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標題釋義
但是丁一,對不起我還是得說你:你這算不算是勾引?算不算是乘人之危?/丁一說:我乘誰之危了?丁一說:秦漢(對薩)根本就沒那意思,娥也說薩毫無希望,哎你倒是說說,我乘誰之危了?/我說:那也不對,那你好像也不夠正大光明。/丁一說:我他媽怎麼不正大、不光明了?/我說:反正我聽著不對勁兒,我聽著這裡頭總好像不大幹凈,怎麼總好像有點兒謀略似的呢?
丁一「吭吭嘰嘰」的不言聲了,可史某卻又在一旁暗笑。
此等暗笑最讓人憤怒!我心想他丁一由得我說,由不得你在一邊譏笑挖苦,於是我說那史:「丁一已故,對一個已經無能為自己辯護的兄弟,咱是否該多些善意呢?」
那史便閉起嘴來裝成不笑,但只裝到努力不笑、其實誰都看得出來他還是在笑。這真正是可氣,可惱,可恨!真正是狡猾,一舉兩得:既表現了該史的寬容之心,更暗示了那丁之可笑實在是讓人不能不笑。
我真有點後悔把「丁一之旅」講給此史聽了。
忍無可忍,我說:「敢問貴史,您又如何?」
「我怎麼了?」
「那丁之心,敢說閣下就不曾有過?」
那史不答,作一派「君子坦蕩蕩」狀,可那一絲冷嘲卻仍在嘴角與眉梢。
好吧好吧,既然這樣我看我是不得不對本書的標題再作一次解釋了:所謂「我的丁一之旅」,既可看作我於史鐵生之前的一次生命歷程,亦可看作我在史鐵生之中的一種生命感悟;既可視為我在丁一的種種行狀,亦可理解為我在史鐵生時的種種思緒。這麼說吧:若無那丁的可能之行,便無此史的可能之思;若無此史的可能之思呢,唉唉,那丁豈非白來一趟,妄走一遭?豈不仍如猿魚犬馬,或一具無魂之器耳?正如浩浩斯史,乃眾丁之行,眾行之思也!
「那又怎樣?」史鐵生說:「所以我思他,笑他,有何不可?」
「可便可矣,卻緣何只是笑他?」
「還要笑誰?」
「我早說過:我在丁一,我與丁一不可互相推卸。」
「那就是說,還得笑您嘍?」
「正是正是,可眼下我在史鐵生。」
那史一驚,大呼上當:「胡說胡說,我與你那丁一毫不相干!」
「可我正居於你,而經歷他呀?」
「那你……你他媽最好就別寫啦!」
哈,擊中要害!不過,這你可就管不了啦,所謂「我的丁一之旅」即是說:有丁以行,有史當思,有我則行也不盡,思也無涯。
三個人的戲劇
三個人的戲劇,毫無疑問,令人緊張。
剛剛他們都還故作鎮靜,輕聲地,有幾句無關痛癢的問答,或嬉笑。但一俟那約定的時間迫近,便都默不作聲。就好像要進入一處險境,沖開一處封鎖,或掉進一處魔域,三個人都屏住呼吸,於幽暗中面面相覷……下意識地拖延,似聽憑命運的發落。
中間是那塊紅、藍、白的三色地。丁一、秦娥、呂薩,各居一隅。另一個角落裡是窗,月色迷濛,樹影零亂。
你可以想象那樣的時刻,命運攸關:只要再往前走一步,你就不能再退回到原來了。只要再往前走一步你就把自己交出去了,交給了兩個而不是一個——你自以為了解,其實並沒有把握能夠永遠相知相隨的——別人。就像時間一樣不可逆轉。或像歷史那樣不可以改變。其實這就是歷史,只要事態再發展一步,你就要承擔後果,你就要恪守約定,履行諾言,你就抵押了你的隱私,你的秘密,你的軟弱……就像姑父說過的:你就有了「自己人」。
雖然此前他們一次又一次地互相提醒過了:我們是自由的,現在是,以後也還是。我們的選擇是自由的,沒有勉強,更沒有強迫。我們的戲劇,謀求的和永遠謀求的,恰恰是自由與愛。
雖然這樣,但還是緊張。
