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悲罪者的命運之逆
〖如果有上帝,我豈能容忍我不是那個上帝。所以沒有上帝。
——尼采《查來圖斯特拉如是說》〗
【1】
往事皆可埋葬。
但人不行。
最後他們還是把多年前的案子查了出來,詹姆斯被送回了維吉尼亞州。
這張椅子充滿了罪惡的氣息,他聞得到。
※※※
「詹姆斯·多納特,你可知罪?」
行刑官冷漠地看著那名叫詹姆斯的男人。
「……」詹姆斯想點點頭,但全身僵硬,什麼反應也沒有。
他該死,他真的很該死。罪有應得。
四年前一個寒冷的冬天,詹姆斯在維吉尼亞州漫無目的地流浪,一對好心的夫婦收留又餓又冷的他過夜,還給了一張厚厚的毛毯。
詹姆斯回報這對好心人的方式就是到廚房拿了一把刀,走到卧房割斷他們的喉嚨,然後把床頭邊的保險箱撬開。
那不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犯罪,現場留下了一大堆指紋跟血腳印,詹姆斯每次一回想起他一邊哭著說抱歉、一邊割開那男人的喉嚨,就覺得自己虛偽得想吐。
他知道自己隨時都可以停下來的,但他沒有。
詹姆斯甚至為了好久都沒發泄出來的性慾,在還在抽搐的男人屍體旁強暴了崩潰的女人,然後再邊哭邊說我沒有選擇地切開了女人的喉嚨。
他是人渣。
人渣是沒有資格擁有好運的。
幾個月前,詹姆斯流浪到紐約,在巷子里搶劫了一個喝醉酒的路人。
「借點錢。」詹姆斯簡潔扼要地說,還亂裝愛爾蘭腔。
「嗝。」那男人打了一個讓他羨慕不已的酒嗝。
誰沒事想殺人?詹姆斯發誓只是想嚇嚇那男人、弄點酒錢,根本沒有要殺他的意思,但那男人卻用奇怪的姿勢將背迎向詹姆斯手中的刀子。
刀子進去了,男人不再動了。
詹姆斯可以感覺到心臟被刺破時的奇異觸感。
殺人這種事即使做了兩次,還是沒辦法習慣,他嚇壞了,丟下趴在垃圾堆里的男人拔腿就跑。
等到詹姆斯跑了三條街回過神,才開始後悔為什麼既然殺了人、卻忘了搜搜那男人身上的錢包。那才是他原本的目的不是嗎?沒拿錢就閃人,搞得詹姆斯連買一場暫時忘記殺人的大醉都辦不到。
更可恨的是,詹姆斯甚至忘了將刀子拔出來!
人生就是這樣,那個男人成了神跡,詹姆斯被逮住。
一個案子追一個案子,原本詹姆斯以為竟然可以因為忘了搶錢幸運逃過一死,卻還是被四年前的自己親自送上了死刑台。
算了算了,這樣也好,他自我放棄地這麼想。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詹姆斯真厭倦了流浪的日子。
在餐廳後面的垃圾桶里找東西吃,每天在超市外徘徊等待過期的食物給扔出來,在公園樹下靜靜等待陌生人將僅剩最後一口熱狗的麵包留在長椅上。犯酒癮的時候,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找個醉死的倒楣鬼搜刮一下,甚至得搶劫看起來有錢喝醉的其他流浪漢……
若非美國是一個富裕的國家,這種人渣早餓死了。
沒有尊嚴的卑賤人生,早點死去就是早點解脫。
「有人說,自由女神像、口香糖、電椅是美國的三大象徵。詹姆斯先生,你很幸運地躲過了現在已經不流行的電椅,我們現在處死像你這種畜生,用的是毒針。」行刑官冷酷地捏著他的臉。
詹姆斯眼神獃滯地看著他。
真不曉得,領國家薪水的行刑宮幹嘛羞辱一個快死的人?
一旁的牧師也假裝沒看見沒聽見。
是了是了,這不就是詹姆斯人生的寫照嗎?他總是被瞧不起,有記憶以來從沒有人給他真正的重視……除了那晚收留詹姆斯的好心夫婦。
該死,快點把毒針插進我的動脈吧!他心想。
見詹姆斯沒反應,行刑官繼續用非人的語氣說:「流浪漢應該將不少舊報紙當棉被蓋吧?我提醒你,在二○○六年的時候,佛羅里達州對一個叫戴安茲的犯人注射毒液,過程竟然持續了三十四分鐘。二○○七年的時候,俄亥俄州對一個叫牛頓的犯人注射毒液,那次竟然花了兩個小時,嘖嘖,那裡的行刑官還前所未有允許牛頓中途上了一次廁所。毒液沒那麼管用,讓那兩個畜生死得很痛苦,媒體跟專家都說是意外,但我知道——這是報應。你會不會成為下一個『意外』……很讓人期待啊。」
詹姆斯的牙齒打顫,渾身發冷。
這個狗娘養的行刑官說完一些自以為正義的話后,行刑的過程才開始錄影。
牧師帶著詹姆斯讀聖經,假惺惺為他祈福。一本正經的行刑官宣讀著他的罪行及引用的法律條例時,其餘獄卒就將他雙手雙腳固定在椅子上,牢牢地綁緊,一股將死的窒息感籠罩著他。
「現在時間上午十點二十分,犯人詹姆斯·多納待,犯下一級謀殺罪,判處死刑確定——現在開始行刑。」行刑官宣布。
詹姆斯茫然地看著獄卒將針筒野蠻地刺進他的手臂,涼涼的透明液體流進靜脈。毒液一共有三管,依序流進他的體內。
後來詹姆斯才知道是麻醉用的流噴妥鈉、神經阻斷劑與肌肉麻痹劑泮庫溴銨、停止心跳的氯化鉀,每一種毒藥都能夠單獨處決犯人,搭配起來更是萬無一失。
不到半分鐘,一股寒意從腳底板麻了上來,好像有一百萬隻螞蟻同時咬著詹姆斯的雙腳,沿著他的血管跟骨頭一路往上啃著、鑽著、咬著、吸吮著。
他無法剋制恐懼地流淚,不停搓著逐漸遲鈍的手指,不曉得在抵抗什麼……結果不是早就清楚了嗎?!
氣管的肌肉忽地緊繃起來,心臟像被人狠狠捏住,捏住,快要爆裂開來。
一瞬間死亡好近,好近,就在他的身體里!那麼痛苦!
「原來這就是死亡!」詹姆斯很著急,拚命想呼吸,全身發狂似抽搐。
再怎麼想藉死亡脫離這個不喜歡他的世界,無法呼吸的詹姆斯還是本能地掙扎。
肌肉扭曲,爬滿臉的淚水像鹽酸一樣腐蝕著他的視線,皮膚好像在冒煙。
是誰說死刑里最人道的是毒針?是誰說的!自己來試試!
真想用頭朝堅硬的任何地方猛撞猛撞,想在地板上像陀螺一樣打滾,想從高樓跳下,想拿槍朝太陽穴連捫三次扳機!!
都好!
都好!
但最後詹姆斯想張開大嘴多吸一口氣!
多吸一口氣再死!
這種極端的痛苦沒有停止,每根血管像充滿了瓦斯,隨時都在點火燃燒。
詹姆斯不想閉上眼睛墮入黑暗,他太害怕了。現在發生的一切與詹姆斯在牢房裡幻想的大相逕庭,他的意識沒有因為毒液變得遲鈍、反而異常清晰,看樣子死亡要詹姆斯徹徹底底感受它,不輕易饒過。
他想大聲求救,他不想死了,他想用所有代價重新當個好人!
一分一秒過去了,肉體持續感受著痛苦的窒息感。
他沒有閉上眼睛,卻什麼也看不到。
黑暗的盡頭會是白光嗎?傳說中接引死者到另一個世界的白色吸力?
詹姆斯在越來越囂張的痛苦中等待著地獄的使者,卻什麼也沒等到。
沒有白光。
也沒有什麼吸力。
「……」詹姆斯獃獃地看著眼前的行刑官。
地獄里怎麼還有這個傢伙?
「行刑第十五分鐘,犯人心跳停止,瞳孔無光線反應。」
是誰?是誰在說話?
