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明(1)

第六章 月明(1)

新月:當我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之情多年來,我很少這樣,生活當中,似乎很少有什麼事情能讓我大悲大喜,我對一切都已經習慣了。幾乎從童年時起我就不知道什麼叫歡樂。還沒有來得及享受父愛和母愛,就長大了。在家裡,早早地分擔父母的煩惱,我聽慣了他們對生活的抱怨,看慣了他們彼此都把對方當做發泄的對象,甚至波及子女。我原以為所有的家庭都是這樣,其實不然。有一位外國作家說過:幸福的家庭都大同小異,不幸的家庭則各不相同。這是我最近才懂得的。我正是生在一個不幸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弱者,互相發泄是弱者對付不幸的惟一手段。我是一個不幸的人,但我不相信自己是個劣等的人,我也有擺脫不幸、爭取幸福的權利,正因為這樣,在命運的考驗面前,我才敢於和你攀比,相信屬於我的一切,我都應該得到,也能夠得到。但是,我還是錯了。有人曾經給我算過命,說是:奇奇海市,緲緲蜃樓,一派佳境,卻在浪頭。說得真是太准了!我正是在滿懷希望地向蜃樓飛去的時候,被迎頭大浪打了下來!

我在激流和漩渦中絕望地掙扎,這時候,向我拋下救生圈的,是你——我的朋友,和你的父母!那個星期日豐盛的午宴至今還溫暖著我的心,你知道,我並不是陶醉於那一頓美餐,而是被你們的盛情所感動,從你們身上,我感到人間並不是冰冷的,人和人還有美好的情感!和藹可親、令人尊敬的韓伯伯、韓伯母那樣關心我的前途,甚至超過了我的父母!新月,你有這樣理解人、體貼人的雙親,有這樣和諧、美滿的家庭,真是個幸運兒,真讓我羨慕!

現在,你正在全國最高學府深造,那裡聚集著全國青年的精華,你作為他們當中的一員是當之無愧的!新月,當你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如饑似渴地汲取知識的時候,當你在燈下聚精會神地攻克文化科學堡壘的時候,也記著你的朋友吧,我陪伴著你,你代表著我,就像我們當初說過的一樣!

明天,韓伯伯還要再去文物商店催我的事兒,我等待著他帶來好消息。你看,我又在幻想未來了,但願我的面前並不總是海市蜃樓!

祝你前途無量!

你永遠的朋友淑彥

新月手裡托著飯盒從食堂里出來,一邊走一邊迫不及待地看這封剛剛收到的信。偌大的燕園,到處都是學生食堂和教工食堂,而清真食堂卻只有這一個,藏在勺園之南、燕南園之北的「二院」背後,既小且舊,供佔全校人數極小比例的穆斯林就食。餐廳地勢很低,遇雨就積滿了水,很少有人在這裡吃飯,總是裝在飯盒裡帶走,各找地方。食堂門口的小路好像從來就沒有修理過,是穆斯林們自己踩出來的。與校園中四通八達的柏油路不同,這條路至今裸露著黃土,高高低低,坎坎坷坷,留著穆斯林的足跡,晴天飛塵,雨天泥濘。秋風吹散落葉,飄在土路上,踏過去發出窸窣的響聲。新月讀著信的開頭部分,心頭覺得一陣凄涼。上中學的時候,陳淑彥的作文並不是最好的可是這封信卻寫得讓人動心,那是因為她有真情實感。上個星期日,陳淑彥應邀到「博雅」宅來吃飯,大家都沉浸在歡樂之中,她也並沒有流露出這種傷感與幽怨。現在從她的信里,則明顯地感到她在抱怨命運的不公平,這是新月從不敢當面和她談及的問題。但是,新月想到班上的謝秋思,聽班長鄭曉京透露,她的父親是上海有名的大資本家,開一個什麼印書館,現在還拿定息。這樣的出身不是比陳淑彥還要差勁嗎?可她還是照樣考上了北大,鄭曉京還暗示同學們不要歧視她,要「體現政策」。那麼,陳淑彥呢?也許是因為她爸爸那個「小業主」太「小」了,如果索性當個資本家、大資本家,倒反而令人不可輕視?……對於這個頗為深奧又無處請教的問題,新月自然沒法兒回答,只能歸咎於命運了,陳淑彥自己不也相信她那「奇奇海市……」的命運嗎?……

她看著信,心情像隨著陳淑彥在風裡浪里顛簸,一會兒被拋進水底而幾乎窒息,一會兒又露出水面看見了希望,處境不同的朋友,也會有共同的喜怒哀樂!直到看完最後幾行,她才覺得心頭稍稍平穩了。她為了陳淑彥而感謝自己的父母,希望淑彥能夠如願以償,並且保持這種通家之好,不然,環境的變遷會使朋友疏遠以至離去的,她永遠也不願意失去淑彥!淑彥的羨慕和勉勵好似在她的背上加了一鞭,她在心裡說:淑彥,我不會使你失望;我不僅「代表」著你,還「代表」著我哥哥呢!我們穆斯林,從來在別人眼中就只能經商、糊口,上大學的、成為學者的,太少了,似乎我們不能、不配!哼,讓這種偏見成為歷史的陳跡吧!

