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心碎的九九乘法表
1
2006
又出現了。
一張畫滿了斷手斷腳的隨堂測驗紙,用一圈衛生紙壓在她的桌上。
粘呼呼的,那團衛生紙沾滿了精液。
據說人類是很容易習慣逆境的一種動物,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再怎樣也無法習慣的爛事。比如現在。
氣味很腥。
方琳閉住呼吸,用原子筆筆蓋挑起那坨衛生紙,將那團髒東西慢慢滾到隨堂測驗紙的中心,然後謹慎恐懼的將隨堂測驗紙往內折,折,折,直到測驗紙完全包住那坨精液為止。
深呼吸,像是下定了決心從位置上站起來,方琳往教室後面走去。
這一段四公尺不到的路,走起來像是有四公里。
坐在最後面的高大男孩,摳著下巴上肥厚的大黑痣,不懷好意地打量著方琳。他的名字叫甘澤,從來沒有人教他如何欺負同學,他一個人就能做得很好。
「……」方琳低著頭,將那一坨卑劣的惡作劇結晶丟進不可回收那桶。
「嗨嗨嗨!殺人犯!」坐在垃圾桶旁邊的甘澤咧嘴訕笑:「臉那麼臭,是不是月經來了啊?用哪一牌的衛生棉啊?」作勢要掀方琳的裙子。
方琳低頭快速閃過甘澤的咸豬手,轉身快速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坐下,四周的同學忽然大聲爆笑起來……方琳知道自己還是被整了。
她的屁股壓到一團不明的物事,摸一摸,竟然是一團黏答答的白濃液體,還有「剛剛」將液體包住的薄薄衛生紙。現在當然是整個爆漿開來,黏在方琳的裙子上。
一股腥臭的蛋白質氣味衝進方琳的鼻腔,既熟悉又噁心!
趁著方琳走到教室後面丟垃圾時,有人迅雷不及掩耳將新鮮熱辣的精液放在她的位子上。說實話這也不是方琳第一次中這種陷阱了,只是她匆匆回到座位,十次中總有一次忘了再看座位一眼。
是誰弄得?
所有正在捧腹大笑的每一個男生都有可能。或者,大家都輪著干過這種勾當。
除了……
「喏。」
坐在方琳前面的男生,從抽屜里拿出用到一半的攜帶型面紙包。
他沒有轉頭。
不知是否不想接觸方琳的眼神,那男孩只是將右手掠過自己的肩膀,將面紙輕輕放在她的桌上。這個輕微的「多管閑事」舉動已經是這個班裡所能容忍自己的極限。
她沒有道謝。
她一開口就會哭,只能默默的接受前座同學的好意。
抽出兩張衛生紙,方琳將手伸到裙底慢慢擦拭粘在上頭的穢物。眾目睽睽下裙子沾到同學惡作劇弄出來的精液,這恐怕是一個女孩出糗經驗里的最大值。
但方琳沒有哭。至少眼淚沒有掉下來。
她默默地在心中念著……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一三,三二六,三三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三七二十一……恩……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四一四,四二八,四三十二……
一如往常,默誦九九乘法錶慢慢撫慰了方琳痛苦的心。
四周圍的大笑聲沒有停止。
大多數的人都是發自內心地覺得好笑,從他們笑到擠出眼淚的誇張表情就知道絕對是這麼回事。即便是最能感同身受的其他女生,也只是自顧做自己的事,聊天打屁,一起研究少女服飾雜誌,比較彼此新刺得耳洞,就是沒有人開口聲援方琳。
沒有人,會站在殺人犯的女兒這一方。
……五五二十五,五六三十,五七三十五,五八四十,五九四十五……
如果當初國中有稍微用功點,方琳就不會考進這間爛學校了。
這間學校的學生素質是出了名的王八蛋,打架第一,升學率最末,在路上別間學校的學生遠遠看見這裡的學生就會下意識的避開視線,免得惹上麻煩。
一體兩面,凡事都有兩種觀點,對黑道來說這裡可是第一流的明星學校。
很多新興堂口都在這裡招兵買馬,培養賣K粉的下線,招攬賭博網站的學生簽注,收買用來頂替罪嫌的未成年小笨蛋,招募想升級當傳播妹的援交女等等,明著來暗著來,校園裡也分了好多生意跟派系。
校方怎麼會不知情,只是許多不想惹事的老師都視而不見。
這種環境,對方琳來說真是惡劣透了。
「李方琳!幹嘛那麼快擦掉!我們好不容易才打出來的耶!」
「哈哈哈哈哈要不要猜猜看是誰打的啊?哈哈哈哈」
七三二十一,七四二十八,七五三十五,七六四十二,七七四十九,七八五十六,七九六十三。八一八,八二十六,八三二十四……
身處窘境的方琳,一邊默念著九九乘法表,一邊一聲不吭紅著眼將裙子底擦乾,最後用剩下的兩張衛生紙將那些臟掉的衛生紙給包起來,暫時放在自己的抽屜里。也只能這樣。
「笑什麼笑?一大早有沒有自覺啊!」
一個帶著金絲邊眼睛的男老師走進教室,對著滿堂大笑開罵。
劈頭就罵的男人是這個爛班的班導師,已經帶這個班一年半了,表面上看起來是非常溫和的人,罵起人來卻是整間學校最有名的火爆脾氣。
說過了這間學校素質之低享譽黑道,栽培了很多未來混黑社會的主人翁,但就算是最頑皮的學生碰上了這個渾身殺氣的班導師,也沒膽量與他四目相接。
所有同學快速噤聲,卻不由自主的將視線都集中在滿臉通紅的方琳上。
方琳低著頭,看著桌上的英文參考書。她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李方琳!你又搞什麼了你!」模樣斯文的班導師竟對著苦主方琳破口大罵:「早自習的秩序都被你一個人破壞了!站起來!」
方琳慢慢站起來。
這一站,後面的同學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李方琳!」班導師將教室日誌用力摔在講桌上:「你又鬧!」
「……」方琳低著頭。
沒有辯解。因為辯解沒用。
要是據理力爭有用……有一點點的有用,上個學期就可以擺脫現在的處境了。
「為什麼不抬頭看我!有沒有家教啊!」班導師氣沖沖走過來。
「……」方琳沒有道歉,但還是生硬的將臉抬起來。
班導師近距離瞪著她,那剛起床的悶臭口氣直接噴在她的臉上:「李方琳,不要以為殺人犯的女兒就很囂張啊,學校不是讓你逞兇鬥狠的地方,你想耍流氓就回你家去,在我的地盤就要有一個學生的樣子!沒家教!」
坐在方琳前面的男生面無表情的溫書,心中非常不屑……
哪有囂張?
什麼時候逞兇鬥狠了?