所謂「不能再退回到原來」,就是說:此後你就不能再否認你的性慾或愛欲的多向,你就不能再衣冠楚楚地掩飾你的孤苦,你的軟弱,和你嚮往他人的心愿——至少在這兩個人跟前,你要這樣。可姑父是怎麼說的?——「馥哇,我們就一起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吧,哪怕是去天涯海角,哪怕是去一處荒漠,一個孤島,一座墳塋,我也情願!在那兒,永遠就是你和我,不要有別人,更不要有敵人,也別再有什麼『自己人』了吧……」
在那緊張抑或是暈眩之中,我分明感到了一種危險:你們,是無限地大於你的;我們,卻未必總能安全如我;而他呢,或許壓根就是複數的他們。——我以為,在那下意識的拖延中,丁一、秦娥和呂薩也都朦朦朧朧地感到了這一點。
但愛情的擴大,卻又是多麼誘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著,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空曠的三色地上,寂靜在那兒呼喊。
月色迷濛的三色地上,呼喊在那兒跳蕩。
於是乎,樹影零亂的三色地上,「脫」字終於傳來。那顫抖的聲音抑或是如期的命令,最先傳到了娥,然後是薩,然後是丁一。
但赤裸的身軀卻仍然固守著自己的角落,不敢進前一步。
默默地站著,甚至不敢互相觀望。
默默地祈禱:讓月光再暗淡些,讓樹影再模糊些吧。但也可能是說:月光呵你亮些再亮些吧,請照耀我們的心愿!樹影呵你再動蕩些再瘋狂些吧,別讓我們退縮!
薩,英勇地走進了月光。
丁一和娥,聽見她步履如舞。
月光和風,把樹影搖蕩在薩健美的軀體上,搖蕩在薩顫翹的胸和頎長的腿上,搖蕩在薩豐腴的臀和她羞赧的面頰上……
於是,娥,忽然間,瘋狂地喊出了那句曾經讓她無比感動的丁一的名言:「薩,你的屁股好美呀!」
這是一聲溫柔的號令,一切期盼著的心魂都要為之昂揚!
薩於是旁若無人,抑或是想象著在一切愛者的面前,無拘無礙地展現——把一切美妙的身形變作無聲的話語,把所有可能的姿態演成非常的期待,讓種種天賦的珍藏泄露天大的秘密,讓一顆狂野的心向黑夜發出詢問:喂喂,我是誰?還有你和他,你們都是誰呀!
於是,沉寂的黑夜便會應答:我就是那個期盼著愛情的呂薩……我就是渴望著軟弱的秦娥……我就是夢念著屈服的丁一……我們就是那萬古不息的行魂,在這不盡的行途中相互尋找著的——亞當與夏娃……
想象
我想把此後的情節都留給讀者去想象,留給所有願意想象並且能夠想象的人們去想象。因為畢竟,戲劇依靠的不是別的,是想象——對生活之無限可能的想象,對愛欲之無限可能的想象。而三個人的戲劇,更是要靠著非凡的想象力,靠著寬展的心懷、純凈的心愿以及最為大膽的約定。
丁一、秦娥和呂薩,曾在那紅、藍、白三色之地演出過一幕幕非凡的戲劇。
在那紅、藍、白三色的房間里,丁一、秦娥和呂薩膽大包天。
我想把他們的膽大包天留給各位去想象。比如說,根據古今中外的種種傳說去想象,根據自古以來生生不絕的夢願去想象。根據「你想說又不敢說,想做又不敢做的」那些心情,去想象。根據你想過卻又沒敢想下去、想說卻又只是在夢裡說過的話,去想象。也可以根據如今比比皆是的「毛片」去想象——因為第一,性愛之事看起來大同小異;又因為第二,性愛之事想起來卻大不相同。
丁一、秦娥和呂薩的夜晚,奇思疊涌,曾令我大為讚歎。
丁一、秦娥和呂薩的夜晚,異想紛呈,至今讓我感動至深。
我想把那些紛呈疊涌的想象留給讀者去想象。惟要知道那是夜的戲劇,是白晝之外的自由,是心與心的約定就好了。惟要知道那不單是肉體的事,也不單是精神的事,那是靈魂的事就好了。就好像曾經「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就好像,現在,上帝終於寬宥了人類,使他們重返伊甸。就好像亞當和夏娃已然識破了蛇的讒言,已然棄絕「知識樹」的引誘,浪子回頭,重新享用了「生命樹」的果實。
