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COUNTDOWN 一個月的大暴走
1
1997
「李先生,剛剛做的報告出來了。很遺憾」
「……遺憾嗎?」
「依照現階段的檢查報告你只剩下一個月時間,我們將儘快安排你住院。」
「!」
看著車窗外的浮雲,已經楞了兩個多小時。
天快黑了,雲也散了。
唧唧喳喳,喳喳唧唧,過去一百三十多分鐘車上的新聞廣播只剩下純粹的聲音,字跟字之間沒了關聯,主持人在說什麼都沒真正進去祐辰的耳朵里。
半個小時前女兒就該放學了,但祐辰根本沒有離開醫院旁的特約停車場半步。
說好聽一點是沉澱,實際上報廢才是最貼切的形容。
祐辰心知肚明,一切都完了。
夢想根本沒有實現。
一、個、都、沒、有、實、現。
「國中的時候,你想當一個比舒馬克更厲害的賽車手吧?」
祐辰看著後照鏡反射的自己,諷刺地說:」結果我現在開的是自排,只有在學車的時候開過手排車,還開得很爛。」
後照鏡里的那個自己,表情也用力嘲笑著一事無成的祐辰。
「上了高中,你想當第一個在JUMP連載的台灣漫畫家。」
祐辰嗤之以鼻,用手指摳掉眼角的淚光:」結果你整天只是讀者,最後還只有考上一間野雞大學。大學四年連一個完整的人物都沒畫過。」
接下來呢?
接下來乏善可陳的人生,還是沒完成過任何他向自己答應過的事。
念大學時祐辰想著畢業后要進成立不久的科學園區當個程式設計師,原以為這已經是很務實的想法。沒想到當完兵后大學學歷只剩下一張紙的重量,很多原本跟他一樣廢的大學同學至少再接再厲混進了研究所把文憑墊厚,而他,他的學歷連園區的邊都沾不上。
考研究所?太麻煩了,過幾年累積了工作經驗再說吧。
於是再說再說的祐辰在內湖一間貿易公司當一個普通課員,負責一些隨時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的文書工作。考研究所的事當然還是再說再說,等女兒長大了再說再說。
工作上不盡人意,可以推給能力不足。他想收集幾套漫畫擺在家裡書柜上,裝出一點注重個人生活跟實現童年夢想的表象,目前為止卻連一套最基本的七龍珠都沒有買。老婆說,怕小孩子看太多漫畫書學壞,他也就真得乖乖聽話。
書柜上只有一本在雜貨店外書報架上買的小叮噹,還是本授權不明的盜版。那天女兒哭著說要買她會乖她保證一定一定乖,還伸出手指說要打勾勾。
想起女兒,幸好那一天他沒有說「再說再說」,而是直接買了那本小叮噹。
方琳左臉有一個深深的酒窩,右臉沒有,笑起來露出一點點上排牙齦,頭還會微微向右傾,好可愛好可愛,比真正的天使還要可愛。
家人是無法達成夢想的失敗者,最好的嗎啡。
自從女兒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后,祐辰總算說服自己,人生有太多聽起來很奢侈的事都是虛幻不切實際的夢想,只有家人陪在身邊才是最真實的幸福。
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懂事,比什麼賽車手、漫畫家、園區工程師都還要有意義。
的確,家庭是最好的借口。
抬出「為了家庭」這四個字,一切的惰性都變成了犧牲奉獻,誰都沒有資格評斷他——這也是全世界九成九無法實現夢想的男人共用的借口。
「對不起,爸爸今天沒去接你放學。」
祐辰看著遠處醫院走廊下的老舊電話亭。
記得口袋裡的電話卡還有十幾塊的額度?
然而祐辰不想跟外界……不,是不想跟家人有任何接觸。
暫時,暫時他只想繼續目前報廢的狀態。
2
再次發動引擎的時候,停車場旁的路燈已經慢慢亮了起來。
去哪?
暫時不想回家,也沒有食慾。
沒有任何想法,只是輕輕踩住油門,背對著回家的道路往前往前……
「明明只是多咳了幾天,怎麼可能是肺癌末期?我已經不抽煙好幾年了。」
「我們會儘快安排你住院,一邊做更精密的檢查。三天後請你一定要過來。」
「……醫生……我真的只剩下一個月?」
「如果這張圖沒有錯,很抱歉。好好治療的話,也許有機會延到三個月。」
八點檔連續劇里,每次演到有人被醫生宣布罹患末期癌症的時候,那人都會一副天打雷劈的模樣、隨即崩潰到哭、怨天尤人地抓著醫生的肩膀大吼大叫:」這不可能!我不接受!你一定是弄錯了!」真的是亂演一通。
知道死期走進行事曆后,過了很久祐辰的腦子都是空白一片,無法將「死亡」形成基本的概念。
恍恍惚惚后勉強出現的第一個想法,竟是嘲笑自己一貫的無能為力。
車速漸慢,最後停在一間便利商店外。
「肺癌啊……真了不起。」祐辰拉起手煞車:」咳咳咳咳咳……」
廣播里的新聞播報還是集中在最近的新聞熱點,中華職棒假球案的動態:」中華職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發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調處約談王光熙、廖敏雄、曾貴章、褚志遠、李聰富、陳執信、謝奇勛、黃俊傑、邱啓成等九名時報鷹球員,經檢方復訊后,諭令以五萬元交保……」
打假球啊……職業球員的月薪應該很多吧?大概都過著隨時隨地都在幫粉絲簽名的生活,為什麼……不,憑什麼還要打假球呢?
