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背包客旅行的意義
2020
1
呂旭大今天特別颳了鬍子。
理由是什麼,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尤其今天要與他見面的並非女性。
由於太久沒刮,手澀了,生鏽的刮鬍刀在左臉頰上留下了一道傷口,他簡單用肥皂水清理一下。破傷風他倒是不怕,最後只用ok綳隨意貼上了事。
大中午的陽光將每個人腳底的影子壓縮到極短。
捷運大直站附近公車站牌下好幾張長長地候車椅,滿身大汗的呂旭大挑了最右邊的位置坐下,將笨重的登山背包放在腳邊,打開拉鏈,背包里滿滿的都是乾糧與礦泉水瓶。
呂旭大旋開了一瓶,將溫溫的水灌進喉嚨里。
七個禮拜前,博詡自殺了。
所有的罪惡感只剩下他一個人承擔。
意外難免,病痛也難免。
如果博詡是被一輛酒醉駕駛的砂石車給橫腰撞爛,或是被從天落下的花盆給砸死,或是得重病給現代醫學凌遲死,呂旭大的感覺會好很多。
可偏偏是自殺。
嘴角還殘留著水沫,呂旭大看著手中空空如也的礦泉水瓶,持續他最擅長的發獃。
這發獃的習慣已經持續練習了整整二十三年。
發獃的一片空白中,博詡那躺在紅色浴缸里的想象畫面又出現了。
雖然已經二十三年沒交談了,但……博詡大概是認為,自殺也是對「那件事」一種負責任的表現吧?既然博詡以死清償了他該負擔的那一半,那麼剩下的一半理所當然全壓在自己身上。
是這樣的吧?博詡……
約定的時間到了。
呂旭大遠遠就看見老鄧走過來,老鄧也是一副全副武裝,登山防水鞋、防晒帽、裝滿各種求生小道具的多口袋背心、脖子上還掛著一架萊卡望遠鏡。有點離譜的是,手裡還拎著一件笨重的GORE-TEX材質的軍用禦寒外套。
而老鄧肩上的背包整整比呂旭大的要紮實兩倍,顯然裡頭裝載的補給品也是多了兩倍,空間是壓縮再壓縮,搞不好裡頭還有一頂伸縮帳篷。
「嗨,學弟。」老鄧熱情地打招呼。
「……學長。」呂旭大沒有站起。
「護照帶了吧?」
「爬山為什麼要帶護照?」
「那帶了吧?」
「帶了。」
同樣滿身大汗的老鄧打量著呂旭大準備了一夜的裝備,似乎有點不大滿意。
「學弟,你好像有點太輕視了……等一下要發生的事。」
「我其實一直搞不懂要帶多少東西。」呂旭大老實的說:「我還以為這樣已經很足夠了,有缺的話到當地再買也行吧?」
「或許很足夠,但……」老鄧指著自己肩上的背包:「就算是準備到我這種程度,還是很可能撐不過去。你啊……果然跟第一次體驗時候的我一樣輕率。」
「到底是要體驗什麼?」疑惑的呂旭大問了跟上個禮拜一模一樣的問題。
而老鄧的回答,也是跟上個禮拜的答案一模一樣。
「哈哈,我還真不知道你會體驗到什麼……」
2
對呂旭大來說,老鄧是一個非常神奇的人。
老鄧大呂旭大五期,老早就是從一起共事的大醫院退下,自己在森林北路開了一間婦產科診所,生意興隆,積攢了很大一筆錢。可惜在歐洲金融風暴的時候股票跟基金賠了七七八八,小他六歲的老婆也莫名其妙外遇……還是跟小孩的數學家教,那數學家教還是個大學生!老鄧問小孩要跟爸爸還是跟媽媽,小孩說,他比較喜歡家教老師,因為家教老師會陪他聊天……
窩囊到了極點的人生,老鄧選擇了吞葯自殺。
好笑的是,老鄧跟那些想自殺又不想真的自殺的膿包一樣,在吞葯以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打電話給好友一一道別,搞得警察破門而入,將他扔進醫院裡洗胃,整整躺了一個禮拜才出院。
出院后,老鄧有好一陣子不見人。
正當大家都以為老鄧偷偷溜進深山裡上吊時,老鄧出現了。
像是脫胎換骨,老鄧容光煥發地在原址重新開業,還娶了一個嬌滴滴的越南新娘,這次一口氣小他二十三歲。偶爾老鄧還是會大玩失蹤遊戲,誰也不曉得他跑到了哪裡,可隔一陣子老鄧又會出現在大家面前……風塵僕僕,帶著無比神秘的笑容。
博詡的告別式上,老鄧也出現致意。
眾人輪流上台致詞的時候,坐在老鄧旁邊的呂旭大忽然重重嘆了一口氣:「老鄧,真羨慕你又重新活了過來。」
「……」老鄧眯著眼,打量著這個滿臉愁容的小學弟:「……羨慕啊?」
那眼神像是兩把磨光的刀,直接穿進呂旭大因連日失眠而失焦的雙瞳
「怎麼,不能羨慕嗎?」呂旭大有點不自在。
「學弟,你覺得……呵呵,生命為什麼有意義?」老鄧竟然在嚴肅的告別式上笑了出來。
只是一個連國小生也會脫口而出的問題,就讓呂旭大整個人如遭電擊。
這個問題,曾幾何時是呂旭大最常拿來「盤問」病患的利刃。
比起盤問,呂旭大更喜歡提供另類的解答,而現在……
「我不知道。」他老實地說,其實也不想繼續討論下去。
「我也不知道。」老鄧兩手一攤。
「?」
「以前的我自以為知道,現在的我反而不確定了。」老鄧像是逮到了機會,叨叨絮絮起來:「應該說,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我他媽的根本不在乎,只是我很清楚知道——活著是多麼快樂的事!」
「嗯。是嗎?光是這樣就很了不起了。」真是空洞啊,呂旭大心想。
「哈,如果你曾經瀕臨過真正的死亡,就會了解我在說什麼了。」
「是指自殺那件事嗎?」呂旭大看著博詡的遺照。
黑白化的博詡,五官更加立體,更加陰森。
也更加的懊悔。
「呸,那算什麼?吃個葯洗個胃而已,只能說是身體不舒服,比感冒還嚴重一點點的那種不舒服。」老鄧不知道在拽著什麼勁:「我說的可是,徹底的絕望,手足無措,十足逼近的死亡……當你知道你的生命隨時都可能在下一瞬間結束,或是被飢餓凌遲十幾天才會虛弱死亡,最後你還是活了過來,哈,保證你跟我一樣,再也捨不得死啊!」
這種粗糙的「在絕境才能找到希望」論調,過去也是呂旭大信奉的圭臬。
所以該給老鄧什麼反應呢?呂旭大忍不住做了一個嗤之以鼻的動作。
「學弟,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看起來那麼不快樂。」老鄧看起來沒有不爽,反而很滿意呂旭大不以為然的表情。好像找到了一件新玩具。
「我不想談。」
「哈,我對心理諮商那種事一點興趣也沒有,也不想知道你……跟博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你老實回答我。」
「……」
「你怕死嗎?」
「我不想自殺,也沒那個膽。」呂旭大想都不想,答案直接從心裡衝出口:「不過現在要是有一台車衝過來把我撞死,我沒什麼好抱怨的。我可以死,立刻就可以死。」
「很好的想法,不過也是很假的想法。」老鄧咧開嘴,科科科的笑了起來:「想不想用我重新活過來的方法,試著玩一場可能會死的遊戲?只要你沒死,保准你以後用盡方法也想繼續活下去!」
「到底……」
「一個自認可以隨時接受死亡的人,別說你玩不起啊!」老鄧從口袋裡拿出筆,將自己的手機號碼寫在呂旭大的手背上,說:「趁你洗掉它之前打給我。記住,死了別怪我啊。」
當天晚上呂旭大沖澡到一半的時候,濕淋淋的走出浴室,看著滿是泡沫的手背打了電話。
或許是出於想重拾對生命的熱情,或許只是出於單純的好奇。
更或許,是某種連呂旭大都難以解釋的……想死。
