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遇見
溫昕調到法醫中心是上周的事。
記憶中的慘痛仍在凄厲拉鋸,不忍轉身,無力掩埋。凄然回首,那人卻在,夜夜驚魂處。那人,是鐘山。
該死的鐘山!
遇到鐘山時,溫昕還沒畢業。
溫昕從小就渴望去匡扶正義救人於危難,就像一個來去自如的女俠!要不,也不會去讀什麼警校!當溫昕跟爸媽說自己想報警校時,他們眼睛都瞪直了!媽媽說那可不是小女孩能幹得了的工作,你到時候可別後悔!
溫昕從來就沒有後悔過。
從穿上警服站在新生隊伍里走過操場主席台前的第一天,溫昕就由衷地喜歡上這身警服。從報到的第一天起,溫昕就成為全校男生熱烈矚目的對象,警校里來了個真正的「警花」。溫昕喜歡這個稱呼,特別是當有人瞪著不可思議的眼神結結巴巴問你竟然是學刑偵專業的時候,她總忍不住地心裡猛樂。
作為省警官學院的優秀學生,溫昕總能被抽到跟「大部隊」一起參加行動。「大部隊」是警校生對警察們的稱呼。能夠參加這種行動,對警校生而言是一種榮譽。那次,是全市統一進行的掃黃行動。
溫昕和男朋友張傑一起,還是跟著市刑警支隊的古隊長。古隊長是個外表特別慈祥的快五十歲的老頭,幹了一輩子刑偵,破了無數大案,是全市年輕幹警心目中的偶像。幾乎每次有什麼行動需要警校學生參加,古隊長一準點溫昕和張傑的名字。他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兩個優秀的學生。尤其那個溫昕,如果脫下警服,誰能想到她竟然是個警察?這樣的女孩能夠成為警校的優秀學生,本身就是警察隊伍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行動的目標是本市最大的娛樂中心——天堂俱樂部。這傢俱樂部在省城一條長滿梧桐的街上,每到晚上,街道兩邊就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車。省城沒人不知道這個金碧輝煌鶯歌燕舞的歡場,聽說來這裡消費一次至少上萬,但省城人聽說更多的卻是這裡所謂的「特殊服務」。男人們說,來到天堂,就算是真到了人間天堂。
深夜十點整,突襲天堂。
大堂空曠,只有幾個目瞪口呆的保安門童。包房緊閉,歡歌隱隱。
古隊長跳下車直奔二樓。溫昕激動地跟在古隊長身後,她知道古隊長做事向來穩妥,沒有準確的情報絕對不會糊塗亂闖。一個穿著西服經理模樣的人匆匆跟在警察屁股後頭,大聲叫你們是什麼單位的我們可正在營業呢。古隊長沒空理會他,眼見二樓樓梯口的侍應生正拿著對講機快步往裡跑去,古隊長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他,旁邊警察把他推到牆邊,那小子大叫你們警察有什麼了不起幹嗎推人?
走廊熱鬧了,包房門紛紛打開,男男女女匆匆露頭,見到警察頓時慌亂起來,慌不擇路滿樓亂竄,好些人都是衣冠不整頭髮散亂,場面一時大亂。溫昕見對面一個門打開又急忙關上,一瞬間,溫昕看見幽暗燈影里一個半裸女人蹲在地上正戴胸罩,旁邊還有一個褲子提了一半的男人正木瓜似的望著門外警察發獃。溫昕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不禁臉一紅,旁邊張傑悄悄拉了她一下,示意讓她看古隊長。古隊長卻連看都沒看那些場面,走到盡頭一個包房前,伸手去推門。
按規定,卡拉OK包間是不允許從裡面鎖上的,這間包房卻從裡面緊緊鎖著。古隊長側耳聽了一下裡面動靜,大聲喊:「裡面的人立即開門!」
沒動靜,古隊長皺了下眉頭,點點頭往旁一閃,旁邊一警察一腳踹過去,門咣一聲被踢開,門上的裝飾玻璃隨著門開被震個粉碎,一片驚呼……
「別動!」緊跟古隊長的溫昕沖在前頭,差點兒一頭撞上對面一個人影,古隊長一把抓住溫昕的胳膊,低聲說,你先出去!
