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除卻花開不是真

那年春,除卻花開不是真

慷慨與慳吝

舊人面,新桃花。愛的慷慨和慳吝。像桃花美得叫人無可奈何,無可捉摸。世上有太多人,驚鴻一面,彼此錯過。最是傷懷,來不及說,我愛你。

春光妖嬈。她時時感到寂寞,心意浮光掠影。說不清自己在期待什麼。日子就在靜寂的輾轉中,晝夜相承,抬頭又見一年春,時間可以過得驚心動魄,卻不著痕迹。

那一日,她聽見有人叩門環。聲音遙遙傳來,不大。心中無端一驚。心想這個辰光,有誰造訪?

出門去,見門口立著一個陌生男子。對視,復又暗驚。怎麼這樣眼熟。他清亮的目光似有千斤重,壓得她險些抬不了頭。

穩住心神,不能失禮於人前,半天才款款行禮問道,何事?

他清顏俊貌。秀潔的眉目如春光伸展開來,微微搖曳。

他說,姑娘,在下行路口渴,可否見賜一碗水?語速輕緩,不緊不慢,是有修養的男子,他的懇求真叫人無法拒絕啊!

她不知怎的,心中一動就脫口而出,你進來吧。說完又悔,忒不矜持了!況家中無人,他要是個壞人怎麼辦?偷眼看他,趕緊又自我安慰,看他讀書人斯文樣子,不像是歹人。

便引他進了院,自己到廚下打了一碗水端出來,臨轉出時,對水照了照,自覺儀容端正,雖未來得及修飾,好在尚可見人。其實,可以更好看一點的。

他站在那裡飲水,看來是渴壞了。她倚著桃枝看他。溫暖地注視,猜想他的身份,這時節長安城裡多是應試的士人,他也該是其中之一吧。

他喝著水,原來也忙裡偷閒看她。他目光清透,鎖住她的心,如一泓溫泉注入,使她周身溫暖。兩下里目光相撞,他倒不見有異色。只她騰地雙頰飛紅,但願他沒看見。

他有意將水喝得慢些,可惜再慢都會喝完,待他飲盡最後一口,兩人心裡都有些訕訕的。她不接空碗,只說,放在這裡吧。並不急著送回廚下,怕轉身,他就走了。

他彷彿也有意,不著痕迹地拖延著,好像仍需休息。

靜默。終是他先開口道了謝。她反倒不知應什麼,只笑著搖搖頭。

又站了片刻,閑話了幾句,都是他在說,算是挑逗嗎?聽起來並不輕薄。她只覺得心裡歡喜得很。歡喜到了極處,又只是笑,事後想想真懊喪,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平日在家,總被誇是伶牙俐齒,不曉得為什麼,見了他,連話也不會說。

他看她,倚住一枝盛放的桃花,著一身顏色素凈的衣裙,寂寞而柔美。她的美不是傾國傾城,只是渾然天成。不是誘惑的誘惑更叫人猝不及防。

他心中珍重,竟不忍再多言唐突,借口天色不早,便告辭離去。

見她關了門,他站在門外,望著牆內那株桃花,想著她。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浮起,染黃了青衫才動步。心裡淺淺的惆悵,如影隨形了一路。

偶然想起她,又放下。京華倦客,在長安月下流離。他是前途未卜、功名未遂的士人,有什麼權利去胡思亂想。

她站在那樹桃花下,手裡拿著空碗,直到夜涼風起,直到有人敲門。

心喜心慌去開門,期望是他折返,不是他,是家人踏月歸來。

她送家人回房,看著他曾站過的地方。那桃花在月下收斂了媚氣,凈潔如他。

是這樣姣如清月、妍如桃花的男子。她忽然間明了了自己的悵惘。她微妙的心事,在這月下陡然現了原形,其實一直以來,就希望在這裡,遇見這樣的一個人。只不過今日見了他,原本朦朧的念想,得了靈性成了真。

思來恍如一夢。只不過半日,思量卻似半生已過。

在她眼中,他亦如桃花般靜好。他的一言一笑,現在想來都值得回味。看得出明顯是倦累的,但仍從容。他是憂傷的,卻不脆弱。她後悔沒有留他坐下,沒有燒熱水請他飲茶,沒有與他多談幾句。興許,談笑能化解他的愁容,閑聊能為日後留下更多回憶。也許,該多問幾句……一切都還沒來得及。怎麼當時就那麼被動,那麼蠢!

