因此楊廣深惡這位妹夫——柳述一直為此不安,現在好了!因為,「大哥」將重為太子。
在政治上,柳述跟尚書左僕射楊素幾乎是不兩立的政敵。他自恃才氣以及皇帝的寵婿的資格,一向藐視位高權高的楊素,而楊素是太子廣的心腹。
然而他終於敵不過楊素。當召廢太子勇的敕書,由快馬遞送京城時,楊素已得到密報,深夜叩謁東宮。
「太子!」他手指著宮外馳道說,「密使已赴京城。」
「去幹什麼?」太子問。
「召幽禁已久的庶人——太子,你的長兄。」
一向深沉、喜怒不形於顏色的太子,倏然動容。「聖躬不豫,何以有此亂命?」太子的聲音,失去了慣有的從容,「莫非有人矯詔?」
楊素搖頭不以為然:「沒有人敢,決不敢。」
「那麼,是陛下有——?」
「自然有易儲之意。」
太子的臉色慢慢變得陰沉獰惡了,但楊素卻格外謙恭。
「僕射!何以教我?」太子離座問說。
「當斷不斷,反受其害。」楊素輕聲回答。
太子突現不測的微笑,似乎有深獲我心的意思;他負手走了幾步,站住腳說:「僕射,請先回去安置,聽我的消息。」
「是!」楊素退了出來,他腳步蹣跚,耳目卻極靈;聽得太子召張衡的命令,知道太子另有打算。
張衡是太子的第一號親信。當太子在藩時,由河北行在拜并州總管,轉牧揚州,張衡一直跟隨左右。奪宗的密謀實現,張衡拜為東宮官屬的右庶子,但仍領門下省給事黃門侍郎;這個兼職,使得他具有與元岩同樣的權力,能夠出入宮禁,能夠指揮天子側近的警衛部隊;此外,精壯的東宮士卒,實際上也由他在統馭指揮。
因此,張衡三更奉召謁見太子,四更就已部署完成,可以開始行動了!
宮女們都被悄悄喚醒,在雪亮刀鋒指迫之下,一個個噤若寒蟬地被驅入遠離寢宮的空屋中。整個大寶殿被包圍了,東宮士卒扮成宮女;但翠綠絲絛上掛的不是香囊粉袋,而是鋒利的白刃——寢宮之內,嚴禁警衛士卒進入,所以故意易服,作為掩護。
宣華夫人所擔憂的「不測的變局」果然出現了!而她毫無所知;她剛剛進入夢中,正夢入煙水江南路。
大寶殿中,張衡的足步極輕,仍舊把皇帝驚醒了;他聽出是男人的腳步,厲聲喝問:「誰?」
張衡猝不及防,震於天威,不自覺地站住了腳。
「誰?」皇帝又問。
調勻了呼吸的張衡答道:「臣張衡侍疾。」
一聽是張衡,皇帝想起太子的忤逆,多由東宮官屬不能盡職所致,恨不得立刻傳旨處死;然而在這時候,他不能不暫且容忍。「快退出去!」他用平靜的聲音提出警告:「擅入寢宮,你太不檢點了!」
「臣奉太子之命,有機密要事,面奏陛下。」
「奉太子之命?」皇帝疑慮更深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事機緊迫,不容耽延。必須面奏陛下,恭請宸斷。」
皇帝知道了,這必是太子得到風聲,深恐廢立,遣張衡來求情。哼!皇帝在心裡冷笑;決定先敷衍一下。「好吧!」他說,「太子有什麼話,且先說與我聽,再作道理。」
於是,張衡俯首直趨御榻;抬頭一看,榻后屏風,伸出一隻細白如女人樣的手,彷彿懸在半空里,久久不動。
張衡定睛注視著。他無視於皇帝,而皇帝卻從他眼中直看到他心裡。「宣華!」驚悸的皇帝突然狂喊。
凄厲的殘響未終,那隻細白的手輕輕跌落;張衡像只獵犬樣直撲皇帝,伸雙手緊扼他的喉頭。
皇帝挺身掙扎,其勢猛烈,不像個衰病的老翁;灰白的臉,一下變成豬肝似的紫紅色;眼珠努出;喉間擠出嘟嚕、嘟嚕的怪聲。這一切都是張衡所從未見聞過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發軟,無法捏斷皇帝的最後的一口氣。
於是,那隻細白的手又出現了,緊緊地握著,有力地揮動著……
忽然,眼前一陣大亮,閃電劃過,隨後是一聲暴雷,震得大寶殿嗡嗡作響。「要遭天譴了。」張衡的心在發抖,雙足一軟,跪在御榻前面。
他的手,自然是鬆開了,可是皇帝也不會再動了!
喧嘩的雨聲如沸騰的抗議;砰然一聲,大風排闥直入,捲起重帷,搖動燭焰,呼呼地向癱作一團的張衡咆哮發怒。接著,禁鍾初動,低沉悠遠,彷彿向天下一百九十郡、一千二百五十五縣的黎庶報喪:皇帝賓天了!
楊廣徐步出現。「建平!」他叫著張衡的別號,伸手相扶,「請起來!」
「太子!喔,不,陛下!」張衡俯伏在地上,期期艾艾地說,「臣張衡叩賀!」
「請起來,請起來。建平!你我富貴不相忘。」
「臣不敢。臣無功足錄。」
「快起來!」楊廣不耐煩了,「國有大變,你還像狗樣趴在地上,這算什麼?」
張衡如夢初醒,想起還有許多大事要辦,掙扎著站了起來;把從御榻上摔落的漆枕放回原處,然後取一床黃羅夾被,蓋沒了大行皇帝的遺體。
「『遺詔』呢?」楊廣問。
「臣已準備了,在臣身邊。」張衡答。
「放到該放的地方去。」
「遵旨。」張衡把三道偽制的遺詔,放入金匱玉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