祐辰曾經是時報鷹的死忠球迷,要不是今天有更大的厄運降臨到自己身上,此時此刻的心情一定也很難過吧。
咳。
不過完全無所謂了現在。
打假球賺黑心錢至少還是球員自己的選擇,但自己的選項只有……生命剩下一個月,或好好配合治療就可以得到多活兩個月的額外獎賞。除了干你娘以外他不曉得還有什麼得獎感言可說。
邊咳邊走進便利商店,他買了一包煙。
「哪一種?」店員無精打采地抬起頭。
「隨便。」他將幾枚銅板放在桌上:」然後一台打火機,最便宜那種。咳。」
坐在店門口垃圾桶旁的綠色塑膠椅上,祐辰用廉價的十塊打火機點燃煙管,有點笨拙地抽了起來。什麼牌,不知道,不在乎。
只抽了幾口,咳了幾下,當年煙癮很大的手感全都回來了。
自從女兒出身後,家裡的支出越來越多、記賬本上的細項越來越繁瑣,不需要老婆提醒,祐辰自然而然就戒了煙。說好聽是為了女兒的健康,實際上是為了省一點錢。
雖然戒煙這一件事沒有造成祐辰任何困擾,也沒有因此不快樂或抱怨過,但現在抽上一根煙,至少可以裝模作樣向命運扳回一點什麼。
等不到爸爸來接她的方琳,大概早就打電話叫媽媽帶她回家了吧。
「對不起,爸爸整理一下情緒。」祐辰深深吐了一口濁氣。
一台擦的光亮的巡邏警車停在便利商店前。
警車門打開,一個胖胖的巡警取了柱子上的簽到簿簽名,然後站在門口拉拉被大肚子往下擠的皮帶。一個略瘦的巡警走進店裡買了兩罐冰烏龍茶,出來后猛盯著停在警車旁的裕隆舊車瞧。
「先生,這台青鳥是你的車?」略瘦的巡警看了坐在一旁抽煙的祐辰一眼。
「……」祐辰只是將視線飄了一下。
「這裡是紅線,快點開走。」胖胖的巡警接過了烏龍茶。
祐辰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沒有說話。
「這裡是紅線,不開走的話我要開單了。」略瘦的巡警皺了皺眉頭。
「……」祐辰好像沒有聽到。
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惹毛了兩個警察。
原本也不想刻意找老百姓麻煩,只是單純想展示一下身為警察的權力,可現在他們已經將罰單簿子拿了出來,對著祐辰的老裕隆抄車牌。
「行照駕照。」胖警察站了過來,褲子拉鏈正好對準了祐辰的臉。
「直接吊走啊。」祐辰淡淡地說:」咳咳。」
語氣微微顫抖,耳根子慢慢熱了起來。
但祐辰一點也沒有要讓步的意思。
「不拿出來的話,加開你一張未帶行照駕照。」胖警察溫言提醒,似乎是想給祐辰一個機會:」合作一點,我們也不是那麼不好說話,頂多開你一張督導。」
「……」祐辰繼續吸煙,別過頭。
以前遇到類似的情況,紅燈右轉、超速、停車越線、闖紅燈,不管機會有多渺茫,祐辰總會低聲下氣地說幾句小孩的學費很貴、薪水已經很久沒漲了的話,看看能不能不要開罰單,或至少不要開那麼重。
但此時此刻祐辰才發現,原來那種希望別人求他的、假施恩惠的嘴臉有多討人厭——這次是休想得逞。
「簽名。」剛抄好,略瘦的巡警不客氣地將罰單遞給祐辰。
「你們就只會這樣嘛。」
祐辰冷笑,接過罰單時忍不住補了這一句。
「你說什麼?」
「警察了不起。」
如果人類的個性可以數值化,祐辰的個性大概就是一百萬人的個性平均值。當然才能也一樣,人生際遇也一樣,銀行存款與房貸壓力也是一樣。
簡單說就是最平凡里的最平庸。平庸到毫無特色。
兩個小時前,祐辰所有的人生數值迅速發生變化。
「你再說一次,我就控告你污辱警察。」旁警察沉聲。
「污辱什麼?」祐辰彈了彈煙:「咳咳……咳。」
「我告你妨礙公務。」
「妨礙什麼?」祐辰想都沒想。
「你藐視公權力。」
這也太好笑了吧。
「我不是藐視公權力,我是藐視你。」
祐辰說完,暗暗覺得自己說得真好。
三人之間的氣氛已到了無法挽回的難堪。
「身份證拿出來!」
「直接吊走啊。」
「我現在懷疑你喝酒!身份證拿出來!」
「來測啊。」
「你那是什麼態度!」
「把車直接吊走嘛。」
心頭髮熱,祐辰冷淡地白了兩名警察一眼。
很快,祐辰就知道這一眼的代價。
3
十分鐘后,祐辰坐在派出所藍色的塑膠椅子上。
銬上手銬的右手懸在椅子後背,手銬的另一邊扣著有些生鏽了的鐵杆。
「……」他怏怏看著四周陌生的一切。
不合作的態度招來了令人不快的手銬觸覺。
在這個媒體力量越來越大的公民時代里,警察心知肚明可以用在祐辰身上的法律工具很少,強行安上一個藐視公權力什麼的罪名也很有爭議,一個弄不好,對警察來說也是不必要的麻煩。
不過,這不代表祐辰得到的懲罰就僅僅是一兩張罰單而已。
拎他回來的兩個警察將他銬起後來就徑自去做別的事,走來招呼他的是一個矮矮的眼鏡男警察,瞧他講話的模樣像是小菜鳥似的。
「喝水。」眼鏡男警察遞上一杯溫開水。
「為什麼?」祐辰沒好氣地問。
「等一下要驗尿。」
「幹嘛要驗尿?」
「我們現在懷疑你涉嫌吸毒,要是你拒絕喝水驗尿就是拒絕配合警方辦案,我們加你一條妨礙公務。」眼鏡男警察下最後通牒:」你不想今天晚上在拘留所過夜的話,最好合作一點。」
祐辰板著臉接過來紙杯,在眼鏡男的監視下一口氣喝完,然後然後故意將紙杯揉爛放在一旁。
眼鏡男警察轉身,走到報架旁的飲水機又倒了一杯溫開水給祐辰,祐辰只得再把它喝光。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第五杯……
「夠了吧?」祐辰不滿。
「這是規定。」眼鏡男警察沉著臉。
最後眼鏡男總共連續倒了十杯,不想示弱的祐辰一聲不吭地通通喝完,每次都將紙杯整個揉爛。肚子一下子就鼓了起來,有種過飽想吐的感覺。
「在這裡等。」眼鏡男警察看了牆上的時鐘一眼,丟下祐辰走了。
咳。
祐辰嗤之以鼻。
雖然被安排了一個倒數計時器在污濁的肺臟里,祐辰還是不免暗暗覺得好笑。那些經驗老到的警察明明知道他沒吸毒,幹什麼浪費時間在他身上搞什麼驗尿?