在我的想象里,丁一、秦娥和呂薩的戲劇豐富無比。
在我的想象里,那是性的奧秘,更是愛的詩篇。
但我只想把它作為永遠的想象留給各位。因為,這戲劇根本不是要你看,而是要你聽,要你想,要你以想象去參與的。又因為一旦失去想象,人便會淡薄了心魂轉而倚重肉體,便會輕看了話語轉而迷戀上形器,便會把一條不盡的天途壓縮成一處黃色的區域。
如果你不願想象,不能想象,或輕看想象,那就乾脆放棄這本書吧。
另外的地域據說是真實的,只求那形器的動作。
那史問我:淫蕩與骯髒
如果你想象,如果那超乎尋常的想象讓你受到了「淫蕩」或「骯髒」的威脅——譬如那史問我:「你可知什麼是『淫蕩』,什麼是『骯髒』?」我說:「那由衷的赤裸,你以為淫蕩嗎?那無所顧忌的袒露,難道你覺得骯髒?」我說:「倘若如此,那你就守住你的『衣』和『牆』吧,守住你的秘密同時守住你的孤獨,讓想象力在那兒死去。」
但是,性愛之事看起來大同小異,想起來卻大不相同。你從格倫的錄像帶中可曾聽出絲毫淫蕩?可恰恰,從約翰那兒——即安那個明媒正嫁的夫君那兒,或辛蒂亞那個暗中操作的情人那兒,你看見骯髒。
淫蕩和骯髒並不一定涉及肉體,而真摯感人的言詞卻可能說謊;甚至是,只有真摯感人的言詞可以說謊。黑夜用不著欺瞞。黑夜就是黑夜,不必標榜其他。黑夜所以是訴說的時候。抑或只是為著訴說,黑夜才要降臨。
當丁一、秦娥和呂薩赤裸著坐在月光里,坐在紅、藍、白三色的交界處,腳尖對著腳尖呈一個大寫的「Y」字而任由夜風吹拂之際,我絲毫看不出淫蕩。當他們守望著夜的約定,任由婆娑的樹影在他們赤裸的身體上跳動,任由不躲不藏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另兩個人身上游移之時,我更是看不出有哪怕是一點點骯髒。
尤其是當我看見,娥與薩的交談竟是那樣無拘無束,娥與薩的相處竟是那樣親密無間,那時丁一心中的感動正可謂是無以復加。尤其是當我看見,兩個女人的相互凝望就像丁一對她們的凝望一樣充滿著由衷與坦蕩,流露著傾心甚至是渴望,那時,丁一更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慰與滿足……我問他:怎麼樣,兄弟?/太好了,太好了,謝謝,謝謝。/命運,是不是對你太過慷慨了些?/是呀是呀,謝謝,謝謝啦!/你是不是應該,有所慚愧?/是是,謝啦,謝謝啦……/別傻了似的光知道說謝,說句整話!/天寬地闊,朗朗煌煌,哥們兒我只覺得天寬地闊,朗朗煌煌!是呀是呀,天寬地闊朗朗煌煌,我們平生的夢願——從不知其所始的以往,到不知其所終的未來——似都已得其報償!我於是四顧環望,見那星光、月色、風流與樹動,都是命運對丁一的恩賜!我於是閉目諦聽,聞那遠處的喧囂、近處的靜謐、悠久的風塵和這貼近的平安,都是上天對人的垂憐!我要那丁雙手合十,與我一同祈禱:要麼讓我的丁一之旅就這樣走下去,走下去,永遠就這樣走下去吧,要麼就讓它到此為止。
變態與無恥
設若想象力奔涌馳騁,使你遭受了「變態」之名的襲擾,或「無恥」二字的壓迫——譬如那史也曾就此向我發問,甚至是發難。我說:「那你想過沒有,人因何而『恥』?又憑什麼,必得千心一『態』?」
這不免又讓我想起我與丁一初到人間的情景:樹影里閃動起一盞盞陌生的目光,漸漸地圍攏過來,逼視過來,指指點點,嗤嗤竊笑……有個聲音說:「嚯,瞧他呀,就這麼光著屁股站在街上!」又一個聲音說:「哈,這個小玩意兒不錯嘛,你就讓它這麼翹翹著給人看?」……赤裸的男孩於是羞愧難當,渾身上下發一陣冷,本能似的將那朵小小的萌芽遮住……——這就是「恥」嗎?但這,為什麼是「恥」?