根本就不合邏輯,更完全不該是一個老師教訓學生的話,說穿了只是在瞎扯亂罵人,全班都看得出來……但前座的男孩的臉上,連一點點不認同都不敢表露出來。
在這個班上,「對正義視而不見」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2
若說這個班級是世界上最邪惡一面的縮影。
那麼,方琳就是忍耐邪惡的王。
午餐時間是教室最熱鬧的時刻。
男生狼吞虎咽一番就衝出去操場打籃球,生怕少流了一滴汗。
女生三五成群,將桌子拼在一起吃飯,有人一邊聊著蔡依林與周杰倫兩人最新的專輯到底誰比較好聽,有人七嘴八舌討論化妝的技巧,更多人談論網路上的明星八卦。
熱鬧吵雜的教室里,就屬方琳的角落最安靜。
沒有人想,也沒有人敢來拼桌,方琳獨自吃著從家裡帶來的便當。
那是今天一早自己用隔夜飯匆匆做的,經過早上四節課飯菜早已冷掉,只剩下一點模稜兩可的溫度。
通常沒有訂便當的人,就是從家裡帶飯盒到學校去。在第三節課時,值日生會統一將這些飯盒一起拿到中走廊旁的蒸飯室,十二點整再統一搬回教室。
關於蒸便當方琳也試過兩三次,但結果不是飯盒神秘消失,就是打開來發現裡面都摻滿了沙子與橡皮擦屑。有一次打開便當蓋還看見裡面被吐了一口濃痰……誰吐得?每一個在這間教室的人都有可能。
一口一口,冷掉的飯菜滋味在齒間慢慢咀嚼著。
每天到了這個時候,孤獨的方琳就會回想這幾年的遭遇。
當方琳國小二年級下學期時,一場「嚴重的車禍」奪走了很多人的命,也帶走了她的爸爸……這是方琳自己的說法。獨一無二的講法。
官方的版本則是:
一名叫李祐辰的中年上班族,因錯過拖弔場的取車時間失去理智,翻牆入內開走自小客車后在市區橫衝直撞,不僅拒絕警方緝捕,更因危險駕駛造成二十多起大小交通事故。
最後在警方英勇的逮捕行動下,於十一點三十一分,車速過快的李祐辰逞凶衝撞路旁海產餐廳,造成八名正在用餐的客人當場死亡,十三人輕重傷,而後又有四名客人在送醫過程中斷氣。兩名員警在追擊的過程中翻車傷重不治,一名員警截肢後轉服內勤。一台老舊計程車翻覆撞上電線杆,司機重傷后成為植物人至今沒有恢復意識,幸好當時沒有乘客在計程車上……
這是台灣交通史上最嚴重的連環車禍,也是治安史上最令人髮指的公共危險罪行——簡直可以用「邪惡」來形容此一暴行,令多人死傷慘重,更造成多個家庭支離破碎。
至於兇嫌李祐辰為什麼會因為一點點芝麻小事,就大暴走危險駕駛呢?據警方資料,兇嫌下午曾請假兩個小時到醫院耳鼻喉科看診,在醫生告知輕微感冒后便沒有到學校接女兒。依照路口監視器的畫面顯示,李祐辰在醫院旁的路邊停車格待了約兩個小時才走……
兇嫌在那兩個小時里,窩在那小小的老舊房車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無解。
毫無意外,這起重大的衝車殺人事件佔據了所有報紙,與當期雜誌的頭版頭條。
動機是破案之母。
然而對李祐辰犯罪的動機眾說紛紜,有人說李祐辰原本就有精神上的問題,有人說當時李祐辰駕駛的汽車恐怕正處於嚴重失控無法剎車的狀態。但更多怪力亂神的八卦雜誌則訪問了幾個掌管宮廟的法師與壇主,那些被冠以大師的靈異人士都言之磬磬,李祐辰應該是遭鬼魅俯身才會導致行為錯亂——這個說法最多人相信。因為那是最有戲劇張力的不解釋。
對那一天晚上發生了什麼,年紀尚小的方琳記得很清楚。
剛出車禍的爸爸打了一通電話回家。
「對不起」
「把拔?」
「方琳,把拔對不起」
「把拔你跑去哪裡,怎麼都不回家?」
「把拔很想你,很想回去吃晚飯。」
「那你快點回來啊……媽媽在生你的氣。」
「你功課寫好了嗎?」
「還剩一點點。」
「好乖。」
「把拔你快點回來啦,老師叫我們背一遍九九乘法表給爸爸媽媽聽,背好了你們還要在聯絡薄上簽名證明我有背,不然明天我去學校會被老師罵……」
「那你背給把拔聽。」
「我要背了哦!」
「嗯,二一二。」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一三,三二六,三三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三七二十一……把拔,好好笑哦,這個三七二十一就是成語的那個不管三七二十一嗎?」
「對啊,然後呢?三八?」
「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四一四,四二八,四三十二……」
方琳一口氣背完了九九乘法表,到最後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
「把拔,你有在聽嗎?」
「有。」
「那我棒不棒?」
「好棒,方琳好棒。」
「那你快點回來嘛,不過媽媽真的很生氣哦,你慘了。」
「方琳,把拔跟你說。」
「恩?」
「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把拔變成什麼樣的人,你都要記住把拔現在說的話」
「……」
「你知道嗎,人的一生中,我們會碰到很多很不開心的事,遇到很多很不好的人,但偶爾也會發生很好的事哦。」
「我聽不懂。」
「一定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的,我們就是為了遇見那些好事才努力活下來的。」
「好。」
「好乖。」
然後電話就斷了。
這些對話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熟悉到每一個字都會背了。
只是方琳跟周遭大人提起這通電話的內容時,那些大人就會一臉難以置信。他們起先是驚訝,然後是狐疑,接下來是一連串越來越尖銳的問題……最後是責備她說謊,罵她壞小孩。
「你爸爸從頭到尾都卡在駕駛座內,怎麼可能出去打電話?」
「你家的通聯記錄根本就沒有這通電話,你扯什麼謊?」
「撒個謊有什麼意義?你爸爸當場就死了!死了!」
只有媽媽什麼也沒說,用力抱著她一起哭到兩個人都沒有眼淚。
漸漸長大以後,方琳每次回想起那通電話還是深信不疑。
她沒有說服過自己那是過度思念父親的胡思亂想,也從不認為自己神經錯亂,更不覺得那是通神秘的惡作劇電話。
爸爸打來的,就是爸爸打來的。千真萬確。
那麼多年了,大家都說爸爸是開車到處撞死人的大壞蛋,只有方琳深信爸爸只是遇到了很不開心的事。她當然不清楚來龍去脈,電話里爸爸一個字也沒提到那些不開心的事,所以那些不開心的事一定也不是那麼重要吧……爸爸只是要她專心等待好事發生,還很有耐心的陪她背誦九九乘法表。
悲劇很可怕,可小孩子不假思索的玩笑往往更殘忍。
事件發生后,學校的同學便一直用「你爸爸是殺人兇手!」照樣造了五千個句子去欺負方琳,方琳生氣的哭了好幾次,也跟同學大吵大打了好幾次架。
學校的老師很保護她,每次都站在方琳這邊,處罰那些用惡毒語言傷害方琳的同學。只是為了方琳好,老師最後還是幫她轉學到別的學區就讀。
「方琳,媽媽幫你改個名字好嗎?」媽媽幫她梳頭髮時會這麼問她。
「不要。」方琳倒是沒有猶豫。
「為什麼不要?」媽媽楞了一下。
「我的名字是把拔取的。」方琳對著鏡子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媽媽笑了,但是也哭了。兩個人又抱在一起。
國小畢業了。國中也畢業了。
漸漸的,周遭的人好像都忘了了這個大慘劇的存在。
即使記得,也不過可能將「殺人兇手」的女兒名字與其背景記得一清二楚,只要媒體不感興趣,就不會有人突然對殺人兇手的家人產生興趣。
這些年方琳平平淡淡的度過。
直到……
高一開學的第一天,教室後面的公布欄被貼了一整面牆的當年新聞影印稿。
3
午間靜息,方琳趴在桌上假睡。
桌面上用立可白塗滿了你能所想像的種種嘲笑。
「殺人狂的女兒,一定也是殺人狂!」
「你爸撞死人,那你有什麼更屌的計劃!?」
「為什麼當年你沒有一起去死啊??!!」
「史上最有潛力——瘋狂女賽車手即將誕生!」
「我好想干你喔!乾死你乾死你乾死你這個殺人兇手的爛種!」
「真人版碰碰車,碰碰碰碰碰!」
「死一死吧你這個殺人犯的女兒!」
「你爸爸把人類當作保齡球瓶撞成全倒啦!」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每一句話都是用驚嘆號結尾,彷彿句子本身還不夠觸目驚心似的。
這些冷嘲熱諷不管看了幾次都無法處之泰然,方琳費了很大的的功夫用刀片刮掉,第二天卻又馬上被塗滿,來來回回好幾次,最後只好任憑這些惡毒字眼如腫瘤般長在桌子上。
報告班導師?