溫昕紅著臉急忙轉身退出去,因為剛才就這一眼,房間里的情景一目了然:大約七八個男女,幾乎每個人都衣不遮體,剛才差點撞上的是一個妖艷女孩,手裡拿著一件內衣正要往一絲不掛的裸體上披,她身邊一個中年男人也同樣一絲不掛手忙腳亂想拿褲子往腿上套,幾個人,就有幾雙驚恐萬分的眼?睛……?
「全都蹲下,誰也別動!」警察們再次大喝一聲,那些男女手裡拿著衣服卻不再有時間穿上,只好乖乖順牆根蹲下,等他們老實后,警察仔細在沙發上和茶几上檢查,果然,除去幾隻避孕套和一地骯髒的衛生紙,讓古隊長最滿意的結果是找到了好幾個用過的錫紙和冰壺——有人吸毒!
古隊長命令把每個人的衣服、提包,甚至鞋子全都認真檢查後退出來,見溫昕一個人還紅著臉站在牆邊,微微一笑說:「都看見了吧,社會就是這樣,越是金碧輝煌的地方越是污穢橫流。」
溫昕點頭,問:「今天咱們主要檢查這間房是嗎?」
古隊長說:「是,咱們不可能每間房都檢查,只能選最準的,既然來了就別走空。」古隊長笑,「這裡面有個人,一會兒你看見準會吃驚。」
溫昕正想問,一隻手親熱地搭上古隊的肩頭:「大哥,怎麼來了也不先打個招呼?」
古隊肩頭一側撇開那隻手,閃出它的主人。濃眉,狹長的單眼皮,仔細修剪過的短髮,硬朗的四方臉,身材高大健碩,暗紅的斜紋領帶襯著一套深灰色西服,得體而精緻的一個男人。
「誰是你大哥?你是幹什麼的?」古隊長退一步,好像怕那人身上的香水味。
「哎呀大哥,您不認識我了?我是鐘山啊。」
「鐘山?」古隊長想了想,微笑,「原來你就是鐘山,今天怎麼有空親自駕到啊?」
「大哥咱們借個地方說話好嗎?」那人手又想攬古隊。
古隊側身:「行,跟我回局裡說吧。」說完不再理他,重新進入房間。
鐘山悻悻地待在原地,看見站在旁邊的溫昕,眼一下放了光,溫昕的目光與他相對的一刻,突然感覺莫名的緊張,在他一臉好奇的目光下把臉扭到另一面。
鐘山好像只是一個今晚跟他完全沒關係的看客,放著亂糟糟的場面看都不看,竟然饒有興趣地專註打量起溫昕來。
溫昕感覺他的目光在自己臉上身上轉了幾圈,心裡的厭惡感油然升起,迎著他目光瞪眼:「看什麼看?」
「嘿嘿,沒人說老百姓不能欣賞警花吧?」鐘山一臉嬉笑,「你真的是警察?怎麼還是實習警銜啊?還是警校學生吧?」
溫昕還是瞪著他不說話。鐘山更樂,竟然把頭湊過來:「生氣了?告訴我你的電話好嗎?」
溫昕大聲喝:「住嘴,不要妨礙公務!」
鐘山大笑,目光還是絲毫不妥協,溫昕憤怒到想把他頭給扭斷,正好古隊長過來解圍,嚴肅地說:「鐘山你說什麼呢?跟我們一起回去。」
鐘山故作嚴肅地點頭:「沒問題,我一定好好配合,決不讓犯罪分子落網。」
「別犯貧,有你哭的時候,收隊。」
古隊長一擺手,警察們押著穿好衣服的一排人出來,雖然捧著頭,但溫昕還是驚訝地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他竟然是省電視台一個著名的節目主持人,平時在電視裡衣冠楚楚一本正經,竟然會在這兒干這種齷齪勾當?