我便又記起伊甸,記起我從亞當起程、告別夏娃的情景:赤裸的亞當和赤裸的夏娃走出那樂園,手牽手一同眺望這吉凶莫測的人間。那時,他們也是忽然間渾身上下發一陣冷,於是羞愧難當,牽手分開,無措地垂落……而也就是在這時,虛瞑中飄來些無花果葉,那葉子也是首先遮住了那兩朵不同的花……為什麼?這是為什麼?人因為懂得了羞恥而被逐出伊甸,但問題是:為什麼,人會感到羞恥?
對此我久思不解。
對此我猜想多年。
不過你注意過動物嗎,所有的動物?當它們——比如說猿、魚、犬、馬——將身體最軟弱的部位展示給或暴露給同類的時候,你認為那是在表示什麼?對對,表示愛慕。還表示什麼?是呀是呀,還表示屈服!這就怪了,何以愛慕與屈服竟是相同的表達方式?莫非愛慕包含了屈服?抑或,屈服與愛慕竟可以互為表達?
如果我說是的,估計你不會信。要是我說恨孕育著征服,你多半會信,但要是我說愛包含著屈服,你就不願意信。要是我說,愛是一種非凡的屈服,你大概會莫名其妙。要是我說,能夠解除征服的正是這非凡的屈服,你也許會覺得邏輯新穎,但對不對呢?可要是換句話,我說能夠解除恨的是愛,能夠解除恨的最初是愛,最終還得是愛,我想你一定能同意,甚至會讚賞。——唉咳,毛病就出在這兒:人是多麼嚮往愛呀,可人又是多麼的不願意屈服!毛病就出在這兒:人是多麼軟弱,而又是多麼的不願意承認軟弱啊!
尤其是在白天。
尤其是在轟鳴、蒸騰的白晝!
因此夜要降臨。夜,是祈禱愛並且寧願屈服的時候,是祭祀愛因而奉獻屈服的時候。因為夜是訴說,是心魂掙脫開白晝的威迫而傾心相許的時候,是寧願屈服也要傾心相許的時候!
但是,夜要你屈服於什麼?
愛,並不屈服於暴戾,但是屈服於人的軟弱。自打上帝把人從混沌之中分離出來,便註定了人的軟弱。自打上帝把人分別成我、你、他,便註定了人的軟弱。上帝是以分離的方式製造差別,從而創造世界的:第一天他分離出晝和夜;第二天他分離出天空;第三天他分離開海洋與陸地,並在陸地上分離開各種各類的植物;第四天他分離出太陽、月亮和星星;第五天他分離開天上飛的、水裡游的和陸地上走的種種牲畜、野獸和爬蟲;第六天他分離出人類,並把他們區分為男女;第七天上帝完成了他創造,就休息了,「他賜福給第七天,聖化那一天為特別的日子」(《舊約·創世記》)。
但是有個問題:上帝既已在第六天就區分出了男女,何以又在以後的日子裡抽出亞當的一條肋骨,分離出夏娃?啊,那分明是說:上帝在那聖化的一天,要人們脫離開繁重的勞作,脫離開一味地謀生。那分明是說:上帝要人們在那個特別的日子裡記念起伊甸,從而有機會察看自己,和詢問別人。那分明是說:第六天所分離的,不過是動物一樣的男身女器,是無從表達也無以表達的空器荒形,惟在以後漫長的歲月里或行途中方可以分離開人和生命,才可以分離開心魂與肉體——比如:我與丁一。那分明是說:唯其如此,人才不至於終身終世地埋頭覓食、漫山漫野地瞎跑和沒心沒肺地繁殖……
然而,這樣,軟弱就來了。
不過這樣,愛願也就要來了。
可是分離和軟弱來了,強者和征服也來了。
於是恨就來了。
如果,在白晝,你不肯屈服,你不甘示弱,那麼在黑夜你將渴望訴說。