班導師只會暴跳如雷地教訓她:」別人的桌子那麼乾淨,為什麼你的亂七八糟!到底有沒有家教啊!」或:」你沒惹別人,別人怎麼會來惹你?檢舉別人之前,是不是應該先反省自己?回去!」
不管別人怎麼罵,都沒有班導師罵的有殺傷力。每一次每一次,「沒家教」這三個字就像一把尖刀,插在方琳內心的最深處,捅得她心血淋漓。
幾次后,方琳學會了最低限度保護自己的方法,那就是別找班導師幫忙。
不找班導師幫忙,班導師倒是沒放棄過找她麻煩……
禮拜三下午第二堂課到第四堂課都是國文。
國文正好是班導師負責的主科,連續三堂國文課按往例都安排學生寫作。詭異的是,每次作文課命題似乎都是沖著方琳而來。
上上個禮拜的作文題目是「罪與罰」與「姑息的代價」兩者擇一。
上個禮拜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與「如果我沒有爸爸」兩者擇一。
而今天的作文題目則是……
班導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如果我殺了人」,頓了頓,然後在一旁又寫下「如果我的爸爸是殺人兇手」。全班忍俊不禁。
「李方琳!你一定很高分啊!」
甘澤在教室後面翹著二郎腿大叫,馬上又惹得全班哈哈大笑。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
坐在方琳前面的男同學,不以為然地看著這兩個題目,心想:這是哪門子的作文命題啊?這不擺明要給李方琳難看嗎?到底班導師對李方琳有什麼不滿,要這樣一直一直的弄她呢?
前座的男同學沒有轉頭偷看方琳的表情。
他不忍心。
「一樣,兩個題目選一個。」班導師淡淡的說:」如果我殺了人這個題目,主要是想讓各位善用想象力,試著用內化的思考去反省殺人這種劣行。另一個題目我的爸爸是殺人兇手,則是想讓大家討論大義滅親的意義。不要七嘴八舌,專心寫作!三堂課還寫不完的要處罰跑操場!」
大家一陣騷動,顯然還是在討論方琳。還有人噗嗤笑了出來。
方琳的頭低低,長發垂落在桌面,沒有人可以看清楚她的表情。
細細碎碎的耳語,唧唧喳喳的評論,就像近在咫尺的黑色蜂窩。
「安靜!安靜!」班導師用力拍黑板,怒氣勃發:「講什麼話?專心寫自己的,要不然全班一起出去跑操場十圈!」
大家這才安靜下來。
九九乘法表已背過兩輪,半小時過後,方琳的作文簿上還是空白一片。
要寫什麼呢?
「爸爸,你說,我會遇到很多不開心的事,遇到很多很不好的人……但你也說過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的不是嗎?」方琳看著空白一片的格子,茫茫然唇語:」為什麼上了高中之後,我連一件好事都沒發生過呢?
越想越出神,不知不覺一隻手慢慢接近她的背後。
「?」
那隻手迅速拎起桌上的空白作文簿,方琳才猛然回神。
神色冷淡的班導師拿著作文簿,嚴峻地說:」李方琳,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沒有。」方琳低聲說。
心跳得好快
「不是看不起我,那這是怎麼一回事?。」
「……」
「說啊?」
「我還沒有想好。」
「什麼叫還沒有想好?將來考大學作文的時候你也可以這麼大方說你還沒有想好嗎?你是不是不想考上好大學?還是你完全不在乎?」
「……不是。」方琳心跳得好快好快,好像快沒辦法呼吸了。
「不是什麼?你憑什麼不在乎?你那種瞧不起人的態度到底是怎麼來的?」
「……對……不起」方琳呼吸越來越困難,使盡全力才勉強吐出這三個字。
「你跟誰對不起?跟我對不起?你最應該說對不起的人就是你自己!你這樣自暴自棄的態度繼續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子?出去之後別說我教過你!」
「……」
全班的氣氛變得極為肅殺。
所有人知道事不關己。卻同樣被這股強烈的怒意狠狠壓迫。
「很好,你自認很優秀。」班導師淡淡地說。
「……」方琳想說沒有,但完全沒有力氣應答。
「你不用寫作文了,你給我上台。」班導師指著講台的方向。
「?」方琳以為自己聽錯了。
「上台。」班導師的眼神極為冷峻。
「我……」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作文不寫,叫你上台又不要,李方琳,你到底來學校做什麼的?上去!」
萬般無奈,方琳慢慢走上講台。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上台,雙腳已微微發抖。
「不寫,就用說的。」班導師雙手環胸,下巴微揚:「兩個題目選一個,即席演講。講的好我就不處罰你,講不好我就叫你明天朝會到司令台講給全校同學聽。開始。」
方琳傻了。
全班同學也傻了。
方琳全身火燙,腦袋一片空白。
「在等什麼?等鼓掌?」班導師拍起手來:」好,大家鼓掌!」
全班掌聲如雷。
「好啊好啊!我們很想聽啊!」甘澤哈哈大笑,用力鼓掌。
方琳獃獃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這發生在自己身上,惡意如雷的一切。
哭?