這場強調危險的死亡遊戲,「好像」是以一場旅行的方式呈現。
老鄧叫呂旭大以登山攻頂的心態準備一身裝備,指南針、手電筒、打火機、睡袋甚至一疊美金鈔票等等,背包越大越好,裡頭至少要有能支撐十五天以上的飲水與乾糧,攜帶的衣服要兼具禦寒與防晒兩種功能,急救箱里能塞多少種葯就塞多少,止瀉藥可以多帶一點。足以殺死人的刀子帶一把,如果可以弄到槍,倒也不失為一種好選擇。
「帶槍做什麼?」呂旭大大吃了一驚。
「如果體驗的地點夠刺激的話,或許派得上用場。」
老鄧再度露出神秘的微笑。這種曖昧的微笑,隨時都在呂旭大的心中累計著狐疑與不爽。
「時間呢?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時間我再通知你,手機隨時開著,有時候說出發就出發了。還有,旅費十萬塊錢要另外帶在身上,別忘了啊!」
「學長,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哪個國家?哪座山?」
「錯了錯了,我們不是要去哪裡,而是我去哪裡,而你又去了哪裡。」
「我們的路線不一樣嗎?」
「地球這麼大,哪可能那麼湊巧啊哈哈……哈哈哈哈……」
3
沒有到松山機場,也沒有到桃園機場。
計程車到了永和的四號公園旁,一條通往捷運永安市場站方向的巷子里,兩旁都停滿了通勤族的機車,巷裡的店家賣吃的賣喝的賣些小玩意兒,非常熱鬧。
下車改步行的時候,呂旭大充滿了困惑。
領在前頭的老鄧也是一身大費周章的配備與打扮,應該不是窮極無聊的惡作劇,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呂旭大看著老鄧略微顫抖的背影,好奇心越來越強烈。
一棟平凡無奇的二十年公寓底下,老鄧按了電鈴。
樓上沒有問話,鐵門直接打開,老鄧與呂旭大一前一後進去。
往上走樓梯到三樓,老鄧停住腳步,喘著氣,若有所思的看著腳底。
「學長……」呂旭大咕噥。
「我去了四次,每一次出發前都很害怕。」老鄧緊握拳頭。
這氣氛搞得呂旭大不由自主跟著緊張起來。
老鄧一言不發地僵在原地長達五分鐘,才將右腳重新抬了起來。
終於走到了五樓,從樓梯的高度與四樓以下都不一樣可以推知,這一層樓是頂樓加蓋的格局。紅色略微老舊的鐵門開了一條縫,顯然是剛剛打開了等老鄧,老鄧推門走進去。
這房子的擺設極為俗艷,大塊粉紅的舊漆料霸佔了一半的視覺,另一半則由鮮綠色的新漆聯手破壞,極為刺眼。霓虹閃爍的燈泡星星般東掛西掛,大白天便閃閃發亮十分詭異。窗戶半開,半死不活的風吹得貝殼風鈴喀喀作響,碎花窗帘遮蔽了大半從外透進的午後日光,參與了屋內的不協調性。
主檣下盤踞著一頭巨大怪獸般的映像館凸面電視,電視上放著四隻幾年前非常流行的麥當勞Hellokitty貓公仔,公仔由沒拆封的塑料套好好包著,上面滿是細細的灰塵。
一台老舊的收音機放在窗下,播著沙沙啞啞的怪聲……頻率顯然沒有調整好,卻沒人在意,任憑它錯置在渾濁的頻道中掙扎。
比起這些怪異不協調的擺設,從客廳後面的卧房裡傳來了男女交媾獨有的喘聲與啪啪聲更讓呂旭大在意。
呂旭大反手帶上了門,跟老鄧一樣沒有脫鞋就走進客廳,因為早他們進來的五個人都沒有將鞋子脫下。
這五個人全都是男人,個個都全副武裝,一副要去月球紮營的姿態。相比之下呂旭大自帶的裝備真是寒酸,雖然完全不曉得到底要去哪裡,但他忍不住認同老鄧看不起自己裝備時的輕蔑。
老鄧逐一點頭示意,呂旭大也跟著向大家點點頭。
「喏。」老鄧從口袋裡拿出一疊事先準備好的鈔票,放在茶几上的水果盤裡。
「……」呂旭大跟著照做,這是老鄧事先叮囑準備的「旅費」。
水果盤早堆滿了鈔票,一捆一捆都用橡皮筋好整以暇捆好,呂旭大隻是用眼睛快速瞥了一下,大概有十捆左右。參加這一趟冒險之旅的人還不少。
「把你的手機號碼寫在月曆上。」老鄧指著牆上的月曆。
那月曆是前年的,很久都沒換了,上面已經滿滿都是一串串的手機號碼,有的還用紅筆再三圈了又圈。不多問,問了也是白問,呂旭大依言將手機號碼抄在上頭。
沙發沒位置了,兩人隨地坐下。
呂旭大當然很好奇的打量這五個人,可這五個人同樣好奇地盯著他猛瞧。
你看我,我看你。
一大片塑料圓珠串成的綠色門帘后,依舊傳來男女交歡的性器碰撞聲,其激烈程度令呂旭大有些臉紅心跳。為什麼有人會在卧房裡幹得那麼大聲,這個部分老鄧完全沒有提過……
「第一次?」一個臉上有疤的老男人開口,他還穿著有綁腿的軍用膠鞋。
不等呂旭大承認,老鄧便故作輕鬆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對啊,我介紹來的。他叫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說他想死,哈哈。」
語畢,哄堂大笑。
「新人總是可以降低大家的緊張感啊,哈哈」一個滿臉鬍渣的中年男人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當初我第一次出發的時候,裝備比他還簡陋咧!」一個左眼用黑色眼罩遮住的老男人笑到直不起腰。
「我第一次出發只拎了一桶五千西西的礦泉水,哈哈哈哈哈比起來這傢伙算是個膽小鬼啦哈哈哈!」一個皮膚黝黑到幾乎滲出醬油的中年男子拍掌大笑。
「咯咯咯想死啊大叔?沒問題的,十之八九你會得償所願的咯咯咯咯咯咯。」笑聲有點古怪的年輕男子,用只剩三根手指的右手撥弄頭髮。那動作絕對是刻意展示自己傷殘的、反覆練習過的熟練樣。
「不要輕易把死掛在嘴邊啊朋友,死神會盯上你的……」一個胸前吊著高檔雷朋墨鏡的長發老男人,彎腰從沙發上一掌拍落呂旭大的肩,力道之大差點讓他咳嗽起來。
「笑完了,可以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了嗎?」呂旭大有些不高興,但剛剛那些笑聲讓他的神經很緊繃,彷彿大家要一起去乾的事有如駕著獨木舟就想橫渡太平洋似地愚蠢。
沒人回答呂旭大。
「對了,有人知道這是第幾天了?」老鄧也不理會他帶來的「責任」。
「據說是第二天。」忘了是誰說。
「第二天啊……雖然不是第一天,但也無法挑剔了。」老鄧點點頭,語氣中充滿了既興奮又害怕的顫抖。
「我上次是第五天去的,我的天,我只花了一個禮拜就回來了。」胸前吊著雷朋墨鏡的長發老男人皺眉道:「這次我一定要把握機會。」
「對了,既然聊開了……這裡有誰有過第一天就出發的嗎?」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把握住此時熱烈的氣氛,打探起情報來。
「我。」喜歡展示傷殘手指的年輕小夥子再度將他的右手搖晃起來,說:「我這兩根本來黏在手上的手指……還有左腳小趾、右腳無名趾都是在那一次出發搞丟的。不蓋你,還是我自己拿刀直接在雪地里烤著火慢慢割掉的,免得敗血病送了命。」
「一定很痛吧?」
「老實說凍僵了,好像切的不是自己的肉一樣,哈哈,所以我乾脆直接烤了吃掉,味道棒極了——我的舌頭可沒凍僵咧!」年輕小夥子得意洋洋:「最後快餓了五天四夜的我可是
花了很大的忍耐力,才剋制住自己不要切掉健康的腳趾果腹咧!」
