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用陰莖聽MP3的偉大神跡
〖上帝的概念是被發明來作為生命的敵對概念。來世的概念是被發明來貶低生存者的價值。
——尼采《瞧!這個人!》〗
【1】
如你所知。
這件事發生后的第十七天,我上了時代雜誌,被稱為傳奇。
這件事發生后的第三百六十七天,我完全失去新聞價值。
「布拉克先生,你……你已經死了?」
就是從醫生這句話開始。
當時我正坐在看診間里,對這句莫名其妙的宣判有點迷惘。
「我死了,怎麼坐在這裡跟你說話?」我不覺得很好笑,嘴裡還含著溫度計。
「可是……你的心跳……」醫生拿著聽診器的手還在顫抖。
一旁的護士也張大了嘴巴,不曉得該怎麼處理我的狀況。
我皺眉,頗有不滿。
雖然沒什麼感覺,但我都已經靠自己的力量走來急診室了,絕對是個奇迹。現在這種節骨眼,無論再怎麼沒醫學常識,都得先將插在我背上的那把刀拔出來吧?!
醫生拿起微型手電筒,對著我的眼睛猛照。
護士從我的嘴裡抽出溫度計。
從他們的表情,我感覺不妙。
很不妙很不妙。
「瞳孔對光線沒有反應。」醫生試圖鎮定下來,語氣卻支支吾吾。
真是個爛醫生,就算我傷得再重,也該說點什麼鼓勵的話吧?
「醫生?」護士眯著眼睛,歪著臉貼近溫度計。
「嗯?」醫生眼神空洞地看著我。
「攝氏二十五度,布拉克先生的情況非常不樂觀啊。」護士的表情就像是吃壞了肚子。
醫生像是壓抑許久地抓頭大叫:「什麼不樂觀!這個人分明就是死了啊!」
這一吼,急診室里所有的醫生護士都看了過來。
這種場面讓我覺得被嚴重冒犯了,我拍著吼回去:「去你媽的!叫一個願意幫我拔掉背上刀子的醫生過來!」
「沒有心跳!嚴重失溫!瞳孔沒有反應!你這不是死掉是什麼!」醫生崩潰。
「什麼爛醫院!等我出去一定開記者會踢爆你們!」我氣炸了。
接下來的五分鐘,我的衣服被剪開,胸前被貼上涼涼的小圓形鐵片,啟動開關,機器上的心電圖只剩下水平的一條線。
搞屁啊,連一台像樣的機器都沒有嗎?
「死透了。」一個痴肥的護士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一點生命跡象都沒有。」一個權威模樣的醫生假裝咳嗽:「要好好研究。」
一個在四十分鐘前跌斷腿的工人坐在急診室病床上,眼神迷離地結論:「我不要跟這個人待在同一問房,我要立刻出院……」
即使他們都在比賽胡說八道,我還是相當堅持要將背上的刀子給拔出來。
拗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有一個猜拳輸了的實習醫生走過來,在好心護士的幫忙下、手忙腳亂將那把刀子慢慢抽出。
刀子拔出來的瞬間,並沒有像我演過的B級黑道電影一樣,血噴得到處都是。
老實說,我甚至一點感覺也沒有。
幾個醫生不約而同圍了過來,議論紛紛。
「血已經變成黑色的了。」
「很濃稠,像是……停止流動很久似的。」
「依照這把刀子的長度跟剛剛拔出來的角度,應該確實刺破心臟才對啊!」
「確實是刺破了,因為完全沒有心跳啊。」
「受了這種傷,別說走來醫院,連開口拼單字都有問題了。」
「要研究病人受到什麼感染嗎?」
「呸,你當他生化殭屍啊?」
這些一點也不尊重我的對話持續了幾分鐘,根本就無視我的存在。
就在我進一步要求他們替我包紮傷口時,兩個醫生交換了眼神,迅速將我壓在床上。另一個眼睛發紅的醫生著魔似的拿起電擊器,大叫:「通電!」
我慌張大叫:「你們要幹什麼!」
護士訓練有素地在我胸口塗上厚厚一層涼膏,一瞬間電擊器就這麼壓了下來!
轟!
我聽到電流在體內吱吱作響的恐怖聲音,但除了恐懼,並沒有想像中的痛。
心電圖依然是安安靜靜的一條水平線。
「再通電!」另一個醫生換手,高高舉起電擊器。
「等一下!你們沒有權力……」我又急又氣。
要命的電擊器狠狠壓住了我的胸口,我的身體又是一陣呼應式的狂震。
這些電紅了眼的醫生像是在比賽誰的手氣好,每個人至少輪流電了我一次。
我覺得這家醫院的設備真是太差勁了,一點作用都沒有。
電久了,我不禁很想笑。
身為一個演員,我根本沒有上過任何媒體版面,然而光是剛剛半小時之內發生的事,就可以讓我上一次歐普拉的專訪,還可以分兩個禮拜播出。
不,不不不,那得看賴瑞金跟歐普拉誰出的價錢高些。
加油添醋一番,甚至可以寫一本書。我那許久不見的經紀人一定會這麼建議。
最後一個試手氣的醫生,高高舉起冒著焦煙的電擊器。
「心臟完全壞死了。」他鄭重宣布。
我冷笑:「……真是稀奇啊。」
若電擊器沒壞,我才真的會被你們電死咧!
抱著看好戲的心態,不再抗拒的我被推去做各式各樣的精密檢查。
從頭到尾十幾個醫生亦步亦趨地跟著我,用許多我聽不懂的醫學名詞大聲討論為什麼我竟然還沒死。
當我照完X光,還有一個白目醫生要求跟我、還有沒有心跳反應的心電圖一起用手機合照。
我記住他的臉,打定主意一離開這裡就找律師告死他,削一筆大錢。
【2】
事情的演變相當符合好萊塢電影的邏輯。
不知道是誰報的警,在我被推出核磁共振的機器洞穴后,幾個竊竊私語的警察走了過來,圍著躺在病床上的我問話。
例如昨天晚上我人在哪裡、目擊者有誰、記不記得是誰殺了一把刀在我背上、怎麼不叫救護車而是自己走來醫院之類的。
「因為醫院就在我住的地方,半條街的距離。」我淡淡地說。
「但是你傷得那麼重……」拿著錄音筆的警察遲疑地說。
「我這個人就是勇敢,勇敢犯法嗎?」我沒好氣。
原本那些警察想帶走我,但被醫院強力阻止了。
「如果他離開醫院,沒有專業的醫療照顧,隨時都會死的。」醫生義正詞嚴。
「真好笑,你們不是一直強調我早就死了嗎?」我哈哈大笑起來。
這些警察並沒有盤問我太久。
筆錄做到一半,幾個穿白色隔離衣的傢伙大吼大叫沖了進來,有的還拿著衝鋒槍還是機關槍之類的武器,神秘兮兮地將我綁在擔架上推了出去,不管我怎麼問話都不回答我。
我看見黃色的封鎖線在擔架推行的路徑上一條封過一條,煙霧狀的消毒粉像噴農藥一樣漲滿了整條走廊。排場真大,害我不禁有點緊張起來。
理所當然,那些穿白色隔離衣的傢伙來自軍方。
但沒太大差別,只是裝模作樣的人換了一批。
我被扔進軍用救護車后,立刻被透明塑膠簾給包圍住,緊急送往軍事基地。
※※※
軍事基地對待我之不友善,如同對待外星人。
不想寫得太流水帳,總之軍方毫不理會我的冷嘲熱諷,重新對我做了很多檢查,還用針筒從我身體里抽出一些黑色的液體跟颳了一些碎片,大概是要搞實驗。過程中有很多儀器我根本看都沒看過,想必是奇怪的尖端科技。
檢查告一段落,我被「安排」住進一間四周都是強化玻璃的大房間。
房間里除了一亞白開水跟一隻空寶特瓶外,什麼都沒有。
但房間外面可就多采多姿了,十幾個荷槍實彈的陸戰隊對著我站崗,幾個醫生模樣的人拿著一堆報表手舞足蹈,還有一個將軍模樣的人不斷皺著眉頭說話。
到了這種地步,我想不是機器失誤還是醫生髮瘋可以說得通了。
我自己摸著胸口,的確沒有感覺到心跳,將手指放在鼻子下,也沒有呼吸。
我開始發慌,對著玻璃拳打腳踢鬼吼鬼叫:「檢查結果呢!我有權利知道我身體的檢查結果!美國是講法律講人權的地方!我要聽報告!」
過了很久才有一個醫生在陸戰隊的戒護下,走進玻璃屋跟我對談。
※※※
他們想從我背上那把刀說起。
但對於那把刀,我已經解釋了幾十遍。
「你是說,殺害你的人疑似一個流浪漢?」
「是,當時我在酒吧里喝醉了,記得不是那麼清楚。」
「你還記得流浪漢長什麼樣子嗎?」
「我沒印象。不過只要我再看見他,應該可以指認出他吧。」
「你被殺了這一刀后,還自己走回家去睡覺?」
「想必我醉得太厲害。」
「可這一刀不是淺淺的傷口,它直接損破了你的心臟。」醫生用剛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語氣說:「布拉克先生,你不可能是走回家才死的,你是當場暴斃。」
「死?」我兩眼無神。
「你沒有心跳,沒有呼吸,腦細胞也因為缺氧徹底壞死了,淋巴系統跟血液循環系統都沒有流動,瞳孔對光線也沒有反應,不管死亡在各個國家的法律里屬於哪一種定義,布拉克先生,你都完全符合。」
「那我是活殭屍嗎?」
「不確定,因為我們從未發現過所謂的活殭屍。」
「那我是體質突變嗎?」
「醫學上沒這種名詞,至少我們還沒發明出來。」
「我遭到了感染嗎?」
「這是我們正在懷疑的事,未來幾個小時都會持續觀察你的狀況。」
「能否簡潔扼要地說明一下……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醫生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很多疑點,但有件事是千真萬確的。」
「?」
「你是個死人。」
我勃然大怒,整個人撲了上去!