如果狠狠地在大家面前痛哭失聲的話,也許會很簡單。
但哭要是有用早就用了。
既然結果都一樣,徹底的被羞辱被糟蹋,方琳早就下定決心絕對絕對不在這些人面前掉一滴眼淚。問題是,她不過是一個才十七歲的高中女孩,此時此刻尚能夠忍住眼淚已是最極限,若真的開口演講這兩個題目肯定淚水失守。
她就這麼站在講台上,站在黑板上那兩行作文題目粉筆字前。
掌聲斷斷續續。
被凝視,被窺看,被可憐,被取笑。
那天她面無表情呆站了三節課。
4
原來不只是失去爸爸那麼簡單。
無法單純的為爸爸的早逝感到悲傷,人生還是有很多其他的東西可以失去。
中午沒有人跟方琳吃飯,下課沒有人陪她一起上洗手間,體育課時沒有人跟她一起坐在大樹下乘涼聊天,每一次化學課分組實驗時她總是一個人默默地站在一旁。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回家。這就是方琳的高中生活。
比起學校,家裡是溫暖的避風港。
卻也是一個方琳無論如何都不想把「風」帶回去的小港口。
回到家,方琳從沒有跟媽媽提起過學校發生的一切。並不是不想媽媽幫她解決問題,也不是不想讓媽媽擔心。而是不想讓媽媽感同身受她所遭遇的痛苦……一想到媽媽替她難過的表情,她就心如刀割。
這種痛苦,一個人默默承受就可以了。
一個小時前才從大賣場下班的媽媽,正在流理台洗高麗菜。
蘿蔔絲切好了,蒜苗也切好了,一顆魚頭在半滾的味曾湯中載浮載沉。
電鍋上飄著蒸蒸熱氣,那是家庭號大包裝饅頭的香味——也是明天飯盒裡的一部分。
「學校最近好嗎?」媽媽從冰箱拿了兩顆蛋出來。
「普通。」方琳坐在餐桌上念書,身後正是忙著煮飯的媽媽。
「都沒有特別的事嗎?」
「……我不喜歡體育課,每次都要跑步很累。」
「媽媽以前也不喜歡體育課,現在想起來還是很討厭。」
「所以是遺傳啰?」
「不過我再怎麼討厭還是會去上啊,你也要多運動……」
母女背對著背,各自做著各自的事,卻很珍惜這樣聊天的時光,只要一個人開口,另一個人就會接著搭腔。
等一會晚餐過後,媽媽又得去附近的檳榔攤幫人顧攤位顧到凌晨兩點,回家的時候方琳早就睡了。媽媽沒有多少時間可以休息,回到家睡沒幾個鐘頭,就要到附近的社區大樓打掃。下午大賣場的排班時間一到,媽媽又得到量販店去幫忙把生鮮蔬菜上架。
其實家裡開銷很小,除了房租跟保險以外花不到什麼大錢,媽媽打這麼多工,多半是沒有安全感,畢竟在方琳大學畢業前她得存一筆還能看的教育費用,她可不想看方琳在那邊半工半讀。
將洗好的菜放進炒鍋,媽媽朝後看了方琳一眼。
「要不要去補習?是不是應該加強一下數學?」
「自己念就好了。」
「數學自己念會不會很辛苦?」
「沒關係我沒打算考很好。」方琳拿著熒光筆在參考書上劃線。
媽媽笑了出來。
這孩子脫口而出的體貼總讓她過意不去。
這些年下來,她其實也不奢求方琳的成績優異,她只希望方琳能快樂。
「最近越來越少聽你說學校的事。」媽媽將切碎的豆腐放進魚湯里。
「因為沒什麼好說的啊。」方琳淡淡地說。
「美芳跟你還好嗎?」
「她好像跟隔壁班的男生在一起了,就我說的那個很高很高的男生。」
「喔?為什麼說好像?美芳沒跟你說嗎?」
「大概美芳有點彆扭吧。反正我也不是真的那麼好奇,等她自己說咯。」
「這樣啊……美芳原來是會彆扭的女生啊。」
「嗯啊。」
「下次請美芳來,我加兩個菜,你看怎樣?」
「我問問看啦,不過她放學都要去補習,現在又好像有男朋友,兩人世界啊!」
媽媽開始大火炒菜,然後將兩顆蛋陸續敲破打進去一併炒……一口氣解決蛋跟菜的問題。這就是媽媽一貫的風格。
「那你呢?在班上有沒有喜歡的男生啊?還是隔壁班?學長?」
「都沒有啦。」
「假日如果要跟朋友出去玩,就跟媽說一下,媽偶爾也想一個人去逛街喔。」
「好啊,那我約約看。」方琳心不在焉的說。
……那麼,這個禮拜天自己一個人去圖書館念書吧,免得媽起疑心?
還是搭公車去塔位看爸爸?不,媽媽也可能去,如果在那裡撞見就前功盡棄。
就這麼決定吧,去圖書館。祈禱在那裡別遇到任何一個同學。
飯菜好了。
母女倆慢慢地吃,誰也不急著吃完最後一口飯。
此時誰也沒發覺到,日積月累的疲倦已經滲透進母親的肝臟,將細胞變形轉化。
一年又兩個月後,母親將因肝癌末期永遠離開這張餐桌。
5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這間學校對方琳的惡意絲毫不減。
對擅長瞧不起人的混蛋來說,能夠欺負方琳的寶貴時間正在一天天消失。
教室空蕩蕩的。
不過才下午第三節課,就有十幾個學生偷溜去參加黑幫大老的公祭。
八成的人根本沒有在上課,女生大剌剌將言情小說直接擺在桌上看,一點偷看的偽基本尊重概念都沒有。男生不是在睡覺,要不就是在輪著最新一期的少年快報,最角落的學生乾脆在桌子底下玩起撲克牌。有幾個女生直接將鏡子擺在桌子上擠粉刺,交頭接耳下課要去西門町哪間店買更酷炫更長的假睫毛。
「張宗訓。」公民老師依照學校規定,開始課堂點名。
「有。」坐在教室最後的甘澤舉手。
「甘澤。」
「有。」甘澤伸懶腰。
「許國強。」
「有。」甘澤又舉手。
「李群凱。」公民老師的視線僅止於點名簿。
「有。」甘澤舉手。
「張開成。」
「有。」還是甘澤慵懶地應答。
公民老師總算點完了名,一人分飾十幾角的甘澤於是開始睡覺。
這是很微妙的平衡。
老師也不直接點破缺課的人,不找大家的麻煩,可壞學生還是得舉手幫忙缺課的人答有,保留老師殘餘的一點面子。
或許有人會說,這種慣性的交相賊的起點,絕對不是惡劣的壞學生,而是讓惡劣合理化的爛老師——但實情真是如此嗎?
為什麼學校里總是充滿了層出不窮的霸凌事件?奮力抵抗有那麼難嗎?出手幫助弱小的同學有那麼困難嗎?尋求師長協助有那麼難以其齒嗎?
很巧妙的,是「時間」姑息了這一切。
「被欺負」當然很慘,可學校偏偏是一個可以精準倒數計時結束這種悲慘的地方,絕大多數被欺負的學生都相信這點。死命的相信這點。只要秉持「一旦畢業,就可以脫離苦海」的想法,就能從絕望里壓榨出力量——熬下去!這種日子終究會結束!