眾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不過這次不是捧腹大笑的嘲笑,而是一種「唉,這其中滋味我也可以體會」的頗有同感大笑。這種大笑徹底將呂旭大排擠開來。
「真厲害,我也想在第一天出發。」
「這就要看聖女對你的印象了,這次排到第二天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上上次在這裡遇到的一個傢伙,他也曾第一天就出發,至少他是那麼說的啦。不過他看起來精神有點不大正常,我想不管他最後出發到哪裡,應該都不可能回來了吧?」
「怎麼說?」
「他什麼都沒有帶,連水都沒帶!那模樣讓人很不舒服啊。」
「嘖嘖……很少在這裡遇到第一天就出發的人,大概十個有九個都得、償、所、願吧。小子,你真幸運,搞成那個樣子能回得來!」
「那你呢?這身黑皮膚別告訴我是天生的啊。」
「上次我出發也是在第二天,嘖嘖……一望無際的沙漠啊。」
「那種鬼地方我也去過一次,你是去哪一種?」
這六個「曾經出發過」的男人興高采烈地聊了起來,只是個個欲言又止,呂旭大在一旁聽了五分鐘都還是一頭霧水,什麼第幾天出發、聖女、把自己的指頭割下來吃掉、誰誰誰得償所願的……一點頭緒都沒有。
只知道:繼續待在這裡,必定非常危險。
「去過了那些地方,千辛萬苦回到這裡……嘿嘿,你會發現這裡假到不行!根本就是一個人類刻意製造出來的虛假世界,太容易生存了,反而讓人一點存在的真實感都沒有。」老鄧科科科地笑著。
「一點也沒錯!在台北完全沒有我正活著的感覺!」滿臉絡腮鬍的中年男子伸出手,與老鄧擊掌。
「打個岔。」呂旭大舉手,像個小學生一樣難堪發言:「麻煩你們其中的誰告訴我一下,現在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大家連交換一下眼神的動作都省下了,一起露出神秘的微笑。
這種微笑呂旭大已經從老鄧的臉上看過很多次,他的耐性已到了極限。
「不好意思,我們的潛規則是,絕對不跟新人聊關於出發的任何事。」只剩八根手指的年輕男子微笑:「這全是為了你好。」
「為了你好。」皮膚漆黑的男子附和。
「?」呂旭大心中火起。
「為了讓你擁有百分之百的瀕死樂趣,噤口是最基本的禮節。」伸了個懶腰,老鄧竟幫那些陌生人的腔:「話說回來……小呂,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此時,卧房裡啪嗒啪嗒的交媾聲停止了。
客廳里的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
呂旭大不明究里,但氣氛瞬間變得非常詭異,無處發泄的怒火只好繼續壓抑下。
沒有人出聲,可視線都看著卧房的方向。
皮膚黝黑的男子閉上眼睛,雙手合握在胸口,面色凝重,彷彿在祈禱。呂旭大察言觀色,如果這些男人的「出發」有先後順序的話,下一個似乎是輪到這個皮膚黝黑的男子吧?
過了好一陣子都沒有人從卧房內出來,這六個男人也沒有任何動作。
到底在等什麼呢?到底要怎麼出發?在房間里做愛的人又是誰呢?客廳里的大家,難道是在等剛剛做完愛的人從裡頭出來嗎?瞧這情況,該不會是要輪流進去跟裡頭的女人做愛吧?做愛是一種「宣誓入會的儀式」嗎?等入完了會,這才有專人帶往機場開始的特殊冒險旅行吧?
眼前所見的景象和剛剛聽到的幾個關鍵字句快速組合,盡量用邏輯賦予秩序,在呂旭大的腦中拼湊出基本的圖像。
正當呂旭大感到越來越煩操、思緒越來越亂之際,有個女人的聲音從綠色的塑料圓珠串成的門帘後傳了出來。
「進來。」
簡單二字,瞬間接觸了緊繃的氣氛……除了那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子。
皮膚黝黑的男子不斷深呼吸、吐氣、深呼吸、吐氣,雙手搓來搓去,就是遲遲沒有站起來。他不起來,倒也沒有人催他,任憑他培養情緒。
果然是做愛吧?呂旭大看著那誇張難看的我是門帘,心裡納悶:既然真的要輪流進去跟那神秘的女人做愛,怎麼沒有人先從裡面出來呢?
老鄧這時開口了:「要不要我們讓新人先進去,我們在外面多聊聊?反正下一次要這麼樣聊天,不曉得又要等到什麼時候……說不定……」
原來已在醞釀「出發」情緒的黝黑男子點頭默許,其他人也跟著點頭。
呂旭大怔住。
「別害怕,進去以後只要記住一件事,從頭到尾都把你的裝備背在身上。」臉上有疤的老男人拍拍自己肩上的背包。
「然後呢?」呂旭大雙耳發熱。
老鄧笑了。
所有人都笑了。
「該怎麼做,一切就聽從你自己的身體吧。」
4
房間只有一個二十寸大小的窗戶。
有股燒灼刺鼻的香味,來自小窗下的金黃香爐。
香爐飄著張牙舞爪的白煙,陽光透進窗時將白煙的灰塵構造凝成片段的固態。
房間正中間擺了張床,床上有個女人。
那不是濃妝艷抹可以形容,簡直是許多鮮艷的色塊粘著在女人的臉上。
大粉的腮紅用力削開頰骨的曲線,如火焰般的紅在唇上燃燒。亮藍的眼線在末端勾了個圈,深海般的假睫毛與墨綠的勾眉聯手藏住充滿蠱惑的眼神。細細的金粉蒙上每一寸臉妝,順勢鋪蓋上烏黑的散落長發,往下延伸至白頸。黑色的細長指甲猶如地穴妖怪的軀幹末肢,莫名可狀。
俗艷至極的打扮,藏得住這女人的容貌與年紀,卻隱藏不住她的絕世魅力。空氣中充滿了荷爾蒙的濃鬱氣味,好像要滲出甜汁來。
一身赤裸,白皙的乳房上有些反光,依稀殘留著上一個男人的唾沫。
「……」呂旭大看傻了眼。
女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將兩腿毫不嬌飾地張開。
濕潤的陰戶正對著呂旭大,半開半闔,猶如深海生物般低調地呼吸。
剛剛在這房間里跟女人做愛的男客呢?
不知道。
也不需要知道。
沒有男人可以在這個充滿性魅力的女人面前保持冷靜。
這房間里所能發生的事只允許一種可能性。絕對的、必然的、無可避免的、任何假設前提下都不可能壓抑的——唯一的可能性。交配,儘可能激烈的交配。如同雄性在瀕臨死亡前唯一僅剩最後一次的黃金交配。
必然的死亡,強烈的覺悟,唯一能夠留下自身基因的唯一機會。
——造就了空前的硬度。
表情獃滯的呂旭大自然而然將褲子整個褪下,露出硬挺的陰莖。
女人一言不發,生物的本能驅使呂旭大以下體迎了上去。
結合。
快速碰撞,傾注一切的氣力擺動腰身,臀部的肌肉驟張驟縮,單調而激烈。
這完全不是在做愛,而是在交配。沒有一絲一毫的餘力閑置在親吻與愛撫上,從性器插入的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折衷,鎖定在唯一的目標:射精。
女人的身體很年輕,充滿了彈性與生命力。
黑色的指甲在呂旭大的背上留上了十道鮮紅的刮痕。
「呼……呼……」呂旭大獃呆看著下面的女人。
女人閉著眼睛喘息,長發迷濛,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純粹的交配行為,呂旭大感覺到深深沒入陰戶里的陰莖幾乎要融化了。那種熱水般的溫度,粘稠的觸感,還有越來越刺激嗅覺的特殊氣味,讓呂旭大突然明白女人的肉體正處於月經來潮。
原來那些人口中的第幾天,就是指月經來潮的第幾天的意思?
