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出走3
遇到人生的溝時,把自己丟到溝裡面,寧可在溝裡面痛苦,也不要一生都不面對那份迷惑。
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每次去參加同學會,看到那些多年不見的同學,首先你會發現誰變漂亮了,而誰又變滄桑了。坐下來以後,如果發現自己過得比大多數的同學好,你就會覺得輕飄飄,可是如果大家都比你如意,你就會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悲。
就和所有家境還可以、英文還不錯的小孩一樣,大四畢業前,我已經準備好要出國念碩士。可是眼看入學期限就要截止,我卻遲遲無法決定到底要去念哪間學校。我的心裡一直有一個很微小的聲音,不停地在質問我:
"現在的你,真的很想念研究所嗎?現在的你,真的已經準備好要作研究了嗎?現在的你,是真的想念書,還是只是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可是那些成績比我差,申請到學校比我爛的同學都要去念了,我不去念,很沒面子耶!"我說。
"這不是你自己的人生嗎?跟別人又有什麼關係呢?"那個聲音問。
"可是,這個時代不念研究所,等於沒有學歷。"我說。
"報紙上都已經說了,研究生的能力受到質疑,更何況,你對自己,還有那麼多懷疑,這樣硬著頭皮走下去,真的好嗎?"那個聲音問。
"我不能停下來,我只要一停下來,就會輸給別人。"我說。
"那我呢?你怕輸給別人,卻不怕到最後把我輸掉嗎?"
第一次聽到gapyear,是2005年,我20歲,在曼谷。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助旅行,拉著行李箱,跟在哥哥屁股後面。在前往曼谷市中心的巴士上,擠滿了人,我旁邊坐著一個嬌小的金髮女孩,她背著一個快要和她一般高的背包,獨自一人。
她告訴我,她18歲,德國人,今年剛高中畢業。她說她們那裡的人會先參加大學聯考,可是不填志願,大家會先出來經歷一個gapyear,等gapyear過完以後,再回去決定大學要念什麼。
"gapyear是多久?"我問。
"一年。"她笑著說。
"一年!"我受到很大的驚嚇。
我跟哥哥這趟來泰國,不過3個星期,已經被所有親朋好友直喊誇張,台灣人習慣旅遊5?7天,3個星期已經是奢侈,是創舉,這個外國女生居然要旅行一年,而且還是獨自一人!
我簡直不敢相信。
她打開地圖,告訴我她是怎麼來到亞洲的,她說她一路從歐洲到土耳其,再從土耳其飛北京,穿越整個中國后,她經西藏到尼泊爾和印度,泰國之後,她還要去越南,柬埔寨,寮國。
我訝異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麼瘦小的一個女孩,卻有這麼大的勇氣,她的年紀比我小,我卻覺得我不如她了。
在泰國的那3個禮拜,我遇見更多像這個德國女孩一樣的年輕外國旅人,他們大多20歲左右,遊歷的時間都以一年為主,短的話也有6個月,到後來我已經很不願意把我們的21天拿出來講,怎麼聽都像個笑話。
看著這些背大背包、穿登山鞋、單獨行動卻總是一臉無所畏懼的年輕人,我開始打從心底感到羨慕,我羨慕他們的傳統,教導他們在年輕的時候緩一緩,放下手邊的一切,花一年時間大膽地去探索這個世界,反觀我們國內的年輕人,從小到大不停地趕,就怕比別人慢一步,人生最有活力的十七八歲每天關在冷氣房裡準備考大學,很多人好不容易考上以後,念了一兩年,發現不是自己的興趣所在,卻又已經沒有勇氣重來,只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研究所上。念研究所逐漸變成一種流行之後,不念研究所就好像不如別人,於是大家又一窩蜂地去念,念完以後,差不多25歲了,馬上就面臨必須找到一份好工作的壓力,否則,就快要趕不上人家28歲嫁人,30歲生小孩的標準人生計劃了。