突然我聽見一聲轟然巨響,那巨響在我的腦袋後方炸開,扯動了我的頸子。
我獃獃地看著醫生後面的陸戰隊隊員。
那個戴面罩的陸戰隊眼神散亂,喃喃自語:「對不起!我……我平常打電視遊戲機……我……我一時反應太快!我只是盡了保護醫官的責任啊!」
那步槍槍口還對著我,冒著淡淡的白煙。
我不由自主摸著我的雙眉之間,上面多了一個小小的圓孔。
再反手一撈,我的後腦勺整個碎開,亂七八糟地流出一大堆東西。
「不要緊,殺了布拉克先生的不是你,是那個流浪漢。」
醫生慢慢站了起來,用很遺憾的眼神穿透我的身體。
我的額頭冒著煙。
但我沒有幽默感噗哧一聲笑出來。
【3】
他們離開,依舊留下我一個人。
這下我什麼都清楚,也什麼都搞糊塗了。
除了每隔一個小時就會有人穿隔離衣進來抽我的血、量我的體溫、叫我吐舌頭翻眼珠給他們拍照。空蕩蕩的玻璃屋內外,無人真正理會過我。
摸著破了一個大洞的後腦勺,我有很多時間回憶自己的人生。
後來事實也證明如此。
我是個演員。
沒名氣,連二線演員都談不上,參與過許多排不上院線的錄影帶電影的演出,演的都是一些不可能讓任何人產生印象的小角色。
例如被連續殺人魔宰掉的第二個犧牲者。只有兩個鏡頭的電梯服務生。幫黑社會老大提皮箱的小弟。在賭桌上發脾的荷官。圍毆男主角的四個打手之一。
雖然沒有名氣更毫無地位,但我完全不計較演出的角色。
我的身手不錯,有時還會擔任任務簡單的特技演員。很多導演都樂於找我軋一角,幾年下來也攢了點錢,但主要還是靠著三年前刮中了一次樂透彩三獎的獎金維生,付清了一間位於紐約曼哈頓的小公寓貸款。
我有兩個維持穩定性關係的女友,一個沒住在一起的老婆,一個偶爾還一起睡的前妻,一條走失多年的沙皮狗。
我平時有練拳健身的習慣,維持隨時可以擔綱男主角的身材,雖然我壓根不認為自己會有那麼一天,但人沒有夢想對自己交代不過去。比起大多數超過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有練拳習慣的我體力算是出類拔萃,性能力更是超強!!由於我的工作有點特殊,我這方面的機會不少,這也是我當初選擇踏入這一行的原因之一。
偶爾我會在威利開的酒吧里看球賽,賭場球,順便看看有沒有搞頭。
酒吧里的常客都認識我,即使不認識也看熟了臉。在酒吧,大家偶爾一口不合打個架也沒什麼大不了,有時候我們還會彼此介紹幾個比較好上的貨色,算是個好地方。
那晚洋基隊奇迹似連七勝擠進季後賽,整個酒吧里的人喝醉了。
我醉到抱不動一個醉倒在沙發上的金髮美女,只好草草拖著她在廁所里完事。
拉上拉鏈后,我獨自打著酒嗝回家。
事情呢,就是在那條我走了上萬次的小巷子里發生的。
巷子很暗,總有幾個流浪漢在裡面鬼鬼祟祟,我從不以為意,畢竟他們都是一些連動手行搶都覺得很累、才會墮落至此的懶惰蟲。
該死的例外像隕石一樣擊中那條暗巷。
不知道是哪個流浪漢中了邪,竟然勤奮地趁我摔倒在垃圾桶旁邊的時候動手動腳,想從我的身上摸出錢來。
我大概是揮了幾拳,還是沒有?我記不清楚了。
那把刀一定就是在那個時候插在我的背上。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我的大床上,被我踢到床下的鬧鐘顯示下午一點。
對於我是如何從遇襲的暗巷走到五分鐘腳程外的公寓、再搭電梯上到七樓、從十一把鑰匙中拿出對的那把插進鎖孔開門,完全沒有一點印象。
床上並沒有很多血,我也不感覺痛,對暗巷遇襲那件事可說一時沒想起來。
雖然不累也不倦,但我還是想如往常洗個熱水澡,外套一脫,發現脫不下來。莫名其妙走到鏡子前一看,才發現一把狗娘養的刀穿過外套,插進了我的背。
「見鬼了。」
我對著鏡子嗤之以鼻,還有閒情逸緻拿手機自拍了一張。
此後的事你便很清楚,我卻很糊塗。
【4】
我是死了。
即使一個小時前我「還算活著」,現在我的腦袋正中了一槍,肯定也死了。
我究竟被搞了什麼,怎麼死到這程度還活著,而且意識他媽的無比清醒呢!
我看了很多電影,也演了很多你沒看過的爛電影。但我想我們一定同時想到了「惡靈古堡」、「28天毀滅倒數」、「活人生吃」、「芝加哥打鬼」、「活死人之夜」、「活屍禁區」、「生人迴避」、「活屍日記」這些殭屍橫行的片子。加上只發行影碟不上戲院的C級片就更多了。
在那些片子里,一大堆行動遲緩的殭屍在大街小巷裡走來走去,口中不時發出沒有意義的喃喃聲。遇到人就咬,看見會動的東西就想吃,被打爛腦袋才會「死掉」。
我現在意識清晰,但可不保證幾個小時、甚至幾分鐘后我還會如此。畢竟我的腦袋有一半都摔在地上塗得亂七八糟,要說我還有腦,實在說不過去。
過不久,我可能也會變成其中之一。像蛆蛆一樣意義不明地活著。
想到這裡,那些軍人把我囚禁在這裡似乎合情合理。
按照電影邏輯,我很快就會發狂咬住一個倒楣的路人,將他咬成下一個殭屍。變成殭屍的他也會咬住一個倒楣的便利商店店員,或許還一口氣咬了兩個。大家咬來咬去,不亦樂平。
或許不只是被咬,光是被血噴到的人也會發病。
如果演變成空氣傳染就更糟糕不過。
若是空氣傳染,要下了二十八天,整個曼哈頓都會變成殭屍之城。
「要是有很多人陪著我一起變成殭屍,也不錯。」
人類最大的特色,就是別人幸運就想分一杯羹,自己倒楣就想拖所有人下水。
此時此刻,那些軍醫一定夥同一批科學家,窩在實驗室里分析我的血液跟唾液,還有那一把插在我背上的刀上到底有什麼細菌。
對,一定是那把刀有問題。
沒可能是我自己無端端變成殭屍,那些專家可得將刀子上的細菌還是病毒好好調查清楚才行。雖然我心知肚明,即使研究結果出來了,真相大白了,我也沒辦法回到一個真正的活人狀態。
……一切都怪把我腦袋轟爛的那一槍。
※※※
這間除了一亞水、一隻寶特瓶外什麼都沒有的玻璃屋,就連最極端的自閉症都會待到發瘋。時間越來越難消磨,我越來越無聊,連自暴自棄都沒個方法。
我想乾脆躺在地板上睡覺,暫時什麼也不用想,最簡單。
但闔上眼,一點睡意也沒有。好像我的身體不再需要睡眠似的。
理性上我覺得我該補充水分了,於是我喝了半壺水。
但其實我一點也不渴,也感覺不到水的滋味。
喝水后,我的肚子鼓起來一點點,過了很久卻沒有尿意。
我也不餓。
完全沒有食慾,也沒有血糖降低的暈眩感。
為了找事做,我只有不停地胡思亂想。但效果有限。
再這樣無聊下去,我就得被迫面對……害怕。
※※※
趁著一次他們進來抽我血的機會,我趕緊抱怨。
「喂,拿本書……小說還是雜誌的,給我打發打發時間吧。」我懇切地說。
「這種事我沒辦法做決定。」負責抽血採樣的醫生小聲地說。
「那就麻煩你向上面通報一下,別讓我只是窮無聊,看本書又不會怎樣。」我熱切地看著他,絕不放棄:「如果你們怕我摸過的東西會感染病毒,大不了我一看過,你們立刻就燒掉不就行了?」
「我試試看。」
或許他們也想看看一個活殭屍是不是有腦力看書,過一陣子,他們送了幾本連小學生也不屑看的圖畫書給我,還有一本單字習作簿。這簡直就是污辱死者。
但無聊透頂的我還是忍不住地翻了它們好幾次。
不過真正瞧不起人的還在後頭。
※※※
「咬他。」
「我為什麼要咬他?」
五個陸戰隊員將一個穿著囚衣的老人扔在地上,老人驚恐地看著我。
兩支槍對著他,三支槍卻對著我。
「別裝傻了,你我都看過電影,我們要試試你的能耐。」軍醫雙手扠腰。
「你在污辱我嗎!」我咆哮。
「沒這樣的事,我們軍方本著保護老百姓的責任,得對你做各式各樣的實驗。布拉克先生,你想看一些大人看的書,就得好好配合我們。」
「我有人權!」
「活人才有人權,布拉克先生,你現在只是一具恰巧會說話的屍體。」
「……」我無話可說。
穿著囚衣的老人大叫不要、乾脆斃我了吧這樣的話,但其實連我自己都想知道,被我咬了到底會不會變成殭屍?
眼前這老囚犯不知道是何方混混,但會被抓來這裡讓我咬,想必也是個被咬成殭屍也罪有應得的壞蛋吧?