或許是前列腺的承受力已到了極限,也或許是月經來潮的女體不具備受孕的可能性,積儲在呂旭大陰莖里的基因感到嚴重被欺騙的憤怒,呂旭大的後腦麻熱了起來。
陰莖抽搐,預備噴射出生命起源的神聖汁液。
像是生命的呼應,濕潤濃稠的陰道也快速收縮起來。
「!」呂旭大感覺一股無比強大的吸力正快速將自己的陰莖緊緊裹住,眨眼之間便是全身百骸全籠罩在那股無與倫比的吸力之下,好像整個身體都被那小小的陰道給吸了進去。這並非不合常理,而是根本就不可能成立!
射出的那一瞬間,呂旭大的意識隨即崩毀。
四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厚重的血腥味從四面八方襲來,但呂旭大沒有時間害怕,也沒能來得及害怕,他恍若匿身在一輛雲霄飛車之上,身體完全被那股強大的吸力給牽引下墜,以三百六十度迴旋擺盪衝出——
這台雲霄飛車沒有安全帶,而且還正在脫軌中!
「啊!」
黑暗消失了。
血腥味還殘留在鼻腔里。
眼前所見是一片正在緩緩上升的叢林……
不對!
上升的不是叢林,而是自己正在下沉!
呂旭大驚覺腳下踏不到底,手足無措之際軟軟稠稠的黑色腐土已淹到自己的肚臍。他當然還搞不清楚自己怎麼會跑到這座原始叢林,危機感已激發出他求生的本能,呂旭大胡亂往上大抓一通,終於讓他抓到一條勉可支撐的藤蔓。
好重!
……自己有那麼重嗎?不,是背包,至少二十公斤的大登山包……
這下死定了,環扣扣得那麼緊,現在這種情況已經無法分手解開了,只能祈禱腎上腺的大爆發可以催化出平常兩倍的力氣……
搖搖晃晃,青筋暴露,咬緊牙關。不知道過了多久,下半身赤裸、登山褲還褪留在小腿上的呂旭大奮力藉著糾結的藤蔓攀上了大樹,氣喘吁吁的他這才看清楚情勢。
一望無際的原始沼澤。
象徵即將日落的火雲滾了整片天空。
億萬隻蟲一齊發出震耳欲聾的複合鳴聲。
「死定了。」
呂旭大一點也沒有開心的意思。
5
在樹上或蹲或坐了兩天,這中間小睡了無數次,每一次都不超過五分鐘。
他發現他少帶了驅蚊噴劑、少帶了火把、少帶了睡袋、少帶了內鋪羽絨的防寒雨衣、少帶了一百公斤的乾糧跟GPS衛星導航器。
最重要的是,少帶了一台衛星電話……以及一顆快速自殺用的氰化鉀膠囊。
兩天了,呂旭大苦等不到「同伴」,想必「同伴」也不會來了。
他想起老鄧的某句話。
「原來是這麼回事。」呂旭大啃著第七條巧克力,一邊抓著癢。
如果不想辦法趁著體力還行的時候走出這座沼澤,等到糧食耗盡或發燒生病就死定了。呂旭大目測這片沼澤,如果可以腳履平地的話至少也得兩天才能走得出去,若是藉著樹與樹之間的串連相接,走走停停,偶爾驚險一下,要不要一個月啊?
好笑的是,呂旭大連困住自己的這座沼澤位於哪裡都搞不清楚,哪個國家?哪個地域?要是他懂得分辨那些終日在樹上跳來跳去的怪猴子是哪一品種就好了,以此便可概略推測出某些線索。
想死嗎?
一開始的七天,呂旭大都在思考這個哲學問題。
一邊往前試探最好的落腳點,一邊想著。
也一邊將這不可思議的「出發」自作解釋。
顯而易見,房間里的女人是一個異能力者。
跟房間里的女人做愛,在射精的瞬間會被某種能力給「傳送」到世界某處。而女人的傳送能力恐怕跟經期大有關係,按照那天男人們聊天的內容推測,若是在經期第一天就「出發」,就會被傳送到越遠越危險的地方,應該是這樣吧。
至於會被傳送到哪裡,恐怕沒人事先能預測,所以老鄧要自己盡量準備足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生存十天以上的東西。真後悔沒多準備十倍以上的東西。至於那名自稱在雪地里割掉手指與腳趾的年輕小夥子,肯定是被傳送到極地,比起來自己該算是「幸運」的了?
真神奇,世界上竟然有這種事。
七天過後,呂旭大已經忘了去思考自己是否真心想死。
太蠢了,當然要活下去。原因不重要,就算只是為了確實的吃光背包里所有帶來的乾糧,就已經足夠作為不能死的理由。沒錯,就是這樣,在死之前一定要吃光光所有能吃能喝的東西……
第二十三天了,呂旭大終於下了樹。
食物耗盡,飲水全乾。
所幸每天都會毫無徵兆地下十幾次的大雨,只要把脖子往上抬,嘴巴開開,就能補充最微薄的水分。偶爾也可以在溪邊將礦泉水瓶裝滿。
水果是奢侈的相遇。
一路上呂旭大都在吃食不知名的果子。遠遠看見猴子吃什麼,他便想辦法弄到相同的果子來吃。雖然他更想吃猴子,但跑不快飛不高的小蟲才是他的主食,偶爾也會從小腿上拔一些肥美的水蛭補充蛋白質。
日出變得很美。
日落變得很恐怖。
第四十天,還是第四十一天?四十二?不清楚,計算時間對呂旭大來說已是十分無聊的舉動。總之呂旭大開始出現幻覺,不曉得是過度飢餓還是吃了有毒的果實,呂旭大開始不自覺傻笑,出現浪費力氣唱歌的愚蠢行為。
不曉得第幾天,呂旭大動作僵硬的殺死一隻蛇,連皮帶血吃了它的肉。那腥臭的汁液滑進他喉嚨時的滋味,簡直可以用「復活」兩字來形容。
地形一直在變化,遠遠地甚至看見了雪。
要往有雪的地方走嗎?當然不。
工具不足,意志力不足,體力越來越虛弱,呂旭大爽快地避開幾個看起來特別危險、或相對費事的路線。他也沒有什麼確切的計劃,只是想辦法繞著「走起來比較輕鬆」的路線繼續往前,每走一步,就多活了一步……
卻始終沒有看到人。
認真說起來,地球這麼大,人類的足跡能覆蓋的面積恐怕還是少數。以數學意義上的隨機「出發」來說,要「降落」在足以與另一個人類相遇的機率少之又少。
又是一天,還是一天、
地形改變。但叢林還是叢林。
日夜氣溫的落差越來越大,下雨過後的帶來的失溫風險也越來越高。這幾天一直聽見老虎的咆哮聲。時遠時近,幸好沒有真的撞見過傳說中的百獸之王,自己可吃不了它,若碰見了,下一站的冒險地點便是對方的肚子。
飢餓是常態。連拍死蚊子的下一個動作都變成了舔食手掌上的蚊屍。
一方面被疲倦剝奪了大量的體力,二方面不想因消耗熱量倒是更深程度的飢餓,於是休息的時間比行進的時間多出了兩倍。然後是三倍。漸漸的只是單純的無力。
缺乏所有能說得出名字的營養素。指甲變得又灰又軟。
夜晚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危險,完全無法動彈,連睡覺都無法放鬆……後來呂旭大了解到,如果在睡眠中慢慢失去意識或許是最幸運的事,他才奪回了熟睡的特權。
通常,通常……大自然不會浪費任何食物,但今天呂旭大很幸運的在休息的大樹下撿到了一隻剛剛死掉不久的青蛙。
這是無上的美食,呂旭大心懷感激地將蛙屍捧在掌心。
「或許這是最後一餐了吧?」飢腸轆轆的呂旭大心想,那可不能草草解決。
非常想念久違了的熟食,非常非常的想念,呂旭大撿拾了一些枯枝樹葉,用僅剩十分之一燃油的打火機點燃了燒,選了根堅硬的短樹枝穿過蛙屍,放在火上慢慢的烤。
那酷似烤雞的香味,令呂旭大想念這個世界上的確有神的存在。
還沒入口,那香味已令呂旭大流出了眼淚。
太蠢了,自己。
這幾年口口聲聲說想死,說願意為了「當年善意的錯誤」扛起道德責任而死,此刻想起來,卻是如此言不由衷。滿嘴自以為是的屁話。
只要還有一點點機會多活一刻,自己就會拚死抓住它,品嘗它。即使生命的意義就是吃了眼前這隻青蛙,也是多麼高尚而堅強的理由啊!