行動完成後好幾天,溫昕還沉浸在緊張的氛圍里,這天中午從宿捨去食堂打飯下樓時,溫昕像英雄似的被圍在一群女生里大聲描述著那天的情景:「當時你們沒見那個主持人的臉,跟黑驢似的,估計這輩子都不敢露面了!」
「哈哈……」一群女生羨慕地看溫昕,說你總有這樣的好機會。溫昕接著說:「還有那天堂俱樂部的老闆,好像姓……」
「看,那是什麼車……」溫昕剛起的話頭被一個女生打斷,順著她手指方向,大家看到宿舍樓大門前停著一輛純黑色的流線型跑車,底盤好像緊貼著地面,大家的目光紛紛被它吸引過去,不再關心溫昕說過不下五十遍的驚險故事。車很漂亮,車標是一隻黑馬跳躍在黃盾中,一定是名車。
「這是誰的車呀?一定是來找咱們樓里的女生的。」大家七嘴八舌,猜測著某個幸運的愛情對象。雖然身處警校這樣軍事管理的嚴格氛圍里,但畢竟都是些正當妙齡的女孩子,誰不對浪漫的白馬王子充滿憧憬。一旁的小孫悄悄拉溫昕撇嘴:「咱們學校除了你還有誰能配得上這車?」
「瞎講什麼。」溫昕紅著臉打小孫一下,心裡卻暗暗猜想著它的主人,或許是個漂亮的女孩?
「溫昕!」很渾厚的嗓門,震得在場女生的耳膜嗡嗡作響。
大門右邊的樹下,一個戴墨鏡的男人悠閑靠在樹上,泛白的牛仔褲,黃色的牛皮短靴,白色圓領T恤,正沖著這群女生毫無掩飾地笑,露出整齊漂亮的牙齒。
剛才大家光顧去看車,一點沒注意到他。很明顯,這樣一個帥男人,一定是車的主人。聽到這人竟然叫溫昕的名字,大家全呆了。溫昕一時沒反應過來,那人又說:「不認識了?女警花這麼健忘啊。」
聲音怎麼這麼熟悉?那人摘下眼鏡,溫昕猛然認出,鐘山!那個壞蛋!這樣的人是怎樣進到警校這樣莊嚴神聖的地方的?溫昕一陣噁心,拉著小孫就走。
「別走啊。」鐘山也不管樓前女生正人多的時候,一步搶到溫昕面前擋住她去路,那神情,就好像一個警察剛剛抓住了一個賊!
「你想幹什麼?」溫昕怒視著他,心想你只要無禮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鐘山假裝害怕地後退半步,嘴裡卻仍犯貧:「怎麼,想動手,我是守法公民,可不是犯罪嫌疑人。」
溫昕氣不打一處來,周圍全是詫異的目光,溫昕大聲宣布:「同學們不要理他,這人就是天堂的老闆鐘山。」溫昕輕蔑斜他一眼,接著說,「他不是好人!」
周圍同學哄的一聲,把目光紛紛轉移到鐘山身上。鐘山面不改色心不跳,也鄭重地大聲聲明:「本人只是普通商人,沒有做過任何違法行為。你以為是警察就可以隨便侮辱我們小老百姓的人格嗎?」鐘山也輕蔑地居高掃溫昕一眼,用鼻子哼了一下,「再說,你也不是警察!」
「你——」溫昕臉漲得通紅,看周圍同學的眼神好像是覺得她無理取鬧似的。該死的張傑為什麼不在身邊,他只需一個側踹,這小子保准翻滾在地上抱頭鼠竄!