於是我裝作無可奈何,勉為其難地抓住老囚犯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大力點。」軍醫皺眉。
「少命令我!」我斜眼瞪了他一眼。
「痛死我了!快點拿開!」老囚犯慘叫。
「至少咬出血來,別忘了抹一點口水在上面啊。」軍醫不厭其煩地騷擾我。
「……」咬著手臂,我用舌頭來回在傷口上抹了兩下。
※※※
我永遠不知道那個老囚犯的下場。不過應該與我無關吧。
在這之後,我得到了一本《湯姆歷險記》。
【5】
這個軍事基地的軍醫很多,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不懂得尊重死人。
這次陸戰隊的五支槍全都對著我。
我的面前擺了一盤生牛肉、一隻裝在玻璃盒子里的活老鼠、一盤義大利面。
「你覺得,我有可能吃老鼠嗎?」我冷笑。
「這三種食物,哪一種最能引起你的食慾?」軍醫無動於衷。
「也許我死了,但我可沒瘋。」我將看了兩遍的《湯姆歷險記》扔在地上。
「如果你好好配合,或許我們會換新的一本書給你。」
「不,從現在開始由我主導。」
「布拉克先生,你這麼不配合,我們很難辦事。」這個軍醫也沒有露出為難的表情,連假裝都懶得假裝,說:「不配合我做事,最後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省省吧。」我蹺起腿。
「……」
「除了不給我小說看,我倒很好奇你們能威脅我什麼?」我豎起中指,用曾經飾演過黑幫份子的演技回嗆:「開槍打我,我不會死。對我用刑,我不會痛。不給我東西吃,我又不餓。如果你們可以找到一個方法讓我永遠安息,也許我還會感謝你們!」
接著又僵持了幾分鐘;陸戰隊的步槍使勁頂著我的太陽穴,我都冷眼以對。
就這樣,軍醫只有無可奈何離開的份。
※※※
我躺在地板上,又試著睡了一下。
不冷,不硬,可還是睡不著。
我想我失去了很多感覺。
不過對艾琳與我溫存的滋味,還記憶猶新。
艾琳是我的女友。兩個女友之一。
十七個月前我們相識在片場,她擔任場記,是個新手。
我飾演一個販賣毒品的黑幫混混,總共只有三場零零碎碎的戲,所以我有很多時間跟艾琳抬杠。
艾琳是個不聰明但很細心的女人,笑的時候左邊有一個不完整的酒窩,看起來很性感。出了片場我們就上床,還假情假意交換了聯絡方式,事後誰也沒打過誰的電話。
再一次見到艾琳已是半年後,還是在片場。
這次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還沒出片場,我們就偷用湯姆克魯斯的保母車翻雲覆雨一番。完事後,一頭亂髮的艾琳說想跟我永遠搞在一起,我說我有一個女友、一個老婆,跟一個偶爾會上床的前妻,她說不介意,因為愛情不談如何跟其他人分享,只要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都能獨佔彼此就行了。
艾琳太上道了。
比起一直吃我老婆跟前妻的醋的另一個女友,辛琳娜,要懂事多了。
辛琳娜思想陳腐,老是要我跟我老婆離婚,但她不明白所謂的我的老婆,不過就是有婚姻契約的炮友,而且有了這種契約的炮友關係通常都不會好。至於前妻,就是拿了我一筆錢就同意讓我擁有豐富性關係的另一個炮友。
我的床上生活多采多姿,正多虧了愛情同樣多采多姿,辛琳娜如果再想不透這一點,恐怕我們也無法繼續維持關係下去。
我躺在地上,想著我生命里的這四個女人。
一個想過一個,還是艾琳最惹人憐愛。
如果我能夠離開這裡,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艾琳,約她到我住的公寓里狠狠做一場愛,然後再一邊喝酒一邊跟她笑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可以想像半裸的艾琳坐在床邊,一邊喝著紅酒一邊大笑:「賽門,至少你可以要到每一部殭屍片的演出機會了!」
我會撲向她,大笑:「跟殭屍來一場吧!」
許多人對自己的人生頗有定見,規劃下一步跟下下一步該怎麼走是很多人的習慣。但肯定沒有人計晝在人生的某個階段變成一個活殭屍,畢竟當殭屍未免也太沒有前途。
這顯然也不是我要的人生。
現在,我人生的剩餘價值,註定要在這個軍事基地里接受永無止盡的實驗,躺在砧板上被解剖、被研究我體內的器官是如何運作,軍方一定很想知道我死不掉的秘密,再用這個秘密複製出一支所向無敵的殭屍陸戰隊!!電影都是這麼演的,全世界都知道美國軍方就是這麼白痴地運作。
時間變得空洞。
也許過了四天,還是五天,我躺在地上滾來滾去,走來走去,做點其實我根本不需要的運動。折騰我的還是窮極無聊,不曉得做什麼打發時間,無聊就反覆讀著《湯姆歷險記》,最後我甚至開始朗誦它,自己製造一點聲音。
我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想得很透徹。
比起殭屍片,我想到了一部更貼切現況的好萊塢電影「捉神弄鬼」,由我見過兩次面的布魯斯威利、見過一次面的歌蒂韓、沒見過面的梅莉史翠普合演。
很多人都看過這部電影,重點是,裡面兩個大美女在飲用了長生不死葯之後,身體不管被獵槍轟爛、還是腦袋被鏟子砸歪,通通都不會死——只會僵硬腐敗。
我現在的處境,跟電影里形容的「死不了、卻也無法好好活下去」的黑色幽默如出一轍。但這種黑色幽默落在自己身上,可就一點也不好笑。
「賽門布拉克啊,你別想逃離這些軍人了,光靠一個殭屍是不夠的,你得鼓起勇氣多咬幾個才行啊。」我自己對著自己說話。
絕望這種感覺,竟沒有隨著飢餓與口渴遠離我的身體。
【6】
在我被從醫院帶定的第七天,玻璃屋一口氣湧進了五個軍醫。
這次他們連衛生口罩都懶得戴,大剌剌地坐在我對面,一個陸戰隊也沒跟著。
「你還是不想吃東西嗎?」
為首的軍醫看了一下我的肚子:「這幾天你就只喝了半壺水,卻一直沒有排泄出來。」眼睛又瞥向地上那隻空無一物的寶特瓶。
「一滴也沒。」有人可以交談,我打起精神。
「比起單純的死而復生,許多細節更令人想不透。你理當沒有視力,卻看得見。聽覺神經也死了,你卻聽得見。料想你的嗅覺也沒喪失。」為首的軍醫將一疊厚厚的影印報告放在我面前,示意我可以自由翻閱。
「不,我聞不到任何味道。」
「是嗎?這真是令人費解。」
我接過,隨意翻翻看看起來:「我的大腦被你們轟掉半顆,卻還可以看完一整本的《湯姆歷險記》,看來這件事也教你們很費解。」
報告里充滿很多我看不懂的數據,但有用的結論都以紅筆反覆圈畫起來。
「的確。你的腦波根本沒有一點振幅,卻可以產生思想,我想就算把你整個腦袋都挖掉,按照這件事的發展邏輯,你十之八九還是會說話。」軍醫坦承不諱。
大有可能,但我可不想當個沒腦的殭屍。
「我的血液里沒有未知的病毒?」我注意到一行用紅筆圈起來的字。
「沒有,只是輕微程度的腐敗。」軍醫繼續說:「布拉克先生,你的皮膚由於缺乏血液循環顯得有些蒼白,除此之外你的血液沒有特殊之處,一周來持續保持在剛剛死掉約半小時的狀態。這個部分也很奇怪!你的身體每一寸地方都缺乏活的細胞,但是卻沒有按照自然法則腐敗下去。」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時間在你的身體里失去了作用。」
「這種現象會持續多久?」
「沒個准,在你之前沒有類似的案例。」
「完全沒人跟我一樣嗎?我是指,在我被抓進來之後沒有別的案例通報嗎?」
「就只有你。」
這真是離譜了,難道這不是傳染病還是大規模的詛咒嗎?
我深呼吸,雖然沒有真的深呼吸。
「有一天我會突然死掉嗎?我是說,像一般死人一樣的那種死掉。」
「我們沒有準備這種官方答案給你。」醫生表情漠然。
「也是,即使你們說了我也不打算採信。」
這個問題其實我有想過。
既然我會莫名其妙「死而不死」,在某個時間點我會恍恍惚惚地正確死掉,也不足為奇。問題是,我對死亡的恐懼並沒有因為「我已經死了」而停止,可能的話我想盡量延長保持意識的時間。
我繼續翻著厚厚的資料。
真不愧是軍事基地等級的醫院,巨細靡遺地對我做了完整的診斷,密密麻麻陳述了種種實驗數據帶來的結論,卻沒有解答任何一個問題。
「布拉克先生,等一下我們要對你的腦部進行免費的整修,最低程度可以維持你後腦勺的美觀,讓你在離開軍事基地后不會在第一時間內驚嚇路人,不過這個整修不提供保固,往後你得自己好好照料。」
帶頭的軍醫話一說完,另外四個醫生圍著我,立刻對我的後腦動起手來。
「離開軍事基地?」我愣住,脫口而出:「你們要放我走?」
「我們非常想對你做更多的實驗,例如把你的手鋸掉再接回去,看看手是不是還會動之類的——我猜你自己也對這個問題感到興趣。可惜事情已經曝光,從你一進來這裡,媒體就一直追問你的事情,我們軍方承受了很龐大的壓力。如果再不讓你出去,讓大家看看你死得好好的,據說你的經紀人要控告我們軍方綁架。」
帥啊!
這個世界上已沒有一種力量可以壓製得了媒體,我早該猜想到的!
「你們不怕我出去以後,爆你們虐待我的料?」我的頭有些顛晃。
他們粗魯地在我的頭上使用小型電鋸跟手術刀,切來割去的,還激射出火花。
「如果市立醫院出現一個活死人,我們軍方卻一點處理也沒有,爆出來才會被全民炮轟吧。」軍醫像是不關己事地說:「再說,大家都希望政府至少可以做到檢查這種情況是否跟傳染病有關,不是嗎?」
「有點道理,不過我們走著瞧吧。」
我嘴上不肯認輸,強硬地說:「你們對著我的腦袋近距離開槍這件事,遲早我的律師會寄信給你們,等一會兒別忘了給我你們這裡的地址。」
「也是,我們已經軍法處置那個開槍的孩子關禁閉十二天。」
「關禁閉十二天?槍殺良好市民的處分,竟然只是!!」
「他犯的罪行,是非故意毀損他人屍體。」
「……」
我乾笑了幾聲,但軍醫沒有笑。
那個白痴的後腦勺修建手術只簡單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就搞定,還動用到焊槍。
我對著鏡子一看,真不愧是軍事基地,連假髮的顏色都預先設想好了,就算仔細觀察也不一定看得出來我的後腦勺曾經開了一個大洞。
至於子彈鑽開了我眉心的那個黑色小孔,他們也用一塊肉色塑膠幫我補好,不過我還是抓了一下瀏海掩蓋。出去后我得找個膽量夠的整形醫生。
「如果你突然想起了什麼,請務必告訴我們。」軍醫打開玻璃門。
「記得收看歐普拉的脫口秀吧。」我整理了一下衣領。
「那麼,你可以離開了。」
「就這麼簡單?」
「對我們來說是。對布拉克先生你呢,我想事情才正要開始。」
我沒有揮手,只是豎起中指轉身。
原先我還以為身為一個殭屍,在軍事基地里受盡種種非人道的實驗合情合理,時間無上限也是合情合理。即使國家秘密焚化我也是合情合理。
但我居然大大方方走出來了。
美國啊美國,你真是一個太了不起的國家。
【7】
我到了外面,但並沒有回到正常的世界。
這個世界因我陷入巨大的瘋狂。
迎接我的是來自全世界各地的媒體。
我的瞳孔對光線沒有反應,但我卻能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媒體的鎂光燈在我面前此起彼落,也想將我拍得清清楚楚。
「布拉克先生!請問這一切都是惡作劇,還是你真的死了!」
「據醫院方面表示,醫生們曾經電擊你十三次,那是真的假的?」
「你可以讓記者摸摸你的胸口,確認心跳停止嗎!」
「布拉克先生,你有辦法在鏡頭前證明你確實已經死去了嗎?」
「請問軍方對你所做的實驗有哪些項目?你知道軍方即將召開記者會嗎?」
「布拉克先生!請你在鏡頭前展示一下你背上的傷口!」
麥克風排山倒海而來,我竭力保持冷靜與微笑。再怎麼說我都是個演員。
該來分一杯羹的也不會少。只見我的經紀人頂著一個大肚子,從一大堆麥克風中擠了出來,對著我大叫:「賽門!什麼都別講!一個字也不要說!我已經安排好你上歐普拉的節目啦!」