嘴裡啃著有點焦掉的蛙腿,呂旭大為什麼會在這裡吃著青蛙的原因跟著浮現腦海。自己早料到迴光返照肯定充斥著那段醜陋的往事……
6.
二十三年了吧。
二十三年前的自己還只是一個三十初歲的年輕醫生,剛剛取得大醫院的主治醫生資格,周遭所有人都羨慕他前途似錦,呂旭大卻滿腔改變世界的熱血,他認為大家只看到表象的穿著醫師白袍的自己,卻沒有注意到他對生命的澎湃激情。
「我跟別的醫生不一樣。」呂旭大每天早上刷牙的時候,都會對著鏡子自白。
事與願違是中年男子的常態。
在大醫院裡小小的耳鼻喉科看診,每天都要與形形色色的人說上很多很多話,只是十個病人有九個是感冒,感冒開出的葯十之八九差不多,提醒病人的對白也很僵固:「多喝水,多休息,飯後半小時跟睡前各吃一次葯。還有……不要熬夜。」再怎麼變化也是十分相似。
自己當然一定戴著口罩,病人也幾乎都帶戴著口罩,醫病關係無形間又拉大了不少,病人看診完了就走,自己想多關心病人卻發現後面的挂號還大排長龍根本看不完。
醫囑的對白不斷重複,檢查的細碎流程也不斷重複,重複的一切麻痹了心裡某個重要、炙熱的、隨時都想吶喊的東西。某一天下班后呂旭大買了一本汽車雜誌,津津有味研究起裡頭對保時捷新款跑車的介紹,翻來翻去忽然有些虛榮的心驚。
呂旭大想改變什麼,著力點卻根本不存在。
「難道我的人生,就只是上班下班嗎?」
再這樣下去,自己與一般上班族的分別不過是銀行存摺里的數字吧。
此時,博詡提出了相當熱血的建議。
博詡是呂旭大小一屆的學弟,同樣滿腔的熱血。
兩人在北醫求學的時候都是天文社與攝影社的成員,感情不錯,後來博詡乾脆搬來跟呂旭大當室友,實習的時候也是一前一後到同一間大醫院被操,革命感情深厚。後來呂旭大在耳鼻喉科擔任主治醫師,而博詡則在精神科主治。
或許是對心理學與精神科學長期研究的關係,博詡似乎看見了十年後的自己也會被醫院的體制規訓成一個冷然處世的醫生。不同於憂心忡忡的呂旭大,博詡似乎一點也不擔心慢慢發生在自己心靈上的變化。
醫院地下B1的員工餐廳,兩個對坐的銀色餐盤。
「也就是說,反正我們遲早都會變得跟那些老醫生一樣冷漠,所以現在什麼都不用做?」呂旭大的表情有點不以為然。
「當然不。」博詡笑嘻嘻夾起最後一片香腸:「只是差別的地方不在於:我們該怎麼維持濟世救人的熱情。」
「喔?」
「應該說,如果我們一直待在像非洲那樣醫療資源匱乏的地方,才有辦法維持像史懷哲那樣的熱情嘛。但這裡是台灣,多我們一個這樣的醫生不多,少我們一個也不會怎樣。醫院那麼多,我們也不是醫術特別優秀的人才。」
「所以沒有特別優秀的我們就……什麼也不用做了嗎?」呂旭大重複著他的不滿。附帶一提,他完全不想因為崇拜史懷哲,就千里迢迢跑去非洲行醫。
「當然不是。」博詡完全想好了要說的話:「既然遲早都會麻木不仁,所以我們反而要趁著我們還有熱情的時候多做一些熱血的事,等到了我們俗氣到只想住著好房子開好車的那、種、時、候,還有一點點東西可以回味。」
「……」
博詡神秘的微笑:「我有個計劃。」
7
這個計劃,構造非常的簡單。
它存在著高度的醫療風險,其價值卻也相對的非常高。
博詡預計將這一系列的計劃實踐內容寫成一篇論文,發表在國際期刊上,最後用非學術性的大眾語言將案例整理成一本書,可以想見這本充滿爭議性的書將讓博詡擁有暢銷作家的頭銜。
當然,違反醫學倫理的程度,讓博詡丟掉醫生資格也絲毫不意外。
「也可能賠上我的。」呂旭大苦笑。
「沒有不付出代價的好計劃。」博詡收起一派輕鬆的笑容,嚴肅地說:「趁我們還沒有太多東西可以失去的時候,看看這個計劃可以幫助到多少人思考他們為什麼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理由。也就是,生命的價值。」
大哉問:人的生命價值是什麼呢?
如果這是一道謎題,便是一個屬於全體人類共同的謎題。可以既想見隨著每個人的生命旅程經歷的人事物不同、信仰的宗教不同、甚至是看過的某部好電影,必然各有各的解答。
但在什麼時候,人才會解開屬於自己的答案呢?
或者,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開始思索、嘗試解開這一道謎題呢?