今日一別,轉身兩不相識,何年何月能再見?相思卻不請自來。相思攪亂人心,它是個壞東西。

對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產生無可名狀的傾倒。究竟為什麼?我也不明白!可笑啊,無助啊!我愛上了偶然經過的你!是否我本性輕浮,你的到來只不過湊巧揭露了我本相?千百年後,一定有人笑我痴傻、輕狂、易愛。可他們不會知道,我們的邂逅不是春光乍現的偶然,是蓄意已久的重逢。一個人,遇上另一個人。兩個人成為一個人。

你原就是我的心事,潛伏心底的影子。雖然模糊卻一直在我心裡。山長水遠,我找不到你,我看不清楚,終有一日,我等到你。我看到了你,你又離去。我的思念追不上你轉身的步伐。

星漢迢迢。分別的日子,我總忍不住思量,你會想起,你還會記得我嗎?僅有一面之緣的我。也許你早已忘了我,你是如此優秀,在繁華的長安城中,你身邊有那麼多人來來去去,不似避居郊野山莊的我,長日幽深,心中只藏住一個路過的你。

桃花淡淡的香氣,你唇間淡淡的笑意,還未來得及綻開。我心開始不安分,為你蠢蠢欲動,又為你蟄伏不安。你眉間淡淡的愁緒,像遮住青山的白雲。我多想,像春風拂過桃花,吹散它。我們之間,心有靈犀,淡淡溫暖。你知道的,一眼萬年。

寂寞年華里,對愛情的渴望,猶如在沙漠中行走的駱駝對綠洲的渴望。我是愛你的,你也會愛我吧。可惜,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我們就分開了,失散了。

是誰錯手劃下的銀河?你我不是牛郎織女,只在塵世有過一面之緣,還來不及相許。神仙尚有一絲可能渡河相聚,凡人就只能黃泉碧落,生死永隔。

遇上你,才會為情惆悵。我的每一次呼吸里都有了你,想念是會呼吸的痛,遺憾是會呼吸的痛。你,是潛入我血骨生生不息的暗涌。

想見不能見,最痛。

我聽人說,只有溺於絕望的愛,人才會死去。我原瞧不起這般死去活來。可是,愛人,現在我明白了。如果死亡能換得來生再聚,我情願捨棄此生,清靜死去。

就讓我,用一生的時間,來紀念浮生中的匆匆一面。

這一年,他一直心有所憶。常常恍惚,說不清暗藏愁緒,恰是因為無心,不經意考取了功名,遂了心愿。

世事蹊蹺,著意失去,無心反得。

是年春色又來撩人。他又想起,長安郊外的桃花,桃花樹下脈脈含情的她。帶著茫茫的期許,他又踏上了前路。

前路似歸途。小院依舊,桃花依舊,他叩響門環。心中預備下無數說詞,叩門,再叩。

無人應,周身冰冷。春光霎時凋零,心涼若寒秋。

他久久佇立門外,直到天邊露出一抹晚晴的橘子色。臨去時,提筆在門上寫下: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墨跡淋漓,是他無聲的淚。寫下心意,不為別的,只為教她知道,他的心意,願她能看見。

過了幾日,他又去,誰知佳人已逝。也許,不是什麼都沒發生,該發生的已發生。莫非邂逅只是邂逅,要到此為止?

桃花笑人痴,笑他來遲。遺憾她不知,為她寫詩的人叫崔護。

愛這樣慷慨,忽然就讓我遇見了你;愛這樣吝嗇,短暫的,容不得我多說一句,我愛你。

錯過的,不是一段感情,而是一生。

——在唐人孟

所著的《本事詩》中,記載結局略有不同,崔護撫屍慟哭深情疾呼,女子死而復活,其父將她許於崔護為妻。崔護於貞元年間考中進士,官終嶺南節度使。若記載屬實,女子與他有此結局,誠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但我仍偏愛殘忍結局。

有一闋詞,亦是寫他們的事:

重來我亦為行人,長忘曾經過此門。那年春,除卻花開不是真。空捻花枝空倚門,空著眉間淡淡痕。那年春,記得奴家字阿蒓。

愛得到,得不到。還未綻放,就凋零。身後殘紅紛飛若雨,為誰悼未了情緣。情繁如夢,唯花開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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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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