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迷惘
我很想回家,卻有一種不知道家在哪裡的感覺。我跟自己說,我不是出來尋找一個答案的嗎?
離開倫敦的前一天晚上,Hedy帶我去參加一個很特別的party。那是星期天晚上,街道空空的,我們的公車在一條暗路邊停了下來,四周都是破舊的老公寓。我們循著地址,來到一棟鐵灰色的大樓前面,大門臟臟舊舊的,染著鐵鏽的紅,沿著樓梯爬上去,還要用手機的熒幕亮光照路才不會踏空。越往上走,越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在電影《惡靈古堡》的場景中,腳上踏到那些濕濕黏黏的東西,其實是血,而下一秒,怪物就會一臉猙獰地衝到你面前,刷的一聲把你的頭砍掉。
我們來到一扇厚重的大門前,黑色的,摸上去像是泡綿的隔音材質。
手才靠近,就可以感覺到室內那震動的頻率,推開門,隆隆的音樂聲像海水一樣瞬間填滿整個耳膜。室內像是一個建到一半的工地,100坪左右,沒有任何隔間,地上鋪滿木板,豎立著一條條鋼筋。
已經有好多人在裡面,拿著啤酒聊天或隨著音樂聲搖頭晃腦。角落擺了一個寄放包包的櫃檯和一個賣啤酒的小攤子,地上放著工地用的照明燈,氣氛好極了。
Hedy告訴我今晚party的主題是塗鴉比賽,之前已經有好多街頭塗鴉畫家一路比下來,今晚是最後剩下來的四強爭霸戰。不一會兒已經有工作人員抬著巨大的畫板出來定位,人群緩緩朝畫板聚攏,4位畫家走出來,鞠躬開場。
我們會來觀賽,主要是因為其中一個參賽的畫家是Hedy的朋友。他是一個留著小平頭的法國帥哥,畫起畫來架勢十足,一舉一動都像模特兒比賽會場。看起來賞心悅目。剛開始我的焦點都放在他身上,可是因為整個畫畫過程拖得很長,我於是好奇地晃到另一邊觀察戰況,沒想到不看還好,一看就被其中一個穿著滑稽弔帶背心、長得不怎麼樣的參賽者給整個吸引住了。
這個留著捲毛頭髮、絡腮鬍、身材有些五短的畫家畫畫時,那專註的模樣,好像這個世界上除了他自己和那幅畫,其他所有的人事物都消失了。他的臉貼畫貼得很近,像被某種強烈的慾望吸引著,他的畫筆牢牢粘在畫布上,好像那張畫正透過畫筆把他的靈魂一點一滴吸收過去。我站在一邊,靜靜地看,總覺得只要等這幅畫一完成,他就會昏死過去。
Hedy的朋友有明星架勢,一舉一動都充滿迷人的戲劇張力,這個男人卻是個藝術家。藝術家的能量與熱情,可以透過空氣撼動旁人的心,我站在原地,再也走不開了,直到比賽結束,這個男人果然拿下第一名。
在歐洲還不到一個星期,我對所謂藝術、所謂美,已經產生了好多懷疑。
我站在當代藝術館里,看著那些扭曲的裝置藝術,或像是拿幾桶油漆往牆上亂潑的畫作,總是充滿不耐,我還是寧願去Harrows百貨公司裡面看看那些價值連城的傢具,水晶做的手把,鑽石穿成的門帘,至少我還會哇地張開我的嘴,不可思議地數著標價上有幾個零。離開台灣,看到越多的藝術,越不知道藝術,或藝術家的標準在哪裡。藝術難道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樣,就是惡搞嗎?但是那天晚上,當我看著這個男人在作畫的時候,我突然明白,絕對的美麗或絕對的醜陋其實並不能真正撼動我們,所謂藝術,其實是一種人們對自己華麗又痛苦的偏執,而感動,就在於全心全意追尋自己心中理想畫面的那一刻。
離開倫敦,我來到巴黎,寄居在另一個學攝影的朋友家裡。筱涵是北藝大美術系畢業的,畢業后她在巴黎苦讀了快兩年的語言學校,才終於申請到她心目中理想的藝術大學攝影系。