驗就驗吧,也不過是賞你們一泡熱尿罷了。
不知不覺,牆上的指針已往前刻動了十七次。
那胖胖的巡警坐在藤椅上看雜誌,略瘦的巡警則在一旁沏茶。
整個派出所里的警察都很有默契地不理會坐在角落等候「製作筆錄」的祐辰,來來往往,講電話的講電話,寒暄說笑,就是沒有人朝祐辰這裡看上一眼。
無人搭理的祐辰只是瞪著派出所牆上的時鐘。
咳……咳……咳咳咳……
八點三十四分。
下腹已經有了尿意。
不是要驗尿嗎?怎麼沒人過來帶他去廁所呢?
越晚驗尿,想必就越晚離開這鬼地方。自己是不想回家,但更不想待在這裡。然而祐辰悶不吭聲。他知道,一旦出聲詢問氣勢就輸了一截。
他滿不在乎地東張西望,還抖了抖蹺著二郎腿的腳。
今天從踏進醫院挂號后就沒一件事是對的,厄運如高速公路上的連環車禍撞過來,現在連牆上指針不斷往前刻動的制式樣態,都變成對生命倒數計時的追逼。
祐辰深呼吸,想像這肺里的癌細胞恣意侵蝕支氣管的猙獰模樣。
一個月?還是三個月?
姑且算是九十天吧,換算起來還可以做多少事?
「不管可以做什麼事,現在都不應該干坐在這裡吧?」祐辰看著手銬。
也許這樣抵抗警察的後果,看在過去的祐辰眼中是十分無聊可笑的。完全是自找麻煩,從一開始就知道一點用處也沒有,不值得同情。
但毫不試著抵抗的話,那種完完全全被擊潰的挫折感將攪碎他最後的自尊。一個人生只剩下倒數九十天的人,竟然還得承受這種屈辱?免談。
九點。
掌心全濕了。
九點零一分。
尿意已徹底將下腹膨脹開來,躲在鞋子里的十根腳趾往內揪了起來。
如果膀胱也有表情的話,現在肯定是青筋滿布了。
祐辰冷眼看著那些渾然不理會自己的警察,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原來是這麼回事。」
原來那十杯水的用意根本不是要驗尿,而是想灌爆他的膀胱。
祐辰越想越火大。
現在大聲說要上廁所,諒那些警察也不敢不給去,然而這樣一來自己就落入認輸的境地了。另外也可以想見,祐辰一旦大聲嚷嚷:」我要上廁所!」所有警察仍會繼續他們刻意的不理不睬,放他再大聲叫個幾分鐘、或是根本就逼他開口求饒后才會帶著訕笑走過來解手銬。
在過去的三十四年裡,祐辰跟所有人一樣,擅長妥協……偶爾也擅長屈服。
但此時此刻的祐辰,執拗得超乎任何人的想像。
九點半。
祐辰的額上滲出豆大的冷汗汗珠。
雙手緊握成拳,拇指與食指中指之間暗暗猛搓。
呼吸變得有些不自然,稍微一動,彷彿膀胱就會裂出血絲似的。
上一次這樣憋尿是什麼時候?
祐辰想起了國小六年級最後一次的畢業遠足,那超級不愉快的憋尿經驗。從台南到台北竟然只停了一個休息站,最後憋到臉色死白的他跟同學」借」了一個空寶特瓶、才尷尬地在遊覽車最後一排愉快解決。
「撐住……」祐辰自言自語:」絕對不能讓那些王八蛋得逞……」
十點。
祐辰低著頭,閉著眼,專註地對付著蓄滿悲憤的膀胱。
呼吸變得很緩慢。
真的很奇怪很不合理,明明只不過是十杯溫開水,為什麼在過了兩個小時后卻變成那麼巨大的」重量」?滾雪球理論可以用在憋尿的絕境嗎?
下嘴唇被咬出明顯的齒痕了。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如果就這麼尿出來,雖然很糗,但那些警察可有得清理的吧?