我的經紀人很少理會我,問題不是我已經過氣了,而是我根本就沒紅過。
我不怪他,我原本就不是可造之材。他現在急急忙忙想辦法壓榨我,更證明之前的我的確沒有什麼錢途。
「賽門,先上車!」經紀人猛一吹口哨,車子也來了。
在軍方的人牆護衛下,我上了經紀人為我準備好的黑色勞斯萊斯。
一分鐘后,就像電影里常出現的畫面,我手裡拿著一杯剛剛從車內冰箱里拿出的香檳,雖然我無法排泄它也無法感覺它,但還是象徵性地啜了一口。
「敬自由。」我說。
經紀人抽著雪茄,咧開鑲著金牙的大嘴:「賽門,軍方正在準備記者會,他們會回答很多問題,等於是幫你做免費的宣傳。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神秘性,不是拿錢的訪問就不要說話,你的熱潮才會變成錢潮。」
哈!這個錢鬼一點也不怕我。
「記者全都知道了,是市立醫院向外界透漏的消息嗎?」我想弄明白。
「有個護士用手機錄下你被一群醫生輪流電擊的影像檔,放上YouTube,才能把你從軍方那邊救出來哩。另外很多宗教團體也使了不少力,他們把你當作神跡。」
「神跡?」
「或是神本身。」
不管是上帝還是魔鬼出的手,我一點也沒有感覺。
「歐普拉的訪談預計分成上中下三集,一集一百萬美金,扣掉抽成你可以凈拿兩百一十萬,忘了多恭喜你,由於你已經死了,死人是不用繳稅的!」經紀人看著金光閃閃的勞力士錶,說:「總之你好好休息一下,三個小時后我們直接到攝影棚大幹一場,聊聊你的不死遭遇。」
「我不累,也不想睡……應該說我睡也睡不著。」我嘆氣。
接下來的半小時,我簡要地向經紀人說明我死也死不成的狀況。
經紀人裝出很有興趣的模樣,但演技有點拙劣。
「我說賽門,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居然可以死成這樣。」經紀人表演大為嘆服的表情,用力拍手:「當初簽下你,真的是走運了。」
「……你真是天生的經紀人。」我只能這麼讚歎。
【8】
節目攝影棚早就準備好了各式各樣的問題,以及因應各式各樣問題而衍生出來的道具。
好一點的有溫度計、心電圖機、聽診器、手電筒之類的。
不大友善的有急救電擊器、兩公尺高的大水箱、電鋸、十三條眼鏡蛇。
除了電鋸,每一樣我都很配合。我雖然死了,但可不想斷手斷腳地生活下去。
我在大水箱里發獃,輕輕鬆鬆就在裡面待了二十分鐘,不過我沒有打破任何人的憋氣世界紀錄,因為我早就死了。
玻璃箱里的十三隻眼鏡蛇一直攻擊我,即使我死了,也感覺不到痛,但還是很不喜歡被蛇咬,所以我乾脆用最快的速度將它們全部都綁在一起,打成七個環環相拙的結。
我這麼「賣命」,節目現場尖叫聲連連,尤其當我承受電擊器直到胸口著火的瞬間,歐普拉第一次錄節目錄到昏倒,我們足足等了她二十分鐘才繼續往下錄。
「收視率一定破紀錄!」經紀人熱烈地擁抱我。
下了節目,我在經紀人的安排下住進了大飯店的總統套房。
住大飯店很好,此刻我在紐約的小公寓樓下,一定塞滿了各種目的的人潮。
我沖了個意義不明的熱水澡,濕淋淋地站在落地鏡前好好看了自己一下。
……這個強制時間靜止的軀殼不知道還要陪我多久。
兩隻手臂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眼鏡蛇咬痕,背上的致命刀傷怵目驚心得像一場鬧劇,我敲了敲腦袋,裡面發出叩叩叩的空心迴音。
未來我還可能當眾服下劇毒,或者被人群里放出的冷槍命中!!如果我是個旁觀者,也一定很想知道這頭活屍可以捱得起多大的攻擊而不死。
「這一定有什麼道理。」我嘆氣,卻連鼻酸都沒有。
此刻終於沒有人打擾,沒有採訪,沒有白痴的人體實驗,沒有越來越剌耳的尖叫聲,只有客廳傳來的電視新聞聲。
「耶穌花了三天才復活,賽門布拉克只花了十八個小時!」電視里,ABC新聞網的主播兩手一攤說。
「除了神跡,這件事完全沒有合理的解釋。」另一個主播用絲毫不像開玩笑的語氣搭腔:「也許梵蒂岡的神父應該啟程到紐約,看看是否該給布拉克先生一個正式的神跡認證。」
我豈敢跟耶穌相提並論,不過我之所以是現在的樣子,上帝一定脫不了關係。
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電影,很肯定遵循著好萊塢模式。
電影「扭轉奇迹」里,飾演頂尖財務專家的尼可拉斯凱吉在神奇的耶誕節里突然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成為小鎮的汽車零件銷售員,還跟原本分手的女友成了家,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生活並不優渥,卻多了以往單身的他所沒有的家庭生活。
為什麼?因為上帝想讓尼可拉斯凱吉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
電影「王牌天神」里,飾演採訪小鎮新聞的記者金凱瑞,某日借走了上帝無所不能的能力,他可以拉近月亮製造浪漫,可以令隕石墜落小鎮製造大新聞,卻也讓他變得更汲汲營營於事業,反而讓深愛他的女友離他而去。
為什麼?因為上帝想讓金凱瑞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
我呢?
上帝讓我暫時不死,必然是恩典我額外的時間將我還沒有做完的事情做完。
那我應該做完、卻還沒有做完的事情是什麼?
為了避免我突然生出過於悲觀的想法,我決定暫時不去思考這個太嚴肅的問題。此時此刻我滿腦子只想找個真正知道我是誰的人講話,於是立刻打電話給艾琳。
艾琳早就等著我的電話,一秒就通。
「我剛剛看完歐普拉的訪談秀。」艾琳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剛哭過。
「嗯。」我無法像平常一樣嘻皮笑臉。
「賽門,你真的不是在變魔術嗎?」
「……我的確是死透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分鐘。
「我去找你。」她說。
充滿感激的我說了飯店地址,艾琳立刻掛上電話。
我鬆了一口氣,然後有股莫名的激動。
【9】
在等待艾琳的一個多小時里,穿著浴袍的經紀人敲了我的門。
「他是誰?」我狐疑地看著經紀人背後的一個華裔胖子。
那個華裔胖子穿著正式西裝,拎著皮箱,眼神謙和地看著我。
經紀人打了個呵欠:「別擔心,他付了錢的,十萬美金買你三十分鐘。」
我還來不及反應,同樣剛洗完澡的經紀人就逕自離開了。
我只好讓胖子進房。
這個出得起私下談話費用的傻子沒有浪費時間自我介紹,一坐下,就迫不及待朝我丟出問題:「布拉克先生,我想知道上帝都跟你說了什麼?」
胖子的英文有點腔調,顯然不是在美國土生土長的。
我聳聳肩:「上帝沒跟我說什麼……至少還沒有跟我說。」
「你死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黑色的隧道,一望無際的!!」
「然後黑色的隧道外有光亮嗎?沒有。我沒有書里描述的瀕死經驗。」
胖子的表情古怪,顯然是半信半疑。
「雖然這麼說很古怪,不過,你能傳授我死而復生的秘訣嗎?」
「我在脫口秀里不是說了嗎,我什麼都不明白,它發生就是發生了。」
「我可以支付你相當於威爾史密斯片酬的費用。」
「是嗎?」我覺得真好笑。
「再加上一個布萊德彼特的片酬怎樣?」胖子一本正經。
我認真地看著這個似乎是億萬富翁的華裔胖子,傾身向前:「如果我真有辦法傳授其他人不死的秘訣,那麼,這個秘訣的價值肯定不只一個威爾史密斯加一個布萊德彼特。應該是一筆足以買下一個小國的天價吧!」
被識破了,胖子也只有皺著眉同意。
「布拉克先生,你有信仰嗎?」
「上帝。」我在胸前划十字。
「你的信仰堅定嗎?」
「事到如今,不堅定一點也沒辦法了。」
無法買到我的不死,胖子提出更驚人的要求:「布拉克先生,我想請你擔任我們的神。」
我啞口無言。
「我了解你一時之間無法接受,但聽我慢慢解釋。我說,一個死不了的人所帶起的娛樂潮能支持多久呢?那些人不過是在看你的笑話,你死不了,一直猛上脫口秀,最後只會被當成各種畸形實驗下的小丑。」胖子眼神發亮,語氣卻異常誠懇:「比起娛樂,宗教才是真正長遠的事業。」
「事業?」
「我現在是天主降光明教派的教主,信眾約有六干多人,規模不算大,但也絕對不小了。」胖子從皮箱里拿出一本不算厚的教派法典,說:「為了分食傳統基督教的大餅,我們選擇相信上帝,但為了展現氣度,我們也承認阿拉,為了充滿潛力的亞洲市場,在哲理上我們也採納釋迦牟尼的思考與輪迴觀,兼容並蓄是我們天主降光明教派的優點。」
「那不就是亂七八糟了嗎?」
「不,遠遠不是那樣。喏,你有時間一定要看一看,就會理解我在說什麼。」胖子放了一本教派法典跟幾本教派的月刊在我的床上。
後來胖子走後,我還真仔細看了。
這本宗教法典充滿了似是而非、東拼西湊的思想,要不是這個一直想跟我合作的胖子曾經大刺刺地在我面前吹噓他的計畫,單單看這本法典里的宗教理論,我很可能會大受影響。
能夠編寫出這些教義的人一定是個天才,卻肯定是一個心術不正的天才。
我也就直說了:「……你想用宗教斂財?」
「是。」
當時胖子完全沒有閃躲我的攻擊,我倒是怔了一下。
肯定是訓練有素,胖子慢慢分析說:「用宗教斂財並不代表詐騙,尤其在布拉克先生加盟我們的教派后,最關鍵的差別是,只有我們可以展現真正的神跡,展現死而復生,展現不死永生,其他的宗教卻只能說一些……抽出時間陪孩子就是奇迹就是上帝恩典之類的蠢話。你就像是限量,不,獨家販售的神跡商品。但神跡是上帝的傑作,不是上帝本身,要永續投資就得將神跡提升層次……來到神的位置。」
「……」
「如果你願意當我們教派的神,我保證,我們天主降光明教派絕對可以在三年之內成為世界第四大宗教,與基督教、回教、佛教並駕齊驅。」
雖然我的心跳已經停止,但我承認我還是心動了。
「我很好奇,你要怎麼做?」
「雖然現在告訴你對我毫無益處,不過為了取得你對我的信任,開誠布公就當作是我的誠意……這樣說好了,第一步,我得先在五年前預言五年後的今天,會有一個人死而復生,而死而復生的這個人將從上帝帶來他的口信,而這個口信就是重要的天主降光明教派的基本數義之一。」
在五年前預言五年後?我聽得一頭霧水。
「你要怎麼無中生有那些你根本沒說過的預言?」我不解。
「幾年前我在中國買下一間快倒閉的印刷廠,就是為了應付類似的重大事件。我可以在市面上大量收購五年前特定月份的舊雜誌,時代、經濟學人、科學人、國家地理頻道……越知名的越好,然後將剛剛印製好的預言特刊裝訂在這些舊雜誌的內頁,做出我在五年前的雜誌里就曾夾過這樣的預言廣告的假象。最後,我再慢慢將舊雜誌回衝到市場,變成證據。要不了多久,自然就會有人注意到原來舊雜誌上早有這樣的預言,人們會很驚訝預言居然實現了,舞台也完成。接下來——就輪到布拉克先生你登場。」
這種操作時間的唬人技術,還真有點道理。
「不過,真的有人會上當嗎?」我承認有點動搖了。
「放心,我這麼做已經三次了,第一次是預言阪神大地震,第二次是預言卡崔納風災,第三次是預言中國四川大地震。人類是很容易受恐懼控制的,每一次大災難都讓我收穫了上千名忠實的信徒。就這一次來說,就算有媒體質疑也只是小亂流,重點是,只要布拉克先生你願意擔綱演出,所有的懷疑都算不了什麼。」
時間到了。
分秒不差,我的經紀人在外面敲敲我的門,示意胖子該走了。
臨走前,胖子再三交代我務必好好思考他的建議:「我是教主,你是神,我們攜手共創價值數百億美元的宗教市場。」
「……我會仔細想一想的。」
關上門,我坐在沙發上翻著胖子留下的幾本教派月刊跟法典。這肯定是一個邪惡的考驗,只不過,也許我該投靠魔鬼的那一方。
如果上帝遲遲不給我指示,而魔鬼卻準備好了答案給我的話,有何不可呢?