法國和英國最大的不同,除了他們不承認台灣大學學歷(無論如何都要從大學讀起,不能直接申請念碩士),法國人對外國人的法語能力更是不作任何妥協。筱涵說她第一年去面試學校,還來不及把作品集拿出來,就因為法語不夠流利而被轟出去。
對於惡名昭彰的巴黎,我停留的那個星期,卻覺得十分親切。走在路上,路人都很樂意說英語,也很樂意為我解惑,後來去義大利,義大利友人對我這番說辭簡直嗤之以鼻,堅持我一定在做夢或者我去的地方根本不是巴黎。
記得多年以前,遇過一個在英國牛津念書的學姐,那時學姐看著我的臉,就說我這種臉在國外會比較吃香。所謂吃香,不是因為我長得好看,而是因為我有一張圓圓的、愛笑的臉,問問題的時候,總是仰著頭,像個孩子一樣充滿期待,讓人不由自主放下戒備。
我當然知道女孩子在歐洲較受禮遇,單獨旅行更是容易引人同情,不過如果你很有禮貌、一臉誠懇地微笑,其實就連不會說英語的法國老太太,也會願意努力比手畫腳來幫助你。
除了路人都願意跟我說英語,我在巴黎地鐵更遇到一件連道地巴黎人都嘖嘖稱奇的幸運小故事。
那天我跟筱涵約了一起吃晚餐,原本算準時間,逛完美術館就要去搭地鐵,沒想到碰上地鐵罷工,只好氣急敗壞地隨著一群巴黎人改搭火車。
巴黎的地鐵站已經夠破爛,火車站卻更像鬼屋,舊得不可思議。也許是因為地鐵罷工,火車站裡擠滿了人,氣氛焦躁混亂。好不容易擠上火車,我像一條小沙丁魚被卡在人群當中,早就耳聞歐洲小偷猖獗,心中非常不安,所以我一手緊抓放了相機的後背包,另一手則塞在放了錢包的外套口袋裡。
火車到站,門一開,前面的人都急忙下車,站在我前面的老兄卻不動如山,我怕下不了車,著急地用手肘輕輕推了他一下,他老兄卻還是動也不動,我情急之下只好抽出放在口袋裡的那隻手拍他肩膀,拍他第一下他不動,拍他第二下的時候他終於動了,但也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我的口袋一松,伸手一掏,錢包果然不見了!當時我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動了,那個錢包里的現金不多,只有大約60歐元吧,可是我唯一的那張提款卡在裡面,接下來的旅程,都得要靠那張卡提錢才能繼續下去!
我料定那個不動如山的男人就是兇手,火速追下車,在車門口將他那把抓住。
"Youstealmywallet!Youstealmywallet!Giveitback!"我失控地狂吼著英語,也不管那個男人是否聽得懂,我的兩隻手已經發狂地往他外套口袋和背包掏。那個男人一臉莫名其妙,瞪著我說法語,我不管他繼續掏,很快地他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氣呼呼地把外套口袋翻開,又把背包整個打開丟在地上。我看到他這個舉動都快哭出來了,他敢這麼做,錢包肯定已經不在他身上了,說不定早就傳到某個同夥手上。就在我的眼淚要湧出眼眶的那一刻,旁邊突然出現兩個壯碩男子狠狠地把一個瘦子飛撞到角落的牆上,一個咖啡色物體呈拋物線從角落彈出來,方方正正地落在我的腳前,我眼睛一亮,那不正是我失而復得的錢包嗎!我激動地把錢包撿起來,緊緊抱在懷中,下一秒那個瘦子已經被其中一個壯漢反手抓起來,另一個壯漢則走到我面前,比手畫腳地跟我說法語。
我嚇壞了,整個人都在發抖,心想巴黎怎麼這麼亂,為了一個小錢包,黑道竟要當街內訌,所以該不會是偷我錢包的人來了壯漢的地盤,而現在壯漢要討回他的"財物"?我猶豫著60歐元不是大問題,問題是我可不可以把我錢包里的提款卡拿出來再把錢包給他?或是直接把現金抽出來給他,畢竟這個錢包跟我很久有感情了??
