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角的罕
我父親鐵山在我母親和我離開他后,突然變了一個人。他扔掉酒瓶戒了酒,徹底地清醒過來,並開始像發了瘋一樣想念我和母親。他把我和母親的照片沖洗放大,掛滿了整個房間。他幾乎每天給我們寫一封信,當然它們並沒有被寄出,因為他不知道我們的地址。
他後悔了。父親好像從他深陷其中的主義里猛然抽身而出,不是因為他失去了信念,而是他不明白為什麼這種崇高的理想會被實踐成現在這種樣子——街上天天在鬥毆,到處貼滿
了大字報,他的朋友一個接一個被打成反革命,只有他僥倖逃脫。
關於這個原國民黨軍官能在反右和「文革」中逃脫的原因一直是人們猜疑的焦點,甚至有人懷疑鐵山的品行。但只有我最清楚,父親能逃過這兩場浩劫完全是一個意外——它的深刻原因有兩條:其一,這個人是罕見的忠誠的共產主義信仰者,誰都知道他是這種人,他沒有一己私利夾雜在他的事業中,所以他變得很寬容,他從不指責他的黨,也不壓迫群眾、拉幫結社;其二,這個人太天真了,沒有人想利用他,如果利用不好,反成一個危險。他對別人沒有威脅,他人緣很好。
可是從某個特殊時刻開始,父親突然變了一個人,他扔掉酒瓶,投身參加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他甚至投靠了一個他最討厭的人,當時外交部東亞司底下的一個革委會主任,並且成了他的鐵杆。這是令人奇怪的轉變,很少有人知道鐵山為什麼會從一個真誠的人變成這樣一個風雲人物,他在「文革」中的作為給他日後的生活帶來困擾,但他得到了好處——他成為當時炙手可熱的造反派頭頭,他當上了外交部一個司底下的革委會副主任。
只有我看到了這個傷心男人的內心世界。這個有史以來最忠誠的男人在信仰迷失的間歇,突然停止追求,就像一輛汽車在十字路口剎車一樣,他放鬆了自己的左手,卻抓緊了右手,就是我和母親伊利亞。在我們離開中國后的三個月,父親自殺了兩次,他覺得他最愛的兩樣東西都失去了:信仰,還有愛情。
第一次是在家裡放煤氣,因為窗戶太破,關不嚴,父親被煤氣嗆得不停地咳嗽,忍不住衝出門去;第二次他在屋裡上吊,繩子居然斷了,他摔在地上,撞傷了坐骨神經。他立刻明白,是上帝不讓他死,如果這個世界有上帝的話。在他被繩子勒得快要斷氣的時候,他不可思議地看見了一條黑暗的隧道,那是一個用語言無法描述的地方,充滿著你在這個世界能想像到的所有恐懼和痛苦,是的,它不是痛苦的表現物,它就是痛苦本身,所以無法描述,只能感受,父親再也不想去回憶它,他嚇壞了,他懷疑這就是阿爾伯特和馬克所說的地獄。
他為自己的軟弱痛哭,他想,他就是為了女兒也不應該自殺。但這兩次自殺沒有一個人知道,父親也是在事隔多年後告訴我的。
父親就是在自殺事件后改變了性格。他開始策劃一個偉大的計劃:找到我和母親,然後把我們贏回來。為此,他可以忍受一切的委屈,做所有他最不願意做的事,向他藐視的人低頭,說盡他一生的假話,這就是父親的計劃。我想,母親和阿爾伯特如果知道他的計劃,都不會支持他這樣做,但父親這樣做了,因為在他的哲學里,可以用一切手段來達到目的,只要目的是他認為正當的。
他利用在外交部的途徑終於和我取得了聯繫,父親在信中對他在我和母親面前做過的事懺悔,希望我們原諒他。他說他可以設法讓我們重新回國,並為我們安排工作。
我把信給了母親,母親看了信整整一天沒有說話。第二天早餐時她對我說,拉結,不是因為我再婚,也不是因為我不想念中國,更不是因為我恨鐵山,真正的原因是,我有神了。我先有了阿爾伯特的神,後來又有了馬克的神,今天我們知道了,這是同一個神。而那邊的人不相信有神,他們相信人的能力,人的能力是什麼?就是你父親所作的,不停地後悔。他是好人,可他不停地後悔,這是什麼原因?因為人是疑惑不定的,而神是立定永遠、恆久不變的。