比如夢,即是訴說。比如所謂的「淫蕩」與「骯髒」,所謂的「無恥」和「變態」,那都可以是訴說。黑夜將償還你全部的訴說能力;性,蔚為極端。故而黑夜的訴說不可混同於白晝。任何一點點的言不由衷,行不盡意,或「性」不言心,就都是謊言。在夜的約定中,惟謊言才是淫蕩。夜的戲劇要的是敞開,是暢飲,是憂哀與盼念,是承認軟弱與寧願屈服,惟征服才是骯髒。但不是屈服於白晝。不是屈服於征服。是屈服於黑夜的召喚,屈服於無限的遠方與近前的殘缺,因而是屈服於軟弱,屈服於向愛並且能愛的心魂……
比如姑父
比如姑父。比如那個(以及所有)難逃恥辱的老人。比如一個(以及一切)因為害怕折磨而一輩子活在愧悔之中、因為怕死而一輩子生不如死的心魂。
地比如丁一、秦娥和呂薩的膽大妄為——要使那「無牆之夜」無邊無際地擴展。比如說他們要邀請那些苦難的心魂走進戲劇,要讓那些殘酷的真實變成虛假的模型,要讓姑父的夢念成為可能。比如說他們要用赤裸的身體和赤裸的心魂互相告慰,並且告慰姑父:叛徒,即便是叛徒也仍在愛願的眷顧之中!比如說他們要用盡一切極端的話語相互傾訴,並且對那個老人說:忘記那些人為的榮辱吧,放棄那些人定的善惡吧,在這個被神所賜福的時刻嚮往伊甸!比如說丁一、秦娥和呂薩,便用一切能夠想象的「淫蕩」或「變態」互相宣布,並且向所有孤苦的心魂宣布:我們曾經是,我們仍將都是,上帝所播撒的相互尋找的消息!以及由夜的戲劇所解放的,本真角色!
而這些,都要依靠想象。
因為畢竟,這樣的戲劇不是要你看的,我也不是要寫給你看的。
因為「看」是多麼狹小,而「聽」與「想」是多麼遼闊!
所以你要想。想象姑父、馥和別人的戲劇。想象丁一、娥和薩的表演。想象他們的想象,並且被他們所想象……比如說在那個紅、藍、白三色的房間里,丁一的思緒融入(即表演)姑父的現實,融入一個被判離群的孤魂,那時娥與薩都是(即扮作)別人——光榮或正義的別人……比如說在某一個「空牆之夜」,在相約為真的虛擬之中,娥的心流注入(即表演)馥的歷史,注入一個不知所歸的行魂,那時丁一和薩都是(即扮作)別人——平安或幸運的別人……比如說在一種時間的魔術里,薩以其由衷的祈禱而成為(即假設是)一個神奇的魔術師,成為(或象徵著)苦難的拯救者,那時丁一和娥都是(即充當著)別人——任由歷史所指使的別人……
比如說,當姑父走在那條白色的街道上,娥與薩便是那條街上的眼睛——知情者的輕蔑(「哦,這個叛徒」),熟識者的躲閃(「哦,這個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陌生人的好奇與孩子們的恐懼(「喂看呀,看呀,那老傢伙是叛徒」)……就好像丁一又聽見了那首「流氓之歌」,或聽見別人一齊喊道:「看呀,就是他,他就是那個輸給人家東西又跟人家要回來的傢伙!」「看呀,他就這麼光著屁股站在街上!」……這時候,丁一便只好埋頭快走,而姑父則只有逃回家去……
丁一逃進那塊紅色的區域,即姑父逃回到滿院子的花草中間。