【10】
華裔胖子走後一小時,我已快速將那些以圖片為主的天主降光明教派的雜誌翻了一遍。很快我接到飯店保全的確認電話。
「讓她上來。」我的聲音肯定顫抖了。
我的眼睛貼著門上的窺孔,熱切地看著走廊盡頭的電梯。
一分鐘后,「登」地一聲,走廊盡頭的電梯打開,我也立刻將門打開。
穿著性感火辣的艾琳站在門口,她的唇滋潤得閃閃發光。
「賽門。」她的高跟鞋輕輕觸碰著我的腳。
「快進來。」我一把將她抱了起來,一鼓作氣推倒在床上。
就跟以前一樣,我用最熟練的野獸手法將艾琳剝得精光,衣服凌亂地散在床上地上沙發上。
一頭金髮亂了的艾琳抱著我,哆嗦了一下。
「賽門,你的身體有些發冷呢,不要緊嗎?」她的指甲刮著我的背。
「不要緊嗎?哈哈,我已經死了呢。」我用力捏著她渾圓的雙乳,深情地說:「為了再搞你幾次,我可是拚命從地獄重新爬出來了。」
「怎麼不是從天堂逃出來呢?」艾琳捧著我蒼白的臉。
我大笑,她也咯咯笑了起來。
我們熱烈擁吻,用嘴快速複習一遍對方的身體。
死不掉,真好。
這肯定是我該做而未做的幾件事之一。
艾琳很投入親吻我這一具屍體,我親著她這個活人卻越親越著急。
女人終究是女人,艾琳慢慢感覺到了我心中的不安,因為我沒有「稍微硬一點的東西」可以放進她的身體里。出糗了。
「不要緊的,賽門,也許你只是太累了。」全裸的艾琳躺在我胸口。
「也許吧,我這幾天經歷的事太多太可怕了。」我選擇了自我辯解。
艾琳似笑非笑,幽幽說:「真的沒有聽見心跳呢。」
我苦笑:「真想為你心動一下,只好等下輩子吧。」
我聊起我所發生的事,巨細靡遺。我甚至讓艾琳敲敲我的腦袋。
艾琳說,警方已經開始對案發地點附近的流浪漢群展開地毯式的調查,務必要找出到底是誰殺了我那一刀,軍方也交出從刀上採集到的指紋,一有可疑對象就要進行比對。她也聽說我的前妻跟我的現任妻子同時在動作,不過好像不是什麼好事。
我對到底是誰殺我的並不感興趣,應該說,就算逮到了又能怎樣,第六感告訴我,那個勤勞行搶的流浪漢也不會曉得他為什麼可以將我殺掉、又沒有殺掉我;對我的前妻跟我的現任妻子到底在做什麼,也提不起勁。
我們聊了很多。我幾乎沒有跟一個女人在床上聊過天,這真是奇妙的經驗。
我的身體感覺不到累,但精神上卻很疲憊。
許久,艾琳翻身而起,露出神秘的笑。
——這個笑,我認得。
「賽門,送你一個禮物。」她隨即低下頭。
我抓著她的頭髮,感動地看著她為我上上下下的畫面。
三分鐘過去了,也許不只三分鐘,有五分鐘吧。
艾琳表情古怪地拾起頭來,抹了抹嘴巴,重新躺回我的胸膛。
難以忍受的尷尬,我乾脆閉上眼睛。
我原以為我在軍事基地里的玻璃屋度過的寂寥時光,已讓我將所有的事想得很透徹。事實上,那段時間缺乏刺激,我除了乾耗著回憶,真正有用的思考幾乎完全停頓下來。
我一直很用力地迴避最悲觀的想像。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比想像的還要慘。
※※※
那晚艾琳並沒有留下來過夜。
畢竟我們找不到事情可做。
我從窺孔里,看著艾琳頭也不回地走向長廊盡頭的電梯。
如果這是部電影,到了此時就是我該流淚的鏡頭。
可我連悲憐自己都無能為力。
【11】
我收到我的前妻跟現任妻子的聯合律師信。
為了瓜分我的遺產,她們堅持我已經死了,遺產分配要按照當初訂立的遺囑執行,標的物為我的銀行存款、幾張蘋果電腦跟思科公司的股票,以及我好不容易付清房貸的十八坪紐約小公寓。
兩年前我在泰國拍片時,原先講好的特技演員頸椎受傷,為了打好關係,我硬著頭皮臨時擔任麥特戴蒙的特技替身。那個畫面頗有危險性,我要吊鋼絲從十一樓跳到四樓前,一邊在保險合約書上簽名,一邊在保險公司免費附贈的遺囑備忘錄上寫明遺產分配,約定這份遺囑每五年更動一次,不隨著保險合約權利消失而消逝。
遺囑內容簡單扼要,就是將我所有的財產都分給我的前妻跟現任妻子。
「現在就想跟我拿錢?」我將那封律師信扔進飯店的冰箱里。
這實在是太可笑了,比起那個陸戰隊隊員朝著我大腦開了一槍還要好笑。
我氣急敗壞打電話給住在樓下的經紀人,向他借用了他的專屬律師,請他幫我處理掉那兩個女人可笑的要求。
※※※
第二天,律師金先生帶著他的小助理登門來訪。
一開口,律師金先生就很遺憾地告訴我壞消息。根據現行法律的規範,我恐怕連我最喜歡的地毯都無法保住。原因太清楚,就是我符合每一項法律中對死人的定義:心臟死、肺臟死,以及腦死。
「可是我還有意識!」我咆哮:「需要我從A背到Z給你聽嗎!」
「布拉克先生,你在歐普拉的脫口秀里曾經提到,你不僅腦波停止,在軍事基地里也遭到一名陸戰隊隊員用步槍射穿你的腦袋,失去了至少半個腦……這樣等同於腦死。」
「天殺的腦死!」
就算我沒有在節目里自己爆料,如果在法庭上他們掃描我的腦袋,也會立刻就發現我真的少了一半的腦子,一個沒腦的人在技術上很難說服別人他有思考跟判斷的能力。
腦死的我對著沙發拳打腳踢,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想聽聽真正專業的建議嗎?」律師金先生有事不關己的職業本色。
我瞪著落地窗玻璃反射的律師臉。
「我的建議是,不要理會你過去的財產。」律師金先生直截了當地說:「我問過你的經紀人了,你在過去一個禮拜所接受的商業採訪跟表演秀,為你賺進了九百二十七萬美金,遠遠超過你生前的所得。這筆收入,跟往後陸續進帳的收入,才是布拉克先生你應該全力保護的。」
「保護?」我冷笑:「難道還會被奪走嗎?」
律師金先生不疾不徐地點頭,淡淡說:「的確有這個可能。」
我愣住了。
「對方的律師如果在法學院沒有缺課太多的話,一定會引用現行法條,聲稱如果一個人生前擁有的股票與房地產,在他死後有增值或減值的狀況發生,也該一併記入遺產的行列。」律師金先生推了推眼鏡,說:「簡單說,她們下一步就會奪取你所賺的每一筆錢,這也是她們現在就提起遺囑執行的目的。」
我氣炸了:「他媽的,這完全不合理!」
「為了避免最壞的狀況發生,你所賺到的每一分錢都暫時放在經紀人的帳戶,不要存到你的私人戶頭。接下來,再由你的經紀人幫你進一步成立基金會或特殊信託管理你的收入,否則有被那兩個女人全部吸乾的危險。」
「王八蛋!我一定要殺了那兩個女人!」
律師金先生罕見地微笑。
「如果那兩個女人堅持指稱死人沒有管理財產的行為能力,至少在法律上沒有能力的話,你倒是可以嘗試直接殺了她們解決問題,因為一個人在法律上已經死亡,就是最好的不在場證明,或是無犯罪能力的證明。」律師金先生說著相當弔詭的邏輯:「就算你還是被認定一級謀殺罪名成立,遭判處死刑的話,你在毒氣室里看完當天報紙的運動專欄,就可以換件衣服出來了。」
「……」
我試著笑,但沒有很成功。
律師金先生聳聳肩繼續說道:「布拉克先生,如果獲得你同意,就現在的狀況我會跟對方的律師,既然你們承認賽門布拉克先生已經死去,你們就只能繼承他還活著時候所賺取的財產。其餘的想都別想。」
「就交給你去辦。」我果斷地說。
他的助理拿出一份早就打好了的委託書,顯然金先生對說服我早胸有成竹。
這樣也好,我在上頭迅速簽了名。
「現在不管在任何一個國家,保護死人的法律並沒有……並沒有很完善,不過這也是因為沒有前例發生,也許我們接下來所展開的法律對抗,比如打個憲法官司,情節之豐富也足夠拍成一部電影。」律師金先生起身,同我握手:「布拉克先生,我會盡一切努力讓這部電影的結局屬於我們。」
「萬事拜託。」
※※※
我送走律師金先生后,內心煩悶不已。
打開酒櫃我拿出一瓶高級紅酒,憎恨地看了它幾眼,又憤怒地放了回去。我對任何食物都沒有能力感覺與消化,吃喝進去只會讓肚子白白鼓起來,我得貼著牆倒立、搖晃一個多小時才能讓那些東西逆流出我的身體。
是很慘,但我畢竟有錢。
如果沒有錢,死亡這件事就會變得更棘手,我可不想窮到下個世紀。
更沮喪地說,我已經沒有辦法勃起了,褲子里的東西比蒟蒻還軟,生存的尊嚴也就可有可無。東扣西扣,捍衛我的錢就成為現在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事。
「賽門!」
經紀人突然在門外大叫,連續按門鈴的速度就像手指抽筋。
我開門,迎面而來就是一個熊抱。
經紀人在我耳邊哈哈大笑:「賽門!我們要開拍你的傳記電影啦!光是昨天跟今天我就接到了米高梅、環球、迪士尼、華納四間電影公司的電話,問題是……我們該選哪一家合作呢!」
「選給錢最多的那個。」我想都不想。
「一點也沒錯!」經紀人大樂,高舉雙手。
我們用力擊掌。
連電影改編都上門了,權利金一定非常豐厚,律師金先生得快馬加鞭才行。
【12】
我上了時代雜誌的封面,當選了無數雜誌舉辦的年度風雲人物。
標題包羅萬象,諸如:
「賽門,拒絕再死一次的男人!」
「他的身上藏有永生的密碼。」
「總有一天,這個男人將見證地球的滅亡。」
「全世界最有錢的死人。」
「令全球魔術師集體失業的禍首,賽門!」
我在洋基球場開球,旋即到日本兩國國技館擔任相撲大賽的開幕人。
我在賈斯汀的演唱會上擔任神秘嘉賓,之後錄了一張「靈魂不滅定律」專輯,賣了兩百多萬張,唱片公司聲稱聽原版的才有潔凈靈魂的功效。
回歸本業,我在電影「神鬼傳奇」第五集里飾演紐約殭屍王!這真是興奮,我終於可以擺脫臨時演員跟C級片演員的身分了。
「上帝被我宰了,我才是真正永生不死的王!」我面目猙獰地高舉彎刀。
「下地獄吧!」布蘭登費雪拿著長槍插進我的胸口,完全不需要特效。