方琳也是如此信仰。
她常常從教室看著窗外發獃,想象有一天離開這間學校時自己腳下輕盈的踏步聲。考上哪一間大學都好,自己只要別再見到這些混蛋就能重獲新生。
「再過一年兩個月。」方琳喃喃自語:」又兩節課」
下課鈴響。
喔喔,只剩下一年兩個月又一節課。
最後一節課是拖地時間,此時最能看出學生之間的食物鏈關係。
真正在搬桌子洒水掃地的學生都是草食動物,拿著掃帚當刀嬉鬧互砍的學生是肉食動物。而巡邏在走廊上毫不在意將水桶故意踢翻的學生,則是森林之王。
方琳拖地拖到一半,水桶就這麼「一不小心」被踢翻。
不用抬頭,就知道是甘澤跟他的狐群狗黨。
「李方琳,我們剛才在打賭你內褲的顏色。」甘澤的腳將空掉的水桶踢到一旁:」我們各賭一百塊錢,我賭白色。」指著兩旁的跟班,許國賢跟王乃強。
「……」方琳假裝沒聽見,將水桶撿起來。
「我賭是卡通圖案。」胖胖的許國賢咧開大嘴。
「我賭沒有穿哈哈!哈哈!」皮膚黝黑的王乃強嬉皮笑臉。
這算什麼爛戲碼啊?
坐在方琳前座的同學正站在一旁擦玻璃,目睹了一切,忍不住皺起眉頭。
「看一下。」甘澤用手掀了一下方琳的裙子,被方琳用力拍掉。
「看一下嘛!」王乃強也伸出咸豬手,照樣被方琳用力拍掉。
「……」方琳想走,卻被許國賢一把攔住,還「一不小心」碰了一下胸部。
方琳瞪了許國賢一眼,此時已被三個無賴給擋在路中間,進退不得。
……有沒有搞錯,再怎麼說這裡還是學校啊。
「我們這兩年打了這麼多手槍給你,你怎麼這麼小氣啊?」王乃強挺著下半身,模仿瑞奇馬丁搖晃起屁股:」看一下會死啊?不然我的也給你看!」
「對喔,是不是你嫌我們賭得太少?」甘澤一臉恍然大悟:」那就是我們的不對了!一百塊錢的確有點看不起人喔?」
「對對對!那我賭卡通圖案五百塊!」許國賢呵呵呵笑。
「我賭白色五百塊。」甘澤伸手撥弄方琳的長發,方琳嫌惡地將他的手揮開。
「我跟我跟!我賭沒有穿……五百塊!」王乃強繼續搖著屁股,抖動的下半身越來越靠近方琳的裙子。
嘻嘻哈哈,六隻咸豬手亂七八糟戲弄著方琳,這邊碰一下那邊也偷摸一下,就是不直截了當地將關鍵的裙子掀起來,
方琳冷靜地躲躲閃閃,不哭也不答。比起上個禮拜這三個王八蛋纏著她說要練習「單手解開女生胸罩的技巧」,上上禮拜的主題則是:「快點告訴我女生的月經是怎麼回事」,今天的性騷擾算是比較輕微的了。
「如果你不給我們看內褲,就一個人賠我們五百塊,因為你害我們賭不成。」帶頭的甘澤故作生氣,氣沖沖地對著方琳說。
「對啊,一個人賠五百塊。」許國賢聞著剛摸過方琳屁股的手,大力嗅著。
方琳沒有生氣。至少沒有將她的憤怒牽動臉上的任何一條神經。
這兩年下來方琳學會「把難堪的時間硬耗過去」的最佳辦法,就是不要做出這些王八蛋期待的任何反應:哭、鬧、生氣、求饒等等。最好就是像個陌生人一樣旁觀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等到這些王八蛋煩了,燥了,膩了,就會停手了……
「喂,你真的很小氣耶!」許國賢猛一靠近,在方琳的耳邊用力吹氣。
「因果報應,你爸爸每殺一個人,就要你給別人看內褲顏色一千次才能抵消,你還不趕快給我們看?」甘澤笑嘻嘻的臉貼近方琳的臉,下巴上的巨大黑痣幾乎撞上了方琳的鼻子……
"要不就給錢,給錢啊!」
「我給你看,你給我看。」王乃強拉低自己的褲子,露出有點黃黃的內褲上緣:「快點,快點,換你給我看了。」
方琳左支右拙,一下子被推過來,一下子被拉過去。
唯一沒有欺負過方琳的前座男孩依舊在一旁擦著窗戶玻璃,他發覺拿著舊報紙與干布的手正微微顫抖,玻璃早擦得比空氣還透明,他卻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可以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位置。
今天這幾個王八蛋似乎特別有耐性……前座男孩慢慢深呼吸。
這不是他該管的,也不是他有能力管的,管下去的代價更不是他能負擔的。一旦出聲聲援方琳的下場很明顯,那就是從今以後自己也是被拉來推去勒索午餐錢的其中一個。
前座男孩覺得自己很好笑……也很可恥。
自己假惺惺在演什麼內心戲啊?
如果他有膽量阻止那些混賬早在兩年前就阻止了,兩年前不敢,現在當然也不敢,即使自己偷偷地喜歡著這個可憐的小女生也一樣——若真有英雄救美的戲碼,自己也永遠不會是那個英雄。
方琳眼神空洞地低頭閃躲,一手護胸,一手不斷撥開來襲的咸豬手。
「要不然親一下好了?」甘澤伸出舌頭,朝方琳的臉上舔去。
方琳驚嚇躲開,卻沒能避過許國賢粗大又濕潤的舌頭,許國賢像舔甜筒一樣貪婪地在方琳的臉頰上留下一道唾沫痕迹。方琳心中感到一陣作嘔。
「我的內褲跟你換!」王乃強用扭動的屁股狠狠撞了方琳一下,讓她差點摔倒。
「我也要親一個!親一個就不看你內褲了喔!」甘澤甩動舌頭亂舔。
這些王八蛋剛剛發明出來的、既粗魯又噁心的舉動真的嚇到了方琳。一想到那口水的臭味會留在臉頰上,她終於露出驚恐的表情……這下可犯了大忌!
「親一下啦!這是我的初吻耶歐北鼻!」
「都已經摸過我的精液好幾次了,親一下會死啊!」
「那是什麼表情?我的口水很臟嗎哈哈哈哈!」
方琳飽受驚嚇的表情大大鼓舞了甘澤等人,變本加厲,舔她的脖子,舔她的手,舔她的臉。那些舌頭晃啊晃啊,方琳完全嚇呆了。
去死吧!
你們這些人渣!
抓著乾布的手緊緊捏成了拳頭,糟糕,快失去理智了……剛剛差點就要把那些話給吼出來了。前座男孩的心跳得很厲害很厲害。
不行!絕對不行!快點想想後果……
你這個膽小鬼承擔不起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倏乎——
忽然一道不該出現的」聲音」,從眾人的眼角余光中高高地快速掠下。
只有那麼千分之一秒的一瞬間,卻因為的聲音極不合理的「高高掠下」運動方向,令所有正在走廊上動作的每一個人,不管是掃地還是在走路還是剛好在聊天,都本能地朝洗手台外的方向看過去。
咚。
沉悶的一聲怪響。
「……」甘澤看向洗手台外。
「……」許國賢看向洗手台外。
「……」王乃強看向洗手台外。
「?」擦玻璃的男孩看向洗手台外。
這裡是四樓。
洗手台正靠牆,樓下是花圃與排水溝,再後面是偌大的操場。
而從洗手台這邊看過去是另一棟平行的教學大樓,那一棟同樣樓高四層的教學大樓的學生們也恰恰朝這裡看了過來。
大家不約而同向牆靠攏,把頭探出去,往下尋找黑影下掠后的歸處。
大概有幾百人同時發出尖叫。
尖叫聲越來越高亢,幾秒后簡直就是歇斯底里的千人大合唱。
那黑影是個人。
一團用血肉模糊也無法精準形容的,極致的血肉模糊。
詭異的是,那團血肉模糊位於操場的正中央,四周根本沒有大樓可以」讓這麼一個人從高處墜落」的物理條件。所以是……
仰望天空。
沒有飛機經過,也沒有飛機經過時劃破雲霧所留下的淡淡白痕。
那麼這個人到底是從哪裡的高處飛速墜落?