「……」詹姆斯獃獃地扭動脖子,想找出說話的人。
一個醫生模樣的人嚇了一大跳。
「這是怎麼回事?還沒死嗎?」行刑官抱怨。
「心跳的確是……」那個醫生模樣的人拿著聽診器按在詹姆斯胸口。
「是劑量出了問題嗎?真糟糕啊。」行刑官背對著錄影鏡頭微笑。
那表情卻彷彿在說:真好,劑量出了問題,這個人渣果然得死兩次才夠。
醫生模樣的人一邊確認詹姆斯的身體狀況,一邊喃喃自語:「這真是難以理解,明明就沒有心跳了,怎麼會……這完全就不合理。」
一旁的獄卒沒閑著,立刻拿出三管新的毒針,等待命令。
「現在時間,早上十點三十七分,由於犯人詹姆斯·多納特尚未死去,依法繼續執行死刑確定。開始。」行刑官像是在洩慾的神情,這個變態傢伙一定很滿足自己的工作就是合法殺人。
「等等……我……」詹姆斯太害怕了,剛剛的感覺還得再體驗一次嗎?
獄卒將三管新的毒針繼續插進他的手臂,詹姆斯急切哀號:「我要上訴!我要上訴!死刑明明已經執行過了!!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這一點也不公平!」
行刑官笑笑看著詹姆斯。
詹姆斯越恐懼,行刑官就越得意,但詹姆斯卻孬種地停不下求饒。
「神父,救我!他們這樣對待我並不公平!」他快發狂了。
「……孩子,你得親自向上帝解釋你的罪。」神父手按著聖經。
三管毒針再次流進他的靜脈,侵蝕著他充滿罪惡的肉體。
詹姆斯只是充滿恐懼地大吼大叫,快點停手,或快點結束!
干叫了幾分鐘,在行刑官跟醫生的錯愕沉默中,他慢慢靜了下來。
這次,詹姆斯一點感覺都沒有。
不麻不痛,也沒有最痛苦的呼吸困難。
沒有黑暗也沒有光,詹姆斯還是好好地坐在死刑房裡。
醫生左手撐開他的眼皮,右手拿著小型手電筒簡照著他的眼睛。
「……他已經死了。」醫生宣布。
「死了?」行刑官瞪著醫生,瞪著詹姆斯,瞪著空掉了的六管針筒。
「你聽到了我說什麼,這個人,確確實實已經死了。」醫生鄭重地說。
行刑宮瞪著協刑的獄卒:「該不會是毒液過期了吧?檢查一下。」
醫生搖搖頭,緩緩站了起來:「不,毒液即使過期了還是毒液,這個人也的確死了。沒有心跳,瞳孔沒有光線反應,既然這個人已經死了,這裡就沒我的事了。」
詹姆斯獃獃地聽著醫生的宣判,腦袋一片空白。
行刑官走了過來,搶過聽診器確認詹姆斯的心跳,用力拍打他的臉。
行刑官的動作越來越粗魯,表情越來越氣急敗壞。
不知道過了多久,行刑官兩眼無神地轉過頭:「神父?」
神父呆晌地跪了下來,拚命在胸前劃下十字,淚水爬滿了老臉。
沒錯,如你所想,一個不該屬於詹姆斯的神跡錯給了他。
繼被詹姆斯殺死的賽門布拉克之後,詹姆斯成了世界上第二個活死人。
【2】
有人說,從一個人的垃圾桶里都丟了什麼、怎麼丟,可以了解這個人。
但詹姆斯最常乾的事,卻是在別人不要的垃圾里尋找他需要的東西。
這麼說來,詹姆斯根本就是另一個廚餘回收桶。
現在,不被任何人需要的詹姆斯成了神跡。
……魔鬼知道了,一定很想笑。
在理所當然的軍隊抵達前,典獄長短暫接見了詹姆斯。
「孩子,你是無辜的嗎?」典獄長摸著白掉了的鬍鬚。
詹姆斯再怎麼無恥,也不可能否認自己犯下的罪,只是一直以來都抱持著如果沒被逮到、就苟且偷生下去的消極心態,反正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不,我有罪。」詹姆斯看著橘色的囚服,臟污的邊都卷了起來。
「在毒液注射之後,你死過了嗎?」
「是的,我非常痛苦。」
「在黑暗裡,你看見上帝了嗎?」
「也許吧……我不知道。」
「上帝將神跡降予給你,你想不出原因?」
「我不知道,我全都不知道。也許他只是弄錯了……」
此時軍隊抵達監獄,對話也結束了。
幾個穿著隔離裝的人一邊朝監獄每個角落噴上消毒藥水,一邊將詹姆斯塞進一個透明的、圓筒狀的……「棺材」里,大概是想徹底隔離他跟外界的接觸吧。
一路上都沒有人跟詹姆斯說話,詹姆斯問他們要送他去哪,他們也噤聲不說,雖然詹姆斯已經死了,那種氣氛還是讓他不由自主擔心了起來。
任何人在這種情勢下也只有胡思亂想。
詹姆斯暗忖……
我沒有死,不,應該說是死不像死,這應該是個禮物。
那個自己撞死在我刀上的賽門布拉克,靠著「死不像死」撈了享用不盡的名氣,每次接受訪問或公開表演都海削了一大筆錢,顯然「死不像死」有很大的好處。
現在輪到我了,我也可以跟賽門布拉克一樣,順利變成一個只有在電視跟報紙上才可以看到的那種名人,從此有著不一樣的人生。
既然「死不像死」是上帝的禮物,那麼,我憑什麼得到呢?
也許那一個寒冷的冬夜,收容我的那兩個年輕夫婦其實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私底下做盡很多見不得人的壞事。
也許,那天晚上他們收容我,其實是要害我……對!他們幹什麼要收容一個像我一樣廢物般的流浪漢呢?
我沒錢,將來有錢也不可能報答他們,他們不可能平白無故施捨我好處吧?
說不定他們假意收留我,其實是想把一件他們干過的壞事栽贓給我?
也許他們想要趁我睡覺迷昏我、再盜走我的腎臟去賣?
所以整件兇案都是上帝藉著我的手,殺死一對假情假意的邪惡夫婦?
是吧?
是吧?
是吧!
詹姆斯無法再掰下去了,這種縱容自己的想法令他作嘔。
但他沒辦法真地作嘔,你了解的。
【3】
到了軍事基地,這透明膠囊棺材打開,他們放詹姆斯出來自己走路。
先做了簡單的健康檢查,詹姆斯便被槍杆子一路推到一間由強化玻璃建造成的透明拘留所。那個時候,詹姆斯才發覺自己原來並不孤單。
在詹姆斯之前,已經有兩個剛剛死過,一次的死刑犯到這裡報到。
一個叫強納生,鼎鼎有名的魔鬼,強納生瑪利。
詹姆斯在報紙上看過他,就連詹姆斯這種人渣都有資格詛咒強納生下地獄。
強納生監禁了鄰居的未成年雙胞胎女兒長達五年,期間畜生般強暴她們是不必說了,最後強納生勒死其中一個、還喪心病狂打算將剩下的一個賣給另一個監禁狂的時候,案件才「意外」曝光。
怎麼曝光的非常好笑,喝醉酒的強納生將雙胞胎之一塞進後車廂后,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到鄰州打算交貨,雙方碰頭,後車廂一打開,這才發現那個雙胞胎之一是個死人,還是個死了好幾天臉色發黑的臭死人……拿錯了,活下來的那個雙胞胎還關在地下室里。
另一個監禁狂對強納生打算賣給他一個死人非常不滿,竟然打電話報警,強納生被處以死刑,而那一位監禁狂也跟在強納生的屁股后被送進監獄——原因是,那個畜生在家裡地下室囚禁了三個買來的未成年女童。
另一個死刑犯叫唐,是個矮小精壯的黑人。
唐倒楣在華盛頓州被逮捕、判決、行刑,那裡用的是所剩不多的絞刑,那一下搞得唐頸骨斷裂,整個腦袋搖來搖去的非常滑稽。第二下跟第三下,又將他脖子的肌肉扯得更鬆弛,像個彈簧壞掉的小丑玩具。
唐被判處死刑的原因一句話就可以打發:他殺光了全家。
也許有了賽門布拉克的前例,軍方不避諱將我們三個人關在一起,或許也有藉著用特殊儀器偷聽我們三人的對話、去了解我們的「死不像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意義吧。
甩著不受控制的大舌頭,唐聽了詹姆斯的苦惱,用力拍著他的肩膀說:「嘿!聽好!你已經死了,死了!然後想想你是怎麼死的,難道你被處死的時候所受的苦,還不足以抵銷你犯下的罪嗎!」
詹姆斯心想,雖然唐殺了他全家,不過他說得對,我被毒死的時候所經歷的痛苦太劇烈了,如果不能抵銷我犯下的罪,那麼,怎麼做才可以?