回到二十七齋門口,正碰上謝秋思從宿舍里出來,手裡拿著一聽鳳尾魚罐頭。新月不經意地往樓前一瞥,果然看見上海籍同學唐俊生在松樹底下等她,手裡托著兩個飯盒。從到校第一天起,謝秋思和唐俊生就並不避諱他們的同鄉之誼或者還有更深一層的關係,課餘時間常常形影不離,連吃飯也是一塊兒來一塊兒走,買了飯就到校園裡找個僻靜的地方吃。

謝秋思朝新月點頭笑笑就過去了。新月回到宿舍,只有羅秀竹一個人在,正趴在方桌上吃飯。

「鄭曉京呢?」新月隨便問問。

「Monitor?」羅秀竹笑著說,她喜歡以職務稱呼鄭曉京,而且還盡量把這個英語單詞念得很富有語感,其餘的話就只好用混合著湖北腔的普通話了,「不曉得她是到楚老師那裡,還是到男生宿捨去了?人家在吃飯時間還要『做工作』!」

新月並不理會她這話里到底含的是褒還是貶意,就攀上自己的床鋪,坐在上邊吃飯。

羅秀竹那張閑不住的利嘴卻不甘心只用來吃飯,還接著往下說:「我們monitor可真會團結人噢,尤其是對男生,慷慨得很,端著飯碗,撥給這個一點,撥給那個一點,好像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她一個人可以養活大家!這一位呢,」她用筷子指指上鋪,「恰恰相反,小氣得不得了,剛才偷偷摸摸拿了個罐頭出去,好像還怕我看見,連句客氣話都不敢講!哼,我們在長江邊上長大的人什麼魚沒有吃過?鮮魚都吃膩了,連武昌魚都是家常便飯,誰還稀罕她那小小的鳳尾魚!嘖嘖……」她扒拉著不見葷腥的飯盒,卻大過「精神會餐」的癮,恐怕也只是瞎吹。如今哪兒有那麼多的魚吃?藉此撒撒氣罷了。

新月由於民族生活習慣的不同,自己總是單獨吃飯,從不留意同學們在吃飯問題上哪個大方,哪個小氣,沒有切身體會,本不想加以評論,但看羅秀竹還為此大做文章,便笑笑說:「也許就是因為你不稀罕,人家才不跟你客氣。」

「去!她是不捨得,上海人就是這麼小氣!你不相信?」羅秀竹卻越說越來勁兒,索性放下飯盒站起來,拿著筷子比比劃划,「我中學時候的代數老師就是上海人,我親眼看見的嘛!有一次,她家來了客人,一見面,女主人簡直熱情得不得了:」喔喲,依來哉!阿拉屋裡廂為了迎接依這位貴客,夜裡三點鐘就到市場上排隊買小菜!『你以為她要擺什麼盛宴?唏!等到吃飯的時候就領教了,桌上倒擺得不少,小碗小盤比酒盅大不了多少,菜可憐得像貓食,兩塊豆腐乾也算一盤,一小撮豆豉也算一盤,幾條筍絲也算一盤,還揮舞著筷子連連叫人家』勿要客氣,勿要客氣『!一會兒,好容易端上來一隻熱騰騰的雞,客人還沒動手,女主人先拿筷子夾一塊嘗嘗,「羅秀竹煞有介事地即興表演,就手用自己的筷子在差不多已經吃光的飯盒裡比劃,」』喔喲,糟糕,嘸沒蒸透!清蒸雞火候不到,腥得唻!『笑嘻嘻又對客人說:「對勿起,等一息噢,阿拉再去蒸一蒸,依慢慢吃!』就端回去了。哪曉得黃鶴一去不復返,直到客人吃完了飯,也沒有再看見『阿拉』這隻雞的影子!」

羅秀竹連說帶表演,聲情並茂,繪聲繪色,活靈活現,把上海話模仿得竟有幾分謝秋思那嗲里嗲氣的韻味。她說的這段單口相聲且不管是親眼所見還是純屬藝術虛構,卻已使新月忍俊不禁,幾乎噴飯!

笑聲正要隨之而來,恰恰這時候謝秋思拿著空飯盒推門進來!新月急忙掩口,低頭強忍住笑繼續吃飯,羅秀竹卻張口結舌地愣在房間中央,手裡做道具用的筷子還舉在半空,手一松,「嘩啦」掉在地上!