更高的天空?
天空之上更高的……什麼地方?
那」墜落物」落下的時候好像還在尖叫,雖然只有一瞬間,但很多人都確實聽到了吧?那扯破喉嚨的慘叫聲是從上而下的過去進行式,這也是很多人的耳朵可以共同印證的吧?
說到墜落。
下墜的力道極為驚人。
PU材質的地板凹陷了一大塊。屍體的呈現就像一隻剛吸飽鮮血的蚊子被雙掌猛力擊中的爆裂感,當時正在操場上打籃球的八十七名學生。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沾到了屍體的肉末碎塊,無一倖免。
不規則形狀的血水在綠色的籃球場上張牙舞爪。血珠噴濺至最遠處,竟是當時正趴在四樓洗手台邊看好戲的許國賢與甘澤的臉上。血還是溫的,粘粘的。
對了,那聲響。
據說那種撞擊地球表面所發出的怪異巨響,讓當時每一個正在打籃球的學生都耳鳴了三天,那到底是從多高的地方墜落才會撞擊出這麼恐怖的聲音?在此之前,沒有人知道」人類」撞擊地球表面所能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像什麼。一個一個追問那些耳鳴的學生,卻都沒有人能貼切地用比喻法去形容這樣的聲音像什麼?接近什麼?
所有人都議論紛紛。
這場光是用」突如其來」也無法形容其詭異突兀程度的」意外」,目擊者太多了,每個人都有參與到這慘烈又不可思議的一幕,氣氛很是熱烈。
人性是很可怕的,雖然一開始氣氛很恐怖,但一陣尖叫過後很多人竟然都笑了。很多人趕緊用手機拍下恐怖的畫面,更多人用「天啊!這輩子我竟然可以看到這種畫面!真的是太經典了!」如此字眼來形容,幾乎每個人都拿起手機打給親朋好友,用興奮的語氣將怪事傳述出去。
操場這邊擠滿了圍觀的群眾,鬧哄哄的,手機內建相機的快門喀嚓聲不絕於耳。
方琳意外得救了。
總算找到比性騷擾還要有趣的事,甘澤等三人當然第一時間就沖了下去。
「借過借過!干借過一下!」甘澤哈哈大笑:「太酷了吧!靈異現象耶!」
許國賢不時抬頭看天空:「到底從哪裡掉下來的啊?」
在人群中擠啊擠的,王乃強只敢睜半隻眼:」該不會是從飛碟吧?」
三個人越擠越近,終於來到屍體直接命中操場的核心區,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大量的﹑沒有根據的﹑天花亂墜的猜測泛濫成災。
「哇靠,這是我們學校的制服耶!」
「真的是我們學校的耶?哪一班的啊?」
「干超恐怖的!比撞火車還恐怖!」
「惹誰了啊他?是被黑道處決么?我在小說里看過。這叫拋刑。」
「黑道哪有可能做到這種程度啊,而且……從哪丟啊?」
「警察怎麼還沒來啊?該不會都沒人報警吧?」
「我好想吐……血的腥味好重喔。借過借過我要吐了嘔……嘔……」
「會不會是……被直升飛機丟下來的啊?剛剛有人聽到直升飛機的聲音嗎?」
「那個白白的是腦漿嗎?好像豆花喔……」
費了好大的勁,三個人終於來到了屍體旁邊。
「完全爛掉了……超酷喔,可以死的這麼炫算你厲害啦!」甘澤嘖嘖稱奇:「有多少人可以死的像巨星?真的是太帥了你!」
「不可以亂講話啦,對死者不敬會有報應的。」靠那麼近,王乃強感到一陣毛骨悚然,雙腿還有點發軟。
「干還不敬咧!快點幫我跟它拍一張,快快快!」甘澤將手機拿給許國賢,快速蹲在屍體旁邊比了個勝利手勢:」快啦!不然大家都要學我!」
許國賢拿著手機,發抖地按下了快門。
該不會因此排出靈異照片吧?許國賢感到下腹一陣哆嗦。
「你手震超明顯的,干再一張!」甘澤嚷嚷,賴在屍體旁繼續比YA。
喀嚓。
多此一舉的救護車來了。
不得不來的警察也來了。
最想來的記者當然也來了。
「不明墜落物」……或者說是「死者」?其身份一下子就查了出來。
雖然五官早就摔成了零碎紛飛的爛泥,可死者正好穿著該校學校的制服,制服上棕色的學號與姓名清晰可辨:
二年六班,甘澤。
6
三天了。
DNA檢驗需要七天的時間,但……
指紋比對只需要十分鐘的時間,如果「需要比對的所有手指」都在的話。
從高處墜落在操場上的屍體,指紋並沒有因巨大的衝擊而粉碎,一經比對,竟然與甘澤完全吻合。不只是大拇指,而是所有還能在現場找到的手指指紋全數吻合,血型也一樣,AB型。
現在的科技技術還能進一步做到的,就是比對兩者的DNA序列了吧。
再等四天,就能知道這個穿著甘澤制服﹑擁有甘澤所有指紋的屍體,究竟是不是甘澤本人的——這個懷疑與假設實在矛盾到了極點。
又是國文課。
作文題目是「校園霸凌之我見」﹑「論孤獨」兩者擇一。
桌上作文薄空白一片,甘澤獃獃地坐在教室後面,眼神空洞得像一個死人。
黑眼圈很深很深,額骨的輪廓比平常突出很多。
「不要想太多啦!你人好好的坐在這裡,哪裡有時間去死。對不對?」
許國賢用力拍拍甘澤的肩膀,但許國賢的眼神也充滿了古怪。
這三天死黨王乃強完全不敢靠近甘澤,遠遠見了他就快步走開。班上其他同學也一樣,對「邏輯上應該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的甘澤避之唯恐不及,只敢從遠處評論這位全校的焦點人物。
不只班上,隔壁班,隔壁的隔壁班……全校每一個人都在談論那具屍體,以及受到屍體詛咒的甘澤。記者蜂擁而至,不管是電子媒體還是報章雜誌,都為這具從天而降的屍體寫了七、八個版本的靈異傳說,當然也訪問了被當做巨星的甘澤。
不,不是被當做巨星。
——是被當做一具暫時還保持說話能力的屍體。
沒有人比主角甘澤還要恐懼。
當甘澤被帶到警察局做筆錄的時候,接觸到了其他同學沒辦法接近的詳細證物。那件綉了甘澤學號與姓名的染血制服,還有一個令人不寒而梀的小特徵。
當初幫甘澤把名字綉上去的裁縫店,由於習慣了綉三個字的制服,並沒有將學號上的橫排空間均分成二,而是依照綉三個字的方式將甘澤兩字綉在前頭,後方卻還留了一個足以容納一個字的空位,整體看起來比例有點失衡。為此甘澤感到頗為不爽,還用這個理由向失手的裁縫師父殺了二十塊錢。
而那件穿在爆裂屍體上的制服,姓名正是那樣的不均衡綉法。
當甘澤注意到這個小細節的時候,幾乎當場尿了出來。
「你先回家,我們會查清楚這是什麼樣的惡作劇。」
警察向甘澤這麼保證的時候,神色語氣都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敷衍。
這三天下來,甘澤還沒睡過一秒鐘。
他生怕自己一旦睡著就會變成那具從高空墜落的屍體,每次一出現睡意彷彿就出現雙腳懸空的幻覺。聽起來很蠢很不合理,但對當事人來說這是多麼深刻而巨大的壓力。
超高調摔死在眾目睽睽下,又活生生得意洋洋地與自己的屍體合照……
即使是最厲害的魔術師也無法辦到吧?