只是,被毒針鍥而不捨戳了十五次的強納生冷笑:「他殺了兩個人,怎麼只死一次啊?」
唐呸了一口:「他媽的,上帝自有安排!」
強納生嗤之以鼻,這個動作惹火了唐。
唐扯著強納生的囚服衣領大聲說道:「我像殺豬一樣宰了六個人,不也只死一次嗎!我說,上帝讓我們活著,就是默認了我們乾的事是對的!要不,至少認為我們乾的……幹得挺好!」
掙脫唐的拉扯,強納生繼續他拿手的冷笑:「所以我們出去這裡,應該繼續干我們之前乾的事羅?因為上帝自有安排?」
縱使詹姆斯認為自己的罪行已經被死刑給抵銷,但這種說法未免也太離譜,他忍不住說:「唐,你這樣說簡直是褻瀆,上帝藉著讓我們繼續活下去展現了他的偉大,肯定是要我們積極幫他傳教,讓更多人知道上帝的存在。」
唐激動地說:「傳教?我爸就是牧師,我還不是照樣宰了他!」
跟神經病爭辯是徒勞無功的,詹姆斯不想再回應唐,而強納生根本就不屑跟唐討論任何事,詹姆斯與強納生就這麼聽著偉大的唐演講起,他如何按部就班殺死全家人的「事迹」。
唐的演講非常冗長,過程巨細靡遺,有時唐還會深入被他殺死的家人心裡,偽造一些他家人的「內心話」。詹姆斯聽了很想笑,但即使詹姆斯死了沒什麼好畏懼的,依然不敢惹唐這種吃炸藥長大的火爆份子。
過了大半天,這個拘留所里突然又送進來四個死人。
一個是三個小時前在黑幫火併中喪生的二十五歲白人,他的身體里還留著尚未清除的十七個彈頭,其中一個將他一隻眼睛給打爆了,彈頭就留在腦袋裡。
他在急診室里像是大夢初醒般坐了起來,接下來你知道、詹姆斯知道。
第二個被送進來的是被黑吃黑的老黑,他被販毒的同行朝後腦勺開了一槍,倒地后不到一分鐘就爬了起來,拿起槍,朝正要開車走的那名同行射光子彈,將殺死他的同行殺掉。
這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快的復仇。
好笑的是,被殺死的老黑的同行,在倒地后一分多鐘也奇迹似「復活」。兩個「死人」面面相覷,當下放棄互相殺死對方的遊戲,一起挺著被打爛的傷勢到醫院要求急診。
接下來你知道、詹姆斯知道,軍隊也知道。
最後一個是專門替幫派試毒的西班牙裔女人,她吸毒過量死了,「屍體」被驚魂未定的拉丁幫派丟進河裡,不會游泳的她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爬上岸。她是唯一一個用自首的方式到警察局、要求政府看看她沒有心跳是怎麼一回事的死人。
詹姆斯心想……老實說,這新來的四具屍體,加上我們這三具,統統沒一個好人。
「我不懂,上帝為什麼要讓我們這些壞蛋死而復生呢?」那個身中十七槍的白鬼摳摳腦袋,一身血污狼狽。
「也許是認為我們……罪不至死吧?」詹姆斯期待有人同意他的論點。
「去你媽的放屁。」西班牙裔的試毒女指著超級畜生強納生,說:「一看到這傢伙,我就覺得上帝一定是弄錯了什麼。」
強納生竟沒有反駁,只是瞹昧地微笑。
「上帝一定是有任務要交給我們。一定。」被黑吃黑的老黑一直忙著將凸出來的眼珠子塞好。
這個老黑的額頭整個爆開,丑得像低成本恐怖片里的生化殭屍。即使大家都是死人,詹姆斯還是不敢一直盯著他的臉看。
「任務?總之上帝不會是叫你從後面放我五槍,狗屎,現在被你拖下水了!」黑吃黑老黑的那個老黑忿忿不平地說。
「拖下水?你要不偷襲我,我們現在已經在夜總會裡玩女人了!」被黑吃黑的老黑反唇相譏,說著說著好像快打起來了。
「別吵了,都已經死了還吵什麼?」試毒女厭煩地說。
「改邪歸正,上帝一定是要我們大伙兒改邪歸正。」詹姆斯歇斯底里不斷重複這句話,希望能獲得認同,又說:「也許上帝是想向世人證明,就算是像我們這麼邪惡的壞蛋,也可以在他的神跡底下從此變成好人吧!如果上帝讓我們復活,給我們重新再來一次的機會,我們可得好好把握。對,我們都得好好把握……」
試毒女瞪著詹姆斯:「我可不邪惡,老兄。我只是倒楣的可憐蟲。」
身中十七槍的白鬼用手指摳著左眼上的血窟窿,不屑道:「我也沒那麼壞,別看我被轟成蜂窩,我這輩子可沒殺過人啊……至少還來不及這麼干就被幹掉了,但可別把我跟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死刑犯混為一談了。」
陰沉的強納生從頭到尾幾乎都沒有說話,只是冷眼旁觀這些死人的討論。
詹姆斯很希望在這些壞蛋身上看見上帝施予恩典的理由,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都可以鼓勵他往後死不像死的人生。
只可惜詹姆斯馬上就看到負面教材。
「想太多也沒用,總之我們現在殺也殺不死了,管他上帝不上帝的,就算是魔鬼將我從地獄踢出來,我也不回去了哈哈哈哈!」唐開始興奮,走來走去說道:「出去這裡,我還要殺死我叔叔全家,對!一共七個人統統殺掉!」
體內有十七顆彈頭的白鬼點點頭,說:「去干吧,反正你已經死了,至多再給你一次死刑。不,也許他們連抓你都懶得做做樣子。」
試毒女可不苟同,對著唐呸道:「這種想法真夠噁心的了,監獄應該把你的頭用斧頭砍下來,看你怎麼囂張!」
唐甩著軟溜溜的脖子,冷冷地走了過來。
不妙,詹姆斯隱隱感受到唐想干點什麼。
「……」唐看著試毒女,那眼神就像放在冷凍庫里放了一千年。
「看什麼?我難道還怕了你?」試毒女朝著唐的腳吐了一口。
唐慢慢地伸出雙手,一手按著試毒女的頭頂,一手抓住她的下巴。
詹姆斯大驚:「等等!」
那一瞬間,唐就這樣將試毒女的頭喀喀喀喀地扭斷。
所有人……所有死人都呆住了。
「你幹什麼!」試毒女的聲音聽起來很驚恐。
「臭三八,我要教你連死人都當不成!」唐爆發大叫。
他繼續鎖緊試毒女歪掉的腦袋,拾起膝蓋狂毆試毒女的臉,每一下膝擊都發出巨大的爆裂聲。死透了的試毒女雖然不會痛、卻還是本能地拚命掙扎,無奈唐的力氣太大,完全就是任唐宰割的局面。
透明的拘留所四周,立刻響起一陣緊張的騷動。
軍方當然不可能允許唐這麼干,臨時拘留所內一下子就衝進了七、八個荷槍實彈的陸戰隊,拿著槍對準唐喝斥:「住手!我叫你住手!」
失控了的唐將試毒女摔在地上,持續用腳猛踢她的身體,踢!踢!踢!