壯漢比手畫腳了半天,我也眉頭皺了半天,就是不肯把錢包交出來。
一個腳步蹣跚的老人走過來,用很破的英文跟我說:"他們是好人,是警察,你跟他們走,不要害怕。"
我抬頭看了壯漢一眼,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壯漢1.8米左右,全身肌肉,古銅色皮膚,穿著牛仔褲和白色汗衫,手臂上一大片刺青,還打了眉環,除了不會講英文,他根本就一張標準好萊塢混混臉。
我又猶豫了一下,才決定跟他們走。混混似的警察帶我搭手扶梯上樓,來到類似台灣的捷運大廳,他走到一面巨大的白牆前面,打開牆上一個小小的開關,輸入密碼,白牆突然像是電影《不可能的任務》一樣,翻開變成一道門,裡面儼然是一個巨大的辦公室,人們來來往往地忙碌著。
等到作筆錄的時候,他們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會說英文的警察向我解釋,那兩個混混其實是便衣刑警,專門打扮成一般旅客混在地鐵或是火車上抓小偷,他們早就盯上了那個瘦子,終於在他對我出手的時候人贓俱獲。
透過單面玻璃窗,我看到那個瘦子被銬在椅子上,一臉垂頭喪氣。他跟我想象中的小偷或壞人不同,我想象中的小偷應該是黑人或是拉丁美洲人,看起來很奸險,我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小偷會是個法國人,而且白白凈凈的,像個大學教授。
刑警跟我說這個小偷被抓到的時候身上有6000歐元的現金,想必都是今天的收穫,沒想到他最後卻因為偷一個裡面只有60歐元的錢包被捕,說來也真是諷刺。
剛到警局的時候我拜託警察讓我打電話給筱涵,等作完筆錄以後筱涵已經趕到,她一進來就驚訝地跟我說那扇門好酷,等警察拿筆錄離開以後,筱涵笑著說:"剛才我一進來,那些警察以為我不會說法語,就開心地跟彼圖說:警察細心地叮嚀我以後要小心保管錢包,還開心地和我合影。
此說:'哇,又來了一個中國娃娃,好可愛喔,拜託你等一下要多問一會兒,不要這麼快讓她們走了!'"
離去的時候,筱涵故意用法文說了一段又長又臭的感謝詞,那些警察看她居然會說法語,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全都尷尬地笑了。
雖然只在巴黎住了一個星期,我卻已經深深喜歡上這個城市。巴黎的男人和女人特別美,他們不像英國人那樣刻意打扮,卻韻味十足,一舉手,一投足,都像在演王家衛的電影,淡淡的哀愁,淡淡的意境。我在巴黎發現人的美麗不只是外表,更是從內里散發出來的氣質,那種魅力,才是最讓人喘不過氣的。
我喜歡巴黎的巧克力,喜歡巴黎街道上瀰漫的麵包香氣,喜歡有點夢幻的地鐵出口,喜歡一歐元一瓶的葡萄酒,喜歡閃閃發亮的巴黎鐵塔,喜歡拉法葉百貨公司的夢幻櫥窗,要不是我不會說這裡的語言,我找不到理由不留在此地。
圖說:12月的巴黎-5℃,這次我第一次看到埃菲爾鐵塔,鐵塔旁瀰漫著厚厚一層霧氣,我雖然冷得手腳發痛,但眼看光線從霧氣中緩緩擴散開來的那種美,我還是又叫又跳地從背包里掏出相機。
不過就在我要離開的時候,我才發現一個如此巨大的國際都市,居然連一間24小時營業的餐飲店都沒有,我知道歐洲注重生活品質,不像亞洲那樣喜歡超時工作,但我不得不承認我確實有些詫異。
話說旅途漫漫,金錢有限,除了到處死皮賴臉地住朋友家,交通費也是我精打細算的項目之一。歐洲廉價航空因為價錢低得離譜聞名,一張巴黎飛米蘭的機票可以只要10歐元,相當台幣500塊錢,比巴士或火車都便宜許多。不過廉價航空便宜歸便宜,限制也相當多,例如託運行李要加價,手提行李也不能超過10公斤等,搭飛機的時間更多是一大清早或者將近午夜,所以前往機場或離開機場的交通也相對變得困難。除此之外,機場位置也因為省錢移往郊區,乘客只能在特定地點搭乘專門接駁車(需購票)方能抵達。
我買的廉價航空是早上6點從巴黎飛米蘭,所以照理說我早上5點就應該出現在機場的checkin櫃檯。原本我的計劃是前一天晚上就去機場待著,反正四五個小時很好打發,沒想到前一天下午當我背著行李抵達接駁車車站時,立刻聽到一群背包客在苦惱地討論一個大問題。原來那個郊外的小機場晚上11點就會關閉,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讓我們這些搭早班飛機的人棲身,大家唯一能做的,只有明天凌晨4點再回到這個地方搭車。