「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規訓了我們所有人,有太多繁瑣的事情要做,有太多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要打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責任,比如什麼時候該繳卡費,誰生日了要去哪一間KTV唱歌,車子是不是該換了,今晚要快點去加油不然油價隔天又多三角,成績一直沒起色是不是應該幫小孩子換一間補習班……太多旁枝末節的事佔用我們的腦內記憶體,讓我們分神去思考比較不重要的事,反而最珍貴的部分都被忽略了。」
「記憶體被日常生活佔用了啊……所以我們應該?」呂旭大跟著使用電腦的比喻語言:「如何讓將我們的腦袋重新開機,好一口氣清除過載的記憶體?」
「想想那些災難電影都怎麼演的?人在遭遇重大事件的時候,其反應往往凸顯出這一個人的人格特質,很多你原先弄不清楚的東西,其先後次序都在危機出現的時候瞬間一目了然。在進行為周遭事物的重要性重新排序的時刻,就是這一個人反省出生命的黃金時間。」博詡的眼中射出睿智的光芒:「我們是醫生,我們能給予病人重大危機的機會非常高。」
「……唔。」能當上醫生,呂旭大當然是個聰明的人,一下子就想到箇中關鍵:「危機就是轉機。」
「這種具備轉換能量的危機,比起天崩地裂那種危機要便宜多了,而且又不具備真正的危險性,到哪裡去尋找這麼好用、實用、管用的危機呢?」博詡表情篤定:「我直話直說吧,這個危機計劃在我所屬的科別不易實行,但在你的科別很有機會。怎麼樣?要不要冒險做一次看看?」
呂旭大全明白了。一點就通。
一個禮拜后,呂旭大以略嫌生澀的演技向一個年僅二十七歲的女研究生宣布噩耗。鼻咽癌末期,生命估計只剩最後一個月,照料妥當則能爭取到三個月的時間,但需要再多做精密的檢查,請三天後務必回到醫院看報告,屆時院方將安排血液腫瘤科的專任醫生共同會診。
三天後,瘦了一圈、眼睛紅腫的女研究生回到了門診。
關鍵時刻到了,呂旭大與博詡戰戰兢兢地在診間一起將「實情」說出,並仔細觀察女研究生的反應……當獲知自己罹患的不過是重感冒的時候,女研究生欣喜若狂的擁抱著呂旭大與博詡,然後是一陣無法壓抑的大哭。大哭中,女研究生分享自己這三天來的心境變化。
她試著舉辦國中同學會,想找回兩個非常珍貴卻失去聯繫的好朋友。
她打了一通電話給前男友道歉,希望他原諒過去不懂事亂髮脾氣的她。
她抽了人生中第一口煙,然後一邊咳嗽一邊慶幸自己沒有錯過什麼。
她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給爸爸媽媽,信還沒寫完,就發現自己的生命充滿了好多好多的虧欠。她在信中許下五個卑微的願望。
她向博士班的學長告白,但不是想在一起,而是單純的不想留下遺憾。
她做了很多很多事,想起很多很多人。她重新將生命里發生的一切回憶一遍。
「謝謝你們的計劃。原來我還有好多個,最後的一個月。」
女研究生深深一鞠躬,充滿感激的離去。
呂旭大與博詡相視一笑。那天晚上他們大醉而歸。
一次甜美的果實,就讓整個計劃狂飆了起來。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呂旭大矇騙病人的演技越來越好,而為了以防萬一,博詡也用善意的謊言將這個危機計劃包裝成國際醫學期刊所資助的心靈成長研究。
他們經歷了病人的大哭與大笑,聽了很多極度私密的故事,大大豐富了博詡的研究內容……或者說,新書內容。病人的年齡、性別、職業、學歷是最基本的研究變項,博詡不斷提醒呂旭大不斷更換試驗的對象好符合在統計學上的意義,讓研究的深度訪談有更大的寬度。
沒有比被充滿感激的人擁抱還要值得快樂的事。
當然也有患者破口大罵,或幾乎要動手打人——呂旭大還真的被揍過兩拳。但這些「死裡逃生」的病人冷靜下來后談開,分享了他們在這關鍵三天中所做的每一件事、思考的每一個生命細節后,最後仍會眉飛色舞的離去。
他們對這個「危機計劃」都滿懷謝意。
所有「一度瀕死」的患者一致認為,僅剩一個月的偽生命想象,已大大刺激了他們對自身生命的反思。有些人即使在那三天里什麼也不做,在腦中也進行了一場翻天覆地的思考革命。意義非凡。
有太多太多的事值得用力把握。
半夜巷子里,兩注熱尿澆上了牆。
「我們跟其他的醫生不一樣!」呂旭大的腦袋頂著牆,歪歪斜斜的射尿。
「別的醫生治病,我們卻改變了病人對生命的看法!」博詡搖晃著酒精麻痹的陰莖……「這個計劃一定要堅持下去……論文……我的書……嘻嘻……」
直到。
直到這個完美的系統,出現了一個極度暴走的亂碼……
8
二十三年並非晃眼即過。
每一天都是刻骨銘心的折磨。
當初兩人在酒吧里一起看到這個晚間新聞的時候,兩人都沉默不語。呂旭大猜想當時的博詡該嚇得全身發抖,因為自己的雙手也顫抖到無法拿穩杯子。那夜兩人喝道不省人事後各自睡在大街的兩端。
從此以後再沒有人提過這件事,也沒有人再啟動過改造生命的計劃。
博詡的偉大論文成了沒有後續的廢紙,兩人從並肩作戰的摯友變成了最陌生的陌生人,在員工餐廳里遠遠看見便快步避開,電話也沒通過一次,在走廊不意擦肩而過時不約而同避開對方的眼神。博詡在三年後申請轉院。
這個秘密就像一條厚重生鏽的鎖鏈,多年來銬在博詡與呂旭大的心中。
直到那天的告別式,呂旭大才敢凝視著黑白照片里的博詡雙眼。
「原來真的有這麼一回事。」
呂旭大啃著鮮美的烤蛙腿,閉上眼品嘗滋味:「人在隨時都會死掉的絕境下,真的會發現生命的意義。哈哈……生命的意義就是,絕對不想在吃完青蛙前就死掉啊。」
最後青蛙連骨頭也不剩的時候,呂旭大對生命的意義又有了全新的領悟。
「好想再吃一隻青蛙……再吃一隻……再吃一隻就好……」
他看著深邃的前方,完全不曉得仰賴剛剛吃進肚子里的那隻青蛙所產生的能量,是否足以讓他找到下一隻死在半路的青蛙。
這一走,又走了十三天。
在叢林邊緣,面黃肌瘦的呂旭大看見第一個「人」的時候,激動的昏了過去。
9
「原來我去了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後來花了不少功夫才輾轉偷渡回來。」
呂旭大笑笑看著老鄧。
千辛萬苦返抵台灣后呂旭大找不到老鄧,又過了兩個禮拜老鄧才主動打電話給他,說他剛剛才回到台灣,要不要出來聚聚。於是便約在這間連鎖牛排館。
老鄧腿瘸了。剛剛他花了四十分鐘在說關於一隻在約旦沙漠的毒蠍故事。
既然兩人都出發過了,也就沒有隱瞞的必要。呂旭大問了很多自己推測出答案的事,老鄧也滔滔不絕的分享自己的經驗。以及,許許多多在出發前、在那間小公寓頂樓加蓋里遇過的「隊友分享」。
那位被稱作「聖女」的女人,與其說是高價妓女,不如說是頂級導航人,只要十萬塊新台幣就能帶你到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
至於那個角落是哪裡,聖女不知道,你更不會知道,一切端憑運氣。
或許血液也是傳送的條件之一,聖女只有在月經來潮時才具備導航的能力。每次月事來,聖女便會傳簡訊到旅行者寫在月曆上的手機號碼,旅行者可以自行決定是否又要出發,不過旅行者最好在接到簡訊的第一天或第二天立即啟程,否則可能會因聖女的月事過了而錯過出發的機會。所以平常就要提前打包好。
的確如呂旭大的推測,月經的血量越多傳送的能力越強,最扯聽過被傳送到喜馬拉雅山的山腳,但也有被傳送到澎湖七美島的例子。
出發的危險性不必多言,呂旭大親身體驗過——若非他趕緊抓住樹上的藤蔓,絕對連失溫、飢餓、幻覺、絕望的體驗機會都沒有。所以了,一定也有許多旅行者被傳送到某個超危險地帶,他們必然充分體驗到不可思議的痛苦絕境,只是不見得能活著回來炫耀。