直到有人對空開火,巨大的槍響才將欺善怕惡的唐驚醒。
唐訕訕地補上最後一腳,五官整個歪斜毀損的試毒女才擺脫了被死人海扁的窘境。地上好幾顆斷掉的牙齒,幾抹乾干黑黑的血漬。
「……」嘴巴爛掉的試毒女連罵人都罵得模模糊糊。
恐怖的是,試毒女兩隻眼睛都給唐的膝蓋砸爛了。
她的臉上白白黑黑兩團稀巴爛,像漿糊一樣涎著,她東晃西晃地又跌在地上。
看到這一幕,詹姆斯完全傻了。
拿槍逼退唐的陸戰隊員也呆住了,有人的槍管還在發抖。
一直保持沉默的強納生若有所思,淡淡地結論:「眼睛一旦被砸瞎了,就算死而復生也看不見了。從現在起,我們可得好好保養自己的屍體。」
後來詹姆斯才知道,這不是死而復生。
是死不了。
死不了。
也活不成。
【4】
這些死人並不寂寞,更晚又有七個死人進來。
這次好一點,這七個人都是死於高速公路連環車禍的意外,也同時在送往醫院的救護車上「驚醒」,嚇壞一堆緊急救護人員。
「現在連好人也加入我們了嗎?真是好的開始。」詹姆斯有點高興。
「誰知道他們以前偷偷摸摸干過什麼?」被黑吃黑的老黑潑了詹姆斯冷水。
原本這些死人以為大家都會被留置在這軍事基地里,接受無日無夜的實驗……他們都看過賽門布拉克在歐普拉脫口秀里描述的一切。但以結果來說,只有臉被打爛、頭被扭斷的試毒女被軍隊的醫護人員帶走進一步實驗,剩下的死人完全就只是聊天打發時間。
這些死人的現況完全印證了賽門布拉克的說法,不渴,不餓,不累,不痛,不癢,睡不著,沒有尿意,失去觸覺、嗅覺、味覺、溫度感跟重量感。
睡不著這點最折騰死人,畢竟睡覺是最方便的、逃避思考的方式。
以前詹姆斯在街頭流浪,與其說日子很苦,不如說日子過得很寂寥。
久了覺得人生毫無希望,要尋死也沒有勇氣,唯有把自己喝得爛醉,爛醉就可以睡倒在任何地方,什麼也不需要想。
如果爛醉的時候不小心被車輾死、或是被大雪凍死、或是心臟一時忘了跳動,那也很好,反正詹姆斯早就放棄出人頭地了。
無法藉由睡覺斷絕跟其他人的溝通,不想說話,不想眼神交會,就只能發獃。
發獃非常消耗精神,是詹姆斯少數擅長的事,因為發獃久了就會睏,睏了找個還可以的地方就睡。但混蛋啊……詹姆斯抓亂他的頭髮,翻來覆去就是一點睡意也生不出來。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大家開始談起靠死不像死賺錢的事業。
「我們出去后,就可以像賽門布拉克那樣海撈一筆啦!」
「賽門布拉克只有一個人,我們有這麼多個,怎麼賺?」
「那大家就得團結啊,一起上節目,一起演講,一起表演,反正啊,沒道理賽門布拉克可以做的事我們不能做,他怎麼賺我們就怎麼賺。」
「對,他是梵蒂岡認證的神跡耶,那我們不也是嗎!」
「我認識一個廣播節目主持人,可以先從那裡開始。」
「白痴啊,你上廣播說你變成了不死人,誰信啊?要當然就要上電視!」
「或許我們該找賽門討論一下,請他當我們的經紀人。」
「我們組個合唱團,叫從地獄復活……還是鬼魅歸來之類的,一定大紅!」
大家七嘴八舌,氣氛越來越熱烈,詹姆斯對這個話題也開始有了點興趣。
詹姆斯心想,他罪有應得被判死刑成了名人,成為名人的代價就是六管毒針扎進他的手臂里,卻從沒享受過當名人的好處。說是報應,但也不盡公平。
上帝沒有對不起詹姆斯,卻也從來沒有給過他一張好陴。
如果當名人可以讓詹姆斯從這裡出去后不用再流浪街頭,過好日子,有固定的地方住,開輛好車,受人尊敬,那……那……那他一定要好好反省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當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好死人。他祈禱。
只是強納生嘴角一直帶著奇妙的上揚,詹姆斯看了有說不出的煩悶。
一個老人嘆氣:「我只想回家去,跟我的家人在一起。」說實話,以他在連環車禍中所受的傷勢,回到家,一定會把孫子嚇壞了。
一個剛剛還嚷著要上電視的家庭主婦怔了一下,也幽幽說:「是啊,連電話也不讓我打,我的三個孩子看了電視上的新聞,現在一定哭死了。我得快點回家做飯給他們吃才行。」
就在大家忙著嘆息的同時,一個腦袋毀了半邊的眼鏡仔緊張地壓低聲音:「你們覺得,那些軍人會不會就這樣把我們關在這裡,不放我們走了?」
氣氛就因為這麼一句話急轉直下。
其實大家的心裡都有同樣的懷疑,只是沒有人提,大家也就刻意忽略掉這個可能性。現在一被觸動,所有人都感到背脊發冷!雖然這隻能當作普通的形容詞來使用了。
大家不約而同圍成一個圈,背朝外,頭低低,不讓監視器將他們看得太仔細。
「如果他們沒有將不死當成神跡,而是傳染病的話,我們就會……」
「被撲殺——我們會像瘧蚊一樣被殺個精光。」
「如果軍方找得到病毒的話,當初就不會放過賽門。他們可以放過賽門,現在也沒理由不放過我們吧?」
「那可未必,賽門只有一個死人,我們這邊有十三個死人……加上被帶走的那個女的,一共有十四個。事情開始變得更大條了,不是嗎?找不到病毒,軍方一定會將我們統統殺掉,湮滅證據!」
大家面面相覷。
「少蠢了,我們早就死了,怎麼把我們殺掉?」一個死掉的中學老師舉手。
「當然是用焚化爐將我們燒成灰燼,徹底抹除啊!」一個死掉的無照駕駛高中生自信滿滿,不知在得意個什麼勁。
「絞碎機也可以辦到,不一定要用焚化爐啊。」唐立刻反駁。
焚化爐跟絞碎機這兩個名詞都太驚悚了,那個家庭主婦幾乎就要哭出來,只是她辦不到。就連最陰沉的強納生都忍不住愣了一下,不安地朝監視器那邊看。
在軍方對這些死人展開進一步的行動前,所有死人自動自發說起自己的一生,以及死掉前幾個小時都做了些什麼事,想找出他們之間的共同點——每個細節都可能是造成這些人死不像死的關鍵。
十幾個小時過去了,結論是:沒有結論。
隔天一早,又有大魚入網。
竟然有三十七個死人被送到這裡,軍方手忙腳亂,原先的死人也看得眼花撩亂。這三十七個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意外死、有病死、有被殺死。
詹姆斯感覺到,這件事絕對不是焚化爐跟絞碎機所能遮掩過去的了。
第三天,軍事基地無條件敞開大門。
這些死人之間沒有一個成為名人。
一個禮拜內,全世界一共有四千兩百七十七人復活。
那一天起,世界有了新的歷史。
【5】
時針都轉了兩圈半了。
詹姆斯還是站在市中心,看著時代廣場的巨型螢幕正播放著死人復活的新聞。
「……沒錯,晝面中您所看到的,就是新幹線出軌、造成重大交通事故的八百二十六名受害者。他們傷勢慘重,卻若無其事自行從事故現場走出來的模樣,嚇壞了許多住在附近的民眾與協助救災的消防人員,為了避免驚嚇到小朋友,事故地點附近的小學當天下午緊急宣布停課……」
「北京當局宣布,中國原本就有很複雜的人口壓力,為了嚴防不可預期的狀況,從下個禮拜起,所有的死而復生的活死人必須每天向戶籍地的警察局報到,如果有發現不從者,將強制求處極刑。關於極刑的詳細施行,當局還在緊急會商各方專家。」
「以下這則新聞有大量殘忍晝面,請家長自行判斷家中的小孩是否適合觀看。埃及這一間緊鄰尼羅河、風景優美的大飯店,在昨天晚上發生大火,在乾燥的天氣下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初步估計一共奪走三百多名旅客的性命。這三百多名燒成焦炭的旅客從災難現場自行走出,各位可以看見水柱都還不斷噴進大飯店,而那些死而復生的旅客身上都還冒著火,有的根本臉孔難以辨識,嚇壞了許多……可以想見埃及政府馬上就要苦惱的是,這些被燒死的旅客該怎麼搭機返回他們原本的國家牽涉到現行的飛航法規問題,許多善後問題正考驗著當局的智慧。」