溫昕牙齒咯咯作響,鐘山突然笑了:「對不起,我今天本來是向你道歉來的,誰知又惹你生氣了?都是我不好。」
鐘山的聲音很溫柔,好像在對自己的愛侶表達最深刻的纏綿,看周圍女生的表情,好像這句話是對她們說的似的一個個眼神幽幽的用目光安慰著鐘山那張痴情的臉。溫昕氣得牙癢,心想不趕快解決他本姑娘的聲譽就全玩完了!溫昕努力壓制自己的火氣,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好像你沒有什麼需要向我道歉吧?」
「怎麼沒有?那天都是我不好,你走後我找了你好幾天,終於鼓足勇氣來向你承認錯誤,我以後再也不會了。」溫昕哭笑不得,聽他口氣好像兩個人真曾有過什麼似的。
「鐘山你聽明白了,我從來不認識你,請你不要騷擾我,你再不走我不客氣了。」鐘山一臉哀怨:「你不接受就算了,幹嗎這麼大火?」他作痛苦狀退後,又說,「那我走了,要不這車留下來送給你,算是我的補償。」
「你!」溫昕快忍不住想給他一記耳光,但鐘山已經知趣地躲得遠遠地,接著說,「這輛法拉利……是我昨天專門給你買的,四百多萬呢,你要不喜歡可以砸了。」鐘山用顫抖的手把一把精美的車鑰匙端到眼前。
四百多萬!女生們眼珠快瞪出來了,現場頓時鴉雀無聲,連風聲都小了許多,某些人正搖搖欲倒。
「放屁!誰稀罕你的破車,快滾!帶著你的車滾得越遠越好!」溫昕終於爆發,沖向鐘山,嚇得鐘山忙鑽車裡一溜煙跑了,還回頭沖溫昕齜牙一笑,那意思好像是說:「小丫頭,我才不會真怕你呢!」
溫昕氣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憤怒的眼神足夠殺死已經倉皇逃遠的鐘山和他的四百萬!
「哼,量那小子也不敢再來!」小孫在一片肅穆中吐吐舌頭。
令人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全相同,鐘山竟然跟鬧鐘似的又準時出現在門口,唯一不同的是換了身更帥的衣服,手裡還捧了束鮮花!見溫昕下樓,鐘山馬上一臉燦爛地把花往那群女生跟前一遞,也不知是誰接過花,反正鐘山送完花沖溫昕一笑掉頭就走,溫昕還沒反應過來,那鮮花已經遞到她手上,花上一張精緻的紅色卡片上寫著:「溫昕原諒我,我愛你!」
女生們個個作幸福陶醉狀,有人說四百萬今天好帥啊,好像髮型也變了。
溫昕氣得把鮮花隨手扔門口垃圾桶里,聽一群花痴又眉飛色舞,心想,就他那髮型再變就變禿了還變呢一群花痴!
溫昕去向張傑求救,張傑說我明天中午埋伏在你們宿舍門口,只要見那小子就上前臭扁。溫昕說不行,你還想不想畢業了,咱們可是警察。
張傑說那怎麼辦?要不我今晚去天堂找他去。
溫昕幸福地挽住張傑,說今天看他那樣也害怕了,不要緊,這種人沒長性,你不理他他就自己也覺著沒趣了。
第三天,這回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就連道具都相同,鐘山還是露面就抱頭鼠竄,溫昕追也沒追上,只能對著車去的方向恨恨地罵。
第四天,謝天謝地,討厭的人終於沒有出現。埋伏了一中午的張傑也沒派上用場。溫昕鬆口氣,極度討厭的人,總算是消失了。
誰知道下午正上警體課列隊操練時,遠遠地過來一輛車,黑色的賓士S。同學們說這兩天是怎麼了,怎麼凈有好車來咱們學校?溫昕最怕同學們說這些,回頭瞪說話那人,關你什麼事!那車竟然直直開過來,停在訓練場邊上,司機座上是個小胖子,溫昕鬆口氣,看見首先從後座下來一個人,竟然是王校長。
王校長怎麼會坐這車啊?大家正琢磨間,另一邊門開下來個人,溫昕差一點就暈過去,該死的鐘山!這回鐘山穿著西褲皮鞋,上身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衣,還假裝斯文地戴了一副眼鏡,活像一個外資企業的高管!同學們嘰嘰喳喳開始議論起來,溫昕感覺好些目光齊刷刷射在自己背上。