人生好像從來就沒有停下來喘口氣的時間。
因為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種可能性,所以從泰國回來的那天開始,我努力學著變勇敢。我開始打工賺錢,用賺來的錢幫自己安排寒暑假。大學四年裡,我把自己送去美國最荒涼的蒙大拿州度假打工,去尼泊爾的小學教書,去西班牙學西班牙文,去印度擠平民火車,去北京和當地大學生一起上課;我買了德國女孩那種大大的後背包,變得風塵僕僕,我的眼神變了,也開始無所畏懼,我不怕獨自一人,也不怕陌生的環境,語言不通。圖說:當時為了申請攝影研究所,特別設計了一套名為ChineseManiac(中國熱)的作品,主要靈感來自於21世紀中國的崛起和黑人歐巴馬當選美國總統。作品中的女孩生活在2050年,那時世界對於美的追求早已因中國國力強盛而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黃種人的長相變成新興時尚指標,而歐美的年輕白人為了達到這種社會認同的美麗,紛紛把頭髮染黑,把雙眼皮縫成單眼皮,甚至削骨讓鼻子不再那麼挺直。
我就比手畫腳,累了只要一間破茅屋我就可以安身。
我一直以為我已經變得很勇敢,我一直以為我已經變得跟他們一樣,可是到最後,我發現,其實我只是外表變了,真正的我並沒有改變,和當年那個拉著行李箱的小女孩一樣,依舊那麼膽怯。
我就要畢業了,我面臨著應該工作還是應該念研究所的問題,但問題是,我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高中的我喜歡歷史,夢想當一個讓學生上課上到忘記呼吸的歷史老師,大學陰錯陽差的考上廣電系,從此認定自己以後要走編劇,大三下的時候發現自己對攝影好像還有點興趣,靠著惡補出來的攝影作品很幸運地申請上幾間還不錯的攝影碩士,就這樣倉促地決定出國念攝影。
攝影好像很有趣,但能帶我走到哪裡?
我想念研究所的心態其實很幼稚,我只是覺得申請上了不去念很可惜,我只是不想在其他也要出國念書的朋友面前鳥掉,我只是覺得家裡有這個錢可以出國念書不念很浪費,我只是崇洋媚外,羨慕學長學姐在國外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只是覺得我現在世新大學這個私立大學的學歷不夠好看,我只是想幫自己的鳥學歷加點分。
好多個夜裡,我睡不著,看著那些研究所的入學通知,我知道我的心在遲疑什麼,花爸媽一兩百萬去念攝影研究所,我就可以變成一個專業的攝影師嗎?出國念書當然多多少少會有收穫,但這真的是最適合我的選擇嗎?
這一輩子,我一直活在一個規則清楚的世界里,小學念完念中學,中學念完念大學,60分及格59分當掉,我是一個習慣參考書背面有標準答案的台灣學生,可是我走到了我的23歲,我就要大學畢業了,我突然發現沒有任何一本書的背面,可以給我一個人生的標準答案。
我就像一個在山路里開車的人,我孤單地坐在車上,好多輛車從我的身邊呼嘯而過,又在轉角處消失。我好緊張,我不知道那些車已經離我多遠了,我只知道我好害怕一個人被留在後頭,我把油門踩到底,拼了命地趕,我心跳加速,滿臉是汗,那些汗遮住了我的眼睛,我就快要看不到前面,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總覺得再這樣加速下去,很快就會撞上山崖。我知道其實我很想停下來,哪怕只是一下下也好,我應該停下來,走出我的車廂,好好地喘口氣,把臉上的汗抹一抹,哪怕只是一分鐘也好。