姑父氣喘吁吁。姑父失魂落魄地祈禱,或永遠只能是這樣無望地祈禱……這時候,娥與薩翩翩然穿「牆」而入——一身素白衣裙的娥,似執意要喚起丁一幼年的懼怕;一身燦爛衣裙的薩,便好像姑父臉上那隻時隱時現、欲起欲落的彩色蝴蝶。恐懼抑或蝴蝶,越過那道紅與白的交界,走到姑父跟前;素白的娥說:「我是馥,你還記得我嗎?」燦爛的薩說:「我們是別人,是光榮與正義!」素白的娥說:「你這個叛徒,你以為你能夠逃脫光榮與正義的眼睛嗎?」燦爛的薩說:「光榮和正義的眼睛是什麼牆也擋不住的!」素白的娥說:「我們敏銳的目光將看穿你的一切!」燦爛的薩說:「看穿你的牆,看穿你的衣,一直看到你的恥辱!」丁一便只好服從,哆哆嗦嗦地脫衣,包括「裸體之衣」,脫盡一切直至袒露出姑父傷痕纍纍的身體和傷痕纍纍的心魂……因而你要想象,想象那些早已飄逝進宇宙深處的鞭打聲、呵斥聲、凌辱聲和哀求聲……是呀,那些可怕的聲音,那些屈辱的景象,飄進宇宙的深處但並未消散,它們沿著你的記憶或祈禱走進了今夜的戲劇——正如秦漢所言:化作一具模擬的模型……因而那「冰冷的刑具」轉而表達著貼近的心愿;因而那「殘忍的刑罰」恰似簽署著一項溫柔的約定;因而那宇宙深處的疼痛方可脫胎換骨,再造那歷盡劫難的亘古之夢……是呀你要想象,藉助今夜這虛假的模型,為那曾有的真實而哭!藉助這近前的溫柔,為那遙遠的冤魂而禱告……是呀你要想象:莫不是那青春的激情註定了這垂暮的恥辱?莫不是這苟活的一生只為寫下這永世的傷痕?只有這樣想象,只有傾聽這傷痕的訴說、這恥辱的祈盼、這些心死如姑父者們的夢念,那具殘忍的模型才會崩塌,留連於宇宙深處的仇恨才會煙消雲散……那時,少女馥的幽靈才會復活,光陰倒轉,素白的娥與燦爛的薩就會以青春之馥與垂暮之馥的名義一同到來,那樣,姑父就可能在我的丁一之旅中獲救……如果娥把一個巨大的鏡框(完全可以有這樣一個道具)倒轉,薩入其中,臉上是凄哀的微笑,青春的馥就可能重返人間。如果娥從薩的身後閃出,緩緩走近丁一,輕輕梳理他的頭髮,垂暮的姑父就可能與他垂暮的情人團圓。但是不要說話。娥和薩,以及光榮和正義,以及平安與幸運,都不要說話。只要沉默。只要沉默,沉默,和沉默……任那素白或燦爛的衣裙隨風招展,任那青春的妙體若隱若現,任那孩提時的恐懼與這暮年的祈禱相依為命,一同思念伊甸,一同嚮往伊甸的坦然與不知有恥……那樣的話姑父就會得救了,一個難逃恥辱的老人才可能在滿院子的花叢中重新成為一個安詳的姑父。
馥也就會救。
馥之青春的秘語、垂暮的牽挂乃至一生的企盼,也就會得救。
設若薩脫去燦爛的衣裙,在紅、藍、白三色之間隨心所欲,浪態千般,柔姿萬種,那就是說:薩以其真誠的心愿——就像那個魔術師——開啟了時間的通道,或時間以薩的名義敞開了伊甸之門。設若那燦爛的衣裙如風也似的飄揚,真誠的心愿如靜夜般瀰漫,那就是說:時間將因此而不論今昔。設若赤裸的薩以其赤裸的想象而低回如吟,而浪步如舞,那就是說:所有被忽略的生命都已得到這魔術般時間的恩寵,被埋沒的心魂都可以在那一刻復活。
(譬如耶穌曾說:你的時間是鐘錶,但我的不是,我看現在還不是去耶路撒冷的時候。)如果時間不止於鐘錶,馥的心魂便可在娥的軀體中復活。
如果時間不止於鐘錶,娥為什麼不可以就是馥呢?