一個月了,人類終於克服了數千年來都無法解決的問題:如何長生不死。
從某一天開始,不管是誰,不管死法,統統沒有人真正死成。
每個國家的政府都苦苦研究原因,科學家跟醫學家拚命提出許多專業解釋,有的你我都可以想像得到,有的連十歲小孩都不相信。
最普通的解釋如「無法死亡是一種新型的傳染病」,這個解釋獲得許多國家的醫療資源全力支持,短期內所投入的研發經費甚至超過一個國家的國防預算。專家面紅耳赤地呼籲,如果不快點處理好,這將是自愛滋病與流行性感冒面世以來對人類生存最具威脅性的傳染病。
……詹姆斯想,那句話的文法大有毛病。
「細胞停止衰老是非洲古老寄生蟲大舉侵襲」這種似是而非的言論最可怕,因為細胞停止衰老是真的,後面的古老寄生蟲什麼侵襲的,就不曉得在胡說什麼,這個長句子加上「非洲」這個特定區域,就讓這種謠言多了一點證據確鑿的可信度似的。
都是鬼扯。
類似濫用專業術語的例子還有:「太陽表面黑子活動造成地球磁力線偏軌」、「基因改造食品的惡果——人類終於破壞了上帝賜予的DNA組序!」、「盲目建造核電廠的悲哀,你看不見的輻射線將你的鄰居變成活死人!」等等。
說穿了,就是各個利益團體為了強化自己的主張,無所不用其極將奇怪的大事件掛勾在他們關心的議題上,希望藉著牽強附會的解釋,影響大多數人的看法。
詹姆斯很懷疑有誰真正被說服了。
「恐龍就是這樣滅亡的!」這一條斗大的標題怵目驚心,被不知名的團體用十幾條長白布漆上紅字,橫懸在布魯克林區的十幾條街上,恐龍滅亡是滅亡了,但幹活死人屁事卻沒說到半個相關。
也有許多第三世界國家聲嘶力竭向國際社會控訴,認為這肯定是一起由美國主導的「生化武器毒素外泄所造成的大規模感染」,或者是更惡意的「這是基督教國家的生化武器攻擊實驗」,要求美國必須立刻釋出解藥。
如果詹姆斯沒有身在事件中,恐怕也會相信這個指控就是事件的真相,但詹姆斯很清楚這一切來得莫名其妙。
在科學昌明的現代,一切講求證據,講求邏輯,但世界的巨變近乎設定失控的三流科幻小說,最後連「地球暖化造成基因突變」這種荒誕的說法都刊在專家的報紙投書里,真的是非常好笑。
「想破頭不如直接去干」這個觀念畢竟還是挺管用的,關於活死人的「身體能力」被許多實驗跟街頭暴力聯手給歸納出來,其結果也成了許多像詹姆斯這樣的活死人生活指標。
例如把活死人的腦袋給砍下,活死人還是死不了,但身體並無法像恐怖電影里的疆屍一樣,自己走過去把頭撿起來再裝回去。重點來了,如果把頭給黏回身體,那——有的活死人還是可以像往常一樣操作自己的身體。
但!有的活死人卻沒有辦法控制身體,從此之後就只剩下一顆死人頭。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若是把活死人的手砍下,再接回去,也是同理。有的活死人可以照常使用縫接回去的斷手,有的活死人卻是不行。有的活死人採取精密的外科手術,裝模作樣將斷手萎縮的神經、乾癟的血管、缺乏鈣質的骨頭全部都接得好好的,卻連動一下都辦不到。
但有的活死人只是隨手用焊槍跟釘槍,硬是將被飆車族砍掉的大腿「焊接」回身體,照樣行走如常。(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如果你生前是個瞎子,在你死後還是個瞎子。
但也有一些不算少的例子恰恰相反,突然重見光明的活死人也大有人在。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但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活死人將眼睛戳爛,那就無論如何都看不見。
神奇的是,有些活死人可以搶劫別的活死人的眼珠裝在自己的眼窟窿上,然後就突然又看得見了……是的,如你所料,有可以的、也就有不行的。
千真萬確的是,如果你將活死人的頭砍下后,用各種隨你高興的方式碾碎、燒掉、炸成焦片,那麼這個活死人就「再也活不過來」——這是那些生化殭屍電影里唯一說對的事。
有的人在死後,身體的活動力回到生前的巔峰,跑得快,跳得高。有的人的屍體運動力,則維持在死前的水準。當然,有的人就變差了。原因不明。
有的人在死後瞬間復生,有的則是拖拖拉拉昏睡大半天才醒,也有些少數特例會產生夢遊癥狀,過了幾小時才重回人間。原因不明。
人們很快就發現,這個大異變完全無法用科學去理解,只能在接受的過程中找到遊戲規則,越快弄明白就越能假裝出:「喔!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
【6】
並非所有人都憂心仲仲看待這場異變。
前幾天詹姆斯正好經過一個車禍現場。
紅綠燈旁的迴轉路口,一個躺在地上的女人被一台賓士撞得連腸子都流出來,左大腿也歪得翻過去,樣子無比凄慘。
詹姆斯看著女人的鼻孔一鼓一鼓冒著血泡,血泡越來越小,都快讓詹姆斯想起什麼叫做痛。
詹姆斯沒事幹,乾脆就坐在旁邊的消防柱上,跟一大堆路人圍著看發展。
不久,血泡變成了一堆碎泡,然後也不血泡了。
有個好事的路人從女人的包包里撿了手機報信,女人在附近上班的男友趕了過來,一看到滿地的腸子,便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
那男友大叫:「依蓮!醒醒!拜託你像其他人一樣醒過來啊!求求你快點醒過來啊!」
真情至性,惹得很多圍觀的人都跟著擦眼淚。
每次都慢半拍的救護車終於到了,擔架衝出後車門的時候,被撞慘了的女人卻若無其事坐了起來,好像剛剛只是睡了場覺。
「我死了?像新聞里說的那樣?」女人有點茫然。
現場沒有尖叫,因為很多剛剛一起圍著看熱鬧的人都將嘴巴拿來吐了。
不過詹姆斯卻很感動她的男友一點也不怕她、反而用最快的速度幫她將滿地的腸子塞進她的肚子的樣子。他邊哭邊笑,說:「感謝上帝!現在我們快點到醫院把你的肚子補好,然後再把你的腳弄回原來的位置,不怕,不怕喔!要勇敢!」
詹姆斯想,過不了多久,救護車出動的急促嗡嗡聲會變成絕響吧。
【7】
才一個月,數千年來建立的一切常識都不再管用。世界大亂。
「所謂的定義,就是要區分出誰是、誰不是。」
著名的英國哲學家兼作家阿茲克卡如此主張:「倘若依照以往哲學家笛卡兒的定義……我思故我在,那麼這個世界已沒有真正的死人了。所以我主張,死人應該分成『前死人』跟『后死人』,所謂的前死人就是死了就死的死人,后死人就是符合前死人的生理特徵、卻持續擁有思考能力的新一代死人!也就是現在引發我們重新思考死人定義的那些東西!」
這個聽起來拖拖拉拉的廢話主張,迅速淹沒在定義的大海里。
現在,就連大家要叫「那些東西」做死人還是活死人都無法決定,也有人硬是要費功夫發明新名詞如「死不像死人」、「半生不死人」、「死亡邊緣人」、「硬是不死人」、「全死不活人」等等。
每個稱呼都有媒體跟著附和,讓原本活著的人更加心煩意亂。
詹姆斯對「活死人」這個簡單的稱呼比較有好感,因為其他的新名詞聽起來都有種嘲諷的穩義,或太具娛樂效果讓死人不舒服。
這陣子除了死而復生的種種傳聞外,所有的資訊都失去了魅力。例如詹姆斯在地下鐵撿到一份八卦報紙,上面詳載了兩個禮拜前發生在俄羅斯的爆笑兇殺案。
為了爭奪姑媽的遺產,兇手偽裝成小偷潛進了豪宅,用刀刺殺了表親死者后,再將死者塞進後車廂預備開到深山裡棄屍。沒想到兇手在棄屍途中,路過高速公路休息站時下車上廁所,復活的死者就自行踢開後車廂逃走。後來忿忿不平的死者親自指控跟自己有遠親關係的兇手,兇手想賴也賴不掉,第一次開庭法官就給了死刑,連兇手自己也沒反對。
可以想見的是,這個兇手將被處死,然後一臉茫然地從極刑房裡走出去。
有什麼意義呢?
