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有觀眾的《空牆之夜》
還是那間搬空的客廳。但這一回不靠橫線和豎線隔開,而是改用了顏色——把地面漆成紅、藍、白三塊獨立的區域。不同顏色的相接處即是「牆」。
還是夜晚,還是那種約定的時間,但是多了一個人:呂薩。
這不簡單。
薩位於白色區域,或行或立或坐,意思是:在街上。也可以看作是:在觀眾席中。但主要是指:在劇情之外。
在劇情之外,未必就是在戲劇之外。在劇情之外僅僅是說不參與表演,而非不參與想象。不參與表演但參與想象,即是說:觀眾,是戲劇不可或缺的部分。甚至,不參與表演的,未必就不影響到表演;比如路人,比如劇情之外的存在或劇場之外的現實,都是表演者的想象資源,是劇情得以展開的勢能,是戲劇所以成立的原因。因而薩的在場絕非無關緊要。
薩,或以路人的身份而在場,或以觀眾的身份而在場,今夜的戲劇所以不同尋常。
事實上,也可以說,薩是作為一個潛在的表演者而在場的,就好比劇情中一個有名有姓卻從不露面的人物。因為,薩作為觀眾,不僅僅是一個想象者,也是一個被想象者——即隨時被表演者所感到、所牽挂、所猜測。她想象著表演者的情思,表演者也揣摩著她的心路,從而她也就影響著表演者,影響著劇情,成了一個潛在的劇中人。
潛在的劇中人,此乃戲劇——而非一張入場券——賦予觀眾的權利。戲劇的要義是:並非只有表演者和既定的劇情有權訴說,實際上,觀眾也在訴說。有一種叫做「接受美學」的理論:美,正是在演與觀的呼應或交融之中誕生。因而有一種未來的戲劇期望:觀眾直接地、即興地、自由地參與到劇情中去。據說,已有些「先鋒戲劇家」做過了類似實驗。
但今夜的戲劇並不「先鋒」。今夜的戲劇仍舊比較傳統。至於觀眾——比如說薩——的參與嘛,還只停留在丁一的希望里,目前還不太現實。
(那個不甘寂寞的史鐵生便又陰陽怪氣地插嘴了:「是不太現實呢,還是不太戲劇?」好問題!我說:「不太現實,所以還不太戲劇。」那史於是竊笑:「就是說今夜的戲劇,屈服於現實?」此史好生刁鑽!不過你先別急:「不太現實,所以才更戲劇!」該史遂不吭聲,唯一臉疑雲未去。先不理他。)
劇本不加改動。一切還都是曾經設想的那樣:娥表演一個丁一所嚮往的女子,丁一則扮作娥所期盼的某一男人。他們要互相夢見對方,要互相成為對方的夢境。總之,是要讓以往的眺望,或窺視,在夢境中消失掉距離,或在約定中敞開遮蔽。
比如開始是這樣:傍晚,或夜幕降臨之後,牆(紅藍相接處)的兩邊分別是一個單身男子和一個獨處的女人。兩個人都坐在桌前[注:凡及器物均為虛擬,故二人實際是站立,或席地而坐],兩張桌子頂牆對置,因而娥與丁一實際上是面對面地咫尺相望,面對面地咫尺相望但卻誰也不發現誰。女人對鏡梳妝——倒更像是默望丁一。男人在擺弄一架攝像機——低垂的頭卻似就要扎進娥的懷中。
接下來,暑熱難熬或不堪孤寂,兩人先後出了家門(分別由紅、藍步入白),隨便走走。薩也在那兒——在「街上」,比如說乘涼,但其專註的目光又像似觀眾。娥走過薩身旁時輕聲說:「喂,我們也可以認識。如果我們認識我們也可以打個招呼。」薩沒意識到這話是對她說的,等明白過來,娥已走「遠」。「遠處」,丁一與娥迎面相遇,游移的目光相互掃視一下但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說可擦肩而過時各自的神情卻都更莊重些,謹慎些,甚至是冷漠些。