「炫耀什麼?」
「炫耀我們多麼接近死亡。」老鄧啃著帶骨的牛排,吃得津津有味。
哈哈,呂旭大真誠的笑了出來。
老鄧說,上次在聖女客廳里遇到的那幾個人中,有個皮膚黝黑到快要冒煙的男人,他那一身的黑便是在美國內華達州的死谷地帶給烤出來的。
至於左眼用黑色眼罩遮住的老男人,他的眼睛是給剛果河畔上的野猴子給抓去。猴子為什麼要摘走他的眼,這中間有段曲折離奇的求生故事。
失去兩根手指的年輕男子在西伯利亞的大凍原上差點把自己的腳砍了吃。他自稱在大風雪中看過傳說中的雪人,但也不排除是過度飢餓產生的幻覺。
滿臉絡腮鬍的中年男人的經歷特別有趣,他曾在第三天出發的時候從半空中墜落到太平洋中,幸好他保持冷靜在海里脫掉一身的裝備,然後花了兩天的時間載沉載浮遊到附近的小島,孤島求生了七個星期才等到船隻經過。
胸前掛著雷朋眼鏡的老男人出發過十一次,到過戈壁沙漠、喬戈里峰與復活節島等怪地方,卻也被傳送到紐約皇後區的一間人妖酒吧,以及德國啤酒節的嘉年華現場過。
聖女藉陰道神奇的收縮力傳送旅行者的著陸點,隨機分佈在地球表面,人類的足跡很廣,但從實質的地表面積來看,文明滲透的力量還很不足,幾乎都能順利將旅行者帶到充滿絕望的無人之境。
「到底聖女是何方神聖?怎麼會擁有這種超能力?」呂旭大問了一個所有人都問過的問題。
「沒人知道。」老鄧也回答了那個帶他「入社」的前輩所說的答案。
「政府都不知道嗎?不該管一管這種超能力者馬?政府應該派人把聖女……」呂旭大將「抓去研究」這四個字給吞進肚裡。
「這是很多旅行者之間的秘密,跟自我約束。」老鄧漫不在乎的說:「聖女到底是誰或為什麼擁有這種力量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需要聖女。」
「需要她的陰道。」呂旭大皺眉。
「這麼說也行。」老鄧不置可否。
兩人在沒有生命的威脅下細細品味了大餐。
話不多,吃很多。
「下次什麼時候出發?」老鄧慢慢啃著黏在骨頭上的堅韌皮肉。
「出發?怎麼可能。」呂旭大用叉子慢慢捲起了沾滿番茄醬的麵條。
拜託,好不容易回到現實人生,該領略的都領略了,該反省的也都好好反省了,台北好魚好肉的,為什麼要再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呂旭大不以為然的將嚼的爛透的麵條吞進肚裡。
老鄧又露出神秘的微笑。
10
三個月後,呂旭大又出發了。
這次是「月經第四天」。
呂旭大在「聖女」的陰戶內射精的瞬間,猛然看見一隻鬣狗正在他眼前啃食四分之一頭斑馬,心臟差點就爆了開來。他小心翼翼在鬣狗的低吼警戒下離開后,用剛買的GPS定位器確認自己位於非洲坦尚尼亞。
這次的裝備齊全多了,從坦尚尼亞的原始大草原回歸文明只花了兩個禮拜的時間。由於食物分配妥當,期間並沒有感到痛苦等級的飢餓,頂多有一點口渴。
「不過癮。」
呂旭大坐在偶遇的導遊吉普車上,看著數千隻一起奔跑的斑馬喃喃自語。
於是很快又出發了。
這次是「第三天」,聖女劇烈收縮的陰道將呂旭大傳送到一道寒冷的山脊上。
舉目林海蒼蒼茫茫,樹葉或金黃或火紅或翠綠,五彩紛呈煞是好看。
「這裡是……歐洲南部,喀爾巴阡山脈?」呂旭大看著GPS的衛星導航分析,喃喃自語:「阿爾卑斯山山脈的東支,海拔兩千一百公尺。」
這裡雖然看似一片巨大的曠野,可呂旭大隻花了四天便走到一間山居人家的小屋,一整個非常沒有危機感。在那戶人家的門口搔了很久的腦袋,呂旭大還是忍不住敲門要了一杯熱咖啡。
第四次出發,終於又遇上了猛烈地月經第二天,能量豐沛。
睜開眼,意識回歸,呂旭大啟動GPS的時候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阿富汗與巴基斯坦的交界?」呂旭大的心揪了起來。
遠處有槍聲,呂旭大找了一塊巨岩躲了起來,那槍聲兀自延續了十幾分鐘未停,偶爾還穿插零星的震天炮火聲,以及不曉得是否該歸為幻覺的尖叫。
看來這次的求生主題不只是飢餓與跋涉。還有無情的戰火,呂旭大竟有點興奮起來。
會看到什麼光景呢?
自己又會遇到什麼瘋狂的劫難?
會死嗎?
一顆不長眼的大炮彈正好落在呂旭大的右方百尺處,粉碎了畸形的巨岩,猛烈的震波轟得他雙腳離開地球表面,耳朵也暫時聾了。
此時呂旭大摸清楚了自己在做什麼。
自己已經變成了「危機接近症候群」中的一份子,而那些只要存夠了錢便想出發的旅行者則是重度的患者……也是自己將來的模樣。
說真的,沒一個旅行者真正想死,只是在台北街頭的生存感十分稀薄,若拋棄尊嚴,在路邊垃圾桶隨手一撈就能輕鬆的苟活下去,一點也不費事。
人就是賤。
只要領略過那種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的絕望感,只要一次!僅僅一次!就無法在這麼無知無感的台北生活下去,行屍走肉莫此為甚,連靈魂都麻木了。
為了奪回那種強烈的存在感,讓自己瀕臨全然無助的險境就是一種必要條件。說起來真好笑,要不是自己實際體驗過,完全無法置信人類會藉由親近死亡來強化自己的生存意識。
「博詡……我親愛的老朋友……」
呂旭大仰起頸子,看著美軍直升機的螺旋槳在充滿硝煙味的夜空中慢慢劃過:「你真該來這一趟的,你會知道為了罪惡感自殺是多麼無聊的一件事。」
第四次絕處逢生回到台灣,呂旭大養了半年的傷。
在阿富汗戰地醫院緊急處理的傷口回台重新檢視,醫生還嘖嘖稱奇挖出七個細小的炮彈破片。如果放任不管,遲早會因碎片阻滯血液循環而敗血死去。
老鄧帶了一籃水果來探望他,步履維艱,一身接近鋼鐵人似的重裝備。
「上次去了哪?」呂旭大打量著好手好腳的老鄧。
「舊金山的同志大遊行。」老鄧翻白眼,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簡單聊了一下,老鄧便走了,想必離開醫院后立刻就出發了吧。
坐卧在病床上,呂旭大興緻勃勃的翻著從第四台郵購來的十幾本世界地理百科全書,每翻一頁就對著那些美麗的照片暗想,下次我會被傳送到哪裡呢?昆士蘭雨林?尼泊爾的安娜普納峰?烏干達的魯文佐理山脈?納米比亞的骷髏海岸?若是一口氣被傳送到喜馬拉雅山還滿酷的吧?
還是會很不幸到從半空中摔到大海里,在一分鐘之內海水灌滿肺腔窒息。仔細一想,地球有百分之七十都被水覆蓋……好吧這其實一點也不算不幸,只是機率大小的問題。
闔上地理百科全書,看著一盤快要乾癟的點滴,呂旭大不禁感嘆,攝影師沒有拍出來的,在這些美麗的照片背後藏著無窮大的大自然吞噬力。渺小的人類即使再怎麼準備周全,孑然一身置身在美麗的風景中,同樣得仰賴卑微的幸運才能苟延殘喘下去。
第五次裸著下身的再出發,是接近血崩的大放送。
寒氣逼人。
「竟然,絕望也能是一種毒癮啊……」
口鼻戴著氧氣罩,身上穿著可以快速膨脹開的救生衣。
呂旭大獃呆看著腳底下壯闊發亮的冰川。
南極?北極?
西伯利亞還是阿拉斯加?
還是某個連名字人類都忘了給的失落之地?
不知道,也沒關係。又或者該說這樣很好。
這次的出發呂旭大已經不隨身攜帶GPS了,將位置空出來留給兩條碎果仁乾糧棒。他覺得完全不曉得自己位於地球的哪一個點,那種徹底無知的感覺更令人絕望,就像是第一次摔進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滋味。
「一樣,開始吧。」
呂旭大興奮的摘下氧氣罩:「從現在起只有一個目標——活下去!」
11
老鄧不見了。
千辛萬苦從阿拉斯加的凍土荒原回到台灣后,呂旭大再也沒看過老鄧。
老鄧去了哪?死在哪?怎麼死的?