如果娥脫去素白的衣裙,從紅區步入藍區,那就是馥從白晝的埋沒中蘇醒,走進了黑夜的再生。如果娥在那兒靜靜地守候,那便是馥在輕輕地唱著——曾經多少次在心裡哼唱,而終未能唱響的那首——給姑父的歌:看晚霞多明亮,閃耀著金光,海面上微風吹,碧波在蕩漾,在這黑夜之前,快來我小船上……如果這歌聲驚動了隔壁,一條遙遠無比的路就可能因時間的魔術而縮短為一剎那,丁一就會帶著姑父的夢念飄然而至。如果,兩個經生隔世的心魂藉助娥與丁一相擁而吻,淚眼相望,即便是從不屈服的時間也要為之動容……那一刻,丁一可能會想起少女阿春,想起那個小小的公主曾對他說:「喂喂,我沒有死呀!你看呀,我哪兒死了……」而姑父呢?唉唉,這樣的戲劇已不知在他的夢裡上演了多少回!
薩所以靜靜地坐在一旁,讓時間也停下腳步。
薩所以注視著丁一和娥,讓時間重新接納姑父與馥的在世團圓。
時間靜靜地流淌。時間滿懷熱情。
設若時間並不是鐘錶,現在就到了「去耶路撒冷的時候」。設若時間並不是鐘錶,亞當和夏娃便可藉助任意的男身女器而暢訴別夢離情。設若時間並不是鐘錶,一切就將回到創世之初:心魂消失掉界線,衝破「你」「我」的命名,跟隨著上帝的靈在浩淼的水面上匯合……
因而薩知道,她務必要參與其中——惟時間可以補償被時間所拆散的心靈。
因而薩知道,她註定要與娥與丁一在那浩淼的愛願中匯合——惟時間可以喚回那些隨時間而遺失的夢境。
一俟薩油然地擁抱起相互擁抱著的娥與丁一,青春即顯其炫耀,暮年即得其讚美,亘古的夢願就會在三個愛願激揚的肉身上顯形成真……
那時,一切放浪就任由其放浪吧,一切「淫蕩」就任由其「淫蕩」。
那時,天地寂寂兮如悅其聲,星月輝輝兮如慕其形。
設若時間並不是鐘錶,一切白晝的惡名都將在黑夜中聖化。娥呀,你的屁股從來就是這麼光彩照人嗎?薩呀,你的毛叢一向就是這樣野性張狂?丁一之花你為什麼動蕩得如此動蕩,昂揚得這般昂揚?是呀是呀我知道,丁一的慾望我當然知道:那是為了你們顫跳的雙乳,為了你們跌宕的腰身,為了那美妙的峰巒與溝壑,以及那溝壑中蓬勃的埋藏,或那由汩汩心泉所釀成的滴滴晶瑩……啊不不,絕不僅僅是為了那一處嬌嫩的孔或魅人的洞,或那晶瑩的露與襲人的風,而是為了那一處處神秘地帶的敞開,為了她們竟是如此自由、暢朗並聖潔地開放……並且那自由並不是單向的,那信任亦不止於雙向,而是繫於多向的他者,朝向無邊的夜與無邊的思念……
因而,這樣的時候,於幕后或遠方,隔壁以及隔壁的隔壁,你將聞一曲天籟般的哀歌:門前有棵菩提樹,站在古井邊,我做過無數美夢,在她的綠蔭間……這歌聲在靜夜中流淌,隨時間而不停歇:今天像往日一樣,我流浪到深夜……啊朋友,到我這裡來,到這裡長安樂……這歌聲流入春天: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這歌聲流向暮年:歲月像支無情的筆,在我臉上寫下痕迹,他們稱我們是老人了,梅姬,像泡沫被浪花沖洗,但你依舊還像從前,那樣年輕和美麗……流向北方的草原: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為什麼旁邊沒有雲彩,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喲,你為什麼還不到來喲嗬……流向西部高原: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人人說咱們二人天配就,你把妹妹閃在那半路口……流向故鄉的村莊: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要記住紅河村你的故鄉,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流向異域的河流:嗚喂,風兒呀吹動我的船帆,姑娘呀我要同你見面……當我還沒來到你的面前,你千萬要把我呀記在心間……流向遠方的海洋:親愛的我願同你去遠航,像一隻鴿子在海上自由飛翔……美麗的小鴿子呀,請你來到我身旁,我們飛過那藍色的海洋,走向遙遠地方……啊,所有流傳的歌都是情歌,所有的情歌都似哀歌——何謂哀歌?即對那「逝者如斯」的留連,對那美好如斯的禱告!因而所有的哀歌都是祈禱,祈禱飄向天際並在那兒匯合: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