鐘山陪著王校長,不對,好像是王校長陪著鐘山!兩人越走越近,走到隊伍前頭才停下腳步,溫昕看見鐘山一臉正經像個好人似的對校長說著什麼,王校長點頭微笑回應。鐘山目光在隊伍里轉悠,到溫昕臉上時忽然停下來,眼神里什麼東西沖溫昕嬉皮笑臉,人說看人要看眼睛真是一點不假,除了眼睛,這時看鐘山哪兒都是好人,但是偏偏校長又看不見。鐘山竟然抬起手,肆無忌憚地指向自己,王校長順著他的手指對溫昕點頭微笑,溫昕暗暗叫苦,天殺的鐘山啊,他又在出什麼鬼花樣?等教練講完話,王校長微笑著走上前:「今天耽誤大家一些時間,給大家講件事情。」
大家齊聲說:「王校長好。」
「同學們好。」王校長點頭,手指那卑劣小人,「這位,是我市著名企業家,鐘山集團的董事長鐘山先生。」
隊列里鴉雀無聲。
王校長接著說:「鐘山先生今天來的目的,是想對我校的一名優秀同學表示感謝,她就是——溫昕同學!大家鼓掌。」
溫昕覺著血液忽地一下子全涌到頭上,想現在自己臉色一定緋紅緋紅的極為艷麗,同學們不解的掌聲稀稀拉拉響起,溫昕想找個洞鑽進去,完了,鐘山一定又給我下什麼套了!
「同學們,你們就要畢業成為一名合格的人民警察,面對社會上的形形色色,一定要善於明辨,勇於鬥爭。這一點,大家要向溫昕同學多加學習。上周六,鐘山先生在商場購物后在地下停車場遇到兩個劫匪,當時路過的溫昕同學奮不顧身,主動上前幫助鐘山先生打跑了犯罪分子。雖然劫匪沒有被抓獲,但溫昕同學這種英勇行為,完全稱得上是一名優秀的人民警察!更為可貴的是,由於現場沒有任何目擊證人,溫昕同學沒有留下名字,只說了句我是警察這是我應該做的就離開……」
溫昕心想,那天我在家裡幫媽媽包餃子呢,哪兒去過什麼見鬼的商場!就沖鐘山這塊頭,哪個瞎眼的劫匪敢去搶他啊,不被他搶就謝天謝地了!
「鍾先生找了好幾天,最後找到學校,但溫昕同學卻始終否認自己做過好事,使鍾先生深受感動,今天他來的目的,一是想向溫昕同學表示感謝,再一個,是決定為我校訓練館贊助全套健身器材,以示對人民警察的敬意!大家鼓掌。」
掌聲熱烈有力地響起來,溫昕聽見有人說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鍾先生來幾次溫昕不認呢。溫昕氣得想飛身出列摁住那廝狗頭暴打到七竅流血……王校長最後宣布,學校將對溫昕同學申請記功,請大家向溫昕同學學習等等,滿面春風陪鐘山離開。
下課後,同學們圍攏來讓溫昕講她見義勇為的英雄事迹,也有一些同學的眼神是那麼疑惑,像一根根針刺著溫昕心裡,溫昕不想說什麼,也知道說什麼都已經沒用,張傑遠遠望著他,第一次沒有主動上前……
溫昕心裡難受極了。想找校長說明,卻聽說當天下午學校的訓練房裡就運來好些訓練器材,王校長那幾天嘴都合不攏,警校財力有限,好些訓練器材早就申請更新卻遲遲沒有結果。王校長逢人便猛誇溫昕,好像溫昕是他心目里最大的英雄,有口難辯,溫昕別提多彆扭了。更讓溫昕為難的是,張傑也對她產生了懷疑。張傑說那鐘山要真跟你沒關係,有什麼必要這樣做啊?人家再有錢也不會往一個陌生人身上砸吧?就只是單純地喜歡你嗎?檢查行動的那天晚上,鐘山為什麼在走廊上只跟你猛說話?溫昕氣得給他一拳:「隨便你怎麼想去小心眼!」溫昕流著眼淚跑開把張傑一個人扔在原地。
該死的鐘山,讓自己承受了這麼多委屈!溫昕恨死這個卑鄙的傢伙。溫昕決心下回只要再見到他,一定毫不猶豫地出手教訓他,哪怕,影響到自己的畢業。奇怪的是,從那天起,鐘山就像從人間蒸發一般,再沒露過面。奇怪,溫昕一百個想不明白,他費這麼大勁,總不會就想給警校捐套器材吧?
