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粟花搖曳

罌粟花搖曳

父親抵達金三角大約一個月後,我也進入了這塊神秘之域。我隨同攝影隊在芭堤雅①採訪了一些當年國民黨九十三師②的後代,

然後從泰北進入金三角,經清萊府③上山,通過美斯樂④,我們來到了一條編號為十八號的公路,這是一條由土砂石壓成的簡易公路。按照原定計劃,我在到達果敢附近時,神秘「失蹤」了。

根據地圖,我似乎到達了雙鳳城⑤附近,它離張成功的駐地很近了,可是我走了半天仍然沒有見到一間房屋,我知道我迷路了。我在山間繞了幾個鐘頭,越走路越窄,最後陷入一片叢林。我聞到了潮濕腐漚泥土的氣味,讓我驚奇的是,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紅色的土地,像一片火海在燃燒,我從來沒有見過紅色的泥土。

我開始感到恐懼,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過於冒險。我能看到那片紅色的土坡,卻好像永遠走不到那裡,我一直在叢林里打轉。蚊子開始叮咬我,我用隨身攜帶的藥物來對付它們,但心中的恐懼卻越來越大。我走到一片沼澤前,突然聽見嗡的一聲,一大群蟲子像黑煙一樣散開,我看見一具發白的屍體躺在地上,眼眶裡的眼珠已經失蹤。我雖然受過一定程度的訓練,但也嚇得全身顫抖,呼叫著跑開。

前面的路被越來越密集的藤蔓阻擋,我開始絕望。我渾身虛脫,非常疲勞,眼睛不由自主要閉上,我想休息一會兒,就靠在一棵較大的樹下,哆嗦著閉上了眼睛。

我很快就陷入了夢境:夢見我被一座山壓著,它慢慢地傾壓下來,使我漸漸呼吸困難,最後透不過氣來。我驚醒的時候,眼前的一幕讓我魂飛魄散——一條蟒蛇把我的雙手和上身緊緊纏住,我聽到蛇身上的鱗片摩擦時的「嚓嚓」聲。我恐怖地大聲呼叫,用力掙扎,但無濟於事。我甚至看見從蟒蛇信子里流下的黏液。

我絕望地扭動身體,卻更有利於蟒蛇收緊它的包圍圈,不久,我的手臂開始麻木,骨頭髮出鑽心的疼痛。但它沒有纏住我的頸項,使我有了喘息的機會。但巨痛開始襲擊我,我想,我這是要死了吧?我知道,我的骨頭可能要一根一根折斷,然後死去。但我錯了,我的胸口突然有了壓迫感,然後開始疼痛,不一會兒,我感到窒息,就昏死過去了。

我重新醒來時,看見有人在和蟒蛇搏鬥。我被蛇在地上甩來甩去,那個人用閂刀①把蟒蛇砍得鮮血淋漓。

蟒蛇在地上甩了一陣子后,漸漸舒展身子,放棄了我,朝叢林里逃竄。這時,響起了一聲震耳欲聾的槍聲,那人對著蟒蛇的頭部開了一槍,它開始在泥地里打滾,它甩動了好久。

他的閂刀上流著血。

那個男人把我抱起來,背在背上,他用閂刀砍著藤蔓,砍出一條路來,走出了叢林,來到公路上,有一輛小卡車停在那裡。我漸漸恢復過來,除了我自己掙扎時在樹林里的刮蹭傷,很慶幸,我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嚇得不會說話。我看見這個男人長著古怪的容貌,像是一個混血兒,使我一下子就記住了他。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罕。

他讓我坐在駕駛室里,用懷疑和戒備的目光注視我,問我是誰,從哪裡來?他用的居然是英語。我就用英語回答,我是來這兒旅遊的遊客,因為對這個地方好奇,所以脫隊前往,結果迷了路。我問這是什麼地方?他說,這是十八號公路。

我記住了這條公路的名字。罕把我的隨身背包打開,一樣一樣仔細地檢查,除了遊客的基本用品,他沒看到任何可疑的東西。我的照相機是藏在眼鏡里的,錄音設備也做了隱藏。

他問,你能走嗎?

我顫抖著點頭。

他用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東西處理我的傷口,那是一種像牛大便一樣黑色的粘物,我真的聞到了糞便的氣味。

罕開動了汽車,我知道他要做什麼,以我的猜測,在這種地方能開上汽車的一定就是張成功的人。那裡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車轉過山坳,突然在我眼前出現了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景觀:一大片美麗的花海在深山裡猛然浮現,猶如金子融化四處流淌,這片花的海洋一直綿延到山腳下。我不由得叫起來,我問,這是什麼?罕沒有理會我。

我立刻明白:這就是罌粟花!我在研究金三角時常常在書上和圖片中看到它,但現在突然間真的出現在眼前,我卻無法辨認。而且它如此大規模地綿延在一座山和另一座山之間,我被它完全震驚。

車在幾幢平房前停下,我被帶進其中的一間,罕把我鎖在房間里,收走了我的行李。我在猶豫是否說出我的真正目的,就是會見我的父親。但我無法確定這裡是不是張成功的駐地,但根據那片巨大的罌粟地,我幾乎可以斷定這就是張成功的勢力範圍。我很疲勞,力氣如同往下流的水,從腳底流淌到地上,全身空空蕩蕩。

過了一會兒,罕和另一個很胖的男人走進來,後來我知道他就是張成功的兒子張繼業。張繼業問了我十幾個問題,我都一一作答。他居然是用漢語和我說話,我也用漢語回答。他問,你是中國人嗎?

