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水—— 桃花流水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桃花水—— 桃花流水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清靜與自在

對於他,我總是心存念想。如果早一點,能在唐朝與他相遇,哪怕是相遇不相識都好,讓我做一個經過他身邊的人,一個只有一面之緣,卻因他心花怒放的人。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

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山中問答》李白

他獨自漫遊山中,看桃花飄落,隨清流遠去。心裡非常清靜。放下繁雜的思慮,讓奔騰的念頭停歇下來,任它像桃花一樣隨水漂遠,意識得到控制,便見山是山、花是花、水是水,整個天地入眼清明。

很多人會覺得,這時的他,應是受了現實很深的衝擊,帶著強烈失落的心意歸隱山中。產生這種見解實則是基於先入之見形成的無意識的強加,認定一個人的歸隱總包含著對現實的不滿和遺憾。「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李白應該是這樣的,所以他就成了這樣的。

但或許是他意識到自己準備得不夠充分,或許是他覺得倦累了,要暫時轉換心境。他從不曾因為逃避而退卻,也沒有想過要放棄。無論漫遊到何方,每一次的歸隱,都是心靈的沉澱和清理。儲藏精神給養,為下一次的遊歷做更充分的準備。歸隱之於他,等同飛鳥或長或短的棲息,下一次的出發,會比上一次更積極、更長遠。

終其一生,他都是個積極入世的人,不會輕易失望失落。他有自在悠然的內心、磅礴的才華和見識。野心催逼他,促使他施展其才,就像不能阻止大鵬去展翅遨遊九天外,同樣不能勉強李白只看到腳下的一塊地方。

若他有束縛和壓力,這衝擊更多源自他的內心正在重整、擴張,而非外界的影響、壓力。

李白的一生,常處於漫遊的狀態,精神層面的呼應,讓我對他自然而然就心生親近。讀他的詩我會莞爾,會像個男人一樣血如火燒,意氣飛揚,會黯然神傷……他如我的隔世故人,忍不住有想伸手去擁抱他、親吻他的衝動。

隔著迢迢的時間,透過詩章去感知他的情緒,一樣心搖神盪。幸好,他的每一點喜悲都無所遁形,悉知悉見。

我總是在想,如果早一點,能在唐朝與他相遇,哪怕是相遇不相識都好,讓我做一個經過他身邊的人,一個只有一面之緣,卻因他心花怒放的人。

看他踏花入酒肆,對著美貌的龜茲少女吟出動人的詩篇;聽他在山中撫琴,送別友人;看他對月清歌,逐影起舞。愁也罷,喜也罷,他的才華從不枯竭。令人嘆絕的詩句就如春風枝上的桃花,自然地噴薄而出。

真的,我只要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遠遠地看著,不介意山長水遠,四處流離。若是能更親近一點,我願意為他當壚賣酒,為他洗盡風塵。假如還有更親近的機會,我願隨他登山臨水,看流水桃花,輾轉天涯。只是知己,不做愛人。

同是熱衷浪遊的人,內在是一個容器,旅行是自我清潔的方式。喜歡一再地自我清空,通過不斷接受新鮮的刺激來獲取更廣大的精神力量。如花承接雨露,夜間微微閉合,白天又皎然盛開。

李白絕非一個不善言談交際的人,他的內心亦不固守封閉。除卻官場上的交際應酬是他不屑分薄精力的。生活中,他的社交能力庸置疑,強大彰顯的個人魅力令他四處都有朋友。他亦從不為生計愁,是那個獨一無二開放富足的時代成就了他。我曾笑說他這個人好像隨身帶著不限額度的ATM機似的,一路走來,有遊俠之風,絲毫沒有小文人的酸愁。

他是個精彩的人,善於發現身邊的美好。無論走到哪裡,都可以讓生活變得明艷生動起來。這樣的人,我的記憶中只有兩個,另一個是蘇東坡。

無論是樓前的流水、河岸的垂柳、杯中的美酒、鄉間的胡麻飯,還是窗前的明月光,入他眼來都別有意趣。他有世人無法企及的才華,哪怕是最平常的景物,經由他描摹,亦會動人心弦。

他又不曾矯飾自己的心性,不曾高高在上,刻意隱藏。他醉飲高歌,放浪形骸。對朋友說:「我醉欲卿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絲毫不刻意敷衍。天真而睿智的他,赤子之心從不曾失,洒脫地把所見、所聞、所感悉數落筆。心性自在,所以才華蓬勃。

李白以桃花入詩有多首,我最愛這一首,愛他此時的心境。此時的他,心中的愉悅和寧靜難與人說。面對友人來信相詢,殷勤探問,只能回復一句「別有天地非人間」啊!

真的不是寂寞,亦不寂寞。你可知這樣清靜的狀態,是多麼難得,入眼能看見多少似錦繁花嗎?

山中的生活,肯定不如紅塵中熱鬧,可這正是此刻我心中所求。若你堅持問我山中有什麼樂趣,是什麼值得我留戀?我無可言說,只可借前人的詩來答贈你:

山際見來煙,竹中窺落日。

鳥向檐上飛,雲從窗里出。

——《山中雜詩三首》(其一)吳均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

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

——《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陶弘景

我可以拿什麼來證明我快樂呢?快樂就是逍遙!山中所有,清凈為第一要義。所擁有的一切,仍是這個世間之物,不被驚擾、動搖。當人放開執念,思慮不再冗沉,就會感受到自在、清凈、堅定、自足。

容納是天地間最持久的力量。日色清明時,青山被照耀嫵媚;暮色濃釅時,青山消隱於黑暗之中;陰雨滂沱時,山溪激蕩洶湧;大雪紛飛時,山石松柏亦會凍凝。這一切變化,無損於它的本來面目。

別有天地,並非說此處脫離了人間,變作了仙境桃源,而是因心境轉化,領略到另一重天地后豁然開朗、恣意怒放的喜悅。

清溪象徵著心性的寧靜以及流轉、變動的狀態,桃花則象徵著熱烈的心性和一串串璀璨連續的念頭。不要心生哀婉,不要強留,只要順其自然,任其來去就好了。

那明末的柳姓才女說,我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應如是。

受到打擊、傷害、挫敗,人會很自然地灰心、低落。然而,這一時欠佳的情緒,它真的強悍到可以左右心的方向嗎?不是這樣的。情緒可以被調服,人可以學習擁有很多智慧的方法,使心變得安然,像山一樣堅定、博大。

換一個角度去想,此時未達到的理想,是由於時機不至,或自身的積澱未夠,越發要沉心以待。每多一分磨礪,就會離理想更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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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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