薩不由得喝彩:「對對對,確實是這樣!」
「確實是啥樣?」娥笑問。
「無關緊要的人,你倒可以自自然然地跟他打個招呼。可要是一個心儀已久的人不期而遇呢,你倒不敢那麼隨便了,倒不吭聲了,倒是要……」
「要什麼?」
「要裝孫子啦!」
「是你跟秦漢吧?」娥說罷又走「遠」。
薩開心地笑著。開心地笑,並且開心地點頭稱是。
「噓——」丁一挑起一個手指,向她們晃晃。
接著,男人和女人各自回到家(紅和藍)中。兩個垂頭喪氣的人,兩個心事重重的人,兩個孤孤單單的人都躺倒在床上瞪著眼睛想,想一會,想很久,自己都不知想到哪兒去了……
薩遵囑把燈光調暗。
響起了男人的畫外獨白:「夜,為什麼,還不來臨?」
然後是女人的:「夢,為什麼,還不來呢?」
這聲音一遍遍重複,好像夢囈,或似天籟,漸漸含混不清。燈光隨之熄滅。
現在真的像是在劇場里了:四周寂暗,鴉雀無聲。過一會,瞳孔適應了,才看見近窗的地板上亮起兩方清朗的月色,並有斑斑樹影游移——「轉朱閣,抵綺戶,照無眠」,遂使得丁、娥輾轉反側,似徘徊於夢之邊緣……
薩有些緊張了,猜不透將要發生什麼。
薩坐在月光所不及的角落裡,瑟瑟地甚至有些抖:「喂,你們等會兒行嗎?我……我去趟衛生間。」
薩不敢動。屏息,側耳,薩惟望自己沒有違犯什麼規則。
「要上廁所的觀眾請注意,要上廁所的觀眾請注意,」彷彿劇場里播放通知,寂靜中響起丁一故作呆板的聲音:「女士們先生們,要上廁所您就儘管上廁所吧,不必請示導演。」
娥先笑起來。然後是丁一。薩半天才聽明白是怎麼回事。
笑聲使薩放鬆了些:「我去去就來。」
丁一的聲音:「是的是的,沒人以為您會一去不歸。」
娥閉上眼睛。娥聽出了那廝不同以往的興奮。
薩回來時,丁一已站在藍區邊緣——男人正痴迷地窺望著紅區中的女人,窺望她的獨處、她的睡態,一如窺望她的夢境與心途……而那睡夢中的女人必也是心緒騷動,思欲翩躚,幻念紛然——因故娥被攪擾得不能安寢,一忽兒伸展,一忽兒蜷縮,一忽兒仰面長吁,一忽兒伏身短嘆,以至於優雅全失,端莊盡去……以至於其情其態令那男人心搖神往,或驚醒了丁一的心聲:
「啊,你就是平素那個高傲的女子?隔壁那個冷冰冰、目空一切的女人?」
「喂喂,那是牆啊,」薩站起來沖丁一喊:「你看不見她的!」
丁一仰首閉目,如訴如誦:「但這是想象,沒有什麼牆能夠擋住一個人的想象!」這句曾經的提示,正好拿來作今夜的台詞,抑或空瞑之中神明的允諾。
薩於是看見:男人走過牆來,走向女人,月光一樣地貼近她,端詳她,夜風一樣地圍繞她,撩撥她……薩於是看見:男人舉起攝像機,要讓這女人的真相鐵證如山,要把她放縱的黑夜抑或童真的睡姿刻進永遠的記憶,刻進將來,甚至過去……薩於是看見:由於這男人的到來,睡的魔法忽兒失效,在夢的可能性中女人安恬地睜開眼睛,坐起來,接受他,允許他,迎合著他的愛撫……
「娥你穿幫了吧?」薩又喊道:「那是他的願望,你睡著了你並不知道!」
「但那不光是一個男人的想象啊,薩!這也是一個看似冰冷,看似目空一切的女人的心愿!」
於是夢中的男女,抑或戲劇中的丁、娥,相擁而吻,如醉如痴——
這一向你都在哪兒呀?