十點零五分。
人類的自尊心是一件很微妙的東西。
有句話說:」除非你允許,否則任何人都無法將你的自尊奪走。」
也許很多勇士願意犧牲生命捍衛他們的尊嚴,可若扯上了憋尿……
祐辰的眼角滲出了酸酸的眼淚。
還記得祐辰去醫院挂號的原因嗎?連日咳嗽。
現在祐辰每咳一次,膀胱就劇烈震動一次,那種因為咳嗽不小心滲出尿液的恐懼,令他微微感到暈眩。
不得不承認,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祐辰篤定會站起來把車移走……
十點十五。
「你可以走了。」
一個值班女警走過來,解開祐辰掛在藍色塑膠椅后鐵杆上的手銬。
「……」祐辰冷笑,活動一下有些癢痛的手腕,裝作若無其事。
「我們調查清楚了,你可以走了。」女警面無表情。
「調查個屁?」祐辰看著手腕上的紅色銬痕。
女警沒有理會,但也沒有繼續為難的意思,拿著手銬轉身回到櫃檯崗位。
祐辰摸著手,用非常緩慢的速度巍峨站了起來。
完全站直的那一刻,他感覺到下腹至少裝了十公斤的尿液,膀胱跟鉛球一樣沉重,他得非常用力才能裝出神色自若的表情,但他仍舊無法掩飾滿身的冷汗。
他倒抽了一口氣。
要去走廊盡頭的廁所解放嗎?那樣算是贏還是輸?
就這麼走出派出所的話,他完全沒有把握走到下一個有廁所的地方……
忍住咳嗽的衝動,膀胱瞬間又緊繃了起來。
看了看派出所的門口,又回頭看了看那些作弄他的低階警察們。
「小陳,搞那麼久報告到底寫完了沒啊!」
「那個巡邏車有沒有弄錯啊,怎麼可能我還要出去?」
「喂喂喂茶葉到了沒,舉個手,要拆普爾還是烏龍?」
「等一下輪到誰出去?順便幫我買個滷味!」
「過來一下過來一下,你們看一下這個網站,哈哈!」
「派出所里的每一個警察都沒把視線往祐辰身上射來,各自做著手邊的雜事,打哈哈卻一個又一個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十之八九,祐辰不是受到這種屈辱對待的第一個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人,訓練有素的體制暴力。
忘了在哪一本書看過:「如果放著權力不用,等於沒有權力。」警察這職業或許是這句話最好的負面註解。什麼正義的化身,祐辰根本感受不到。
「如果可以變成隱形人……」祐辰喃喃。
如果真的可以隱形,他絕對要將這群警察揍到半死。
能隱形嗎?
不能。
步履蹣跚離開時,祐辰在派出所門口的傘桶,吐了一口充滿癌細胞的濃痰。
人類跟忍耐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
在不曉得什麼時候可以上廁所前,人類可以硬生生繼續憋尿下去,可一旦發現了廁所,強大的尿意就會瞬間崩壞忍耐的意志,變得無法再多撐一秒。
用奇怪的姿勢快跑到警車後面的電線杆,祐辰顫抖的手指有些慌亂地拉開拉鏈,不顧路人的眼光就這麼解放在警車的輪胎上。
像狗一樣
也許這就是那些警察看他的模樣……
4
抽著煙,吹著失去溫度的晚風,眼角的水分漸漸幹了。
膀胱空空如也,祐辰的腳步卻依舊沉重。左手緊緊抓著皮帶下方,下腹有些隱隱抽痛,大概是憋尿過久的後遺症。
路燈灰白色的薄光,將地上的影子越拖越長。
走向便利商店的途中經過一處電話亭,祐辰腳步不停,只是頭垂得更低了。
家裡的老婆女兒想必正擔心他的行蹤。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心裡越是愧疚,祐辰下意識就越不想回家面對。
也許這是一個重疾病病人放逐自己的小小權利吧?
忍不住又乾咳了起來。
或許是晚風漸寒,這一次祐辰足足咳了快一分鐘才勉強止住。
「該怎麼跟你說,我只剩下三個月好活呢?」祐辰茫茫然低著頭。
方琳才國小二年級,還有好多好多的三個月在未來等著她。
突然想到,方琳這幾個月來總是纏著自己說要養小狗,她又撒嬌又哭鬧,說不管是要養多小隻的狗都可以,總之她就是想要有一隻完全屬於自己的小狗,然後一定要叫做達文西,不是那個畫家達文西,而是她最喜歡的那隻忍者神龜達文西。
他說不行,當然不行,公寓好小,狗狗都沒有足夠的活動空間當然會不快樂,而且萬一小狗很愛亂叫被鄰居抗議的話又得煩惱把小狗送走的問題,屆時方琳你還得再哭鬧一次。
「養狗狗啊……一條叫達文西的狗狗?」祐辰看著地上的影子。
咳。
三個月後,家裡一定會空出很多的空間,也許真的可以養一隻狗狗了吧。
老婆一個人帶著方琳……再加上一隻狗狗生活的畫面,光是想象就讓祐辰瞬間酸了鼻腔。
人生就是一連串責任的加總
不過才一個半月前,一個做保險的國中同學來找他,看能做什麼生意。
大家都出社會這麼久了,碰上賣保險的老同學也省下了很多大家心知肚明不必要的寒暄,直接進入你賣我買的主題。當時老同學推銷的是合併醫療險與癌症險的壽險,除了機車強制責任險外什麼都沒保的祐辰很心動,但兩萬八的月薪扣掉房貸跟一些日常生活必要的支出后,只剩下三千五百塊可以用。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祐辰暗暗想換台本田的雅閣很久了,試試2.0的大馬力,聞一聞新車獨有的方向盤橡皮味。每天上班都會偷偷打開本田的汽車型錄,將雅閣新車資料反覆翻閱,車長、軸距、馬力、扭力、油耗乃至所有配備細項都看到倒背如流。白色的好……紅色的也很搶眼。