這就是母親的決定,她絕對不會回到那個國家的那個男人身邊了,也不許我再回中國。可是我非常想念我的父親,我拿著他的信躲在被子里,哭腫了眼睛。
馬克走進我的房間安慰我。他現在是我的父親,在我遇到難過的事情時,他總是用這種方法安慰我:輕輕地拍著我的後背,不說話,只是這樣撫摸我的頭髮。
你應該去見你的父親。馬克說,即使你不願意回到中國,你也應該找機會和他聯繫,或者能見到他。
可是,我怎麼才能見到他呢?我說。
……馬克給我想了一個辦法,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充滿了想像力。當時,我在聯合國的一個禁毒組織工作,正準備跟一個小組深入金三角毒品種植地,調查當地的毒品種植情況。
中央情報局以拍風光影片的名義在金三角拍攝一個有關毒品的片子,叫《金三角鴉片軍閥》①,半年後他們還要進入拍攝,你們可以跟隨他們進入那個地方。馬克說,你讓鐵山設法到那裡去,這樣你們就可以在第三地見面了。
他怎麼才能到那個地方呢?我問。
現在控制金三角的勢力加入了緬共,但他們的主要支持力量卻來自於中國。馬克說,鐵山既然在外交部,就有機會到那裡去,中國有派觀察組和顧問團到金三角。
我把這個計劃寫在信里,通過第三地寄到了中國。父親這一次的回信出奇的簡短:你的想法很好,就這樣,我會再寫信給你。
鐵山開始實施這個危險的計劃。他用巧妙的方法取得了高層的信任:他們獲悉金三角的其中一個領導人就是張成功,他是鐵山的老上司,他們相信,如果派鐵山過去協調,有利於工作的開展。
五個月後,鐵山帶領一個五人小組從雲南過境來到了金三角。與他們同行的還有十五個大陸的知識青年,他們是自願到那裡為國際共產主義事業而戰的。
鐵山的小組從鎮康縣南傘①入緬,來到了撣幫的果敢②,張成功的隊伍就駐紮在這裡。
這是一個深陷在山坳里的寨子,溽氣在山間游移飄蕩,更增添神秘氣息。三月,深山裡的罌粟花迎風搖曳,它的鮮艷程度把鐵山驚呆了,在黑黑的深山裡突然湧現一大片紅色的波浪,美麗得讓人暈眩。房屋像幾堆糞便一樣盤踞在一座一座山上,多數是竹樓,還有干打壘③,少數是磚瓦房。軍人穿著從中國弄來的軍服,換上了自己簡易的領章,像是民兵一樣,他們在村子里遊盪,如同一個一個的幽靈。街是窄的,熱鬧一些的算是賭攤,有些人在玩賭博遊戲,發出「庄八點」或「閑七點」的叫聲。這裡年產鴉片一千噸,按十噸鴉片提煉一噸海洛因計算,金三角年產海洛因一百噸。
張成功已經知道要來的人是誰,他親自到果敢大廟迎接。當鐵山見到他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他已經變得又黑又瘦,臉上鐫刻著歲月動蕩的痕迹。
鐵山。張成功說,聽說是你來,我高興得幾天睡不著覺。
你終於還是參加了革命。鐵山說,這樣,你就沒有理由算我的老賬了。
他指的是自己起義投共的事。
張成功笑了,你還投對了,有人收容,我是到處找主子,硬往別人那裡湊,可是沒有一個人要收留我,只好自己幹了,現在是兵不兵、匪不匪的。
他指的是自己被跑到台灣的國民黨拋棄的事。
張成功帶著鐵山參觀了果敢大廟、木瓜寨銀塔、大土司①德政碑和抗日陣亡官兵紀念碑。當晚,張成功草草地向鐵山介紹了當地的軍民情況,接著就設宴款待鐵山,他拿出了珍藏多年的甘蔗酒。在酒席上,鐵山吃到了久違已久的酸筍雞雜,這是當地的名菜。
這時,一個青年軍官走上來,他長得比較胖,臉上並不友善。張成功介紹說這是他的兒子,叫張繼業。鐵山和他握手后,他就一屁股坐下開始吃肉。
他母親是土司的女兒。張成功說,那時,台灣把我們扔了,來命令說讓我們自行解決出路,我們只好自己做活兒,說白了就是搶劫,當然我們也護商、押運鴉片,所以他們叫我鴉片司令。哈哈。