比起跟莫名其妙的天主降光明教派偷偷摸摸聯手,我走的是王道路線。
幾個知名的大教派私下競標,最後由天主教以兩千萬美金得標,於是我在經紀人的陪同下親自到梵蒂岡接受教宗本人的神跡認證,隔天我奪取了全球一百七十七份報紙的頭條。
「賽門,當代最接近耶穌的男人!」這個聳動的新聞標題是我經紀人下的。
「教宗向賽門請教上帝的口信。」這個亂下的標題也不錯,令我印象深刻。
※※※
這個星球上,最不缺的就是賺錢的門道。
輝瑞藥廠付了我一筆為數不小的簽約金,獨家取得我每個月抽取十毫克的體液供他們進行研究的權利。目標,當然是製造出人類歷史上每個暴君最想獲得的珍品——不死葯。
算盤人人會打,我可不是打得最精的一個。
消息見報后,輝瑞藥廠一天之內的股價漲幅,就足以壟斷我一百年的體液。
我總算功成名就了,不過艾琳後來一次也沒來找過我。
艾琳的手機號碼還沒換之前,我打了一通電話給她,她沒接便掛斷了。
記得辛琳娜嗎?我提過的另一個女友。
她興沖衝來找過我幾次,都遭我拒見,她在飯店樓下痛哭,我則躲在衣櫃里嘆氣。我寧願她誤以為我是個削海了就不認人的混帳,也不想她知道我現在是個硬不起來的海參。
除了以前的女人名單,所謂名人的特權,就是有很多不認識但硬要崇拜自己的女人可以任搞。
「求求你跟我做愛,讓我得到永生!」金髮碧眼的美女一絲不掛站在房門口。
「不死人,我想懷你的孩子。」知名的模特兒在電梯里吸吮我的手指。
「我得了癌症,醫生說我撐不過半年,你可以射在我體內救救我嗎!」臉色蒼白的女病人拍打著我的跑車車窗。
「布拉克先生,你忘了嗎!我是你前世的妻子!」歇斯底里的女明星當眾對我拉拉扯扯。
每一次,我總是神秘地笑說:「不好意思,今晚我已經有人預訂了。」
一轉身,我幾乎要發狂。
沒有任何事,比拒絕那麼多場不需負責任的一夜情還要讓男人崩潰。
【13】
不是所有的事都衰到谷底,律師金先生那邊頗有進展。
輿論一面倒站在我這邊。
許多需要我、卻又自以為是的媒體對我一直撈錢的行為,終於提出了猛烈的批判,但更不屑我的前妻跟我的妻子宣稱她們擁有支配我所有收入的權利,電視台將她們說成連死人也不放過的冷血動物。
順勢而為,幾個專家跟媒體合演了幾場精採的法庭戲,結論就是我大大方方放棄了生前一切,而後來所得一律歸我自己創立的基金會擁有,而這個基金會專門研究關於我的一切,拍點我的紀錄片等等。
※※※
雖然大家都將我跟上帝扯上關係,但我自己知道,上帝一開始就遺棄了我。
我有很多錢,但能買到的享受比一個中學生還少。
於是我盡其可能在我能享受的範圍內鋪張。
我有七輛隨傳隨到的跑車,誰叫一個禮拜有七天。
我沒有買下任何豪宅,四處受訪便四處下榻五星級飯店,免得記者跟宗教狂熱份子一天到晚堵我。要知道,連跟我說一句話經紀人都要在旁邊計時跳錶。
我私下找了最權威的整形醫生,請他幫我的後腦勺重新打理一番。
「布拉克先生,你打算怎麼……怎麼裝修你的後腦勺呢?」
醫生很冷靜地研究我剛剛重新鋸開的後腦。
「我想要一個可以從外面打開的門,一開,就可以看到裡面的樣子。」
「可裡面還有半個腦,要先做一個隔牆把它擋起來嗎?還是挖個乾淨?」
「當然要留起來,但隔牆的材質要透明的,讓那剩下的半個腦被看得一清二楚。」我早就仔細設想好了:「對了,腦子裡要有一盞小燈泡,在我打開後腦勺的蓋子后立刻亮起來……不,隔個五秒再慢慢亮起來,這樣比較有戲劇效果。」
「這樣啊……」醫生思忖著。
「辦不到嗎?」
「當然可以。我建議使用LED燈泡,電源就用超薄型的耐久矽晶電池供應。」
「很好,就這麼辦。」
「背上的傷口呢?要修補嗎?」醫生若無其事地說:「小意思,我可以將傷口完全變不見。」
「那個就不作處理了,你不知道公開展示我背上的致命刀傷,每次都是受訪的一大爆點嗎?補好了我就打烊了。」我開起自己的玩笑。
即使是身經百戰的醫生也不禁莞爾:「所以之後要加入展示大腦的秀嗎?」
我豎起大拇指:「沒錯,這個全新的爆點你可不許事先透漏啊!」
四十八小時后,我擁有了鈦合金的後腦活動門,還有超炫的空腦展示燈。
這只是起步。
我還想要一條可以自動充氣的人工陰莖。
我在醫療網站上仔細研究過了現在的技術,那東西使用時只要打開幫浦裝置,矽膠制的人工陰莖就會自動勃起,幾可亂真。當然我想做多久都可以,百分之百金槍不倒。
醫生點點頭:「你這個要求太容易辦到了,人工陰莖的技術已經非常進步,我現在庫存就有好幾條,各種品牌各種顏色都有,你想現在就挑一條裝上去嗎?」
「我要一條全世界最棒的人工陰莖。」
「行,多大都行。」
「不,不只是那樣,我值得擁有更好的陰莖。」
「喔?」
「我要一條具有高速震動、多角度旋轉,還有自動抽插功能的陰莖。」
「這真是……太難辦到了,你說的可是電動按摩棒啊!」醫生一本正經。
「不,我說的是每個男人的終極夢想。」我握緊拳頭,兩眼睜大:「我不知道還要死多久,一定得要搭配一條夢想等級的陰莖才夠用。」
醫生皺眉,努力地理解我的語言。
「好吧,勉強要辦到的話,就只能做成可拆卸式的狀態,也就是平常裝在你身上的只是一般幫浦式的人工陰莖,等到你想玩點花樣,就在卡榫一扳將它拆下來,換裝上電動按摩棒。」
「哼。」我嗤之以鼻。
「哼?」
「你是說,做到一半,我得從抽屜裡面拿出另一條按摩棒裝在我胯下?」
「從枕頭下拿出來就比較不那麼難為情。」
好吧,我語重心長地強調:「醫生,我打算訂做一條,集合一般勃起與頂級按摩棒功能於一身的人工陰莖,我明白我所說的產品絕無僅有。但,價錢不是問題。」
「我會把你的要求寫下來,交給可以做出這種特殊醫療器材的公司去研發,不過研發的時間可就說不準了。一般來說,估計半年到十個月跑不掉吧。」
半年?十個月?
太久了,在十七歲以前我這輩子沒有嘗試超過四天沒做過愛的。
我在死之前的最後一炮是在威利開的酒吧里的廁所,跟一個我完全想不起來的女人借用馬桶炒的飯,算一算,距離今天也有五個月又十四天。
破紀錄破成這個樣子我想都沒想過!
給我仔細聽好了。
不管是上帝還是魔鬼,他們一定認為看見東西很重要,所以我的眼睛奇迹似能見光。
聽見聲音也很重要,所以我幸運地沒有失去聽覺。
思考肯定也很重要,所以我失去半個腦袋還是可以計畫下一個賺錢的行程。
但!
他們不認為吃飯很重要,所以讓我不會感覺到肚子餓。
他們不認為喝紅酒很重要,所以讓我不會感覺渴。
最後他們保留了性慾給我,卻疏忽給我一條堪用的陰莖!
五個月又十四天,我不想再過一次五個月又十四天無性的草履蟲生活!
「醫生,我已經死了,身體不會有什麼器官排斥還是細胞排斥方面的問題,這樣研發速度應該不至於太慢吧。」我畢竟看過一堆「急診室的春天」之類的電視劇。
「也許。」醫生兩手攤開,不負責任地聳聳肩:「也許。」
「如果我想要在陰莖里加入人工蛋白液的噴射功能,應該也不難才對吧?」我想像著那些畫面,意猶未盡地說:「再加上溫度控制,對!溫度控制!它得是一支讓女人瘋狂的冰火棒!」
看著我手舞足蹈,醫生露出千錘百鍊的職業笑容。
「我能說什麼呢?布拉克先生,如果你有那樣的陰莖,就又靠近了神一步。」
【14】
我一直沒有提到,關於殺了我的兇手終於找到了這件事。
幾個月前,那個勤勞搶劫的流浪漢一臉無辜地站在鏡頭前,支支吾吾地說,那天晚上他只是想跟我要點酒錢而已,沒想到我自己站不穩,醉倒中「突然撲向他手中的刀子」。
刀一插,我就一動也不動了。
「撲向?用背撲向?」檢察官嚴厲質問流浪漢。
「我也弄不清楚為什麼……總之我也嚇了一大跳。」流浪漢發抖。
這個問題流浪漢無法好好回答,法院理所當然判他強盜殺人罪成立。
不過公設律師辯稱,這個流浪漢並沒有在我倒下後繼續搜刮我身上的財物,而是急急忙忙逃走,顯然一時錯手的成分也有可以採信的空間……去你的。
陪審團決定監禁他十年。
「只是短短十年,表現良好還可以提前出獄?」我一腳踢翻了電視。
「算了賽門。算了。」經紀人點了根雪茄。
「……」我怒火中燒,再補踹了地上的電視兩腳。
「如果你對這個判決提出異議的話,社會大眾會認為你得寸進尺,你又不算真正死去,反而還過得這麼愜意,就別跟那個流浪漢計較那麼多了。」經紀人說的都是對的。
但對得真讓人不舒服。
「計較?」我冷笑。
一想到我那無法動彈、連尿尿也辦不到的陰莖,我就想弔死那個流浪漢。
經紀人當然不知道我的癥結點,自顧自提醒我:「加上你是教宗親自認證過的神跡,你不死,還真沒辦法成為神跡,所以等一下開記者會的時候,你可別說一些覺得你被殺掉以後就整天活在痛苦裡,或類似的抱怨,畢竟成為神跡是一件好事,因為——」
「因為他媽的我證明了神的存在。」我早背熟了。
我得裝作不死這件事百分之百非常快樂,不死才有高度的娛樂價值。
幸好在電視上看到判決的那晚,我要的平反也剛剛好來臨。
※※※
「布拉克先生,你要的東西來了。」
整形醫生打來了我渴望的電話,我立刻飆車去醫院的秘密VIP房報到。
五個月,整整五個月!
我幾乎要迫不及待脫下褲子,裝上那條讓我真正靠近神的人工陰莖。
醫生讚嘆不已,展示著一條不勃起時也有十五公分的特製陽具。
「七段勃起變焦,三種彎曲角度,四種自動抽插頻率的設定,旋轉、震動、溫度控制都沒有問題,所有布拉克先生你要的功能一次搞定,還多附贈了爆炸聲的功能。」醫生得意洋洋地用手指彈了彈它,發出啪搭啪搭的聲音。
這個動作真讓我不舒服,尤其……
「爆炸聲?」我傻眼。
「就是在你按下射出的時候,會發出約三十分貝的爆炸聲,來點感動。為了增加這個功能,原本四個月就可以完成的陰莖,又足足增加了一個月的時間。」
為了讓陰莖發出爆炸聲,我竟然多等了一個月?