※※※
這類莫名其妙的事只會越來越多。
無名小卒有無足輕重的好處,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對那些努力活著的人比較困擾,但像詹姆斯這樣毫無親人朋友、完全沒有社會地位的流浪漢,根本不需要煩惱為什麼自己死不像死,更不必去思考這樣的自己對其他活著的人會產生什麼衝擊。
省省吧。
詹姆斯終日漫無目的地閑晃著。
他可以在市立圖書館的視聽間里連續租借八個小時的電影、歌劇、演唱會的光碟,也可以在書報雜誌間里乾耗五個鐘頭讀遍每一份報紙的每一則新聞。
今天早上詹姆斯在公園長椅上看人喂鴿子餵了三個小時,不,也許是四個小時吧。無所謂了,如果詹姆斯可以連續看人喂鴿子十個小時而不厭倦,他也一定會這麼做的。
「……」詹姆斯下意識瞧了一下路邊的垃圾桶,裡面有盒還剩一半的爆米花。
雖然多餘,但詹姆斯還是忍不住將那盒爆米花撈起來揣在懷中,然後躲到樹蔭下享受。嚼一嚼,然後吐出來,只是做個樣子回憶自己之前過的生活。
可惜吃了幾個連精神上都索然無味,只好悻悻放棄。
「……」詹姆斯在公園裡繞來繞去。
繞來繞去。他期待天快點黑,但黑了又怎樣?
詹姆斯不再乞討,因為他不需要任何東西。
肯定是犯賤,詹姆斯從來沒有不虞匱乏過,也無法習慣。
以前流浪的時候都花很多精力在找吃的,找喝的,無所不用其極。
想辦法騷擾店家勒索點好處,直到店家受不了報警為止。
在昂貴的餐廳附近苦著臉徘徊、祈禱有錢人奢侈了一頓后看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連肚子也填不飽、於是賞詹姆斯幾個銅板。
街上的熱戀情侶最容易施捨流浪漢一點零錢,因為沒有情人願意在對方的眼中是個冷血動物。
詹姆斯過去費盡心機想辦法讓自己活下去,不只吃喝,找個暖一點的角落可以窩幾天,偶爾搶劫酒錢大獲全勝把自己灌醉,這些蛆蟲般的作為,耗費了詹姆斯所有的人生。
現在則完全不必煩惱。
不必找吃找喝,也不必找醉!天殺的詹姆斯喝酒就跟喝水一樣,完全沒感覺,兩者都只會讓自己的肚子鼓了起來。就算睡在雪堆里也不怕冷死,因為詹姆斯已經死了。
流浪到底要做什麼呢?
死不像死太容易了,讓詹姆斯完全沒事幹。
提過很多次了,過去面對寂寥最好的解決之道就是睡覺。
順利的話,一般人可以靠睡覺逃避三分之一的人生,流浪漢如詹姆斯則至少能辦到逃避二分之一。如果加上酒,全部都逃避掉也不是難事——應該說,這就是詹姆斯人生最大且唯一的願望。
但現在詹姆斯只是一直在發獃、發獃、發獃。
不發獃的時候,詹姆斯偶爾會想起那一個罪孽深重的冬夜。
或許是因為死不了並不算太壞,至少沒有壞到足以成為「報應」,詹姆斯當初殺了那對夫婦的罪惡感還在,始終揮之不去。
如果那對好心的夫婦在被詹姆斯殺了后也能復活,就像鼎鼎大名的賽門布拉克一樣,那詹姆斯的心裡肯定會舒坦多了。不,說不定一點歉疚感也沒有。
歉疚令死者也很難受,所以詹姆斯還是習慣發獃、發獃、發獃。
「真羨慕那些知道自己等一下要做什麼的人。」詹姆斯對著空氣說。
他坐在大樹下已經連續好幾個小時了,身上都是幹掉的白色鳥屎跟落葉。
沒人想靠近他,他也沒動機靠近任何人。
要站起來也找不到理由,一直坐著也不累,那便一直僵僵地坐著吧。
遠遠的。
詹姆斯看見一個流浪漢正在垃圾桶找東西吃,心中竟有說不出的羨慕。
【8】
很多事馬上就可以想像。
監獄開始大暴動。
有幾個廢除死刑的州,擁有刑期無限累積的判決慣例,很多被判了一百年、兩百年甚至是三百年的大惡棍,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當真得在監獄里度過數個世紀之久,有志一同在監獄里發飆了。
在美國東岸的辛坦納監獄里,有一個被判了兩百五十年的連續姦殺犯撕爛棉被,在牢房裡上吊自殺后如預期般復活,他在早餐時間站在公共長桌上宣布自己已死、並打算就這麼大大方方走出監獄的時候,卻在走廊外被獄警攔了下來。
這段對峙的畫面被監視器捕捉,然後遭不肖的獄警賣給媒體而曝光。
「對不起勞克,你得滾回你的房間先!」一個獄警揮動電擊棍,搖搖頭。
「我可是死了!」那個叫勞克的活死人耀武揚威地說。
整個餐廳的囚犯都大聲叫好,有人鼓掌,有人拿碗敲桌子,等著好戲上演。
幾個戒備的獄警用棍子大力敲射門柱,喝令囚犯停止騷動。
「我不想跟你玩文字遊戲,勞克,你如果不回去馬上就有苦頭吃了。」為首的獄警像往日那樣,神氣地左手扠腰,右持電擊棍指著勞克的鼻子。
「哈哈!苦頭吃?我倒想知道你們可以拿我怎樣?」勞克狂笑。
氣不過的獄警一個箭步上前,手裡的電擊棒啪搭一聲就往勞克的肩膀砸下。
十五萬伏特的電流如猛虎出柙,但勞克連動都沒有動,只是站著。
「……」勞克看著劈哩啪啦冒著焦煙的肩膀,吃吃笑時,嘴巴還可以看見青色的電流在牙齒間急竄:「省省吧,你們需要先將我抬進停屍間擺個姿勢拍照,再將我送出去的話,老子也可以配合!但你們終究得讓我出去,因為我已經死了!你們沒有權力囚禁一個死人,聽懂了就快點拿擔架來!快!」
剛剛出手電筒擊的獄警一時呆了。
「我說——快!」只見勞克不耐煩地伸手按向那獄警的胸口。
強大的電流在勞克身體里過水轉了一圈后、瞬間灌進獄警的身體里。
一聲巨大的悶響,獄警往後飛倒,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釋放死人!」
勞克大吼,高高舉起還隱約冒著電氣的右手。
「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
「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
「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
「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
「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釋放死人!」
全餐廳幾百名囚犯都興奮極了,不管其他的獄警怎麼吹哨子敲棍子,全都狂拍長桌大聲叫好,有的還當場拿塑膠餐刀做出割頸自殺的模樣。
什麼都沸騰了。
這些原本就因不受社會控制而被扔進監獄的人,全都瞬間還原成野獸。
「你們沒有權力囚禁我們幾百年!你們是什麼東西啊!上帝嗎?魔鬼嗎!」
「釋放勞克!釋放死人!世界末日到了,我們立刻就要離開這裡!」
「沒有權力!你們沒有這種權力!」
「立刻槍斃我們!然後讓我們死著出去!我們寧願死著出去!」
「法律一點也不公平!我要重新見我的律師!」
所有獄警面面相覷,不敢再吹哨子。
這種局面如果強力壓制的話,站在第一線的他們立刻就會遭殃。
上面的人當機立斷。為了平息隨時都會演變成暴動的騷動,兩個擔架立刻衝進餐廳外的走廊,一架抬走了被電暈了的獄警,一架還真的請勞克躺了上去。
「夥伴們!我先走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勞克豎起大拇指接受眾囚犯的歡呼,在吼聲與掌聲中被送往停屍間的方向。
當天晚上,又有五個人成功自殺。
五具屍體一邊聊天、一邊被獄警扔上擔架裝模作樣地抬定。
待在牢房裡的數百犯人齊聲唱著美國國歌、歡送那些死不瞑目的死者離去。
報紙上說,隔天典獄長在晨訓時公開對受刑人演講,呼籲冷靜:「我相信!死人很快又會真正死了!大家不必擔心在監獄里度過沒有盡頭的死亡!我無法保證,但我相信,上帝終究會讓所有人安息的!」
這番演說引來底下無數的噓聲跟中指,當天又有七名重刑犯洋洋得意自殺。
原本這則監獄騷動的新聞,很快就淹沒在很多條奇奇怪怪的活死人新聞里,同樣被列為寰宇搜奇的那幾個不斷擴張的版面。
監獄在大騷動后第三天,勞克跟那些自殺死亡的重刑犯被兩個從事勞務的囚犯意外發現,他們的「屍體」被「依法」關進了上鎖的冷凍停屍庫里,等待遙遙無期的法醫解剖、確認死因。
就算是個死人,也有比死還可怕的刑罰足以崩潰他們。被封進連轉身都沒辦法做到的窄小空間里,只要五分鐘就足以毀掉一個人的神智。
何況是三天。
「放我出去!我發誓我不會再想出獄了!我會乖乖待在牢房裡兩百五十年!我會的!我真的會的!」勞克在裡面幾近崩潰地大哭大叫。
其他十幾個自殺死亡的囚犯也同聲求饒,凄厲的哭喊聲震動了冷凍庫牆。
震驚於殘酷的真相后,冷凍庫立刻被憤怒的囚犯拿鐵鏟撬開,一個接一個,惡貫滿盈的勞克跟那幾個死刑犯被放了出來,個個怒不可遏。
要知道,那伙死人每一個都是犯罪的資優生,他們第一件要做的事可不是越獄,而是第一時間衝進系統控制室幹掉裡面十幾個措手不及的警衛,一邊對著廣播咆哮他們在冷凍庫里受到的刑罰,一邊打開幾百間牢房的電子門,將所有重刑犯釋放出來。
「殺光他們!今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今天!我是指——今天!」勞克大吼。
幾百個擁有「無法再待下去的理由」的重刑犯不顧一切沖向警衛,看見幾個就幹掉幾個,沒被逮住的獄警為了保命別無選擇、罕見地動用了塔頂的機槍掃射。
這一掃射,上百個重刑犯當場死了……這也是最好笑的部分。
半小時后,監獄就被一大群活死人給攻破了!
