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04.12.16
隔了好多天才做記錄,因為很多事一下子都走了調,我也因為接單手機簡訊小說,必須在月底前寫出很有趣的短文。
先說說好一條老狗puma。
puma在媽媽神奇的配方下初顯活力,後來又在內疚的奶奶刻意照料下,完全回復「嚴重營養不良」前的頑皮模樣。
奶奶不敢再用繩子硬拖puma去尿尿,改成用抱的,然後又蹲在地上將puma不屑一顧的飼料磨成粉,摻在我買的狗寶寶罐頭裡引誘,puma嗅了嗅居然全都吃光光。能夠吃光光,puma基本上就沒問題了。這成就讓奶奶炫耀了好幾天。
在我將puma的慘狀貼在網路上后,許多網友紛紛獻策,我都逐一細讀,心中很感動。大家愛屋及烏,都很善良。其中有網友強烈建議我一定要帶puma去看醫生,甚至用指責語氣說我這個當主人的太自以為是、沒將狗的生命當一回事,或是誤以為我已經決定施法讓puma去頂媽的命(太玄妙的指控啦!),我也沒辦法生氣,許多事只是欠了些解釋。
這解釋,還得牽繞回媽的身上。
與Puma相處的這十三年來,puma一共四次面臨生死交關。
第一次,忘了puma幾歲,當時家裡店面還沒重新裝潢,puma得了重感冒,整天無精打采、打噴嚏流鼻水。媽首次創造那感冒藥水加肝葯的霹靂處方,用針筒強灌puma,救回他的小命。當時我才高中,就紅著眼胡亂跪在菩薩面前要過十年命給puma,還被哥罵。不過這不算什麼感人的奉獻,畢竟我立志要活100歲,單單扣掉十年可說不上誠意。
第二次,就是我前面提過puma重感冒全身無力、灌牛奶還反吐出來。那次有去看寵物醫生,但醫生只是叫puma多休息,在此之前我已經開始嚼碎飯肉喂puma了。
第三次,堪稱是最嚴重的一次。puma居然無法好好排尿,只能用「滲」的。
每次牽puma出去逛逛,他無法好好抬腿,就算努力尿了也只是滴個幾滴,但我知道他明明就沒有排泄完畢,只是力有未逮,因為他開始在家裡到處無預警地亂尿尿,根本阻止不了。若要耐心等待puma在外頭尿完,puma本身卻沒這個體力,有時連抬腳都省了,跟母狗沒兩樣。
很糟糕。
而puma也越來越坐立難安,體力大幅衰退。但我還是照樣抱puma去樓上睡覺,縱使他老是尿在我床上,甚至還噴在枕頭上,然後一臉「啊,誰叫我老了,整隻都壞掉了」,害我只有內疚跟想哭。
起初我無法容忍床單都是尿漬,畢竟床單都是媽在洗,會讓媽很乾,我也會被罵。但一把puma放在床下地板,他又會凄慘哀號,不斷用僅剩的力氣前撲,想構上我的床。
於是我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因為puma會徹夜不定時滲尿,所以我時醒時睡,一發現哪裡濕掉,我就拿一迭衛生紙蓋住吸收水份,然後繼續睡,第二天再將一大堆黃黃的衛生紙拿去廁所馬桶衝掉,免得被媽發現我的床其實已經被puma的尿攻陷。
但尿味是騙不了真正睡在床上的自己,每天晚上睡覺都聞著尿臊味入眠,而狗就是這樣,尿味越重,他就越覺得可以尿在這裡,於是puma尿的不亦樂乎。就這樣,大概有兩星期我都過著很緊張、怕被媽發現床上到處都是尿漬的日子,所以中午醒來,棉被都是打開將床蓋好,而不是折迭起來。
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世界奇妙物語。
當時puma已經十一歲,老態龍鍾,只剩下一顆黃黃的臼齒,滲尿滲得這麼悲慘,當然有送去給獸醫看。
puma全身瘋狂發抖坐在冰冷的鐵板上,尿又開始滲出。
「幾歲了?」獸醫皺眉。
「十一歲了。」我很替puma緊張。
「是尿道結石。」獸醫猜測,要我抱puma去照張X光再拿給他判斷。
我照做了,答案果然被頭髮灰白的獸醫命中。
獸醫說,結石的位置很深,所以他無法用最簡單的器具掏出,只能走上動手術一途。
「這個要動手術,不過我這裡沒辦法做,要去中興大學的獸醫系去排,那裡才有比較好的氣體麻醉。」獸醫建議,接著解釋一些手術設備的闕如問題。
「動手術是怎樣?」我竭力冷靜,努力安撫劇烈顫動的puma。
我忘了獸醫當時怎麼跟我上課的,但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是,puma這麼高齡的老狗,很可能就算手術成功,他也會因為麻醉的關係而醒不過來。
「醒不過來?怎麼會醒不過來?」我幾乎是亂問一通。
「只能說他太老了,麻醉的劑量不見得准,就算準他也不見得醒得來,或是手術一半就死了。」獸醫仔細解釋。其實這獸醫人很好,他很清楚我在超級害怕。
「不動手術的話會怎樣?」我呼吸停止。
「會死掉啊。」獸醫用最專業的自然口吻。
「一定會死掉嗎?」我很慌,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兩腳發冷的感覺。
「百分之百一定會死,而且會死得很痛苦。」獸醫也很遺憾。
是啊,尿不出來,一定很痛苦。
所以一定要冒風險動手術,如果可以昏昏然的過世,也比憋尿爆炸而死還好。
於是我很傷心地回家,開始問當時在中興大學念書的朋友要怎麼去掛獸醫系的診。當然,也跟全家人說了puma可能會因此喪命,要大家接受puma要去中興大學手術的風險與事實。
媽說,她來試試看。
就這樣,媽將「人類吃的」、「清腎結石」的葯磨成粉,加一點牛奶還是什麼的,每天用針筒灌進puma的嘴縫,之間佐以那帖奇妙的綜合藥水加強puma的體力。媽說puma很乖,都沒掙扎,彷佛知道我媽即將救他似的。
puma活了下來,現在的粉紅色小鳥不只會用力射尿,還會抱著我的小腿射精。
與其說是葯發生了作用,坦白說,在我心中,媽才是puma的仙丹。
從小在外頭髮燒生病,一回家遇上了媽的照顧,常常奇迹似快速復原,甚至有一回到家洗個熱水澡就康復的記錄。視puma為子的媽,當然也溫柔地將puma的痛痛帶走,扭轉了專業醫生口中的生命危機。
說完了puma的部份,接著的是很令人扼腕的挫敗。
前天媽的痰送去化驗,看能否查出媽每天都會發燒的原因。結果十分荒謬,竟是肺結核。
是,就是法定傳染病的那一個!
