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李商隱的這兩句詩非常亮麗華美,一如義山的詩本身予人的印象:宛若星河斑斕,有嫵媚的壯闊,華美的哀傷。
應該是因為骨子裡安逸荼靡的情緒作祟,所以我喜歡濃詞艷賦如《花間集》多過於寫實史詩,喜歡李白多過杜甫。我一直喜歡李義山的詩。他的詩學極了李賀的奇幻象徵手法,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又承襲了杜甫的精嚴頓挫和李白的浪漫自如。
像「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練字精巧,兼有齊梁詩的艷和六朝民歌的清麗,詩風媚中有剛。我是極愛的。
後來喜歡他的洒然。他生在晚唐,錯過了最繁華榮勝的時期,又身處牛李黨爭的政治旋渦中,終身潦倒,鬱郁不得志。當時唐朝式微,正逐步走向沒落,可是除了詠史詩外,義山詩綺麗濃艷之處,絲毫不露末世悲涼之意,倒是頗有開元遺風。能不讓自身遭遇霸佔思想的人是可敬的,就像莫扎特,生活潦倒荒唐,音樂卻聖潔無瑕。一味地自傷自憐,只挖掘自身的小情小意的人是放不開手腳的,境界自然也高遠不了。
唐詩浩如煙海。李白杜甫雙峰橫絕,其餘眾人峰巒疊嶂,各有擁躉。邊塞詩推岑參為首,五絕山水當屬王維,七絕宮怨是王昌齡寫得新巧奇麗,情詩則是李商隱當之無愧獨佔鰲頭。新舊《唐書》本傳上都記載:李商隱與太原溫庭筠、南郡段成式齊名,時號「三十六體」。(《小學紺珠》說:「此三人皆行十六,故曰『三十六體』。」)李、溫、段都善寫愛情詩,段成式(又名柯古)有《紅樓集》,也屬於艷本,今已失傳;溫庭筠的愛情詩詞還保留下來不少,但是愛情詩集大成者,對後世影響最大的仍是李商隱。所以「三十六體」的代表人物,應是李商隱。進而放眼晚唐眾詩家,仍以李商隱的成就為翹首。
義山以愛情詩稱著於世,我想這與他的情感經歷是分不開的。不然,如何能隔了千年,依舊撩人心弦?他曾經有一段影響了他一生的初戀。這段戀情最後以悲劇收場,是李商隱的心結所在,也是他的愛情詩充滿憂傷迷幻色彩的根本原因。
李商隱的詩格受阮籍的影響很深,詞旨隱晦,意境迷離,猶以他的「無題」系列最為難解,歷代俱有爭論研究。不過《碧城三首》是他寫來懷念初戀情人女道士宋華陽,當是無疑的。「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兩句就出自《碧城三首》之一。
二十三歲時,李商隱在河南玉陽山之東峰學道。唐朝崇道之風始於高祖李淵。有鮮卑族血統的唐帝,為了神話李姓,附會是太上老君李耳的後裔,形成了唐代「揚道抑佛」的宗教風氣,即使貴為皇族宗室子弟,也不免會被遣送到道觀清修。
這股風氣在唐玄宗時代掀起高潮,這恐怕不得不歸功於他曾借學道之名把心儀的楊玉環化進皇宮,成就了他的「曠世黃昏戀」。在愛情的滋潤下,他靈感迸發,還在楊玉環的幫助下創作了一批對後世影響較大的樂曲,如《霓裳羽衣曲》、《玄字道曲》、《九真曲》,《凌波曲》等等。這些作品不單是皇帝崇道的產物,對後世戲曲藝術的發展也有深遠影響。
至武宗時,「崇道」之風又掀高潮,士人學仙修道,遂成一時風尚。於是趕時髦的李商隱也跑去學道。剛上玉陽山學道時,李商隱還是很認真的,他對道家經典《道藏》下過苦功,以致於後來他情詩里的許多用句和隱喻都是源出於《道藏》。不過,世事正如老子所說的「福兮禍所倚,福兮禍所伏」,天資穎悟的他在沉迷典籍研究的同時,對於房中術的理解也大大加深。他春心萌動,對男女之事的嚮往如春草埋根,如遇不上春風也就罷了,一旦遇上了,想不興盛發芽都難。
有一天,像一個走在山林里未帶雨具的人兜頭淋了一場急雨一樣,年輕的他邂逅了初戀女友宋華陽。宋華陽是侍奉公主的宮女,隨公主入山修道,住在玉陽山之西峰的靈都觀里。不料道心未成,愛情卻不期而至。因為和李商隱常在兩峰之間來往,年輕貌美的她很快就和李商隱雙雙墜入了情網。
李商隱和宋華陽心知彼此的感情是不容於清規禮教的。雖然當時公主王孫頂著學道的名義偷歡屢見不鮮,傳說中高陽公主還和辯機和尚生了一個兒子,但清規戒律只可為特權階級大開方便之門,俗話說,「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人世不平正是如此。
於是他們只得背地偷歡。身體的契合和偷情帶來的野性、生疏的刺激讓他們如膠似漆,難分難捨。有時候不走尋常路反而可領略到愛情的難言美妙。但是短暫的歡娛之後,深深的落寞便將兩個人纏繞。正如他自己寫的:「相見時難別亦難」。
被迫壓的愛火往往分外炙烈。在每個相會的夜晚,他們都如飛蛾撲火一樣儘力地釋放自己。然而在分離時分,黯然擁抱著對方,天將破曉,又將別離,當窗隔座,相對黯然,見星沉海底,良時已逝,不免悵然。李商隱看著窗外的冰輪皓月,撫著宋華陽的臉,感傷地說著愛的誓言:「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樹水精盤。」這時候的宋華陽只能依偎在他的懷裡,默默垂淚。
天將曉,情未央,獨看長河漸落曉星沉。愛得深切時,他視她為至高至潔的月,又像是月里嫦娥,所以情願明天的太陽永遠不再升起,他與她就此沉淪在黑暗裡,留住,手指間愛的良辰美景。
激情的後果是宋華陽懷孕了。上頭降下旨來:男的被逐下山,女的被遣返回宮。等待他們的是永遠的別離……
時間可磨損情感,卻不可磨損愛。對於曾經滄海的深愛,很少有人能輕易忘卻,我相信李商隱也是一樣。他和宋華陽的隱秘戀情實在不足以宣揚,然而義山畢竟是情深戀舊之人,聰明的他便利用道教中「秘訣隱文」的表達方式來遣抒心懷。這樣一來,他的很多詩意更加清靈深遠,讓我們多了許多揣度和猜測。
很久以後他嘆道:「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他應該明白宋華陽是不悔的,因為他自己也不曾悔過。他為她寫了很多詩,《錦瑟》是最著名的。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他對月長嘆,只是因為「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碧海青天夜夜心,他懷念那個不知結局如何的女子。她和嫦娥一樣深鎖廣寒宮,如果,能寂寂終老已是幸運了。
「回望高城落曉河,長亭窗戶壓微波。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這是他離別京城時寫下的一首《板橋曉別》。今宵美景良辰后,餘下了一地清輝;芙蓉紅淚如血,觸手凄艷冰涼,我以為這是你留給我最後的印記。愛的印記。
可是,思念清冷如霜雪。如果天明日光照耀,你我手裡依然一無所有,也請你不要絕望,為我珍重。即使,告別愛情的時候,也希望你一切都好;我不再愛你的時候,也許不是我不愛你,只是,我已不能再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