群山響遍回聲……
於是黑夜中的男女,抑或約定中的丁、娥,浪步輕移,如泣如訴——
娥:「自從你離開我,這麼多年你都在哪兒呢?」
丁一:「哦,你還記得那棵桂花樹嗎?我就在那兒,我就在那樹下等你來呀。」
娥:「可我常常夢見你就在隔壁。就在隔壁,卻又似遠在天涯。」
丁一:「但是你沒來。我等你等到晚霞落盡了,滿天上都亮起了星星,你卻再也沒來。」
娥:「也許,隔壁比天涯還要遠吧?也許天涯比隔壁還要近些。」
丁一:「如果在不同的時間,我們到了同一個地方,那就像同一個時間我們在不同的地方。」
娥:「如果在不同的心情里,我們在同一個地方,那就像我們在同樣的心情里卻遠隔千山萬水。」
丁一:「自從我見過你的舞蹈之後,我就到處找你。自從你在我手心裡寫下你的名字,我這一生都在找你。」
娥:「你應該還到我們原來的那個家去找我。但不要在白晝,要在黑夜,在我們發過的誓言中,去找我。」
丁一:「但你失約了。你沒來。星星亮起來時,只有那條素白的衣裙在跳舞。」
娥:「我常常從隔壁聽到你在遠方的聲音。我常常從現在聽見你過去的聲音,又從過去聽見你的未來。我們真的是只能相隔如此遙遠嗎?」
丁一:「是呀,那是因為,那條素白的衣裙飄動得太優雅,太冷峻了。」
娥:「那是因為你太容易受傷害了。」
丁一:「那是因為你的舞姿太飄逸,太高傲了。」
娥:「那是因為你太容易自卑了。」
丁一:「那是因為你的名字太高貴,太不同凡響了。」
娥:「那是因為你太不甘寂寞,太想當一個什麼強者了。」
丁一:「那是因為你的父母站在台上,不管因為什麼,總歸他們是站在台上。」
娥:「那是因為你忘了我們最初的那個家。」
丁一:「最初的家?在哪兒?」
娥:「也許,遠在伊甸。」
丁一:「可那時候,並沒有那條素白的衣裙呀!」
娥:「可那時候我們也沒有什麼高貴和不高貴的名字。」
丁一:「是呀是呀,那時候我們的一切都是袒露的。」
娥:「那時候我們只是叫亞當,只是叫夏娃。①」
丁一:「那,現在呢,你是誰?」
娥:「那,你是誰呢,現在?」
丁一:「今夜,亞當已經到達了隔壁的男人。」
娥:「今夜,夏娃也已經走到了隔壁的女子。」
丁一:「現在,亞當要做,隔壁那個男人平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娥:「夏娃,現在要說,隔壁這個女子平素想說而不敢說的話了。」
丁一:「是嗎,一切不可能的,都可能了嗎?」
娥:「是的,一切不現實的,都要讓它實現。」
於是乎夜風唏噓如歌,月光曼妙如舞……於是乎,夢中芳鄰抑或天涯情侶,再次相互詢問:這一向你都在哪兒呀——!群山響遍回聲……於是乎約定中的男女,抑或隨心所欲的丁、娥,相互摸索,顫抖的雙手彷彿重溫淡忘的秘語;相互撫慰,貼近的身形如同找回丟失的憑據……於是乎在這「空牆之夜」,一路悠久的呼喚終於有了應答:我,就是你終生的秘語;你,便是我永久的憑據……
亞當,希伯來語意為「人類」。夏娃,與希伯來語「生命」發音相近。
無標題
不過,從那一夜忘情的戲劇中,薩聽出:丁一情思馳騁,幾乎看遍了所有——從童年一直到現在的——令他心儀的女子。而在娥的對白里,卻好像只隱藏著一個名字——自始至終都是他。
著衣之裸
那一夜的戲劇不同以往。不同於以往的還有一點,即:沒有「脫」字傳來,自始至終都沒有。一切親近的行動全有,一切動人的消息全有,一切放浪的情節全都有或全都可以有,唯獨沒有那個最為關鍵的字眼兒傳來。
衣即是牆啊,這可還算什麼「無牆之夜」?
但是!我說給丁一:就像那個名叫羅蘭·巴特的人發現了「裸體之衣」,你是否發現了另一種可能?繼而我提醒娥,還有薩:裸之所以為衣,蓋因心魂仍被遮蔽,那麼是否可能,衣而不蔽心魂呢?