甘澤會魔術嗎?
不會。所以篤定是被詛咒了。
甘澤去五間大廟宇拜拜,蒐集了七個香火袋,兩個媽祖,三個觀音,一個關公,一個濟公,眾神團聚在他的脖子上。收了兩次驚,乖乖喝了兩天的符水。即使不信教也學會時不時在胸口划十字架。光昨天就上了兩次學校輔導處的心理諮詢。
甘澤的精神狀態已瀕臨極限。
「我想起來了,當時候噴在我的臉上……那滴血……」甘澤獃獃地看著坐在隔壁的許國賢,指著自己下巴上的大黑痣:「是黑色的,軟軟的。」
「你在說什麼啊?」許國賢渾身不舒服。
「好像就是這個觸感。」甘澤神色獃滯地戳著大黑痣,戳著,戳著。
「喂……就說了你別想太多啦!」許國賢皺眉,語氣不悅。
這三天以來他不斷忍耐著精神不穩的甘澤,耐心也快被磨光。
「我記得我不是擦掉……我是用手指……用手指彈掉的……」甘澤繼續陷在三天前的回憶:「彈掉的,是這個軟軟肉肉的觸覺……對,就是……」指甲在臉上的大黑痣上留下明顯的指痕。
「……」許國賢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好裝作沒聽到。
「那個DNA……還有四天……」
「?」
「萬一真的是我,我該怎麼辦?」甘澤的指甲一直扣著那顆肥痣,越來越用力,簡直就是想把它給硬摳下來似的:」DNA……幾百萬人中才……」
「哪有可能!」
許國賢翻白眼,一臉的不屑。但許國賢心中卻打定主意,如果DNA檢測報告出爐發現那具屍體跟甘澤是「同一個人」,自己絕對要離開甘澤遠遠的。
越遠越好……萬一厄運也會傳染就糟了!
「如果是呢如果是呢如果是呢?」甘澤的五官扭曲,黑眼圈瞬間更深了。
許國賢不再理會。
大家振筆疾書,卻都偷偷地用眼角餘光偷瞥坐在最後一排的甘澤。
每個人都很納悶,真不曉得甘澤為什麼還要來學校上課?像他那種壞學生應該趁機要求請病假在家瞎混才是,幹嘛要來學校驚嚇大家呢?難道連甘澤那種不把人看在眼裡的混混,也會害怕一個人獨處嗎?
「李方琳!你今天值日生是怎麼當的!」
班導師又在對方琳咆哮了。
真了不起,或者該說是真不可思議?當全班甚至全校的焦點只集中在活死人甘澤的身上時,班導師還是固執地針對方琳一個人暴怒。
「走廊上的花盆都沒有好好對齊,粉筆灰也沒清乾淨,還有……你看看?粉筆剩這一點屁股幹嘛不丟掉?你午間靜息的時候都在做什麼啊!不要把你在家裡那一套拿來這裡,學校有學校的規矩懂不懂!」班導師罵了一大串,眼睛卻在檢查方琳的作文簿內容,看是不是還能罰她去站講台。
甘澤獃獃看著方琳因緊張而縮起來的背,喃喃自語:」一定是這個臭女人。」
「?」許國賢不明究理。
「對,一定是這個臭女人害我運氣變差的……」甘澤的肩膀抽動。
雖然絕對不相干。但這種時候也只能順著甘澤的話講,許國賢隨口胡說:」對啦,那天就是她不給你看內褲,所以才詛咒你的。」
「對,一定是……」甘澤的喉嚨鼓動。
「好了啦,我看你睡一覺就沒事了。」許國賢越說越小聲。
「臭女人……帶賽……帶賽的臭女人,好好……好……還是個殺人犯養出來的臭女人……想害我?要怎麼害我?哈……告訴你我可不是好惹的……」
「……」
許國賢發現,甘澤凝視著方琳背影的眼神充滿了扭曲的憤怒。
他打了個冷顫。
7
講台上的作文薄堆了一疊。
放學的鐘聲響起,教室里的所有人迫不及待收拾書包,用衝刺的速度離開。
好奇心歸好奇心,議論歸議論,沒有人真的想跟甘澤處於同一空間太久。連過去如膠似漆的王乃強跟許國賢都一副「放學後有緊急事件待處理」的樣子匆匆丟下甘澤,連聲明天見也沒有。
教室凈空。
一聲不吭的甘澤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猶如一個充滿負面能量的黑洞。
「他要幹嘛啊?」方琳心中嘀咕。
身為值日生,無奈的方琳只得將黑板仔細擦了一遍,用抹布沾濕把黑板溝槽里的粉筆灰清乾淨,再將有點凌亂的桌椅大致排好。最後將講台上整疊的作文簿依照學號排好,放在班導師的桌子上。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吧?
將課本與鉛筆放進書包﹑正要將電燈通通關掉的時候,甘澤還是坐在教室後面如凶神惡煞般瞪著她。方琳遲疑了一下……電燈跟電扇還是等最後走的甘澤自己關了吧?
不……還是自己等甘澤出教室后再走,免得最後走的甘澤惡意將教室弄得亂七八糟的,明天又害自己被班導師臭罵一頓?甘澤那混蛋一定會這麼做的。
方琳瞥眼見到甘澤。不,不想。不想跟那種人共處一室那麼久。
不管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正當方琳背起書包要走的時候,甘澤突然大叫:」李方琳!你搞什麼鬼!」
「!」方琳嚇了一大跳,半張臉瞬間麻了。
甘澤慢慢站起來,將教室的後門關上。
這不是平常的惡作劇。
……甘澤的眼神流露著沒有底線的瘋狂,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一邊走,一邊沿步將所有窗都拉了起來。
「你幹嘛?」方琳警戒地看著甘澤。
這短短三個字恐怕是這一年半來,方琳第一次開口跟甘澤說話。
甘澤將前門關上。上鎖。
為什麼要關門?上鎖?窗帘通通都拉上又是怎麼回事?