凌晨4點?我要怎麼樣才能在凌晨3點從筱涵家一路穿過整個巴黎市中心而不被姦殺或搶劫?既然要省錢,當然不能搭計程車,我花了一個晚上在巴黎市區奔波,尋找從筱涵家一路到接駁車車站的夜間巴士,雖然不是很難,卻要換兩趟公車,而且獨自在頗為荒涼的街上走一段路。
一般女孩子為了安全此時應該都會決定搭計程車,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倔犟,總覺得都已經買了廉價航空最後竟然要花40歐元坐計程車去搭接駁車很不"背包客",所以我攤開地圖,開始查直達接駁站的公車會經過市中心那些地方,其中包括最熱門的香榭大道和幾個商場。我一一去逛,想找個24小時的麥當勞躲在裡面,等到凌晨3點再去搭公車,這樣既然是人來人往的大街,就不用緊張地一個人走過暗巷。可是我走遍全巴黎,居然找不到一間24小時的速食店,就連香榭大道上的麥當勞,也是凌晨兩點就打烊。
無奈到不行,我只好硬著頭皮,凌晨3點離開筱涵家。才一下樓我就有些後悔了,筱涵家樓下平時是個熱鬧的市集,此刻卻半個人都沒有。街燈昏暗,地上滿是玻璃碎片,遠方一個醉漢搖搖晃晃地在大街上嚷嚷。我咬著牙加快腳步,一臉兇狠地走到公車站,停下腳步以後才發覺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遠方那些平時看起來很浪漫的老建築到了夜裡都變得妖異詭譎,所幸公車很快就來了。
我必須在市中心的一個廣場換車,那個地方白天有點像台灣的西門町,充滿流行元素,筱涵特別提醒我那裡到了晚上會很亂,要我自己多留心。
我一邊走,一邊提醒自己要從容不迫,不要像個搞不清楚東南西北的外地人。
因為夜深,整個廣場看起來跟白天很不一樣,突然間我找不到要搭車的公車站牌,一群看起來像嗑藥的男子搖頭晃腦地從我身邊走過,差點撞到我。
我緊張極了,急忙隨便走到一個公車站牌下,假裝和大家一起等車。雖然是凌晨3點,公車站牌下卻很多人,我站在那兒,一邊休息,一邊打量周圍的建築,試圖回想起白天時記下的路線。夜風有點涼,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把煙點燃,抽了一口以後整個人稍微平靜下來,也覺得自己看起來不再那麼單純,那麼好欺負了。
抽完煙,我找到搭車的站牌,抵達接駁車車站那裡時,天還沒亮,四周靜悄悄的,售票口的鐵窗也還沒打開。我看到鐵棚角落下幾個鼓鼓的睡袋,露出年輕男孩的睡容,他們的行李也是一小包,剛好枕在頭下,折騰了一個晚上的我,突然笑了。
在義大利的那一個月,是我在歐洲度過的最灰暗的一段時光。即使現在的我可以立刻說出一連串關於義大利的美好事物,像好吃的冰淇淋,香醇的咖啡,或讓人嘆為觀止的藝術作品,但是那段記憶,總因為沮喪,蒙圖說:義大利冰淇淋口味眾多,每一種都有其特別的風味,讓人難以比較,最讓我喜歡也最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圖中綠色的開心果口味冰淇淋,沒到義大利,實在不敢相信開心果也能被拿來做冰淇淋。
在米蘭的那陣子我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躲在電腦後面看電影,才旅行不到一個月,我已經開始覺得疲倦,疲倦到我想快點打包回家。每天逛美術館、看教堂的日子,一開始覺得新鮮極了,到後來只覺得頭昏眼花。
每間教堂都長得差不多,那些名畫看了就忘,花那麼多機票錢來歐洲,每天睜開眼睛就被高額的生活費逼得喘不過氣來,眼看之前辛苦工作賺來的錢隨著買兩杯咖啡或幾張門票被快速消耗,我惶恐地警告自己逛美術館時一定要看久一點才值票價,到頭來卻累得頭皮發麻,我在日記本里痛苦地寫著:玩是一件好空虛的事情。
就在同一時刻,我收到e-mail,兩個好友剛被心中理想的公司錄取,另外兩個大學死黨也順利申請上國立研究所,我坐在電腦這端,忍不住替她們開心,卻又有一種自己很沒用,只會遊手好閒的感覺。