我說,是。

他問,你怎麼又說英語?

我說,我現在在美國。

他看著我的臉說,你沒有說真話。

……他和罕耳語什麼。我突然聽到他們的對話中出現了一些我熟悉的辭彙,那是有關張成功的辭彙。我斷定,這就是他的地方。

我說,請問你是張成功嗎?

張繼業和罕對視了一下。

我要找鐵山。我終於說道。

兩人又對視了一下,都走出了房間,把我鎖在裡面。我雙手捧著臉,哭起來。我知道,我馬上就要見到他了,就是我的父親鐵山。

二十分鐘后,父親終於出現在房門口。他叫了一聲,鐵紅!

我撲到他懷裡,他不停地摸著我的頭。

其實在此前三天,鐵山就把秘密告訴了張成功。他把伊利亞離婚回以色列的事跟張成功說了一遍。

她們一走,我就發瘋一樣想見她們。鐵山說,我後悔離婚了,後悔得要死,所以才會採用這樣的方法。

張成功說,你女兒可以這樣不顧性命來見你,可是我那個混蛋兒子卻成天給我惹麻煩。我規定誰吸毒三次就槍斃,他硬是給我添亂,我知道他偷著吸,你說我怎麼辦?槍斃他嗎?他老娘跟著就拚命,兒子前腳死她後腳跟著死。

鐵山說,你還有一個兒子。他指的是罕。

他救過我的命。張成功說,有一回我遭人暗算,他擋子彈,把他的一個腎打壞了,他現在只有一個腎。

鐵山聽了很震驚。

罕救出美人的消息傳開。我在這裡被他們稱為美人,不但因為我是鐵山的女兒,而且我跟罕一樣,是混血兒,雖然我不如他混得勻,但也混得比一般人好看。張繼業成天圍著我轉,跟我搭訕。

這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幾天,我和我的父親在一起,他完全變了一個人,看起來又是那樣機警。他不再喝酒,他說他是為了我們母女才戒酒的。那天晚上,父親竟然在他的房間里給我跪下來,說他對不起我們,他請求我們回去。他說,鐵紅,你看過有一種花瓶嗎?它摔碎了,可是好的古董師,他能夠把它粘合回去,看上去就像從來沒有摔碎過一樣。

我說,父親,不可能了,因為母親她……她嫁給了馬克。

父親呆在那裡,好久沒有吱聲。他突然笑起來,說,馬克?這小子,終於把我老婆搶走了。

我說,馬克很好,是他鼓勵我來見你,並且為我提供一切方便。

鐵山說,你母親怎麼樣?

我說,她起先相信阿爾伯特的神,後來相信馬克的神,但……

父親打斷我的話,她不相信我,是嗎?因為我從來沒有說過有神,所以,她就認為,我的神就是我,因為我從來沒認過神……可是,鐵紅,我告訴你,我也是有神的。

我聽了非常詫異。父親垂著腦袋,說,否則很難解釋,我這一生拋棄榮華富貴為著什麼?

我說不出話來,我第一次聽父親說到他認為有神。

我來這裡不久,認識了一個年輕人,就是救你的罕。父親說,他跟我一樣,認為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個比現實生活更高的目標,他跟我年輕時從家出走投奔革命前一個樣,看到了他,好像就看到了我自己。我想不到在這種地方會遇到這樣的人。可是鐵紅,他也不知道有沒有神,他只知道人要有目標,這不就可以了嗎?為什麼一定把它叫做神呢?人就沒有目標了嗎?有,有,你母親是被阿爾伯特毒害了,現在又被馬克毒害,你被你母親毒害,你們是一夥兒的!只剩下我……

父親捧著臉,低著頭。我詫異地看著他,不知說什麼好。

第二天父親突然接到中國來電,有事要他立刻回北京,我們的見面意外中斷。父親在離開我時,緊緊地擁抱了我。他讓我在這裡再呆十天,叫張成功照顧好我,如果他在十天內不返回,就把我送到泰國。

我把臉埋在父親懷裡,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抓住了我,我們話都沒開始說就分開了,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再次見到他。

父親的車是在十八號公路上消失的。我望著他的車漸漸遠去,想,這個和我相處十多年的男人,也許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因為他竟然會為了見我,專程跑到這個地方來。是什麼力量使他這麼做?他現在到底相信什麼?至少我知道,他相信愛的力量。

……父親暫時離開后,我在金三角繼續逗留,為了完成更隱秘的任務。我必須在張成功送走我之前完成一系列偵察和研究,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中介,就是罕。