8個月後,我拒絕了所有的研究所,背著七公斤的行李,離開家門。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在接下來的一年裡,我將走上世界的山坡,寫下屬於我自己的答案。
一直到出國前一天,我都還在上班。
我記得那天中午,我跟老闆在台北的琉璃工坊拍攝一個洋酒的廣告,午飯過後,老闆大發慈悲讓我趁空當溜出去看牙醫,不然我這趟為期一年的旅程,恐怕就要因為牙痛喊卡了。
早早就決定了出國的日期,卻什麼都沒準備好,健保卡還沒停辦,牙醫也沒去看,歐元沒換,信用卡也忘了申請。甚至連行李,也是最後一天晚上才打包的。
我對待這趟旅程的態度,彷彿宜蘭三天兩夜泡湯之旅,而不是時間長達一年,幅員橫跨歐洲和美洲,近乎環遊世界的壯舉。連我自己都偷偷懷疑,我是不是打從心底希望這趟旅程快點失敗,這樣我就有借口可以提早回來。
畢了業的我同時做兩份工作,一個是平面攝影助理,一個是電視台翻譯人員,我每天都活得很忙碌,日子充實得分秒必爭。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只是走在一個大家看起來都覺得很安全的框框里,作一個看似幸福的表演,骨子裡的我,因為看不到一個清楚的目標,惶惶不安。
要上飛機的前三天,我甚至有一種厭惡的感覺,我跟自己說乾脆不要去了吧,兩萬多塊的飛機票就算了吧,省得我這樣趕鴨子上架。
我知道其實我很害怕。
現在的生活不是很幸福嗎?為什麼要改變呢?
這趟旅程,和以往大學時代的那些都不一樣,以前的旅行,大多有個名堂,例如去美國打工,或者去尼泊爾教書,或者去西班牙學西班牙文。
時間都很短,幾個月,然後就趕著回來上學。這些旅程就像調劑品一樣,點綴著我枯燥的大學生活,雖然我很重視,卻從來不是主菜。
臨上飛機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以前的我出國,都叫旅遊,有時間限制,開學就得回來。這一次,我一個人,放掉所有的一切,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回來,沒有人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回來,然後我才明白,這叫自我放逐。
我的行李很少很少,少到接下來旅程里不論男女都對我的行李刮目相看,我知道我會去很多地方,走很多路,見很多人,我會不停地移動,不停地漂流,我不能帶太多東西,太多的行李會限制我。
我只帶了三套換洗衣物,一雙雪靴,一雙拖鞋,一件厚外套。簡單的盥洗用具、化妝品、相機、電腦和一台小小的吹風機。所有的東西都被放在一個黑色的後背包里,七公斤的重量,卻足以容納我四百多天的旅程。
離開了以後我才明白,人真正需要的東西其實可以很少,如果那包行李可以讓你撐上一星期,就可以撐上一年。
飛機起飛那天,12月的台北冷颼颼,香港卻艷陽高照。我站在油塘地鐵站出口等朋友來接我,天氣太熱了,我忍不住,就在路邊把我腳上穿的雪靴脫掉,換上拖鞋。從地鐵站走出來的香港人一個個詫異地斜眼看我,好像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白花花的樹蔭下,我忍不住笑了。