「是呀是呀,」那丁遂對娥說:「裸既可以為衣,衣為什麼不可以也是裸呢?」
娥說:「太好了,太好了,關鍵是敞開心魂,要的只是敞開心魂!」
於是我與丁一以及丁一與娥歡欣鼓舞,發現那一夜的戲劇又有了一項空前的創造:著衣之裸!
但薩不這麼看。薩有著另外的感受。薩明白,那個關鍵的字眼兒本該傳來。本該傳來的卻沒有傳來,薩知道,那全是因為她——一個路人的在場,一個局外人的在場。是呀,全都是因為她所以黑夜不能深沉,戲劇不能擴展,約定的平安依舊遭受著現實的威脅。因為她,因為一個講定的旁觀者、一個不肯入戲的別人,所以那極盡努力的「著衣之裸」仍然還是「不裸之衣」,那一個「脫」字所以躲躲閃閃到底沒能傳來。
否則它會傳來。
否則它一定會傳來。
後來薩說,那時她的第一個衝動就是去告訴秦漢,為什麼性是難免的,是重要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薩以為她看懂了也聽懂了,在種種種種的愛欲之中,性,都意味著什麼,以及那一個「脫」字為什麼一定要傳來。
那是一種極端的心愿呀!
那是一種不可替代的表達!
極端的心愿要求著極端的話語。或者說,必要有一種極端的行動來承載你極端的心愿,來擔負你的極端表達,以便戀人們能夠確認這是極端的傾訴與傾聽。否則一個隆重的時節將混同於平庸,「千年等一回」的相遇將波瀾不驚。否則亞當和夏娃將如何相認?流浪的戀人抑或垂死的歌手將如何區分開:你,和別人?
所以,後來,當丁一說「性原本就是一種語言」時,薩不住地點頭。
還是在那片草地上,流螢飛走,繁星滿天,丁一說:「你想過沒有,實際上,那是一種表達,一種訴說。」
丁一與薩面對面坐著。暗淡的星光下看不清薩的臉,但飛舞的流螢一如那丁飛舞的心情。
他對薩說:「甚至,那是一個儀式,即從現在開始,一個人將向另一個人全面敞開自己,一個人將接受另一個人的全部敞開。」
但是丁兄,那肯定不會是謊言嗎?/謊言?/比如說詹對安,比如說畫家Z對女教師O。/唔……是的,是的。/老秦漢甚至說,那也可以是粉碎愛的儀式……
「是的,那也可能是謊言。」
「謊言?」薩驚訝地望一眼丁一。
那廝沉默片刻,而後忽然來了靈感:「薩你信不信,謊言,也是從這兒開始的?因為嘛……因為防範也是從這兒開始的,攻擊、記恨、猜疑,都是從這兒開始的。所以,愛也就要從這兒開始。平安,也是從這兒開始的。」
薩便又不住地點頭。
丁一意猶未盡:「因為,走出伊甸,即是這樣的開始——要麼是謊言的開始,要麼是愛願的開始。」
丁一神采飛揚:「人,為什麼要愛呢?因為孤獨。因為隔離。因為你生來周圍就都是,別人。」
他問薩:「有句歌詞你知道嗎?天上的星星為什麼像地上的人群一樣擁擠?地上的人群為什麼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疏遠?」
薩「嗯」了一聲,很輕——是表示她知道這首歌、她喜歡這句歌詞呢,還是有什麼別的意思?或不過是一聲不經意的應和吧,僅僅是說她在聽。
「民歌,民歌你喜歡嗎?」丁一嗽嗽嗓子,唱一句:「大青石上卧白雲,難活莫過是人想人。」
「怎麼樣?還有一個——」那丁站起身,放開喉嚨:「你要是我的哥哥你就招一招手,不是我的哥哥就走你的(那個)路!」
「還有一句,最富想象力:想你想得眼發花,土坷垃看成個棗紅馬……」
「為什麼是棗紅馬?」薩問。
「騎上找他去呀!」
那丁繞草地緩步一周,一步比一步更見其躊躇滿志。我當然知道這小子在想什麼,這小子一向對自己的風流才智深信不疑,這會兒必是覺著正有一位空前的幸運之神在向他靠攏。因而,此情此景值得配上些音樂,比如說老貝的某些曲子:《田園》或《熱情》……