無解。
呂旭大沒有時間哀傷,一養好了身體他就將行李準備好。
一想到老鄧或許還沒死,只是與意料之外的絕境持續苦戰、無限期搏鬥下去的悲壯畫面,呂旭大就嫉妒得發狂,恨不得立刻就將發熱的下體插進聖女滿是血的陰部。
雖然不是重點,也不是目的,但呂旭大不得不承認,與聖女激烈的四肢交纏也是旅行重要的一部分。
那個將自己的面目隱藏在鮮艷色塊下的女人,所散發出的媚惑力遠遠超過想象,沒有男人可以在她面前保持一秒鐘的軟屌。
……除了那個在極地里失去兩根手指與腳趾的年輕男子。
「聖女我求求你!一定還有別的辦法!一定還有的對不對!」
從聖女的卧房中不斷傳出那男子的哀號,與磕頭的劇烈碰撞聲。差不多的哀求已持續了快五分鐘,台詞內容沒什麼變,聲音倒是越來越大。
還在外面等待出發的三個男人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是裝備齊全的呂旭大。
第二個男人呂旭大在電視上見過很多次,是一個多年前涉賭被開除的前職棒明星球員,不管前幾年他有多消沉,想必已從這種死亡旅行中找到了強大的、死皮賴臉也想活下去的意志力。
第三個削瘦見骨的男人呂旭大在這間客廳見過兩次,第一次看見他時是個大胖子新人,後來不曉得出發去了哪,第二次再見到他時已瘦了十圈,這次則瘦到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模樣,還是他主動打招呼才整個嚇到呂旭大。
這三個男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顧慮到聖女的安全,他們同時走進聖女的卧房將那個年輕男子架了出來。
年輕男子裸著下半身,適才苦苦哀求聖女的原因一目了然。
他的陰莖不見了。
空蕩蕩的,連陰囊也沒看到。
怎麼不見的?那是一場如何又如何的出發?年輕男子沒說,只是一直崩潰大哭,三個男子也沒興趣知道。
「你!你背著我跟聖女做愛!我當你的行李!」失去陰莖的男子看著呂旭大。
「才不要。」呂旭大斷然拒絕。
「那你!我給你錢!」年輕男子抓著前職棒明星的肩膀:「你背著我射!」
「變態。」前職棒明星冷然拒絕。
「別求我。」極瘦的男子不等他開口,直接搖頭。
「王八蛋!自私鬼!」死去陰莖的男子歇斯底里大叫:「背著我!背著我一定可以一起傳送的!一定可以!你們這些自私自利只想著出發的人!為什麼不肯背我!以為我是一個累贅嗎!哈!我到了那裡才不會增加你們的麻煩!我出發的經驗比你們加起來都還要多!我去過的地方你們一個禮拜都待不了!我才是無論如何都可以活下去的那種人!背我!背我!」
聽覺失去耐性的前職棒明星抄起地上的登山杖,用力朝失去陰莖的男子臉上一揮,頓時讓他安靜下來。真不愧是打擊實力超強的炮手。
「要不放水,你還蠻強的。」
呂旭大拍拍前職棒明星微微顫抖的肩膀,走進期待已久的卧室。
今天,是月經來潮的第一天。
終於教呂旭大碰上了這種大日子,傳送能力無可挑剔的大血崩。
窗下的白煙裊裊燒著,卻無力中和濃郁的雌性荷爾蒙氣味。
一如往日,濃妝艷抹的聖女沒有說話,只是將兩條腿張了開來。
微笑有很多種意涵,哭泣也有很多層次,比起臉部肌肉與神經複雜的排列組合,「交媾」才是唯一真正的跨國語言。不分種族膚色血統樣貌體態老少,交媾就是交媾,無法用別的名詞勉強替代。
呂旭大褪下長褲。
在孕育著死亡氣息的血腥味中,將他硬挺的陰莖插進聖女陰戶。
直覺地迴避聖女迷濛的眼神,呂旭大沉默地壓在她柔軟的胴體上,挺進,挺進,挺進。然後開始一連串受睾固酮控制的橫衝直撞,完全忽略另一方的感受,百分之百隻願達成射精目的的純雄性攻擊。
開始呼應,雌性的反擊以一倍十,聖女的陰道如同被打了興奮劑的蟒蛇,開始接近痙攣的強烈收縮。
遭到強大吸力反擊的陰莖,終於支持不住,一股酥麻感強襲脊椎末端……
聖女忽然張開眼睛。
第一次。
第一次呂旭大在與聖女眼神交會下,天崩地裂日月無光地射了出來。
12
「再來是職棒簽賭案最新的發展,截至目前為止時報鷹隊因賭博放水案使陣中本土球員只剩張耀騰、尤伸評二人,董事長周盛淵也因此而引咎辭職。職盟將考慮於近期召開臨時常務理事會,會中決議各隊以借將方式,支援時報鷹隊打完下半季比賽……」
這新聞一直重複又重複了啊,阿誠將廣播轉到別的頻道上聽音樂。
還是收工了吧,腰實在很痠,今天跑的錢也勉勉強強了。
如果正好可以順路載到一個要回新店的客人,該有多好啊?
要不順路,乾脆就別載了。還是再跑最後一趟?開了十三年計程車的阿誠老練地握著方向盤,暗暗打定主意:再接最後一個客人吧,但如果客人要去的地方離新店太遠,就拉倒不載,油門一踩就跑。
紅燈,停。
想到同居三年的梅芳,心頭有點暖暖。忘了她今天排的是晚班還是大夜班。若是晚班的話要不要順便將車停在人群漸散的夜市口,買個宵夜回去一起吃?嗯嗯——還是直接去她工作的地方接她下班?哈哈,算了算了,這麼浪漫的事被他這種中年大肚男一做,只是徒添噁心吧。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綠燈了。
阿誠輕踩油門,一邊往馬路邊看去,看看有沒有人將手舉起來。
忽然懸吊一重,車身整個往下一沉,彷彿有一百公斤的重量憑空灌進這台已跑了十三年的老計程車上,車速表的指針頓時往左偏了五小格。
「!」
阿誠獃獃看著後照鏡。
一個褲子褪至膝蓋的五十多歲男子,瞎晃一條半軟半硬的陰莖正對著自己。
哪裡的變態!哪來的……
「鬼!」阿誠大叫。
「這裡是?」那個變態的鬼大叔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光景。
比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比起這裡到底是哪裡,比起這個憑空出現又暴露下體的大叔是人是鬼,一道突然從視線外以超快速衝過來的強光才是最危機的變數。
是車!
經驗豐富的阿誠本能地將方向盤往右打了一圈,堪堪避開了從左來襲、暴沖亂開的車子,卻避不開一條長在路邊的粗大電線杆。
「砰!」的好大一聲,卻來不及鑽進阿誠的耳膜。
阿誠一臉埋進根本沒有裝置安全氣囊的方向盤裡,右腳黏在油門上。
整台車像練習爬樹般靠在被巨大衝撞力斜斜撞倒的電線杆上,兩個前輪兀自快轉,引擎發出喀喀喀喀令人毛骨悚然的怪聲,好像隨時都會爆炸似的。
後座無人。
倒是有個赤裸下體的中年大叔將他的頭硬插在前方擋風玻璃上,背著整套登山求生裝備的身體則誇張地掛在車內前座,姿勢怪異,傷勢極重但沒有立刻斷氣。
幾乎在同一時刻,那台驚險閃過計程車的暴走房車以全速撞進了路邊的海產店,將裡頭撞得血肉橫飛。而緊跟在計程車後方的兩台警車也沒有逃過一劫。一台在半空中表演特技般翻了半圈,最後再壓在另一台失控打滑的警車上,兩台警車不可思議地合而為一,默契十足撞向了裝在人行道上的墨綠色變電箱。
無力掙扎,但僅存的一點意識還是讓中年大叔睜開了被玻璃渣割傷的眼皮。
他看著眼前亂七八糟如末日般的畫面。
原來這裡是?
他將最後所見用力刻在視網膜上后,似笑非笑地閉上眼。
接下來的迴光返照,一定是很累人的蠻荒跋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