明明只是在香港,明明離開台北還不到6個小時的時間,我卻覺得,我已經離我原本的生活很遠很遠了。遠離忙碌的工作,遠離家人,遠離游泳池,遠離所有的朋友,遠離我熟悉的街道和交通工具,遠到我突然發現,我好像漸漸開始忘記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那一刻,我不再是誰的助理,誰的小孩,誰的好朋友,或哪間游泳池的忠實會員。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你知道站在原地的那個人是你,但因為一切構成你這個人的外在因素都消失了,於是你好像突然間變成一個半透明的人,若隱若現,那麼輕盈。
會在香港停留,只是為了轉機和探望以前大學時代的好友,所以兩天密集的美食之旅后,我又背著行李回到機場,搭乘前往倫敦的班機。我沒去過倫敦,不過在候機室里等待的時候,周圍開始慢慢出現許多蒼白且漠然的臉孔。他們操著含糊又高分貝的英國腔,聽起來讓人莫名心慌。
前往倫敦的班機上,座位很小,英航空姐看起來都很老了,松垮垮的皮膚下凸著結實的肌肉,我打心底覺得英國真是個尊重人權的地方,不過一直以來都很習慣年輕貌美的亞洲航線空姐的我,望著已經呈現大嬸風格的英國空姐,總覺得有些空虛。
我看著從香港機場買來的張小嫻新書,不知不覺睡著了,我睡得很沉很沉,睡夢中好幾次聞到食物的香氣,卻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一直到身後小男孩發出了尖叫聲,才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揉揉眼睛,拉開窗戶上的隔板,一片漆黑的雲海當中,倫敦在我腳底下閃閃發光。
出關的時候,天還沒亮,我不想在黑暗中進入倫敦市區,所以我決定先在機場裡面探險。經過機場書店,我第一眼就被一本放在架上的成人雜誌吸引,那本雜誌的封面是一個近乎全裸的女人穿著聖誕節裝飾,笑容性感迷人。我翻開雜誌一看,裡面的圖片果然比封面更讓人臉紅心跳,我狐疑地看了看整架的成人雜誌,赫然發現居然只有一兩本是像台灣那樣用塑膠套包起來的。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台灣,只怕那間書店已經被婆婆媽媽告到趴在地上了,不過有時我懷疑,台灣把成人雜誌包起來到底是為了怕被小孩子拿去看,還是只是怕大人看完了不買?
天微微亮了,我坐上前往倫敦的地鐵,地鐵穿過鄉間,窗外的倫敦藍天白雲,陽光刺眼。傳聞倫敦多雨多霧,我為自己的好運氣感到興奮不已。
不過除了第一天的好天氣,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倫敦換了一張面孔對我,細雨開始下個不停,氣溫驟降,每天下午3點,天空已經黑成墨色,我的外套不夠厚,冷到走在路上不停打哆嗦。
倫敦太冷了,基於某種動物求生的本能,我開始出現暴食的行為。只要一看到食物,我就會用飛快的速度塞進嘴巴里,總覺得,只要稍微吃得慢一點,下一秒我就會被凍死。狂吃的時候,因為太專心一意,我發現我竟然想不起那些我在台灣時永遠做不完、一直覺得很遺憾的事情。我記得出國前我一直很煩惱,太多事情要做,太多事情還來不及做,我一直到上飛機前一刻還在痛苦,猶豫著要不要等事情全都做完再出國,可是這一刻,換了一個時間空間,那些我曾經怎麼也放不下的事情,卻一件都想不起來了。
我在倫敦住了一個星期,住在一個念LondonCollegeofFashion(簡稱LCF)時尚攝影系的女生家裡,她叫Hedy,是我台灣攝影師老闆的朋友。
當時我也有申請上LCF的時尚攝影系,幾乎就要和Hedy做同學,手牽手來倫敦,但是最後一刻,我還是決定先不要念書,第一站會來倫敦,也是因為好奇LCF是否名不虛傳。