跨年夜那天晚上我跟義大利朋友去參加一個跨年houseparty,義大利人表面上很熱情,但你可以感覺到一層很難打進去的小圈圈。我不會說義大利文,他們也懶得說英語,我很快就變成透明人,無聊地在偌大的豪宅里閑晃。
我經過書房時看到書房的門半掩著,幾個男孩聚集在裡面,我好奇地走進去,看到他們把香煙拆開,颳了一點黑色的東西放進煙絲再把香煙重新捲起來,我問他們在幹嗎,他們說他們在做"hashish"。
我知道他們在做毒品,以前在美國打工的時候也因為要嘗試marijuana而學會抽煙,我問他們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嘗試看看,他們說沒問題。
加了Hashish的煙和普通香煙抽起來差不多,但一抽進去只感覺整個人變得很沉重,好像被石化一樣,連指尖都抬不起來了,我並沒有大家流傳的那種很high或很放鬆的感覺,只覺得整個人都變得緩慢,一直不停往下沉。因為在屋裡抽煙怕影響別人,所以我們站在陽台上抽,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太沉重,就要穿破陽台的木頭地板,直直往地心掉下去。
party進行到一半我突然開始覺得不舒服,嗜睡、肚子絞痛,我不顧形象地縮進衣帽間的角落裡,躺在大家的大衣和皮包上,抱著肚子,冒著冷汗睡著了,夢裡所有我擔心過的事情都被無限放大,我焦慮著,忽醒忽睡。
第二天,當大家都在迎接新的一年開始時,我卻像個重感冒的人一樣躺在床上,失去所有力氣,無法進食,不停地上吐下瀉,血液裡面好像有很多毒素,而我的身體正努力把它們清掃出去。
新年隔天我離開米蘭,獨自搭夜車前往羅馬,抵達羅馬時天正微微放亮,車窗上的雨水把風景扯得一片模糊,這場傾盆大雨連下了一個星期,導致我記憶中的羅馬永遠都是濕答答的。
找到青年旅社時,我的雪靴已經濕透了,10個腳指頭泡在裡面,皺成一團。我拿鑰匙打開房門,裡頭空蕩蕩地排了10張單人床,天花板上那唯一的黃色小燈泡,像盞瘦弱的燭火。
為了省錢搭夜車,卻因為怕被扒所以整夜不敢睡,走進房間里的我累得連眼皮都睜不開了,甩掉濕答答的靴子,我把自己裹進被單里,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房間里一片黑暗,暖氣似乎被關掉了,窗外的羅馬依舊下著雨。
我環視周圍那些床位,每張都是空的,我這才意識到我是這間10人房裡唯一的住客。這應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付了1/10的錢,卻不用忍受別人打呼或吵鬧什麼的。但是,我坐在那裡,坐在那片黑暗和寂靜里,整個人突然被一種不可思議的寂寞感包圍,我很想哭,我很想回家,卻有一種不知道家在哪裡的感覺。我跟自己說,我不是出來尋找一個答案的嗎?
如果現在就回去了,那我當初離開的意義又是什麼呢?我知道我很想躲回家裡去,我知道我很想天一亮就去買回家的機票,可是在我找到答案以前,我不允許自己這樣做。
我把臉埋進棉被,大哭起來。
第二天,羅馬仍下著雨,我只有一雙鞋,所以只好硬著頭皮穿那雙濕透的雪靴出門。那天是義大利冬季大減價的第一天,整個羅馬城的人都瘋了,放眼望去,街道被人群擠得水泄不通,所有的商店張燈結綵,大排長龍。
我經過一間鞋店,看上一雙真皮的長筒靴,靴子穿起來很好看,打折后要65歐元。我猶豫了好久,長時間旅行讓我不打算花錢買奢華的東西,可是腳上那雙濕透了的雪靴讓我難受極了,脫脫穿穿5遍,試走了將近100米,也真虧銷售小姐有耐性,我終於掏出錢來。
穿上新的皮靴,我的心情好了一點,終於不那麼狼狽。我隨著人潮在大街上遊盪,看到GUCCI門口擠得水泄不通,我好奇地停下來詢問,路人說GUCCI今天大特價,不買可惜。雖然我對GUCCI不甚了解,但想起一個大學死黨特別迷,反正閑著沒事,不如排個隊進去看看,要是真的很便宜就買回去給死黨當禮物。
排了半個小時,終於被一身勁裝的保安放進GUCCI,才走進店裡只覺得這家店東西怎麼那麼少,零零落落的,一大堆人在櫃檯結賬,還有一大堆人在門外等著,我納悶著,東西都快被買完了,那等一下進來的人要買什麼?