我怒得說不出話來,這實在是有點超過了。
「有這種時間,乾脆在上面搞一個MP3功能算了!」我竭力剋制怒氣。
「答對了!你的陰莖的確內建32GB的容量,可以儲存上萬首歌曲或一大堆機密檔案,在幫浦按鈕旁有個MP3的耳機孔,喏,就在這裡,你隨時想聽音樂,不管是用耳機、還是直接從蜂巢型喇叭播放都沒問題。」醫生又彈了彈啪搭啪搭的陰莖,笑說:「我已經先幫你選了幾張我最喜歡的專輯存在裡面了,試一下,音質還不錯!」
「……」
不厭其煩地,少了一根筋的醫生巨細靡遺地介紹:「還有這裡,這裡是USB孔,可以跟電腦交換檔案,不過你不需要拔下來,只要電腦的USB線直接插在這邊就可以了。熱插拔嘛!」
「這些功能,讓我很不舒服……」我冷冷道。
我不想問有沒有手機功能,如果真的有我恐怕就要殺人了。
「最後,你的陰莖採用非記憶型鋰電池,可以充十二萬次電,持續不間斷使用的話可以讓你的女人快活三個小時,還不錯吧?快速充電模式的話,二十五分鐘就可以充到八成的電量。」醫生又是彈了彈。
我不想再看他一直彈我的陰莖下去了,果斷地說:「現在就幫我裝上去吧。」
反正麻醉也是白搭,手術全程我都瞪著醫生在我的胯下做事,感覺非常古怪。尤其醫生乾脆鋸掉了我那條等同盲腸的陰莖后,我悶透了。
看著曾經比我那間小公寓還要重要的夥伴,就這樣皺巴巴揮別我的身體、浸泡在福馬林罐子里,這不是閹割是什麼?
我回想起我曾經擁有的那一條沙皮狗,為了防止它亂上野狗感染性病,我帶它去獸醫那裡去勢。回家后隔一周,它就因為自卑逃走了。
……是我對不起它。
「別想太多。」醫生聚精會神地進行著陽具縫合手術。
我乾脆瞪著天花板。
※※※
兩個小時后,我的雙腳終於重新踏上地面。
我重生了。
戴著一條有很多種我不想解釋的功能的人工陰莖,我又回到了男人的身分。
「走一走,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醫生擦著鼻子上的汗。
我大搖大擺地在二十坪大的VIP房走著,有種不可一世的威風。
「好像偏左了點?」
「我故意的,因為我也有點偏左,偏左好。」
「……」我聽了真不舒服。
看了我剛剛走路的動作,醫生幫我做最後的細部調整。
「原本呢,你的新陰莖好是好,但副作用是胯下過度沉重,因為它足足有一點二公斤,不是一般性無能患者承受得起。不過你既然完全沒有觸覺與重量感,那也就無所謂。好了,你再活動一下,看看是不是沒問題。」
說我性無能就算了,但醫生邊說,還是邊用手指彈著我的陰莖。
我真的很難啟齒表達我的感受,於是我用最快的速度將褲子穿好。
「等等布拉克先生,你還沒試試看最要緊的勃起功能!」醫生一愣。
我戴上墨鏡,套上外套:「抱歉啊,我實在不想對著另一個男人勃起。」
「哈哈,也是,也是!」
醫生總算是回過神來,笑著刷下我的信用卡。
※※※□
我沒有睡覺已經有八個多月了,每天晚上都過得異常無聊。
重獲新生的那一夜,我對著飯店陽台上的落地窗玩了很久很久。
如果我可以哭,我一定會哭,可惜我只能對著黑色的玻璃拚命按鈕。
「就算死,也要死得像個男人啊!」
我大吼大叫,這才明白這句老電影對白是什麼意思。
意想不到的是,天快亮的時候,我還真到飯店樓下的免稅商店買了一副耳機。
【15】
有個作家說:「人生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意義。」
我在裝上超級陰莖后的第二天,還沒開葷,就按照預定的計畫跟經紀人飛到日本,參加一個才剛成立的新摔角聯盟的開幕式。
上次我到日本擔任兩國國技館相撲大賽的開幕嘉賓,招待我們的都是死氣沉沉的老人,到了晚上還叫藝妓在筵席上表演傳統藝術。
我都已經沒辦法吃喝了,還得讓整晚的三味弦糟蹋我,真的很讓人火大。
這次就不一樣了。
「賽門,相撲是相撲,摔角是摔角,這次保證讓你大開眼界!」
頭等艙里,經紀人用一本色情雜誌蓋住臉睡覺。
我明白。
我懂。
我盯著空姐的屁股:「今天晚上有得瞧了。」
話說為了打響新摔角聯盟的金字招牌,素有「綠巨魔」之稱的美國摔角怪物也來到了日本,奉命在開幕賽里,對抗號稱日本百年難得一見的摔角天才「鱷魚王」。
兩頭加起來超過四點五公尺的大怪物,將在武道館的擂台上一決勝負,雙方並在律師的見證下用指血簽訂「准引退狀」,輸的人,在接下來的一年裡絕對不準出賽,不比賽就沒收入,形同金錢封印。贏的人呢,就可以抱走當天票房總收入!
簡單說,就是玩真的。
武道館一片漆黑,現場數萬人的吶喊聲卻達到了沸點。
「各位觀眾!!」主持人拿著麥克風,拖長尾音大吼:「不死人,賽門!」
黑暗中一道光飛向我,我哈哈大笑跳上擂台,全場歡聲雷動。
接下來我的表演讓十分鐘后的兩怪格鬥賽相形失色。
「世界上哪有不死人!」綠巨魔面目猙獰地躍出。
按照劇本,我先讓綠巨魔打開了我的腦袋,秀出裡面閃閃發亮的半顆腦袋,全場觀眾驚呼連連,綠巨魔順勢戲劇性地震驚坐在地上,一時之間無法站起。
「就算有不死人,我照殺不誤!」鱷魚王嗤之以鼻,扛著一把武士刀翻上台。
不愧是修練過劍道的男人,面對著我,鱷魚王一刀從我的胸前堪堪刺入,又恰恰好透出我背上的傷口,沒有半點差距,我大感驚訝。
還是按照劇本,我慢慢推倒詫異不已的鱷魚王,再自行將武士刀抽出我的身體,不屑地丟在地上。
接過從天而降的麥克風,全場肅靜。
我酷酷地說:「今天晚上,你們之間得送一個人當我的祭品!」
一瞬間五彩繽紛的火屑落下,流焰四射,我在近乎暴動的吶喊聲中離開擂台。
我從擂台旁的選手隧道瀟洒離開,閃光燈全都打在我的背影上。
幾個看起來就像黑道份子的黑道份子一直擋駕在我身旁,幫我一路隔開想跟我握手的群眾,他們粗魯地吆喝著,或直接將接近我的民眾手擊開。
「太棒了!你的表演還是神乎其技!」經紀人咬著雪茄大樂。
「很值得!每一分錢都花得很值得!」負責仲介這場表演的山田先生,用怪腔調的英文在我耳邊大笑。
接下來的兩頭怪物正式開打,我跟經紀人坐在煙霧繚繞的貴賓包廂里觀看轉播,陪我們看比賽的都是一些看似牛鬼蛇神般的人物,他們用日語大聲交談,我一句都聽不懂。
稱霸美國摔角界五年的綠巨魔不愧是我們美國的驕傲,在一開始的十分鐘里幾乎以對待小動物的姿態玩弄著日本的鱷魚王,將鱷魚王打得頭破血流,還被翻摔下台五次。
第六次鱷魚王被扔下台後,還昏昏沉沉爬不起來,全場噓聲大起。
「看來雙方實力很懸殊啊。」經紀人看得有點意興闌珊。
「是相當懸殊啊,不過不是你看到的樣子。」山田先生抖弄眉毛。
「喔?難道是打假的?」我微微訝異。
「不,是打真的,只不過沒那麼真。鱷魚王擺明了在讓綠巨魔,要不,只要鱷魚王認真起來,比賽只要一分鐘就結束了。」山田先生抽著菸,很有自信地笑。
讓賽?
「是嗎?」我真看不出來,日本人就是死愛面子。
比賽到了第十五分鐘,綠巨魔一個霸王肘轟得鱷魚王頭破血流,單腳跪下。
綠巨魔不知道贏過頭髮瘋了還是怎樣,競當眾脫下褲子,露出他面貌猙獰的生殖器,朝著頭昏腦脹的鱷魚王頭上淋上熱騰騰的尿汁。
擠在武道館看美日對決的觀眾們,被極端侮辱的這一幕逼到集體咆哮。
「……美國尺寸。」經紀人尷尬地說著冷笑話。
我心想,比起功能,我的更有看頭。
只見滿頭熱尿,一直單腳跪在地上的鱷魚王大吼一聲,突然將臉上的鮮血抹去,站起來,若無其事地轉身面向以為勝券在握的綠巨魔。
像是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全場觀眾頓時沸騰起來,一齊重重踏步、踏步、踏步,節奏迅速從混亂震為協同一致,地板的震動傳到了包廂,好像隨時都會崩塌。
「說好了撐到二十分鐘,怎麼又提早了五分鐘啊?」山田先生咕噥著。
幾個牛鬼蛇神般的人物頓時鼓噪起來,有的臉色鐵青,有的破口大罵。
好像只是隨手一揮,鱷魚王便輕輕鬆鬆拍掉綠巨魔的攻擊,反手一掌「顏面粉碎手刀」重重劈在綠巨魔的臉上,似乎那爆破空氣的啪搭聲也傳到了貴賓室。
綠巨魔的頸子往後一折,雙腳隱約一彎。
接下來的畫面全都是殘忍的一面倒。
三澤的猛虎螺旋坐擊91、獸神的流星撲擊、大森的斷崖利斧斷頭台坐擊、橋本的垂直落下式DDT、佐佐木的雪崩式夾頭翻摔、豬木的延髓斬、秋山的龍捲腳、蝶野的高奇式打樁機與閃光霸王腳……
「這簡直是日本摔角必殺技的示範教學嘛!」我看到痛覺彷彿又回到身上。
最後,是一記連北極熊的自尊心都可以輕易粉碎的花道鬥士炸彈摔,將一百四十公斤的綠巨魔從走道高高舉起,像炮彈一樣摔回場內。
幾乎失去意識的綠巨魔被劇烈的疼痛驚醒,但緊接著迎面而來的,是從天而降、重達一百二十公斤的巨大腦袋——跳水式野獸頭錘!
比賽結束,就算綠巨魔沒有昏倒也不想再睜開眼睛了。
日本凶人幹掉美國王牌,武道館的歡呼聲幾乎要大暴動了。
「鱷魚王不愧是日本土產的真正凶人,好猛,好猛!」經紀人誇讚。
「原來摔角在美國只是被當成比較粗魯的運動,但說到格鬥技,還是得看日本啊。」我故意說出諂媚的話。
一個隨行翻譯立刻將我們的話翻成日語,那些牛鬼蛇神笑笑點頭稱是。
山田先生露出得意的表情,說:「鱷魚王可是在擂台外也真正殺過人的高手。如果不限於摔角招式,鱷魚王還有很多五花八門的必殺技喔!」
「是嗎?最厲害的一招是什麼啊?」我其實沒有那麼好奇。
「當然是……」山田先生說到一半又自己打住。
不回答我,欲言又止的山田先生卻將我的問題翻成日文,逗得那些牛鬼蛇神一起大笑出來。想必鱷魚王私底下拿來殺人的技術頗為招搖,一說出來就知道哪些社會案件跟鱷魚王有關吧。
「不過就算是那一招,恐怕也殺不了布拉克先生吧哈哈哈哈!」山田先生大笑。
大家不解,山田先生隨即將對話翻譯一遍,大家又笑得人仰馬翻。
從頭到尾我只能幹笑。
【16】
日本地下經濟的旺盛是世界出名的,只要嗅到一點錢味,黑道都想分一杯羹。
陽剛氣息很重的摔角界,跟黑道的掛勾當然也很深,前面提過日本的摔角天才鱷魚王就是在幫會裡佔有一席之地的狠角色,想在擂台上打贏他,得先問過山口組同不同意。
長袖善舞的山田先生也有一腳踏在黑道里,今晚既然是山田先生負責招待我們,就免不了讓我們見識日本女人的風騷。
當然了,任何人要跟我吃飯都得付錢,日本黑社會也不例外。
盛大的宴會在傳統的和式房裡舉行,長長的桌子旁的榻榻米上盤腿坐了上百名黑道弟兄,每個弟兄都抱了兩個姿色上好的女人,食桌上也躺了七個裸女,裸女的身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生魚片與食料,氣氛當然很熱烈!