甘澤的肩膀抽動。
這一刻方琳汗毛直豎。
「李方琳,我知道了……是你搞的鬼。」
刻在甘澤眼窩上的黑眼圈,像是要將他理智吞沒般越來越深。
此時從甘澤口中吐出來的話,猶如班導師惡意針對方琳的胡扯翻版。
「我要回家。」方琳快步走向後門。
才走兩步,方琳便覺腦後一陣劇烈的暈眩,往前踉蹌跌倒。
暈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團火焰在方琳的後腦勺快速燒了起來……好痛!
好痛!
剛剛是甘澤打的嗎?他瘋了嗎?
倒在地板上的方琳可沒時間惱怒甘澤的無理舉動,她馬上得面對的是……
「李芳琳!」
甘澤蹲下,快速揮下第二拳。
這次直接、正面、完全沒有保留地砸中方琳的臉。
方琳還來不及閉上眼睛,後腦就重重撞上了後面的地板。
「告訴我你是怎麼辦到的!不說!別想我會放過你!」
砸!
甘澤完全失控了,根本沒有讓方琳有回話的機會,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狠狠打在方琳的臉上,將方琳驚恐的尖叫聲通通給打回她的嘴巴里,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呻吟。
「……」方琳視線模糊地看著甘澤。有兩個……兩個半甘澤?
眼睛也挨揍了嗎?還是腦部受到了重擊?方琳迷迷濛蒙地想著。
然後是第六拳,正中鼻樑。
咚!
方琳的後腦勺再度敲撞在地板上。
「你爸爸當初殺了那麼多人……你現在也想有樣學樣……對吧!」甘澤用力扯住方琳的頭髮,惡狠狠地說:「說,你到底想怎樣?想對我做什麼!」
「我……不要……」方琳害怕的連哭都忘了。
「你不說,你當然不會說……不然我知道以後,你就不能那樣那樣對付我了哈哈!」逞凶的甘澤竟露出異常恐懼的表情,足見他的意識已混亂不清:「沒關係,我先殺了你,這樣你就不能對付我了!」
第七拳與第八拳間隔一秒重重落下。
這裡是四樓,是這棟教學大樓的最頂樓。
如果沒有非常特別的事,否則其他樓層的學生不可能往上走動,有時就算工友也懶得爬上來巡樓,隨便廣播呼叫同學快點回家便了事。如果同一樓層的其他班級學生沒有恰巧經過這間教室,就不可能發現方琳面臨的危險。
機率?
放學鐘響后已十五分鐘了,對一間跟升學主義完全無關的學校來說,學校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吸引力,這一層還有其他學生走動的機率幾乎於零。
該絕望了嗎?
鼻腔蓄滿了濃稠的鮮血,不時倒灌,嗆到令方琳快要無法呼吸,更別提大聲呼救了。話說若真的大叫起來,甘澤更狂暴的拳頭馬上就會將她打昏。
模模糊糊的視線中,她看見了難以置信的畫面。
甘澤將褲子脫下,也將方琳的內褲從裙子里硬扯了出來。
「原來是白色的。」甘澤將內褲丟在一旁,憤怒低語:「如果你那天給我看內褲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你要我死!我就要你死!」?
「你那是什麼眼神,我說要你死!」
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在說什麼啊?
方琳的眼淚奪眶而出。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跟自己想象的一樣嗎?
甘澤的臉貼住了方琳的臉。
那顆又丑又肥的黑痣黏上了方琳的鼻。
下體被粗暴地撐開,澆灌上猛烈的極灼熱。
痛。
好痛。
小腿被什麼東西給抓住、機械式地拉開,毫無防備的陰戶就這麼被撕裂。
絕對不要睜開眼睛,絕對不想記住他的臉。絕對不要……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一三,三二六,三三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三七二十一……
方琳打了一個冷顫。
「三七二十一……」方琳閉著眼睛,彷彿又聽見了那通電話。
黏膩的汗水滴在她的臉上。
堅硬的憤怒下體撞擊著她的陰戶。
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四一四,四二八,四三十二,四四十六,四五二十,四六二十四,四七二十八,四八三十二,四九三十六。五一五,五二十,五三十五,五四二十,五五二十五……
「方琳,把拔給你說。」
「嗯?」
「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把拔變成什麼樣的人,你都要記住把拔現在說的話。」
「……?」
「你知道嗎,人的一生中,我們會碰到很多很不開心的事,遇到很多很不好的人,但偶爾也會發生很好的事喔。」
「我聽不懂。」
「一定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的,我們就是為了遇見那些好事才努力活下來的。」
「好。」
「好乖。」
好事呢?
把拔,你答應的好事呢?
方琳不怪爸爸。
意外的很歉疚。
歉疚著自己沒能如爸爸約定地遇見好事。在另一個世界遇見爸爸的時候,爸爸一定非常非常的抱歉吧。其實不用啊爸爸,是我自己的運氣不好。
緊閉的雙眼,再睜開的下一刻就是自己的死期了吧。
——總希望在死之前,能對這個欺負自己一年半的超級王八蛋……
施展憤怒!
忽地下體一陣哆嗦。
不,是纏趴在自己身上的那塊邪惡肉體發出了堅硬的哆嗦。
一股強大的熱氣在自己飽受侵略的陰戶間沸騰開來。
猶如一座巨大的火山在方琳的胯下大爆發,鮮紅的處女之血化作熔岩與灼漿,以遠遠超過光速、超越五感所能體驗的極速度噴射出來——
觸感消失了。
被粗暴撐開的下體,頓時失去了屈辱的充實感。
沒了。
不見了。
空蕩蕩的。
許久。
方琳緩緩睜開被打腫了的眼睛。
臉上兀自的殘留著那噁心的汗水。
鼻子上彷彿還有那顆肥痣留下的壓印。
疼痛的下體連一滴白濁液體也沒留下。
甘澤消失了。
「……」方琳看著天花板。
一動不動的懸吊式電風扇葉片,靜靜地,孤獨的停留在她的視線里。
8
距離那聲震撼全校的巨響,第七天了。
DNA檢測結果出爐,死者確實是甘澤。
但甘澤消失了。
或者應該說,另一個「還活著的甘澤」消失了。
沒有回家,也沒有來學校。沒有任何人看見甘澤的行蹤。臨近學校的每一台監視器都沒有拍到甘澤的身影。他在線上遊戲里慣常使用的兩個賬號都沒有人動過,巴哈姆特網站上的賬號也無人登陸。
去了哪?
還能去哪?
警方鋪天蓋地搜尋了一個禮拜都沒有發現。
「說起來也……該怎麼說呢……既然有這份DNA比對報告……」
負責找人的警察看著甘澤在學校的空位,又看了看手中的檢驗報告,說出似是而非的結論:「這孩子就是死了吧?兩個禮拜前就跳樓死了不是嗎?」
絕對是硬幹到底了。
也絕對是合情合理,百分之百證據確鑿的結案。
再五分鐘就放學了,不少人開始偷偷收拾書包。
前座的男孩暗暗替方琳感到高興。
幾天前從樓梯「失足跌倒」的方琳,臉上的重傷好了大半,心情多半也因此變好了吧?心思仔細的男孩感覺到坐在後面的方琳有了一點點的不一樣。
或許比一點點還要再多一點點吧,總之是好事。
今天整整八節課,方琳一直一直在教室的最後面偷看。
看著許國賢,露出甜美芬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