我在GUCCI里慢慢張望,隨手拿起一個皮包差點被價錢嚇死,一個小小的手提包居然要台幣兩萬多塊,還敢說下殺?我像觸電一樣把那個包包放回原位,心想還是送朋友皮夾就好。
一樓小姐親切地告訴我皮夾只剩二樓有,我晃上二樓,差點被戰況嚇傻。
一樓的GUCCI雖然荒涼(沒有東西)至少優雅,二樓的GUCCI怎麼像菜市場一樣,只見大家雖沒有搶來搶去,但好幾個貴婦手上都掛了十來個包包,還試圖想要再多掛幾個。
我問二樓小姐皮夾在哪,她不耐煩地從抽屜里拿出5個丟在桌上,她說這是最後5個了,一個100歐元。我皺著眉頭把那5個皮夾拿起來,心想這丑東西憑什麼要台幣5000塊,就在我還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旁邊幾個女人已經跑過來問我買不買,不買她們要了。我緊張地把5個皮夾全抓在手上,跟她們說我要考慮一下,就在她們虎視眈眈的過程中我突然覺得有點荒謬,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裡跟這些女人爭這幾個又貴又丑的錢包,我把錢包放下,下樓推門而去。一身勁裝的保安看我兩手空空地離開似乎有些詫異,排在外面的人群也緊張地詢問是不是東西都已經賣完了。
反正也買不起,我膩了擠來擠去的血拚人潮,想起之前網路上有人說羅馬有一間超恐怖的人骨教堂ChiesadiSantaMariadellaConcezione,膽子小的人絕對別去,想著想著我的心就癢了起來。
人骨教堂坐落在羅馬城的鬧區,外觀很普通,小小的,就像你稍不注意馬上會錯過的那種小景點,完全不能跟倫敦聖彼得大教堂或是巴黎聖母院拼比。不過後來它所帶給我的震撼程度,卻完完全全打敗了我見過的任何一間教堂。
話說當我在教堂裡面閑晃,納悶為何找不到人骨的時候,教堂右下角的一個小門,默默冒出幾個臉色慘白的觀光客。我走上前詢問,才知道所謂人骨,全被裝潢在教堂右下角的一個小通道里。付了櫃檯一歐元樂捐費后,我踏入那個陰森森的通道。
通道很小,屋頂不高,走進去有一種走入墓穴的感覺。燈光昏暗的天花板上粘著細小的牙齒和不知道哪個部位的人骨,細心排列成花環和樹木的形狀,給人一種特別詭異的感覺。我朝里走,總共有5間小堂,每間小堂各有特色,分別由人體不同部位的骨頭搭成祭壇榮耀上帝,最讓我毛骨悚然的那間小堂,堆了滿滿一牆的骷髏頭,光是站在那裡,就可以感覺到那種壓迫感,那種同時被數千個空洞眼眶盯著看的壓迫感。
據說這段小小的通道里總共容納了4000具遺骸,全由過去在教堂里侍奉的神父捐獻。我離開人骨教堂時,剛好看到一個胖神父氣喘吁吁地爬上樓梯,往教堂走去,望著他圓滾滾的背影,走兩下停一下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剛剛那種恐怖的感覺突然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滑稽的感覺。
回到青年旅社時,房裡多了兩個和我年紀相仿的中國女孩。我興奮得和她們分享恐怖的人骨教堂,她們聽得津津有味,卻遺憾地說因為下周開學,她們得搭明天一早的飛機回美國。一問之下,才知道她們是今年剛考上博士班的學生,趁著開學前的空當來歐洲旅行。兩個女孩在美國念的是化學和高分子,聽她們說起研究主題,只覺得專業很艱深。她們問我打算旅行多久,我說我打算旅行一整年,她們聽了又驚訝又羨慕,問我旅行完了以後有什麼打算,我說我還不知道,目前就走一步算一步吧,她們有些不可思議地喔了一聲,就沒再說什麼了。我們換了個話題,繼續聊一些別的東西,不多久,大家就各自盥洗入睡了。
夜裡,當大家都睡著的時候,我卻怎麼也無法入睡。我瞪著窗外稀里嘩啦的大雨,越想越自卑,我突然明白,我討厭的不是義大利,我討厭的是我自己。
從踏進某個人家的那一刻起,這個城市對我而言就不再只是一個觀光景點,隨著一段又一段寫滿悲傷與快樂的故事,我逐漸觸摸到這個城市的節奏與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