死人也是有立場的。
死而復生的獄警被整得很慘,積怨已久的囚犯將他們的屍體扯得四分五裂,將他們還在尖叫的腦袋丟來丟去,有的頭顱被拿去打籃球,有的被當足球踢,有的則被敲斷牙齒……讓還活著的變態囚犯輪流洩慾。
那些囚犯最大的錯誤,就是花了太多時間在監獄里開復仇派對。
活人的力量絕對不能小覷,監獄淪陷不到十分鐘,典獄長的頭顱才剛剛被大伙兒在大集合場中央「升旗」,浩浩蕩蕩的正規軍隊就聞風而至。
黑鷹直升機震耳欲聾的呼嘯壓制了整片天空,螺旋槳將逆光刮成恐怖的碎片。
「操!」大集合場上,幾百個囚犯不約而同抬起頭。
「會不會太誇張了?他們要用直升機對付我們?」
「要不要閃人了?現在閃人還來得及吧!」
「美國是講法治的國家,講人權的,再怎麼說也得遵守逮捕程序!」
「放心吧,我們都死了,他們能怎麼樣!」
說這話的人,似乎忘了他們剛剛是怎麼對待那些死掉的獄警。
不假惺惺浪費時間拿大聲公溝通,從天而降的軍人第一時間就用重型機槍炮,將那些自以為勝利的活死人重刑犯打成蜂窩。
先是轟爛他們的腳,打爆他們蠕動掙扎的手,再好整以暇地用大型垃圾車將亂七八糟的、還在呼吸、還在求饒的屍塊掃進去,巨細靡遺地攪拌碾碎。
「對不起我真的不會再犯了,快點把我的身體接起來!求求你!」
勞克用他僅剩的右腳跪在地上,拚命磕頭。
「呸,你當然不會再犯了。」
一個軍人拿著發燙的衝鋒槍,叼著菸,伸腳將勞克的腦袋踏成漿糊。
後來這件事大大登上新聞頭條,連馬賽克都懶得打,主要意義還是活人想要恫嚇死人不要太囂張——這個世界畢竟還是有很多方法可以凌虐死人。
【9】
毫無疑問美國真正是一個講究人權的國家,但那是指活人。
有陰謀論說,正規軍隊之所以能夠在辛塔納監獄暴動后十分鐘立刻趕到現場「再屠殺」,是因為政府早就籌劃了一場鎮壓活死人的秀,而監獄正是這場秀上演的最佳場所——沒有人會同情那些惡貫滿盈的死人。
這起監獄大暴動只是個前奏,後來很多監獄都有類似的情況——活囚犯在攻擊獄警的過程中前仆後繼死去、再用不死之身奪取監獄的控制權,接下來軍隊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出動,將佔領監獄的活死人無差別地轟成碎片,碾碎再焚毀。
一連串監獄大暴動與隨之而來的大清屍,社會恐懼終於到了臨界點。
當白宮召開自波斯灣戰爭以來最大的記者會時,到處流浪的詹姆斯正坐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公路餐廳里,將無所事事的自己塞進一張藍色塑膠椅子。
桌子上一杯別人喝不完的咖啡,半碗生菜優格,還有一盤光是將蕃茄醬沾了亂七八糟、卻沒有認真吃掉的薯條。
在三個月前這肯定是一份隆重的大餐,但詹姆斯現在只是純欣賞。
零零落落的幾個人盯著電視看,有的神情緊張,但大多無精打采。
「不吃了嗎?」一個年邁的清潔工指著詹姆斯眼前的剩食。
「……我還想多看一下。」詹姆斯趕緊阻止。
電視機里,美國總統在白宮前發表一份疾言厲色的緊急命令。
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嚴肅地念著稿。
「午安,美國。
「不管我們是怎麼稱呼你們的,死人?活死人?半死不活人?死亡邊緣人?夠了,你們知道這些都是在說你們,仔細聽好了。
「從此時此刻起,美國正式進入緊急戒嚴期,這段期間內所有的死人都得遵守現在的法律,每一條都得遵守,不準偷竊,不準搶劫,不準超速駕駛,不準任意穿越馬路,在商店裡拿每一樣東西都要付錢!如果你們做出任何危害活人生命的行為,警方、國民兵與正規軍有權將你們就地斬首焚毀。希望家裡有死人跟你們一起生活的活人家庭,大家能彼此約束,高道德標準地要求你們死去的家人與朋友。
「同樣的,如果我們之間有任何活人,恣意對死人做出種種傷害對方的暴力行為,例如性侵害、截肢、槍擊、斬首等等,一律都不允許,否則任何執法單位都有權力將犯罪的活人扣押審訊、視情況長時間監禁。未來你們所要面臨的刑責,將不只是毀損他們屍體這麼簡單,緊急戒嚴期間的犯行,全部都適用即將修擬出來的新法律。
「沒錯,新的法律。
「在緊急戒嚴期間,我們的國會將馬不停蹄地修改美國憲法,各州的法律也會同時快馬加鞭做出大量的修改,好符合未來的需要。共體時艱,是每一個活人與死人的責任,希望在未來的法律中,偉大的美國能同時保障活人與死人的權益,包容死者,保障活人。
「天佑美國。」
美國總統低首,在胸前划十字。
鎂光燈蜂擁而上。
【10】
一隻蒼蠅停在沾了蕃茄醬的薯條上。
詹姆斯假裝打了一個呵欠,但其實他不需要。
「你們我們的,聽起來真不舒服。」詹姆斯嘀咕。
正在拖地的老清潔工附和著:「幸好也有一些活死人在生前財大勢大,不然我們死人根本沒辦法跟活人談判。」
詹姆斯打量了一下那名老清潔工。
從他剛剛的談話內容聽來,老清潔工似乎也死了。
既然死了,但他幹什麼還在這裡拖地?
拖地做啥啊?