如果將勉強可稱餘裕的三千五拿去買保險,新車就想都別想了。
一時無法做決定,祐辰皺著眉頭說:「我考慮考慮。」
「還考慮什麼?祐辰,說真的,保險不是你一個人喜不喜歡買的問題,它是一份責任,一份承擔,也是照顧家人的一種安排。」
「……主要是預算問題。」
「當然是預算問題,只是看你怎麼安排你的預算。」
「我每個月可以拿來買保險的錢不多,我老婆平常又沒在上班。」
「老同學,你可以不買新鞋子,可以不穿新衣服,每個月少看兩場電影,少上一次餐廳,因為那些都是可有可無的奢侈開銷,但保險不一樣。保險的精神一部分在於你對自己發生病痛的風險評估,更多的意義在於,就因為你對於你的家庭很重要,是主要的經濟來源,所以你要更慎重幫你的家人評估失去你的風險,如果你生重病,除了收入短缺外,家人還要照顧你,醫療方面也需要一筆……」
雖然自己打心底也認同保險的重要,但祐辰實在很討厭保險業務員將「罪惡感」偷渡在「責任感」里推銷,暗示如果他不買保險就等同於對家人沒有責任感的話術。
最後多說了二十幾次考慮考慮,只留下了一疊保險的資料跟一張名片。
若當時不要被想換新車的慾望給鬼遮眼,毅然決然買了那份醫療保單,現在就可以自私地專註在為自己傷心難過的份上,而不是為失去經濟支柱的家庭感到憂心,與虧欠。
記得有天晚上,他發現方琳在書桌前一個人掉眼淚。
「把拔,一百以上的減法好難喔。」方琳紅著眼:「我可不可以不要學?」
「沒關係,不要著急。」祐辰是這麼說的:「把拔保證,一個月後你就覺得很簡單了。」還摸摸方琳的頭,叫她先去睡明天再算。
減法之後,就是乘法了吧。
一個月後,篤定來不及聽到方琳將乘法真正學會了……
一個空啤酒罐大剌剌躺在人行道正中央。
但祐辰絲毫沒有踢它的動力。
5
走回那間便利商店時,車已經不在了,只剩下地上兩行白色的粉筆字。
車牌號碼……干他媽還有一串拖弔場的電話。
「……」祐辰將抽到一半的煙直接扔在粉筆字上。
那些警察竟然沒跟他說車子已經被吊走?好一個干你娘賽恁老師。
肚子餓了。
其實兩個半小時前被架進派出所時就餓了,卻一點也沒有想吃東西的慾望。說不定這不是心情欠佳的問題,而是盤根錯節在肺里的癌細胞在作怪……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就很不爽。摸著口袋裡的零錢,祐辰走進店裡買了兩個熱騰騰的大肉包。
才咬了一口,不知怎地眼淚就掉了下來。
回家吧。
方琳的聯絡簿還沒簽呢……
招手坐上了計程車,在後座默默地將肉包給吃完,十分鐘后就來到拖弔場。
冷冷清清,看來只有他一個人打算在這個時間拿車。
還沒將證件掏出來,坐在櫃檯後面守夜的小姐板著臉搖搖手。
「我們只營業到十點,明天早上八點后才能取車。」
「只營業到十點?」
守夜的小姐指了指貼在玻璃上的白紙紅字,言簡意賅:「十點。」
「十點以後就不能取車了?咳!」簡直難以置信。
也不是第一次來拖弔場領車了,祐辰還以為這裡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
「本來是八點,我們已經延到十點了。」守夜小姐翻白眼。
櫃檯後方的電視開著,正重播著衛視中文台的日劇《東京愛情故事》。
「沒車我要怎麼回家?咳!咳咳咳!」祐辰強忍著怒氣,不住地咳嗽。
「你剛剛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啊。」守夜小姐一臉干我屁事。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那些警察將他無端端扣到十點以後,就是為了讓他不能趕在十點前取車?
掛在電視后的鐘顯示現在是十一點零三分。
「我看是不能通融。」祐辰殺氣騰騰地瞪著她。
這句話是「請問能通融嗎?」的三次方突變,除了「把這句話說出來」之外沒有其他功能。
「規定就是規定,要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我要怎麼辦?」守夜小姐一邊不耐煩地說,一邊忍不住分神去看電視上的東京愛情故事。
「這時正演到永尾完治在家鄉的國小教室走廊柱子上,看見自己過去刻下的名字旁邊,出現赤名莉香剛剛留下的名字……小田和正經典悠揚的配樂,便在永尾完治睜大雙眼後天衣無縫地響起。
祐辰出現在劇情最高潮時,可以說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守夜小姐原本可以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沉浸在感人的劇情里,卻被一個語氣不善的男人打斷看日劇的情緒而且一直一直問個不停。更讓人生氣的是,這男人一點哀求的語氣都沒有,還一副咄咄逼人的嘴臉……
那就是完全沒得商量!