很快要實習了。張傑被分到市刑警隊,立刻成為大家羨慕的對象,因為一般實習學員如果沒有太大問題,就會留下成為正式警員。警校畢業的學生一等願望是成為刑警,二等願望是進入市局分局,最差勁的人才會去派出所。
溫昕沒想到她竟然成為最差勁的人。學校分配實習任務的通知里清楚地寫著溫昕報到單位是濱河路派出所。沒有搞錯吧!溫昕去找隊長,隊長也撓頭,說你的實習單位是院領導專門安排的,要不你去找校長看看。
溫昕知道校長那裡沒什麼好說,拉張傑去找古隊長。古隊長為難地說,實習學員都是上級統一安排,我也不好說什麼。別擔心,先去派出所鍛煉一下,也有好處。
溫昕開始了自己平凡而瑣碎的實習生活。胡所長安排她每天跟治安民警去轉一圈,剩下的時間便待在辦公室里幫忙處理一下內務。這個轄區居民相對較少,絕大部分是商場、酒店和寫字樓。除了小偷小摸和偶爾地醉酒打架,基本見不到什麼正經案子。晚上的常規巡邏也沒有意思,溫昕不明白為什麼只在街上轉悠,那些可能暗藏污穢的酒店卡拉OK等地方卻從來不進去。才三天,溫昕就感覺距離自己的理想實在相差太遠。倒是張傑每天忙得不亦樂乎,連見他一面都成為奢侈的事情。
溫昕早把一生的幸福寄托在戀愛了三年的張傑身上,早想好等工作稍稍穩定后就準備把自己嫁給他。她知道好些警察夫妻因為繁忙幾乎一天都見不了一面,也許我在派出所里當個穩定而平淡的小民警,反而能夠擁有更美滿的生活。以前那些書里故事裡看到聽到的熱血沸騰蕩氣迴腸,好像正變得遠去。溫昕想,我的生活,就要按照這樣的固定節奏滴答開始了嗎?
命運卻註定平凡不屬於溫昕。周末下午,張傑打電話來說今晚有抓捕行動沒法過來了,他的聲音里透著興奮,溫昕知道這個機會對張傑來說盼了好久,羨慕和失落齊齊湧上心頭。只好回家陪媽媽看電視了。
下班后辦公室里已經沒人,溫昕去更衣室換上便服回來拿包,卻見自己的座位上坐著一個人。笑容極為燦爛,表情極其無恥。
「誰讓你進來的?」看見鐘山,溫昕就一肚子氣。
「喲,溫所長真不好意思,沒請示您就進來了。」鐘山一臉壞笑。
「這裡是辦公室,有事請你去外面大廳。」
「我來找胡所長。」鐘山一本正經。
聽他拿胡所長作幌子,溫昕懶得理他,想走,偏他又擋住了自己的包。溫昕只好忍住氣說:「請你讓開一下好嗎?」
鐘山仍然嬉皮笑臉:「我幫了你那麼大忙給你記了個三等功你就這樣謝我嗎?」
要不提那事還好,溫昕聽見這事就上火,聽他主動提及,心想,這次可別怪我,這是你自己送上門的。一面盤算著怎麼修理他,溫昕一面假裝和顏悅色地說:「那我還真要謝您了,鍾總。」鐘山有些意外,小聲說:「晚上請你吃飯好嗎?」
「好啊?我正好有時間。」溫昕想好怎麼修理他的辦法。
聽溫昕答應得如此乾脆,鐘山疑惑地轉了轉眼珠:「我可就請你一個人。」
「好呀,我還以為你有別的朋友呢。」
「沒有沒有,就我們兩個人。」鐘山高興地站起來,幫溫昕拿包,「不過,你可不準耍我。」
看鐘山半是疑惑半是興奮的神態,溫昕忍住笑:「我一個小女孩都不怕你倒怕了?」
嘿嘿。鐘山乾笑兩聲,認真看溫昕。溫昕今天穿著一件鵝黃色的T恤,白色短裙下面的赤腳穿著平跟涼鞋,身材纖細高挑,看的鐘山眼睛都快直了。鐘山說:「溫昕你還是脫掉警服好看,女孩子別幹什麼警察了,去我公司吧。」