經紀人大快朵頤,酒也喝個不停,懷裡的女人一個換過一個。
我吃不了東西,只好忙摸奶,偶爾用筷子亂挾躺在食桌上的裸女乳頭跟私處。
黑道大費周章請我來日本擔任摔角開幕嘉賓,我自然是宴會的焦點,許多兄弟都恭恭敬敬拿著酒杯坐過來向我說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布拉克先生,我們幾個弟兄想向你輪流敬酒!」山田先生笑著翻譯。
「這可抱歉,我喝不了酒。」我指著肚子,說:「食道跟胃的機能停止了。」
「是這樣的,他們這些兄弟在刀槍下混日子不容易,每天都在生死邊緣打轉,他們都很羨慕布拉克先生你有不死之身,所以想輪流跟你喝同一杯酒,沾沾你從閻羅王那邊來回一遭的好運道!」
跟男人喝同一杯酒夠惡的,我勉為其難點頭:「做做樣子就可以了吧?」
我一同意,在場所有的黑道兄弟都迫不及待擠過來坐我旁邊,在碟子上斟滿清酒,跟我一起共飲。我隨便沾一下嘴,另一個人就大口將碟子里的清酒喝乾凈,一個接一個。
即使文化不同,我還是能夠理解他們不想橫死的心理,但如果他們知道死也死不了的人其實也不能真正搞女人,不曉得會不會就不羨慕我了。
再晚一點,剛剛在武道館表演大屠殺的鱷魚王也趕過來了。
剛開完記者會的鱷魚王除下了摔角時戴的鱷魚面具,本人的面貌居然沒有比較好看,一臉兇殘的橫肉,笑起來比不笑的時候還要猙獰。
他一坐下,就像一座不動明王石像,同個幫會裡卻沒什麼人看他幾眼。
山田先生在來的路上向我解釋過,雖然鱷魚王贏是贏了,但他沒有按照組織定下的規矩,過了預定的時間才發動絕地大反攻,害比賽足足少了五分鐘,將來重播的廣告收益不曉得會短少幾個億,讓組織里的大頭非常生氣。
儘管鱷魚王平日在組織里有不小分量,隨時都快爆裂的男子氣慨也吸引了很多崇拜者,但現在上頭的人正怒,根本沒有人敢搭理他。自知理虧的鱷魚王也只好一個人大口吃肉,一眨眼他的面前就堆了十幾個空碟子。
我很難不注意到巨大的鱷魚王,他也很難忽視身旁擠了一大堆人的我,四目相接的瞬間,即使遠遠地隔了十幾個人,有點尷尬的鱷魚王向我敬了一杯酒,我也笑笑回敬。
「跟他說,他那一刀使得很精湛。」我向滿臉通紅的山田先生說。
山田先生翻譯了,笑起來特難看的鱷魚王用力點點頭,自己幹了一大碟酒。
【17】
日本人很重視待客之道。
以款待我之名,今晚是黑道的群炮夜,由黑道經營的AV拍攝公司鼎力支援。
空氣中充滿了慾念,每個衣衫不整的兄弟都挑了兩、三個漂亮小妞回房開干,山田先生不停拍著我的肩嚷嚷:「布拉克先生,今天晚上這裡所有的女人都是你的,想挑哪幾個,隨便!我們組織請客!」
既然都這樣說了,我也就不客氣挑了四個不同風味的女人,被我挑中的女人無不欣喜若狂,想必是誤以為被我搞了也會得到神奇的力量。
「四個啊?賽門你可不要太勉強啊!」經紀人醉醺醺地,兩手各抱了一個漂亮女人,據說都是日本知名的AV女優。
「你自己管好你自己吧,別弄得太快,丟了我們美國人的臉啊!」我得意地用力捏了一下身旁女人的屁股。
為了今天晚上的重生,我還在飛機上對著自己的陰莖充電,就怕電不夠。
※※※
接下來在房間里發生的事就不多說了。
總而言之,別小看死人源源不絕的體力,跟我胯下那花樣百出的新朋友。
充滿了報復心態,我一個上過一個,不讓她們有休息的機會,其中一個甚至被我干到昏死過去。一開始我還很興奮,覺得自己根本就是性神,但兩個小時過去,我發現我滿腔的慾火根本無法隨著這些AV女優的凄厲叫聲宣洩出來。
我徹底餵飽了這四個女人,但我卻越來越想扯開喉嚨大叫。
半夜我走出飯店房間的時候,那四個女人早就失去意識疊成一團。我想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那四個女人一想到性交就會陰道發痛。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這間年代久遠的飯店房間隔音超差,簡直毫無隱私,我在走廊上可以輕易聽見從每一問客房傳來的聲音。黑道組織包下了整間飯店,所以除了啪搭啪搭的打炮聲沒別的聲響。
聽了就煩。
十三樓電梯向下,電梯門開。
我獨自一人在飯店樓下的庭園裡吹風……雖然我感覺不到。
夜色的寂寞與我相當搭襯,這種滋味倒是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體。
原以為裝了一條電動陰莖,我死不了的人生就可以大幅逆轉勝。
現在,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
我需要女人,上帝不可能不知道。
我是個需要女人的色情混蛋,上帝也不可能不知道。
上個星期,一個著名犧牲奉獻的非洲神父因鼻咽癌末期死了,所有叫得出名字的政客都發表了哀悼,表示上帝終於接他回去。
是嗎?
我將一瓶漂亮的清酒高高扔向遠方。
「上帝為什麼還要讓我這、樣、活、著!為什麼不讓稍微好一點的人死不了,而是要讓我這種性獸得到不死的權利呢?」
不,這顯然不是權利,而是詛咒。
一個沒有準備好任何答案的詛咒。
遠遠聽到酒瓶摔在地上破碎,還有……一個女人偷偷哭泣的聲音。
我注意到,這庭園的另一邊,有個穿著和服的女人正掩面哭泣著。
我躡手躡腳摸了過去,近距離瞧著她哭泣的模樣。
嘖嘖嘖,那女人生得真美,有著日本女人白白凈凈的臉蛋,穿著傳統和服的氣質比起剛剛那些一絲不掛的女人要勝出太多,就好像是一群廉價妓女里完璧之身的公主。
幾個小時前在宴會上竟沒注意到這個女人,不曉得剛剛被哪個人抓去搞了?
不,還是根本沒有人選她,所以她賺不到錢只好在這裡黯然神傷?
我胡思亂想。
「真漂亮,如果我的陰莖還在就好了。」我摸著胯下。
下一個瞬間,這種念頭讓我更加忿忿不平,我泄恨地一拳捶向胯下。
正當心情惡劣的我想轉身回房的時候,我剛剛受重擊到的胯下突然冒出巨大的搖滾歌聲,那是邦喬飛的「Always」。
我嚇到了:「什麼?」
莫名其妙我的陰莖突然自己啟動,大聲唱歌唱個不停。
如果我還沒死,我一定會用臉紅脖子熱來形容我現在的窘態。我慌慌張張伸手進褲襠調整,一時錯手按到幫浦開關,我的陰莖迅速充氣翹起,並開始旋轉,還發出嗡嗡嗡嗡的震動聲。
那個美女注意到了陰莖奇怪的聲響,停止了哭泣,錯愕地看向我。
噗哧一聲,她笑了出來。
我冷笑。
「整間飯店的女人都是我的……這可是你自找的。」
頂著唱歌又旋轉的陰莖,我大刺剌走了過去,一把抱起來不及掙扎的美女。
她起先奮力掙扎了一下,急切地說了一長串我聽不懂的日文,但最後還是屈服了,垂著還沒幹的淚偎在我懷裡。
我說女人啊,我還不夠了解你們嗎?
※※※
電梯開門,向上十三樓。
回到一片狼藉的房間,用腳踢開四個持續昏睡的女人,我將這個氣質出眾的美女放在榻榻米中間。
和服真是非常累贅的發明,我連撕帶扯還是無法將美女的和服給剝光,最後還是靠美女自己含著眼淚動手才成功。
我開始用超載的快樂凌虐這個美女,她一次又一次到了我沒辦法進去的地方。
美女的浪叫聲越來越凄厲,終於吵醒了四個睡死的女人。那四個披頭散髮的女人一看到我又開始幹活,不約而同露出驚訝無比的表情,嚷嚷著我不可能聽懂的話。
「嘿,等一下再輪到你們。」我獰笑。
我一定是露出了很色的表情,那四個女人面面相覷,竟然連滾帶爬地衝出房間,連衣服都不拿,完全就是嚇壞了。
畏懼跟我再做下去的女人走光了,我繼續在詛咒上帝的情緒里蹂躪著美女。
詛咒上帝累了就換詛咒魔鬼,一連詛咒了五首歌的時間。
美女幾乎要崩潰了,我還不肯罷手。
「別以為你夠了就夠了,我還不夠!不夠!不夠!」
關於詛咒的辭彙快要用光,房間的門毫無預警地被一股怪力撞開。
我嚇了一跳,美女也嚇了一跳。
擋在房間門口的那個大怪物,也嚇了一跳。
「鱷魚王?」我詫異不已。
他衝進來幹嘛?
鱷魚王看著我,又看著被我壓在下面的美女,一臉橫肉都在抽搐。
猛地,鱷魚王發出一聲足以叫醒整間飯店的獸吼。
雖然我已經死了,但還是可以感受到這一聲獸吼的超強魄力。
一個念頭無比雪亮——我錯搞了鱷魚王的女人!
「等等!我可以解釋!」
我抽身而起,高速旋轉又唱歌的陰莖正對著鱷魚王的臉,一時停不下來。
「……」鱷魚王瞪著它。
我死命地敲著它,手忙腳亂要它立刻給我停下。
它卻對著鱷魚王的臉抽插出不倫不類的炮擊聲。
我失神了。
緊接著又是一聲足以把我吹倒的巨吼,鱷魚王朝著我拔足暴沖。
一撞!
我雙腳離開榻榻米,背部瞬間貼上充滿歷史的牆,我在想失去意識都辦不到的情況下,連同破牆,一齊被無與倫比的衝擊力給撞出飯店。
「……」我看著即時煞車的鱷魚王,看著身旁紛飛的石屑牆塊。
在那一個所有事物都強迫靜止的瞬間,在十三層樓的恍惚高空中……
我總算知道了鱷魚王的真正必殺技是什麼。
我由衷期待,下去后再也別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