「咳!我的皮包放在車上,我要去車上拿。「祐辰敲敲桌面,沉聲道。
「明天早上八點。「守夜小姐語氣如冰。
「我的錢都在皮包里。「用意志力煞住了咳,祐辰的臉色更紅了。
「規定就是規定,明天早上八點。」
永尾完治在家鄉跑來跑去,到處尋找赤名莉香的蹤跡。音樂越來越高亢,看樣子隨時都會進入下一個高潮……這個沒禮貌的男人怎麼還不快走啊?守夜小姐心中一定這麼抱怨著。
「我只是去拿一下。」
「就跟你說早上八點啊,這又不是我規定的。」
「車子是我的,咳咳咳……我進去拿個東西有什麼不行?」
「我怎麼知道你的車是不是真的被吊,你進去隨便隨便破壞別人的車我怎麼辦?」
「你立刻查一下資料不就知道了?」
「我現在的工作沒有這一項。」
祐辰深深吸了一口氣。
守夜小姐的眼睛完全黏在東京愛情故事上面了。
永尾完治在學校足球場上神情落寞地踢著足球,踢著,踢著……驀然回首,赤名莉香陽光燦爛般地笑著,大喊著:「完治!」悠揚的音樂再度響起。
「很好。」
祐辰忍住用手拍打櫃檯玻璃的衝動,僵硬地轉身離去。
不能回家。
皮包放在該死的車上,口袋裡的錢只正好夠付計程車到這裡。現在唯一能讓他回家的方法,就只剩下打電話回家叫老婆搭計程車過來接他,或者是搭計程車到家樓下再按電鈴叫老婆下來幫忙付錢。
「干……干……」祐辰的五官扭曲,以上兩種方法都是輸家的行為模式。
他今天已經無法再忍受任何的不順利了!
一個月……只剩下一個月……區區的一個月……
走著走著,泄恨似結結實實踏著每一步。
6
為什麼這些倒霉衰事全在今天晚上爭先恐後攻擊他呢?
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家裡跟老婆女兒相擁而泣,而不是在這裡獨自吹冷風。
祐辰其實並沒有走遠,只是繞著拖弔場轉了一個好大的彎,等他回過神是,祐辰發現自己一手一腳懸在半空……正在爬牆。
比想象來得簡單,祐辰從圍牆的另一邊翻進了圍牆的這一邊。
要做什麼?翻進拖弔場想做什麼?能做什麼?
他看著飄在圍牆上的半弦月。
這個半弦月還是個上倒彎,好像是個哭哭的扁嘴。
「都爬進來了……難道要再爬出去嗎?」祐辰咬著牙。
他彎腰駝背,左顧右盼,快速地在燈光昏暗的拖弔場內走來走去,只花了一分鐘不到的時間就發現了他的老裕隆吉利青鳥。大概是帶著得意的微笑,祐辰毫不猶豫拿出口袋裡的鑰匙。
也許他晚一分鐘才找到他的車,後續發展將完全不一樣。
咳,祐辰難以忍耐地咳了一大口。
「你在那裡幹嘛!」
手電筒的強光打在祐辰的臉上,閃得他將眼睛打開一條縫都沒辦法。
大聲叫喊的正是拖弔場內的管理員。
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險的地方,拖弔場可沒有沿街巡邏的警察,卻有一台又一台沒有車主看管的車子,偶爾會有大膽的竊賊翻牆入內,看看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放在車子里。只要劃破玻璃,就可以輕鬆將車主來不及收好的皮包或零鈔給摸走。
而這個剛吃完宵夜的夜間管理員,想必就是用如此的懷疑,打量著正要打開車門的祐辰。沒有錯,這是個小賊!
「我不是……我是在……咳!咳!」祐辰全身僵硬,連聲音都瞬間凝結。
我在幹嘛?
我不是要打開自己的車門然後硬是把車給開出去嗎?
雖然取車的時間不對、雖然進來的方式不對——但貨真價實這是我的車啊!
「不要動!」管理員大叫,越走越近:「我叫你不要動!」
祐辰的眼睛幾乎被手電筒的強光給刺得睜不開。
強光越來越近,管理員的手似乎揮舞著棒子之類的物事。
居然被當成小偷了嗎?
會挨棒子嗎?
又要回到那一間派出所了嗎?
這手電筒一直照我的眼睛是怎樣?
這是我自己的車啊我買了七年的車啊墨藍色的裕隆吉利青鳥我都有做定期保養啊甚至前五萬公里我都回原廠做保養啊雖然後保險桿有一道撞痕還有右邊的副駕駛座有一點凹下去但實在不明顯基本上還算是車況良好吧過去七年我都用它上下班周末還會載老婆女兒到大賣場去逛一逛有時候心情好也會幫它打個蠟雖然這件事已經很久沒做了是啊最近兩年顧車的心態是比較鬆懈了但它的的確確被我寵過好一陣子也是我的寶貝最近我想賣掉它去買白色的本田雅閣但在我那麼做之前它就是我的車子毫無疑問絕對是我的車子等一下我就要把它開回家立刻馬上!馬上!馬上!
馬上!
一股不曉得是憤怒還是過度害怕的情緒,騷動了祐辰僵硬地身體。
鑰匙插進了車門,旋轉,車門打開。
「你幹什麼!」管理員大叫,直接沖了過來。
「我干你娘!」祐辰將自己摔進車裡,用力將門關上,發動引擎。
在管理員沖向車子之際,祐辰快速倒車,接著以自己從來沒有過的駕車方式在原地打了一個誇張漂亮的半圓,還在地上擦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刺耳摩擦聲。
老裕隆驟停。祐辰打到D檔用力踩住油門!