丁一你坐下,我說。/是呀是呀,那丁坐下來,輕聲告誡自己:這時候要鎮靜,要沉得住氣。/沉得住氣?/是呀,要舉重若輕,要遊刃有餘,要虛懷若谷,那廝顧自對自己說著:總之「每逢大事有靜氣」,別太張狂,別那麼鋒芒畢露。酷當然還是要酷些,但同時還得有點憨……/我說:孫子,你丫這是在用心計!我讓你坐下可不是這意思。/他說:去去去,就你事兒多!/我說:這種時候還動心眼兒,哥們兒你想過沒有,是不是不太地道?/他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我說:有沒有的恐怕連你自己都未必清楚……
那廝便不再理我。
他對薩說:「所以呢,人想起要立一個約。」
他對薩說:「所以愛是一個約定:從此,我們,不再是別人。」
薩望著星空,望著星光也難抵達的天之深處。
那天沒有月亮,或是看不見月亮。
「可是呢,」丁一又說:「秦漢的那個問題真是問得不錯。」
「哪個問題?」
「既是美好的情感,既是人人讚美的事物,為什麼倒要盡量地縮小(範圍)?只能一對一,簡直毫無道理!」
月亮藏在雲中,或是藏在樓后。
據說凡是看得見的星星,其實都比月亮大。
丁一說:「娥說所以人類就發明了戲劇。」
丁一說:「娥說所以戲劇絕不是要模仿現實,相反,倒是現實要聆聽戲劇。」
丁一說:「把白天的生活弄到舞台上去再過一回,簡直匪夷所思!」
丁一說:「什麼典型人物,典型環境,請問誰來告訴你什麼是典型?」
丁一說:「戲劇所要的,恰恰不是典型,而是可能!真正的戲劇就是一種,不不,是種種,種種可能的生活。也就是說……」
「我知道。」薩站起來,又坐下,揪揪裙裾裹緊雙腿。
「你知道什麼?」
「約定一個時間、一個地點,哦不不,時間和地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情,是一種心愿,在那兒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可以實現。」
丁一倒愣了,一下子不知說什麼好了。我便笑他:賣弄吧你就……
「那,」薩轉過臉來問:「你說我行嗎?」
「你指什麼?」
「你知道!」薩的語氣非常肯定。
「我知道?我知道什麼?」那丁故作詫異,強撐起一副無辜或泰然。
「你說你知道什麼!你不就是想問我能不能參加你們的戲劇嗎?」
被薩一語道破,那丁不免「咳呀」「哈呀」地含糊其詞。
幸好薩不深究,心思似已走去別處。
丁一辯解:「我只是說,既是美好的事物為什麼倒……倒要盡量縮小?」
「不不,我沒說你說的不對。」
丁一推卸:「只不過是娥說,娥說……」
「不不,我也沒說娥說的不好。」
丁一一邊抵擋一邊轉移:「娥說不是戲劇要模仿現實,而是……」
「而是現實要聆聽戲劇,這我知道。我只是說我,說我自己!行不行?」
丁一默不作聲。
薩躺倒,久久地仰望星空:「你說,是所有看得見的星星都比月亮大嗎?」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問問。」
丁一便也抬頭:「嗯……是吧,實際上是的。」
「這麼說,所有的『實際上』,你都知道?」
「至少星星和月亮,我知道。」
「人造衛星呢?」薩得意地笑。
「那不算,」丁一說:「人造衛星不能算是星星。」
薩的笑容漸漸收斂。薩的笑容彷彿飄進了天之深處。——意思好像是說:這問題不必再辯了。——或者是說:這問題再辯也一樣還是個問題。——或者還有一句話,說出來就不大客氣了:人可能知道所有的「實際上」嗎?可你們男人卻總以為無所不知。
正當那丁略顯尷尬,或頗覺泄氣之際,薩好像已經把星星數清楚了,或者把月亮的事給忘了,猛又抬頭,目光炯炯,注視丁一。
「也許我行?」她說。
「我很想我行!」她說。
「要是我行,」她說:「我想我就能夠理解秦漢了。」
看來不壞,一切都進行得還好。只是薩這最後一句話令丁一暗自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