他帶我參觀,我知道這些地方沒有秘密。我和這個憂鬱的年輕人交了朋友,我對他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因為他也是混血兒。罕不愛說話,他深陷的眼眸中有一種看不透的深思。只有一次,我們走上一片山坡地時,突然一隻孔雀在我們面前開屏,我看見罕笑了。

我說,真漂亮。

一會兒就沒了。罕說,就像假的一樣。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來。我說,就像那片罌粟花,到春天一收割,就消失了。

罕看了我一眼,他好像不願意提到罌粟。我說,你別這樣看我,那就是罌粟花嘛。

你喜歡它嗎?他問。

我說……它太美了,可是……

你還想看嗎?罕說,我可以帶你去看。

罕帶我來到罌粟花地,我終於如此接近它。我這才發現,它不但美麗,而且散發出一種清香,這種香彷彿有一種不俗的洒脫感,並不讓人想到罪惡,它不過分濃烈,適可而止。

這是我從小到大看過的最奇特的花。罕說,我沒見過比它更美的東西,所以,你要對我說,它是有毒的,我不相信。因為它真的沒有毒。罌粟有毒,但和它沒有關係。

可是,有花才有果啊。我說。

也可以說,有果才有花。罕問我,就像母親為了孩子去賣身,你說母親有罪嗎?

後來我才知道罕為什麼問這個問題。他是指著張成功說的,他們親同父子,可是,張成功是毒梟,至少別人是這樣看的。我非常震驚,我意識到:罕是金三角第一個對種植毒品的價

值有懷疑的人。

我問過好多人這個問題,沒有一個人給我清楚的回答。罕說。連你父親也沒能讓我滿意,他告訴我說,從辨證的觀點看,這個母親有一半對,一半錯。

……我想了想,說,她是錯的。

罕就問:為什麼?

因為活著不是最重要的,死也不是最可怕的。我說,如果活著是最重要的,那麼當然,用什麼手段都行,只要能活著。但如果有一天我們發現,死後不是了了,死後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那麼看法就會全部改變。

罕直直地看著我,我發現他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他問,你是說,死後有東西?

我說,人有靈魂,人死只是身體脫下,靈魂從身體出去,就像我們從卡車上下來一樣。

罕問,你有什麼證據?

我說,我如果斷了一條腿,我的人格並不會因此殘缺,沒有,一點都沒有,所以,我不相信身體死了就全沒了,靈魂始終是完整的。

罕獃獃地坐在那裡,他的腦袋裡似乎在急速運轉。這些理論不過是我從養父馬克那裡販賣過來的,但罕好像從來沒聽過。

他盯著我說,我第一次聽人這麼說。

所以,如果母親不出賣自己,她和她的兒子即使餓死,靈魂卻還是完整的。生命是永生的。我說,但如果她出賣了自己,使她的兒子得以養大,他兒子知道母親賣淫,他會怎麼說?

他會原諒他母親。罕說。

我說,對,會原諒,但問題就在這裡,什麼叫原諒?對錯誤的寬容叫原諒,說明她還是做錯了。

罕就看著我,一動也不動。過了好久,他突然站起來,大聲說,你今天解開了我的問題,你是對的!不應該這樣做!

他突然抽出閂刀,削掉了幾棵罌粟花,他的舉動把我嚇壞了。我說,我聽不懂你的話。

罕好像清醒過來,收刀入鞘,說,我們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罕的問題,我不知道他究竟在說什麼意思。我想得到更多的資料,但一籌莫展,因為我根本看不到毒品在哪裡。我真的像一個遊客,在無關緊要的地方遊盪。時間一天天接近,我知道十天一過,張成功就要把我送到泰國的清萊。

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到半夜,覺得有人在碰我,我驚醒過來,發現一個男人壓在我身上,我拚命掙扎,可是渾身沒有力氣,我只好大聲呼叫。

有人衝進來,燈亮了,壓在我身上的是張繼業。衝進來的罕一拳把張繼業打翻,兩人扭打起來,最後罕把他銬起來。張繼業大吼,用當地話罵罕,可是罕不理他,張繼業就用腳踢他,要他把自己放開。

我卻漸漸沉入一種夢境之中:這是一種我從來沒有嘗試過的幸福境界,我像是被一股狂風一下子托到了天上,無法用語言描述那種欣快感,我在空中按照自己的意願轉動身體,也按照自己的意願飛翔,我的胸襟擴大,好像能容得下整個世界,因為我已經完全沒有煩惱,我隨著自己的意願睡,隨著自己的意願醒,我想到什麼,什麼就在頃刻間來到我的面前……可是,這種感覺一會兒就消失了,我醒過來了。

我看見幾個人站在床邊看著我,其中還有張成功。我竟然產生一種抱怨感,抱怨他們把我從美夢中拉回,現在,我離開了剛才的感覺,顯得無比沮喪。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我才徹底清醒過來,屋裡只剩下張成功和罕,我才得知張繼業對我實施強暴未遂的事。張成功向我道歉,他保證張繼業向我注射的不是四號(海洛因),而是嗎啡。我痛哭起來。

張成功走後,罕陪了我一夜,我抱著他,不讓他走,恐懼在咬噬我的信心。我和這個男人的愛情,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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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上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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