一個坐著輪椅、手上垂吊著點滴,手裡卻拿了一罐冰可樂的駝背老人莞爾,大表同意:「那些負責修法的國會議員,至少有一半都超過五十歲,不管他們打算什麼時候踏進棺材,他們終究也會一死……就跟我一樣,嘿嘿,嘿嘿。」
詹姆斯看著坐在輪椅上喝可樂的老人,心想,這老傢伙肯定非常期待在翹毛后,能藉著神跡擺脫屁股下的雙輪怪物吧。可以或不可以,誰也說不準。
老清潔工用力將隔壁桌子上的食物殘渣掃進垃圾袋裡,再用抹布仔細將桌面擦乾淨,說:「沒錯,這件事最矛盾的地方在於,你們這些活人遲早也會變成我們,所以法律修改之後也不見得是壞事,對死人好一點,就是為還沒死的活人鋪路。話說現在啊,到處都是對死人不利的傳聞,嘿嘿,據說外面有越來越多的瘋子到處獵殺我們死人,說是替天行道,嘿嘿,真不曉得他們有一天要是死了,會作何感想啊?」
那些仗著無法可管到處惡整死人的瘋子,指的是各式各樣的飛車黨、腎上腺無節制爆發的青少年幫派、新納粹極端份子、臨時找東西試槍的黑手黨,以及無所事事的街頭混混等,一大堆。
這些瘋子施加在死人身上的手段,比起往日的3K黨要誇張一百萬倍。
詹姆斯在八卦報紙上看過很多恐怖的新聞,所以隨身都攜帶幾支菸、一隻塑膠打火機,如果遠遠遇著了那些瘋子騎摩托車用鐵鏈拖著死人遊街,詹姆斯就得若無其事地點著菸,裝出很享受吞雲吐霧的樣子遮掩一下。
「冒昧請問一下,你是怎麼死的?」詹姆斯隨口問道。
老清潔工暫停手上的動作,指著胸口:「兩個禮拜前,心臟麻痹。你呢?」
「也是心臟麻痹,三個月了。」
詹姆斯說謊。這是他自以為還擁有羞恥心的證明。
「三個月?那不就是活死人剛開始席捲全世界的時候嗎?」輪椅上的老人打岔。
「正是,身為先驅者,當時我可是嚇了一大跳。」詹姆斯自我解嘲:「不過講難聽點,我連好好活著時都沒人關心,現在死成這樣也不算什麼。」
「既然沒有人死掉可以例外,你的確沒什麼好擔心的。」輪椅上的老人點點頭。
「我也是,一直沒事幹也不是辦法,所以我還是來拖地。」老清潔工說。
「拖地能換來什麼?錢嗎?現在你又不需要那種東西。」詹姆斯問。
「也許吧,我一死,就先請假在家裡閑耗了兩天,最後還是來打卡上班了。」
「那我呢?像我這種流浪漢,生前只求醉死在路邊……」
詹姆斯懶得再說下去。
三個月來,他已經漫無目的地閑晃了好幾個地方,跨越了兩條州界。
即便是最無欲無求、避居山野的隱士,也得花時間找東西吃。與其說詹姆斯的人生已不虞匱乏,不如說他的人生就像一望無際的砂礫曠野,不曉得要栽種什麼,反正什麼也長不出來。
「如果你不計較薪資的話,像你這種什麼也不需要的死人,應該不難找到工作才是。」老清潔工壓低聲音,說:「我聽說,沿著這條公路走,大約二十哩的地方有個購物中心工程,那兒就有一大批從東南亞招募過來的死人,他們不會累也不會想睡覺更不怕死,可以二十四小時連夜趕工。你要是想打發時間,可以過去看看。」
「未免也太麻煩了。」詹姆斯玩著手指間乾乾癟癟的薯條。
他之所以成為流浪漢不是沒有原因的。
做什麼都很累啊,詹姆斯嘆氣。
「我說朋友,如果你一直不找事情做,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過去了,你怎麼辦?」老清潔工不是什麼哲學家,只是就事論事:「難道一直無所事事下去嗎?」
輪椅上的老人將喝光光的可樂罐放在桌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條巧克力棒,萬分珍惜地咬著。如果他的主治醫生看到罹患重度糖尿病的老人這種吃法,一定會幹脆一點,在輪椅邊的點滴包里注射氰化鉀讓老人瞬問暴斃。
「我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詹姆斯直承不諱。
「什麼意思?」老清潔工眯起眼睛。
「我是說,我活著的時候,就打算無所事事到死掉那天。唯一說得出口的人生目標,就是希望在我死掉的時候,手裡能抓著一隻空酒瓶。」詹姆斯也不是哲學家,但現在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可是發自肺腑:「人生有個無論如何都會抵達的終點,讓我很安心地在路程中自我放棄啊。」
「現在呢?」老清潔工也很迷惘了。
詹姆斯聳聳肩,他不知道。
「……」
老清潔工之所以會安分守己地拖三十五年的地,就是因為有一天終究會死去。
人們常常戲稱:「永遠也不會改變的兩件事,就是繳稅與死亡。」
繳稅這件事其實相當不公平,因為富翁總是有千奇百怪的方法逃避納稅,而普通老百姓卻拿國稅局一點辦法也沒有。
但死亡就真的很公平了,人人免不了踏進棺材,當真是什麼也帶不走。
自人類尚未擁有文明之前,就有階級。
擁有文明后,階級差異就更劇烈,最簡單就是有錢跟沒錢。
錢也許買不到快樂,但卻可以買到很多可以讓人快樂的東西,窮人竭力抗拒這樣的事實,卻縮短不了彼此的差距,只好發明了很多自我安慰的說法。
例如文學家海明威曾不屑地說:「有錢人跟我們之間的差別,就是有錢人的錢比我們多。」言下之意,就是不覺得有錢有什麼了不起。
那些一輩子踩在平凡人頭頂上的所謂成功人士,一生的心血結晶在死亡發生的那一瞬間變得毫無價值,闔上眼睛,窮人富人一樣腐爛為塵土——這個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不知安慰過多少平凡人、教導過多少平凡人心靈富足比金錢勢力更為重要、催眠過多少平凡人這樣的觀念:「那些有錢人也沒什麼了不起?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現在?
死亡看起來依然很公平,但,好像也沒有那麼公平。
有錢有勢的人大概會很高興,原來死後還是可以享受生前掙來的一切。
對老清潔工這個再平凡不過的平凡人來說,他一向不畏懼死亡,也不是那麼在意死亡之後是不是另外有地方可去,例如天堂還是地獄之類的。
死亡人人皆不可免,這讓他一連拖了三十年的地都沒真正發過牢騷。
可現在?
詹姆斯看出老清潔工陷入了泥沼般的迷惘,便暫時不去理會他。
這份迷惘在兩個月前也曾襲擊過詹姆斯。
詹姆斯相信每一個死人遲早都會產生同樣的焦慮。最不可能成為哲學家的人都會被自身的窘境挾持,被迫思考這樣的問題——不過最後都只有放棄思考才能「假裝擺脫窘境」。
「無法安息的感覺,真的有那麼差勁嗎?」輪椅上的老人滿嘴的咖啡色,一副討人厭的置身事外:「嘿嘿,我倒是相當期待心臟停止的那一刻呢。」
詹姆斯隨口:「既然眼巴巴想死,為什麼不幹脆自殺呢?」
享受久違糖分的輪椅老人幽幽說道:「自殺的話,就進不了天堂了呢。」
詹姆斯終於噗哧笑了出來,起身,用力拍拍輪椅老人的肩膀。
「你瞧瞧我,瞧瞧他,天堂已經客滿了。」他認真地說。
「嘿嘿,就當作我還想享受一些活著的滋味吧。」輪椅老人依舊咧嘴笑道:「我看新聞報導說,你們死人霸佔了所有的優點,就是沒辦法吃喝拉撒睡,那我該怎麼做呢?我只好在心臟停止之前多干這些以後幹不了的事啊。」
無法吃喝拉撒睡,是。
還有無法產生性慾。
這一點老人連提都沒提,顯然老人已經失去它很久了。
「老傢伙,你的作法是對的,現在能吃多少算多少。」
詹姆斯轉頭看著老清潔工,問道:「你明天還會來拖地嗎?」
「……」老清潔工再度陷入沉思。
過了很久,老清潔工緩緩地點頭。
「我已經習慣拖地了。如果不拖地的話,我怕我會瘋掉。」
「拖一百年的地才會瘋掉吧。」詹姆斯失笑。
「誰也不知道現在的情況會持續多久,也許明天我們就死了,也許後天。」
「也是。上帝在想什麼沒人清楚。」
詹姆斯想了想,提議:「也許我們可以結伴流浪。一個人實在非常無聊啊。」
「還是不了,還是不了。」老清潔工失落地拒絕。
詹姆斯走出了那間簡陋的公路餐廳,出去外面走一定,吹一吹感覺不到的風。
他打算啟程到下一個還沒決定的地方,但他暫時不打算離開。
明天跟後天,還有大後天,甚至下星期,他都打算在這附近閑晃。
有部日本電影的對白:「死亡的存在,讓人們思考生存的意義。」
真是放屁。
有了死亡,生存的方式有意義跟沒意義差別才不大咧。
反而綿綿無絕期的「活著」,更能逼迫人們認真思考生存的意義吧。
不管生存的意義是什麼,總之不會是拖地。
那個老清潔工始終會想通的,那個時候再一起流浪吧。
詹姆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