沖!老裕隆堪堪閃過了目瞪口呆的管理員,往大門口一路加速。
一連串的騷動也傳到了遠處的門口櫃檯,原本死氣沉沉的櫃檯小姐衝到關卡旁,連哨子也忘了吹,就這麼眼睜睜看著突然暴走的老裕隆往關卡這裡衝過來。
「我要回家!」祐辰大叫,全身每一處都麻了起來。
「!」櫃檯小姐嚇得花容失色。
並沒有如同動作電影里一拍再拍的畫面那樣,暴沖的汽車沖斷了關卡的護桿。不知道是害怕護桿斷掉那種激烈的畫面還是避免後續繁瑣的修復賠償追索問題,驚嚇不已的櫃檯小姐竟是自己按下開關,讓橫擋在大門口的護桿快往上升起。
不斷加速的老裕隆千鈞一髮躲開往上升的護桿,就這麼衝出了拖弔場。
「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祐辰哈哈大笑,臉上卻沒有大笑的表情,雙手緊握著方向盤,全身衣服早已被冷汗濕透:「我要回家!咳!回家!聽清楚了——我要開自己的車回家!」
7
墨藍色的裕隆青鳥在拖吊前的馬路上暴沖著。
連闖了四個紅燈后,不斷暴漲的腎上腺素已經完全主宰了祐辰。
加速吧?
再加速吧?
一種「繼續加速看看會發生什麼事」的罪惡感逆向衝擊著握緊方向盤的手。
自己一定是中邪了……
超過一台又一台龜速行駛的車子,全身發燙。
對時間的感覺變得很遲鈍,對空間的理解力變得異常敏銳,這也是癌症末期的副作用之一嗎?迴光返照?也許這一刻最接近祐辰的夢想:當一個超越舒馬克的職業賽車手,只是場景從專業的賽車道換成平凡的城市街弄。
嗚~~~~~~
該說是期待已久、或說是意料之中嗎?警車的鳴笛聲終於出現了。
祐辰從後照鏡看見兩台警車,一左一右。
前來追緝自己的是剛剛那間派出所的警察嗎?
這次被逮回去后,顯然就不會是喝水憋尿那麼簡單的羞辱了。
電影里常見的將電話薄放在胸口然後再用鐵鎚重敲的橋段,馬上就要發生在自己身上了吧?還是連續二十四小時不讓睡覺的疲倦折磨?還是用拆下來的電燈泡電擊自己的腳底板?原來對一個生命只剩下一個月的倒霉鬼來說,還要承受的厄運還沒有到極限。
不過,在那之前……
「你們抓得到我嗎?哈哈!」
祐辰從車窗伸出手,往後比了根堅硬的中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來追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這個充滿挑釁的國際手勢惹毛了警察。三台車在台北街頭亂七八糟地追逐起來,路上的行人都被這三台橫衝直撞的車子給嚇到,紛紛狼狽躲避,還有車子為了閃開相互擦撞、或直接撞上了電線杆。
整個城市忽然盛開了喇叭聲,與尖叫怒罵。
「搞什麼啊!給我停下來!」
「干我的後照鏡!別跑!」
「靠!剛剛那是傳說中的警匪追逐嗎?」
「王八蛋哪有人這樣開車的啊?」
「干你娘打電話報警!……咦?後面不就是警車嗎?」
「哇哇哇哇哇我的車差點就被A到了啦!」
不習慣耍狠的人,一耍起狠來還是得心應手。
沒有發狂過的人,一發狂起來就好像練習了一千次那麼熟練。
不可能有時間思考,肯定是出於初次犯罪的直覺,祐辰並沒有盲目往市郊的大馬路上亂沖,因為他那台爛車在堂堂大路上一下子就會被馬力強大的警車給追上制伏,所以他一直在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街道上鑽來鑽去。
三台車在市中心的死命追逐造成了好幾次驚險的混亂,幸好現在已經不是交通繁忙的尖峰時刻,但車速太快又都亂開一通,還是險象環生。
一台賣玉米的攤販推車被警車撞翻。
一整排停在路邊的機車如骨牌倒下。
一個機車騎士被嚇到滑進地下道。
無數台汽車為了閃避這場瘋狂追逐只得無奈地撞上了安全島。
如果雷達可以悉數捕捉這城市中的騷動,祐辰就像一個發出紅光的亮點,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紅點越來越大,嗶嗶聲越來越刺耳。
「……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祐辰不斷重複同一句話。
不曉得連續闖了第幾個紅燈了,千鈞一髮,祐辰急閃過了一對正在過馬路的母女。只是朝那對花容失色的母女那麼一瞥,他的思緒就脫離了眼前的現實……
老婆今晚煮了什麼菜色等他?