LCF隸屬倫敦藝術大學六大校區之一,分別是Camberwell(坎伯維爾)、CentralSaintMartins(中央聖馬丁)、Chelsea(雀兒喜)、LondonCollegeofCommunication(倫敦傳媒)、LondonCollegeofFashion(倫敦時尚)和Wimbledon(溫布頓)六間學院。在台灣最為人所熟知的通常是中央聖馬丁和LCF,一般人在討論中央聖馬丁和LCF的差別時,會很基本地把中央聖馬丁歸類為比較偏純藝術,而把LCF歸類為比較偏業界實作。
如果要以台灣的學校來作比喻,中央聖馬丁比較像台北藝術大學,充滿實驗性,曲高和寡,怪人也多。LCF比較像台灣藝術大學,綜藝感十足,主流性強。
我和Hedy在台灣當攝影助理時跟的都是時尚攝影師,未來想走的也偏時尚,希望學成之後可以很快跟業界接軌,理所當然地,我們都選擇了LCF。
在倫敦的第二天下午,Hedy帶我去逛了LCF和聖馬丁的校園,說是校園,其實只是倫敦市中心裡某棟不起眼的大樓。聖馬丁和LCF的學生打扮果然不同,光看聖馬丁的學生都綁著七彩的雷鬼頭而LCF的學生一個個腳蹬Chanel高跟鞋,就知道倫藝大這兩大龍頭的差別有多麼極端。
Hedy帶著我在LCF學生餐廳里喝東西,我看著隔壁桌的金髮美女,挺直的鼻樑精緻的妝,小小的嘴說話時撅得老高,桌上的包包不是PRADA就是LV,活生生像在演美國影集《GossipGirl》,我有點擔憂,總覺得自己無法跟這些人齊聚一堂。
Hedy說台灣人來英國念書會失望是很正常的。上課時間少到不行,老師來了也只是發題目要大家回去作research,如果真的想學到什麼,必須很自動自發地泡書店或泡圖書館,學校的幫助反而不大。習慣填鴨式教育的台灣人一來到英國就慌了,老師不教也不會自學,到了期末,反正老師看在你是外國人的份上多少會放水,所以留英的研究生常常因為程度太差被冠上買學位的難聽名稱。
其實說穿了,不是英國的研究所教育不紮實,而是我們台灣人自己心態多少有些問題。整個英國,習慣把最紮實的教育訓練放在大學時期,他們的目標是學生從大學畢業時就已經具備踏入職場的實力,所以三年的大學課程沒有通識教育,完全專註在專業科目上。至於研究所,是給真的對研究學問有能力且有興趣的人去念,而不是拿來作職業訓練或轉換人生跑道用的。
我看著LCF的大門,有些不知所措。要當一個時尚攝影師,與其去念LCF的攝影碩士,不如去念他們的攝影學士,或是找一個厲害的外國攝影師當助理學習。不過,再花三年去念一個大學學位家人肯定無法接受,而找一個厲害的外國攝影師學習,又豈是那麼簡單?
隔天早上,Hedy去學校上課,我獨自出門閑逛。為了一探維多利亞時期的莎士比亞環形劇場,我搭乘地鐵到LondonBridge站。
LondonBridge是一個很大的地鐵站,同時也是倫敦十分重要的火車樞紐,囊括大部分倫敦以南的鐵路。我才一出站就被擁擠的人潮和為數眾多的出口搞得眼花繚亂,在問過路人之後,我沿著泰晤士河往西走,經過了小教堂和青石板路,我莫名其妙走進一間精緻小巧的校園。
這間學校特別美,四面都是磚紅色的古典建築,中間一個小廣場,鋪滿修剪整齊的青草,明明是寒冷的12月,樹梢上卻開滿了粉紅色的小花。
我在小廣場中央隨便找了個木椅坐下,自得其樂地享受起這不在計劃中的美景。一些穿著黑大衣,捧著書本,看起來氣質很好的學生三三兩兩從我面前走過,我的目光隨著他們走進磚紅色建築里就中斷了,我開始好奇,如果建築物的外部都這麼美、這麼古典,那他們上課的教室到底長什麼樣子?會是像電影《哈利·波特》里那樣的教室嗎?
我於是大著膽子,隨著一群學生,若無其事地通過警衛走進其中一棟教學大樓里。讓我有些失望的是,教學大樓的內部反而沒有外觀美麗,只是很平常的現代化裝潢。我沿著走廊緩緩地走,邊走邊看布告欄上的文章和教室外的課表,我又開始好奇,一所這麼美麗的校園,裡頭的學生到底是學什麼的?
