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背棄與堅持
我湮沒在沒有你的孤獨里,如海繁華,不與我相干。悵然回首。桃葉渡,孤舟望斷,看不到你期切的笑顏。
事態逼人。王獻之不願背棄卻不得不背棄與郗道茂的婚盟。我想他不能把自己的小幸福建立在整個家族的龐大危機上。能夠不顧一切的情痴畢竟是少數,王獻之不是賈寶玉,他的責任感不允許他為愛冒險,為愛痴狂。
如果他這麼做了,王氏家族會被其他的士族藉機打壓。萬一一蹶不振,他就是家族罪人。情聖不是人人可以當的。更何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周圍危機四伏,兩個人的長相廝守只是痴人說夢。與其現在一意孤行,日後讓郗道茂和他一起背負罪名,不如獨自承擔痛苦。
——或許是我美化了他的私心。這男子也可能有自己更精深的算計。駙馬的身份能給他帶來更大的名望。魏晉之人重自由,更重名望。即使內心再不屑仕途經營,他也不能拒絕這名望帶來的好處。他也不會意識到日後會有多痛苦。
利益權衡后他決定與髮妻離婚。郗道茂早年與他生有一女玉潤,未幾夭折,其後未有子嗣。她沒有理由留在王家,面對進退兩難的尷尬局面,我想她會選擇有自尊地離開。
看不見十八相送,長亭話別;看不見涕淚交流,依依不捨。離別之際,誰也沒有說出決絕的話,心知此生斷難再見。
真正生離死別、兩心空寂。像磐石迎頭砸下,壓得人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是我親手送你走——相忘。怎相忘?她乘船離開,他隔河相望。清淺的一道河,星漢迢迢難渡。天上的銀河不是傳說,它真實地存在於離別人的心裡,你頭也不回,如那桃花隨流水遠去了。生命中有一部分的我跟你走了,像影子依附你,不會再回來。
是你親手送我走——不要說,不捨得。願你儘早將我忘記。此生已矣,相見無期。我可以強迫自己放棄,卻無力再自欺。
郗道茂與王獻之離婚之後,回到郗家不久鬱鬱而終。王獻之與新安公主成婚之後,官運亨通,官至中書令。驕縱的新安公主對他因深愛而順從,王獻之卻始終鬱鬱寡歡,中年之後兩人才生了一女神愛。
榮貴已極的他快樂嗎?可以確定地說,他不快樂。最崇尚自由的他不得自由。
年輕的時候會以為自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年老以後才知道真正的自由是想不做什麼就不做什麼。他做不到!
「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常苦不盡觸額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匹,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已,惟當絕氣耳!」
《晉書》中這一封沒頭沒尾的信,言辭極盡哀痛。觀其語氣,相信是王獻之寫給離婚之後的郗道茂,訴說自己的疚悔,以及對她持久不息的思念。
別後經年,他最好的時光仍是我和你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曾經的愛刻骨銘心,即使它不美滿,在我心裡亦燦美不可比擬。你的一顰一笑佔據了我的心,吸附著我的記憶。想忘也不能忘,你離去越久,我越發沉湎在對你的懷想中不能自拔。
這可能是王獻之寫給自己的、一封永遠都不會寄出的信。過去的事像殘損的夢,一往情深是無處投遞的信。
這封信郗道茂看到過嗎?看了會作何感想?看到了又能如何——縱然她明了他一腔深情未改,但事已無可挽回。愛過,就算了吧。怨憎無益,哀恨無益,痴戀更無益。
王獻之,傲世傑出的男子,生來彷彿就要處在那萬人中央,享受著萬丈榮光。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會因偶爾思憶起舊事而淚光隱現嗎?
你離我太遠,遠到我看不見。但我清楚,我感情的城池既被你攻陷就不可能再有別的佔領者——即使我,只是你改朝換代的遺迹。
我回到我的天地中寂寂老去,不去侵擾你。這一世木已成舟,覆水難收。
一世清淺,你的愛載不動我的離愁,到不了我們約定的彼岸。恩愛薄涼,一聲嘆息未落,我的一生已泛黃。此後,我是誰已不重要,你是誰才重要。此後,漫漫寂寂歲月冷冷清清凄不能相忘,只有長長懷想。
王獻之與新安公主成婚之後納了一妾。妾名桃葉,深得王獻之寵愛。《樂府詩集》載,王獻之為桃葉作歌,民間傳說王獻之愛桃葉甚篤。曾為之迎送到渡口,作歌曰:
桃葉復桃葉,桃樹連桃根。相憐兩樂事,獨使我殷勤。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據說,桃葉感王郎深情,作《團扇歌》答曰:
七寶畫團扇,燦燦明月光。與郎卻喧暑,相憶莫相忘。團扇復團扇,持許自障面。憔悴無復理,羞與郎相見。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春風映何限,感郎獨采我。
今之南京仍存「古桃葉渡」的石碑,風景自然不復舊時。據說在東晉時河岸種滿了桃樹,起風的時候桃葉桃花落於河上,時人笑謂之「桃葉渡」。后因有王獻之在此作歌送渡,此地聲名大噪,引得歷代文人墨客歌詠不絕。宋人曾極《桃葉渡》:「裙腰芳草拒長堤,南浦年年怨別離。水送橫波山斂翠,一如桃葉渡江時。」清人吳敬梓則作五律《桃葉渡》:「花霏白板橋,昔人送歸妾。水照傾城面,柳舒含笑靨。邀笛久沉埋,麾扇空浩劫。世間重美人,古渡存桃葉。」
後人都在追慕古人,看不穿往事凄涼。男人仰慕他的風雅,女人羨慕他對桃葉的愛寵,我更願意把他對桃葉的寵愛,理解為一種移情。愛是一場戲,他太全情投入去表演了,反而叫人看出虛假的端倪來。以他歷來的清高倨傲,何至於如此啊!
王獻之的《桃葉歌》,品度曲意,更似是為郗道茂所作。說得殘忍點,桃葉這貌美可愛的少女,只不過是王獻之藉以抒情的道具。桃葉固不能簡單比之洛麗塔,王獻之也絕非怪叔叔之輩。但是,在這個故事裡,心滿意足深感恩寵的幸福少女是依附著一個中年男人不能啟齒的戀舊之情生存。她無須知道她的可悲。
在他的幸福里,她只是一個替身,他追憶的始終是另一個人。
知道你不能再回來了。我找到了另一個人,只為她身上有一點點你的影子。我捨棄了你,我耿耿於懷,沒有一刻忘懷。
對郗道茂的思念和虧欠拖垮了他。負疚之心使後半生的王獻之平添幾分令人心醉神迷的悲愴。曾經真實的燦美已經消失,記憶中絕美的光華卻永不凋零。他在送別的桃葉渡,迎接的不是桃葉,而是,那永遠回不來的郗道茂。
伊人遠走。我無能隨你而去,唯有將念想的心魂留守這裡。它早已為你傷痕纍纍負累不堪卻固執地不肯離去。
外人眼中的我高不可攀,我花團錦簇的生活,唯有故人才知它破敗凋殘,不堪重遊。
你知道嗎?我到現在才知道,全世界的仰望,不及你一個回眸。
你是我心中不堪重遊的禁地,我把對你的愛沉沒了,有生之年都不敢回顧。只有臨終之際,我把對你的感情打撈起,放開懷抱,追隨你渡江而去。
穿過冰冷的繁華,回到你身邊,尋回那為數不多的溫柔時光——這是我閉目之前僅余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