「去你公司?」溫昕輕蔑地瞟他一眼,「做小姐嗎?」鐘山臉色有些尷尬:「你把我想這麼壞嗎?」
「是呀,在我心裡你就是個壞人!今晚跟你吃飯就是為了調查你。」溫昕好容易等到報仇的機會,絲毫不給鐘山留情。鐘山苦笑:「整個省城還沒有人敢跟我這樣說話你信不信?」
溫昕拿包大步走出去,一邊說:「那我更要珍惜這個難得的機會了,你是怎麼進來的,那些民警不管你嗎?」
「這裡的警察都是我好哥們兒。」果然鐘山路過大廳時跟值班民警親熱地打聲招呼,那民警見他跟著溫昕屁股后屁顛屁顛出來,眼都直了。
出門,溫昕問:「去哪兒?」
「先上車好嗎?想吃什麼由你定。」門口停著那輛賓士,司機見鐘山出來忙跳下來開門。
「你不是說好就我們兩人嗎?帶司機我才不去呢。」溫昕掉頭就走。
鐘山臉色很難看,猶豫了半秒鐘,對司機大聲嚷嚷:「看什麼看?開車回公司去!」
那司機一臉納悶,問:「那您……」
「滾,這裡不需要你了……」鐘山擺手讓司機滾蛋,快步追上溫昕:「小姐,給我留點面子好嗎?」
溫昕猛回頭,正視著鐘山:「請不要叫我『小姐』,本來挺好的稱呼都是被你這種人給叫噁心了!」
鐘山一愣,終於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到溫昕面前,眼睛俯視著溫昕狠狠地說:「聽好了,不要以為你長得漂亮是個警察就了不起,我找你是喜歡你,這個城市還沒有人敢惹我生氣,媽……」
鐘山一句髒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溫昕的眼神給嚇了回去,溫昕一字一頓說:「你信不信,你只要再罵一個字我就給你一耳光?!」
鐘山硬生生把後半截話咽下去,待了半天,從肚子里吐出口氣:「我真服了你,我還真是怕了你。」溫昕得意地笑,說:「你要不高興我就自己走了。」
鐘山又待了半天,擠出笑說:「誰說我不高興了?我們去吃海鮮好嗎?」
溫昕說:「我是雜食動物,吃什麼都行,只要你別給我下藥。」
鐘山哈哈大笑:「你怎麼知道我想給你下藥,你這麼漂亮的女孩我恨不得馬上把你……」見溫昕表情好像又想隨時給自己一耳光,忙把話又一次咽肚裡,乾笑道:「那我先去開車行嗎?」
溫昕奇怪:「那你剛才讓司機自己走你開車不就得了?」
鐘山說:「那車就是司機開的,我開那車多丟人。」
鐘山招手攔計程車,溫昕心裡說這傢伙還挺講究的。上了計程車,鐘山讓司機往郊區一個別墅區走,溫昕問:「不就是吃個飯嗎開什麼車呀?」
鐘山笑呵呵說:「請喜歡的人吃飯怎麼能打車呢,對你太不尊重了。」
溫昕聽他說話挺真誠的,不免對鐘山的敵意也少了些,車進那個別墅區,保安攔住車說禁止計程車入內,鐘山不說話放下玻璃,那保安見鐘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趕緊敬禮放行。車庫門逐漸升高,裡面露出三輛車,張傑是個車迷,溫昕也跟他認識了不少名車,見一輛黑色的路虎攬勝,一輛白色的敞篷版寶馬6,還有一輛就是上次那輛法拉利。
鐘山問想坐哪輛?溫昕說隨便。鐘山笑著說還是開你那輛吧,你會開嗎?