他叫手下展示了他的武器:有M16A1步槍、卡賓槍、迫擊炮和輕機槍。
當然啦,因為和親政策,我就沒有用這些對付土司,反而娶了他的女兒。張成功說,我感謝小李,是他帶我到這裡扎了根。
李彌?②鐵山問。
不是不是。張成功擺手,我不是說他,我說的是李國輝①,小李將軍,我跟他學了不少東西。鐵山,我們是朋友,所以我跟你說實話。我們是什麼人呢?沒娘的孩子,當然,我現在沒有娘也過得很好,我有本事啊,我當過雇傭軍,我幫寮國②打敗過反政府武裝,我發展了經濟,但我們還是沒娘的孩子,你說我是兵,我更像土匪,你說我是土匪,我還認為自己是兵,是人民軍隊。
這時,走上來一個人,是一個青年,鐵山立刻被這個人吸引住了,因為他長著混血兒的容貌,在這裡是很少見的。他和張成功耳語。張成功說,這是我的助手,叫罕。鐵山跟他握了手,他的手冰冷徹骨,鐵山從來沒有握過這麼冷的手。
罕沒有入席吃飯,而是在旁邊忙來忙去,鐵山不時用眼角的餘光打量他。這是一個看上去沉默寡言的年輕人,有著深陷的眼睛,不容易讓人看到他的表情,他個子不高,但很精幹。張成功沒有再提他的事,卻向鐵山提出另一個問題:鐵山,你說,我們獨立是一條出路嗎?最近我深入研究了共產主義理論,我發現你找到的的確是一條道路,如果我這個小小的地方獨立,實行共產主義,我就能創造一種比你們中國更快速進入共產主義的方法,我會讓他們過上幸福平等的生活,為此,我可以奉獻一切。你知道,我這個人生活是很儉樸的,我不在乎這個,我在乎的是我們的前途,可是他不是這樣。張成功指著兒子,他喜歡享受。
過去你可不是這樣的。鐵山說。他對張成功突然對共產主義感興趣感覺吃驚,因為他自己現在已經陷入疑惑。
三十年前你出走後,我想了很多。張成功說,這三十年我被所有的人拋棄,該拋棄我的人都把我拋棄了,我喪失了祖國,雖然現在我有了一些錢,但我對它不感興趣。離開了理想,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我把你留下的《資本論》和《共產黨宣言》翻爛了,對於沒有祖國的人,這些東西是很有吸引力的。
這時,鐵山發現,那個叫罕的人停止了手中的工作,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談話。鐵山不便問這個人到底是誰,但鐵山真的覺得這個人很奇怪,他的臉上有一種憂傷的氣質,眼神也是飄忽不定的。
幾天後,鐵山有了單獨接觸這個年輕人的機會。罕負責領導由鐵山的副手訓練的特務營。他們在金三角腹地的江口老機場開始了軍事訓練。在每天的軍事訓練后,晚上由鐵山講授共產主義理論。鐵山發現,罕是最認真聽的人,他不停地做筆記。有時鐵山會自嘲,因為在講台上講課的自己,正處於信念的最低潮。他對自己講的東西感覺很模糊,他一心在等待的是女兒的到來。
罕開始接觸鐵山。鐵山心中,有了一種感應,在課堂上當他看著這個人眼睛的時候,就預感到他和自己可能會發生一種聯繫。有天晚上,當鐵山一個人單獨呆在房間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罕出現在門口,他給鐵山送酒來了。
他們寒暄了幾句。罕操的是當地口音,說明他就是在當地長大的。他的眼睛里有一種在常人眼中看不到的單純,這麼說吧,這幾乎可以說不是一雙人的眼睛,而是一雙狗的眼睛,他的眼神單純到讓你不忍心再看一眼。
放下酒,罕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的手開始翻閱桌上的書,那是一堆共產主義理論書籍,是當年鐵山在黨校的藏書。
罕說,鐵先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鐵山說,你要問什麼?說吧。
罕想了想,說,共產主義的時候,吸不吸煙?