但媽可是在保護隔離病房,進去要穿隔離衣戴頭罩戴口罩狂洗手換鞋子的那個保護隔離病房!在醫院高度戒護的地點,讓抵抗力最脆弱的白血病病人染上肺結核,會不會太令錯愕、不解、捉狂、想大吼大叫!
醫生說,媽媽是在住院前已經感染肺結核。
問題是,媽媽在住院前也依照手續照了胸腔X光,但醫院並沒有說什麼。之後媽一直發燒又去照了一次胸腔X光跟超音波,醫院也只是懷疑肺部有些許積水。然後,現在告訴我們「媽媽在住院之前就已經被結核菌進駐體內」。
我們幾乎來不及憤怒,去質疑這是否是嚴重又荒謬的院內感染,只是一個勁喪氣,連媽都罕見地露出很沮喪的表情。只能彼此安慰:「至少找到了每天發燒的病因,現在只要對症下藥就可以了」。
在這麼亟需醫院照顧的時候,我們即使很乾,但還是無奈地將媽從醫院最嚴密的地方,送進醫院最危險的地方,與肺結核病人共住的隔離病房。
當初癌症住的是正壓房,氣體只能從房間流出去、卻不能從外界流入;現在肺結核住的是負壓房,氣體只能從外界進去、但不會從裡頭流出來。
我們與媽接觸的人這幾天都依法令去衛生所照X光檢查,目前據說沒事,幸好。不然可以照顧媽的人力就會短少,我想都不敢想。
於是,就這麼大包小包從七樓搬到九樓。
首先,口罩升了一百個等級,從薄薄淺綠色的醫護口罩,一躍成了自費的N95口罩,一個75塊,兩天需換一次。
再者,還是一樣用腳控制一道又一道厚重的玻璃門,但多了一道塑鋼門,必須要轉開喇叭鎖,再配合另一手壓轉橘色的鈕才能進房。
進房后,是一連串的噩夢。
隔壁床也是個肺結核病人,生病住院遭隔離沒人願意,所以沒什麼好怨的。但很不幸,隔壁床的病人家屬是九樓大聲公比賽的冠軍。
病人是個經常處於昏睡的老人,照顧他的女兒大約三十五歲,是個無法分辨出口話與內心話的角色,裝在喉嚨的音量調控鈕也整個壞掉,碎碎念的聲音跟一般人演講比賽沒有兩樣,更不用提她奮力向護士抱怨醫生等等時的聲嘶力竭。
她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房間里還有個病人?
她的父親白天一直睡叫也叫不醒,晚上不睡便一直吵,所以到了半夜便是大聲公比賽開始,有時她的媽媽跟她吵起架來、或共同指揮護士,那就更添精彩如果媽不是被迫當觀眾的話,我會當作一件很Kuso的事來笑。
她的病人父親嘔吐,她會一邊收拾一邊狂罵。不小心尿床,她會瘋掉。父親一直不想坐起來、灌食用的乳漿太濃、醫生一周只來看病人兩次等等,她已經跟護士抱怨、跟內心話狂念好幾次,最後動用議員打電話去院長室干罵。等到醫生真的來了,她又噤聲唯唯諾諾,醫生後腳離開,她又會跟她媽一起怒罵怎麼會有這樣的醫生,然後開始醞釀怎麼跟護士施壓。
於是媽吃了三顆安眠藥也無法入睡,連續兩天晚上幾乎都輾轉反側,昨天還哭了。媽睡不著,連帶我們也不可能安心睡;我還好,至多就是寫小說到天亮,哥就慘了,他一本汽車雜誌已經倒背如流。
在極度疲累的煎熬下,我跟哥一換手回到家,倒頭就睡三小時。
在不曉得要相處多久的情況,媽一直竭力阻止我跟哥去「溝通」,尤其對方一副死台客樣。爸有一些醫界的朋友,正在想辦法動用所有可能的關係換病房,但我想機會渺茫,畢竟這是法令強制的疾病控管,其它的隔離病房若滿了,我們還是得死守在這干你娘吵死人的地方。
「那現在化療的節奏要怎麼調整?」我問。
醫生說,殺死癌細胞的藥劑葯先停掉,暫時專註在與肺結核的作戰上。
「那大概還要在這裡待多久?」媽有些困頓。
醫生說,至少兩個禮拜,等到肺結核菌的濃度不具有傳染性的時候,就可以換房。但是肺結核的葯必須連續吃九個月到一年,並定期檢查有無殘留。
心情很糟。
唯有看見媽熟睡、沒發燒的模樣,才能略感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