布告欄上的文章充斥著艱澀的英文單詞,看得讓人有些糊塗,我停下腳步,很專心地又看了一遍,我赫然發現,這不是一間普通的大學,這是一間醫學院。
一抹憂傷的感覺爬上我的胸口。
我的爸爸是個醫生。
從我有意識起,他就告訴我,他希望我跟哥哥長大以後可以像他一樣當醫生。
我還記得,那年我5歲,還在念幼稚園,爸爸牽著我的小手,走在綠樹林蔭的台北街頭。他一邊走,一邊動作誇張地比畫著:"妹妹,如果有一天你跟哥哥都當醫生,那我就會像山霸王一樣仰著脖子、鼻孔朝天地走。
如果你跟哥哥只有一個人當醫生,那我就像正常人那樣走。可是,如果你跟哥哥都沒有當醫生,我以後只好低著頭畏畏縮縮、像過街老鼠一樣走了。"
"我要當醫生!"我大聲地說。
在我的成長過程里,爸爸一直是個很遙遠的角色。他是忙碌的代名詞,BBcall永遠在響,雖然同住在一個屋檐下,我看到他的次數卻少得可憐。
他疼我的方式,是一見面就塞給我1000塊錢零用錢,寒暄兩句以後,就消失不見。
念小學的時候,我寫過一篇關於爸爸的作文,作文里,我說,我的爸爸,是一個會走路的提款機。
因為我的成長過程他沒有參與,我對當年的諾言也看得很淡。在我眼裡,當醫生就是成天忙得不可開交,沒有家庭生活,身體也搞壞一半,要我嚮往成為一位醫生,真的很困難。
高一下學校要我們選組,我勾了文組,拿回家給爸媽簽名,爸爸看到我勾的是文組,愣了一下以後,有些遲疑地問我會不會想念理組,我只是冷冷地說不要。
從那天起,我感覺到我被爸爸放棄了。
我一直過著很精彩的生活,小說登上校刊,台北市演講比賽得名,當選學生會主席,代表學校出國參訪,可是我很清楚,對我的爸爸來說,這些都只是雕蟲小技,他看不上眼。
我一直以為我不在乎。
那是他沒品位,竟以為全天下最有意義的事情是當醫生。我喜歡寫作,我那麼有領導能力,我的演講和體育出類拔萃,他都看不見。
我跟自己說沒關係,天底下這麼多人,他只是一個糟老頭子,只要他還願意拿錢供我生活讀書,我也願意禮貌性地點頭微笑,我不需要你的肯定,我可以自己肯定自己。
可是這一刻,獨自一人在英國,我站在這個美麗的校園裡面,當這些穿著黑大衣、一臉聰明的醫學院學生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很自卑。我已經24歲了,卻連自己以後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都覺得很模糊,我一直相信有一天我可以很成功,然後我會站在爸爸面前,一臉不屑地跟他說:"連醫師,你知道嗎?其實除了當醫生,還是有很多行業可以很有出息的。"
我的眼前,突然出現那片綠樹林蔭的街道,我看到爸爸牽著小小的我,手舞足蹈,他說他多麼希望我們當醫生,說得那麼興高采烈,我看到小小的我望著爸爸,用力地點頭,我突然很想哭。
好不容易找到莎士比亞環形劇場,才發現因為是露天劇場,所以冬天不開放。劇場旁有一座橫跨泰晤士河的橋,造型利落簡潔,顏色是充滿科技感的銀。橋身很窄,只供行人使用,旅遊書上說這座橋是倫敦為了慶祝2000年建造的,取名"千禧橋"。
我爬上千禧橋的時候,第一次覺得倫敦美麗,我站在橋上,風呼呼地撲上我的兩頰,整個人有一種快要飛起來的感覺。我的身後是倫敦有名的泰德現代美術館,前端遙遠的,因為橋身坡度的關係,古老的聖彼得大教堂像是浮在雲端里,彷彿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境。
那天下午,我在千禧橋上徘徊了很久,風吹得我渾身發痛,我卻不願意離開。
離開台灣以後,心情一直很迷惘,好像漸漸把自己看清楚了,卻又覺得很多東西也開始漸漸模糊。
我一直想著我在大前研一(日本著名管理學家、經濟評論家)書上看到的那句話,他說:"遇到人生的溝時,把自己丟到溝裡面,寧可在溝裡面痛苦,也不要一生都不面對那份迷惑。"
我很想回家,卻有一種不知道家在哪裡的感覺。
我跟自己說,我不是出來尋找一個答案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