其實根本不用猜,老婆就只會煮那幾樣菜。不是炒絲瓜就是炒高麗菜,要不就是苦瓜炒鹹蛋,這樣就可以一併解決蛋的問題。肉的話,大概是昨天晚上那盤沒吃完的東坡肉再拿出來熱一熱吧,今天晚上一定要把它吃完不然下一餐再吃就太膩了。記得冰箱里還有一條魚……是什麼魚呢?祐辰總是說不出魚的名字,不過今晚餐桌上會有那條魚嗎?糖醋魚是他最喜歡的一道菜,吃不完加熱還是鹹鹹甜甜的很好吃,但十之八九那有點懶惰的老婆會將魚加點味噌煮成魚湯,切點碎豆腐跟蔥花加進去,這樣也是一併解決魚跟湯的問題,有魚又有湯……
「對不起。」祐辰茫茫然對著空氣道歉。
其實自己也搞不懂,今晚為什麼會弄成這個樣子。
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房貸上班族,背個小家庭,扛點小責任,不大會煮菜的老婆每天跟他吵架,也每天睡前準時和好。錢賺的不多,但總是份穩定的工作,每天上班都遇到讓人心煩意亂的塞車,每次下班又要趕著去接女兒放學……除了今天。
也許跟一般人一樣倒霉,或者比一般人還要倒霉一點點,肺癌末期。剩下短短一到三個月的時光,雖然很悲哀,但理應非常溫馨美好的度過才能扳回一城。是啊,應該跟同事借台家庭錄影機,將自己未來想跟方琳說的悄悄話錄下,陪她慢慢成長。還想買一張卡片寫一些感性的話給老婆,畢竟自己用嘴巴說的話……一句肉麻的台詞也說不出口。
油門輕了。
握方向盤的雙手也鬆了。
完全暴走了的一切,徹底失控了。
只要冷靜十秒想一想,就知道自己的失控很不值得。只剩下三個月的生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除非奇迹發生,否則再怎麼不能接受,遲早都要面對這個噩耗。
「罷了,停車吧。」祐辰獃獃看著前方。
任性夠了,反抗也夠了,就讓這些警察阻止我的胡鬧與瘋狂吧,想怎麼虐待羞辱我都是我自己該死,要我喝下自己的尿也沒問題。得到我應該得到的懲罰后,我只想回家將桌上的菜吃得一乾二淨,然後洗一個澡,在沙發上靜靜的睡上一覺。
正當祐辰想靠邊停車的時候,後車廂上的玻璃突然爆碎。
祐辰大吃一驚,猛然往後一看。
後面靠右逼近的那台警車裡,一個警察從副駕駛座探出半張臉,兩雙手……跟一把手槍,接著又是重重轟的一聲!
某個快速飛行的金屬物質與車子不曉得哪一處狠狠撞在一起,感覺像是車子的內臟被硬是射入了某個尖銳的重物,機械零件發出唧唧唧唧的悲鳴。
警察開槍了?
為什麼可以這樣開槍?
……需要開槍嗎?!
「不是應該先用擴音器警告我嗎咳咳?」祐辰六神無主喃喃自語,右腳只好更死命地踏著油門:「我什麼也沒有做,我只是一個快死的普通人啊!」
立刻,馬上,一瞬間,後座右方的玻璃也碎了。
「嘿……」祐辰劇烈呼吸,右腳像是灌了鉛重重踩著油門。
不行!
停車,無論如何我都要停車,然後雙手放在頭後面……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祐辰竭力抗拒身體的本能,試著鬆開緊踏油門的右腳。
轟地車子又挨了一槍,祐辰的腳又僵硬了一下。
忽然,一台橫向行駛的計程車從右邊的視覺死角憑空出現,祐辰趕緊將方向盤飛快往左打了一個圈,半個身子都被強大的離心力給壓貼在內側車門。
「!」
祐辰的車驚險避開計程車之際,那台計程車卻被祐辰的危險駕駛逼得打滑失控,撞上了路邊的電線杆,衝力之大令整台車幾乎完全垂直豎了起來。
後面緊跟著祐辰的兩輛警車為了閃開前方的異變,緊急剎車兼快速回左卻因車速太快全都失控相撞,
一台警車在半空中翻了半圈,整個車側狠狠壓在另一台警車身上,在一起用「合體滑壘」的姿態撞上裝在人行道上的變電箱。
祐辰的車徹底失控,直接衝進路邊一間海產店。
門口的大魚缸碎開,水流了滿地,龍蝦,石斑魚,螃蟹,飛刀魚等等散落一地,各自掙扎。店裡圓桌全翻了,裂了,碎了,湯湯水水炒麵碗盤玻璃啤酒瓶亂七八糟,幾個飽受驚嚇的黑衣客人縮站在牆角,看著比他們更倒霉一萬倍的客人躺在微微冒煙的車輪下。
車總算是停了。
說好的安全氣囊根本沒有爆開。祐辰整張臉黏在方向盤上,令車子發出尖銳長鳴的喇叭聲……這可能是這台車唯一完好的功能。
四周都是人群的倉皇尖叫聲,呼來喚去,在喇叭聲的擠壓下更顯慌亂。
祐辰的意識非常清晰
雖然完全沒有痛覺,但他猜想肋骨差不多全斷了,大概將肺葉刺穿,血水整個漲滿出來了吧?他有點好奇癌末的肺臟是不是黑的像燒焦的鍋底,流出的血是不是濃濃的黑色?
但他沒有將力氣用在低頭檢視自己的傷勢上。
千真萬確,在剛剛那一個大迴圈衝進海產店的瞬間,祐辰看見了在對面不知道在賣什麼的店門口,有一台投幣式的公用電話。沒看到有人在用。
祐辰慢慢坐了起來,打開扭曲變形的車門,低著頭走出一片狼藉的海產店。
外面擠滿探頭探腦的好奇人群,為這一切深感抱歉的祐辰好不容易才擠著擠著擠到了對街,果然剛剛那一瞥沒看錯,這裡有一台公用電話,無人使用。街上擠了這麼多人,都還沒有人想到用公用電話打去報警,大概是想說別人應該早就做了吧?
祐辰翻了翻口袋,幸運地還有兩塊錢銅板。
他拿起話筒,小心翼翼將硬幣投了進去,按下再熟悉不過的一串號碼組合。
電話一下子就通了。可以想見家裡人有多焦急他的任性放逐。
「對不起」
祐辰對著話筒,萬分珍惜的說了兩塊錢的長度。
街道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
救護車來了,更多的警車也來了,擔架在店裡進進出出。
記者與攝影機也出現了,幾個事不關己的民眾爭先恐後受訪。
終於。祐辰手中的話筒里只剩下單調的嘟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