鐵山吃了一驚,問,你說的是哪個煙?
罕的頭晃了一下,反正是煙。
鐵山覺得這個問題太古怪了,他搔著頭皮說,我想,大煙是肯定不吸的,香煙嘛,我就說不好了,應該是吸的吧。
罕沒吱聲。鐵山說,你問這幹嗎?
罕說,我們這裡的軍人,吸三次大煙就槍斃。
鐵山說,那就是不能吸。
罕突然說,我覺得你的課講得真好,我都聽入迷了。
鐵山問,好在哪裡?
罕說,我沒有父親,我的父親死了,我是張成功的養子。罕說話時看著地面。我從小在這山裡長大,我從來沒出過這山坳。
鐵山很驚異,他這才知道罕是張成功的養子,可是張成功沒對他說。
我從十歲開始,就跟著他打仗,我們護商,收保護費。父親對我說,你要為別人活著,這樣才是一個有意義的人。可是我長到現在,只見過山裡的人,我是不是一生都只為這山裡的人服務?
鐵山不知道說什麼好。
父親說,我們要為一個目標奮鬥,就是讓這塊地方過上平等幸福的生活。現在,這種生活已經得到了,我們有平等,也很幸福。
鐵山望著他,那……既然這樣,你又要問我什麼呢?
罕愣在那裡,他呆了一會兒,說,沒什麼……我隨便問問。我借幾本書看吧。
他借走了三本書。
十天後,他把這些書拿來還給鐵山。鐵山問他讀完沒有,罕說,他抄完了其中一本書。他把手抄本給鐵山看,鐵山吃驚不小,說,你為什麼要抄這書呢?
我怕你要回去。罕說。你見過烈士嗎?
鐵山說,是的,但我沒有見過他們犧牲的情景。
我在想,他們會害怕嗎?罕思索著。
不會。鐵山說。
你怎麼知道?罕把鐵山問倒了。我槍斃過吸毒的人,他們怕得尿褲子。我想,如果讓他們在死前再吸一口,他們也許就不會害怕了。
對。鐵山說,我猜也是這樣,這是麻醉品。
你錯了,老師。罕說,我試過,我真的試過,有一次我的一個朋友因為吸煙,要被處死,我想讓他少受些痛苦,就把煙膏放在他面前,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他拒絕了,他死也不願意再碰那東西。我以為他是怕這個讓他死的東西,就向他解釋,這樣做是想讓他死得不那麼痛苦,可是你猜他怎麼說,他說,罕,你不知道,我不是怕痛,不是死的時候才痛,痛苦早就來了。
我讓人逼著他碰那東西,可他激烈地拒絕,把桌子都掀翻了。我這才知道一個臨死的人,或者說一個怕死的人竟然也會那麼討厭毒品,這並不是對它的仇恨。我的朋友在死前對我說,罕,你別拿那東西給我,我不想麻醉了,麻醉了還是死,睡著了以後還是死,死是真的,變不了了,不會因為我睡了就不死了,你不要讓我睡著,我不想睡著了死,我害怕,我不會讓你得逞!
我對他說,我是為你好,你睡著了就忘記了。
忘不掉的!忘不掉的!你騙我。他對我說,我不會讓你得逞,我睡著的時候,也就是死了,我睡不著,我不要睡。我說,你睡不著,可是你吃了它就能睡著。他說,我知道睡就是死,死就是睡,我現在不想睡,因為我不想死,你小子還不明白嗎?
我被他的話驚呆了。他說,還是讓我看著你開槍吧,這樣我反而不那麼害怕,求求你了。
我看著他,他的嘴唇哆嗦著。我就在他的注視下,開槍殺死了他。
我想,這樣死,比他睡著了更好些。罕說,是我殺死了他,他是死在我懷裡的,他知道,這比莫名其妙睡死了強。
鐵山聽完沒有說話。
這世界上,有誰能真正不怕死呢?老師。罕望著鐵山,說,不吃藥,也不睡,但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