溫昕撇嘴:「你聽說過警校學生不會開車的嗎?」
鐘山樂:「那你開。」
溫昕毫不客氣拿過來車鑰匙,坐在駕駛室里。說實話,這麼貴重的車還是第一次接觸到,張傑要在還不高興瘋了?
鐘山不放心地看一眼溫昕的涼鞋,溫昕白他一眼,「放心,穿涼鞋也能開。」
鐘山諾諾:「我是想說……你的腳真美。」
溫昕臉一紅,不再搭理他,踩油門,車發出巨大的轟鳴聲,猛躥出車庫。這車真夠勁!溫昕故作鎮靜,心裡卻被嚇了一跳。
溫昕乖乖在車流里隨著前車前進,法拉利惹得周圍所有車裡都探出腦袋跟著它,鐘山笑:「都要被你這樣溫柔地開,法拉利的老闆非自殺不可。」
溫昕說:「我是警察,最恨那種憑自己車好就開快車不講車德的傢伙。」
鐘山嘆口氣說好:「算我沒說好嗎,我惹不起你總躲得起吧。」溫昕心裡暗笑:「待會兒讓你躲都沒地方躲,看本姑娘怎麼收拾你!」
到了一家海鮮酒樓,門前已經停滿了車,鐘山讓溫昕徑直把車停門口,門童趕緊上前低頭喊老闆,鐘山順手把鑰匙扔給他。
溫昕下車,問不是不到你自己的酒店嗎?怎麼還是來了?
鐘山做沉思狀,懇切地低聲認真說:「對不起,我想了好久,發現省城的酒店都是我的。」
哈哈死去!溫昕被他逗樂,鐘山也樂,卻不知溫昕正想著整治他的方法!
鐘山直接到頂層一個小包間,與其他包間不一樣,這一間布置得格外舒適,不大面積的餐廳只擺了一張小圓桌,外面連著的客廳卻很大,寬大的沙發,整套卡拉OK音響,旁邊竟然還有個巨大的班台和靠椅。
溫昕問:「這到底是吃飯、辦公還是娛樂的地方?」
鐘山說:「是我專用的房間,除了我,誰也不能用。」
鐘山說:「你相信嗎?你是我第一個請到這兒來的女孩。我喜歡你,從第一面開始。」
溫昕看他一眼,卻沒發現任何虛偽戲弄的成分,溫昕心裡突然猶豫,我還要報復他嗎?環顧四周,見牆上掛著些品味不俗的書法和國畫,說:「看不出你還挺有品味的?」
鐘山笑:「你是不是以為俺就是一沒文化的粗人啊?想當年俺也是法律系的高材生呢?」
「你學法律的?」溫昕有些吃驚。
「如假包換,要不做生意就去讀研了。」鐘山微笑,卻有一絲憂鬱閃過。
幾樣精美的菜送上來,鐘山還要了一瓶紅酒。這個時候,溫昕滿腦袋的復仇卻變得很淡然,本來,一路上直到樓下,溫昕心頭轉過好幾百個主意,比如,用酒潑他臉上狠狠罵他一頓,給他酒里猛放鹽,把他灌倒臭扁一通,或者乾脆就用擒拿把他擰成麻花……但現在,這些想法卻一晃而過,溫昕忽然不想用那樣的方法對付這個本應該讓她狠狠教訓的男人。但是,無論如何,我不能和他吃飯。溫昕站起來,眼睛看著鐘山認真地說:「今天,我答應你本來是為了報復你,因為我特別厭惡你。」
鐘山笑容凝固,表情驚詫。
「但……後來我的想法變了,我是警察,不能那樣做。現在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我不喜歡你,不想和你接近,無論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對不起,我不想再見到你。」溫昕轉身平靜出門,鐘山獨自坐在桌前對著滿滿一桌子菜肴發愣。
痛快!溫昕回到家,想想鐘山那傻呆樣就解氣,他以為自己是誰,看他還敢不敢倚仗有幾個臭錢就輕狂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