「講啊!怎麼不講了?」謝秋思冷冷地問。

羅秀竹不尷不尬,沒法兒下台,只好訕訕地為自己圓場:「講完了!我剛才給她講了一段家鄉的野史,說的是猛將張飛奉軍師孔明之命,做了當陽縣令……」

「算了,勿要做戲了!」謝秋思瞟了她一眼,從她身後走過去,爬上自己的床。其實,謝秋思剛才已經在門外聽到了羅秀竹的表演中最後也是最精彩的段落,此刻便要報復,居高臨下地坐在上鋪,索性頗有優越感地用上海話說:「儂格表演交關精彩!可惜依是個鄉下人,不然可以進阿拉上海格滑稽劇團做丑角!」這話說得相當刻薄了,羅秀竹連做「丑角」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她是「鄉下人」!見羅秀竹接不上話,謝秋思又乘勝追擊,高傲地說,「Miss羅,依格語言天賦蠻靈格嘛,用到課堂浪廂去好勿好?免得一上英語課,老師提問一問三勿知,立嘞浪像只棒冰!」

這一下擊中了要害!羅秀竹的中國文學、政治、世界歷史以至體育,「門門功課都good」,最怕的就是英語,而不幸英語又是主課!班上的同學,無論男生、女生,絕大多數都是從中學就學英語的,而且都是各地選拔出來的尖子,惟獨她是「俄轉英」。雖然一年級第一學期從語音開始,但別人已是輕車熟路,燙燙剩飯而已,她卻等於是學童發矇,格外吃力。楚老師上課全用英語講課,她如同聽天書,直發愣,楚老師才不得已夾雜了漢語,反覆講解發音要領,幾乎僅僅為了照顧一個羅秀竹。這就使得一些急於趕進度的同學如謝秋思、唐俊生……為之側目,嫌羅秀竹拖了大家的後腿。現在,哪把壺不開,謝秋思專提哪把壺,揭了羅秀竹的短,得意地笑了。羅秀竹氣得臉色發紫,卻無言以對,剛才還談笑風生的那張利嘴失去了用武之地,憋了一陣,突然「哇」的一聲,趴在桌上委屈地哭了起來。

這局面讓旁觀者新月感到為難,本來羅秀竹背後說說笑話也未必有多少惡意,謝秋思殺的這個回馬槍卻太狠了點兒。新月朝對面的上鋪擺擺手,謝秋思也就不再言語,稀里嘩啦翻騰自己的東西。

羅秀竹卻哭個不停。

鄭曉京回來了,進門一愣:「嗯?羅秀竹,鬧什麼情緒啊?剛到北京兩個月就想家了?」說著,放下自己的飯盒,扶著羅秀竹的肩膀,像個大姐姐似的安慰她,「學校就是家嘛!」

這麼一勸,羅秀竹反倒真的想家了,哭得更凶:「我要回家!我……根本就不該來,我不是學英語的材料!」

鄭曉京明白了,和顏悅色地說:「說什麼傻話?遇到困難就當逃兵?這可不是革命者的態度!我們誰也不是天生就會說英語的,在游泳中學游泳嘛!功課跟不上,同學們可以幫助你,今天下午沒有課,要不我就……可惜還有一個會……」

「我幫她複習,我們倆說好了的!」新月說。

「那好!羅秀竹,別哭了,啊?」鄭曉京拍拍她的肩膀,就走到自己床邊,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小本子,又匆匆走了,她老是那麼忙。臨走還回頭對這三位又說了聲,「注意勞逸結合,晚上都到禮堂看電影去!」

鄭曉京走了。羅秀竹抹著眼淚,彎下腰去撿剛才掉在地下的筷子,她飯盒裡的殘局還沒收拾乾淨,也無心再吃了。

謝秋思換了一身新衣服,從床上爬下來,嘴裡嘟噥著:「哼,就會吃飯,功課匆來事,還不如人家少數民族來得個靈!」一摔門,走了。

「你……資產階級,才專門講吃、講穿、講享受!」羅秀竹等人家走了才找到了詞兒撒她胸中的窩囊氣。

「羅秀竹,別說這種話!」新月從床上下來,把空飯盒放在方桌旁邊屬於自己的抽屜里。她本想像鄭曉京那樣給羅秀竹講一點兒大道理,「一個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之類。但是她講不出來。謝秋思身上的那股自視高貴的凌人之氣,不僅針對「鄉下人」羅秀竹,而且把她也捎帶著掃了一下,聽聽那語氣:「還不如人家少數民族來得個靈」,似乎少數民族應該是又呆又笨的,韓新月只是個偶然的特殊,羅秀竹不如韓新月,是奇恥大辱!表面看來,是讚揚了韓新月這一個「人」,實際上卻把她所屬的民族貶低了。這層意思,新月是決不會毫無察覺的,長期散居在漢族地區的穆斯林對此格外敏感。這也正是穆斯林當中為數不多的學者、作家、演員並不特別在自己的名字旁邊註明「回族」字樣的原因,他們不願意讓人家說:「噢,少數民族啊?這就不容易了!」或者說:「大概因為是少數民族,才……」他們要憑自己的真才實學,平等地和任何民族的人比個高下,而不願意被別人先看成「弱者」而「讓」一下或是「照顧」一下。韓新月也正是這樣以自身的當然條件考取了北京大學西語系,連第二志願都沒有,杜絕了任何「照顧」的可能性!

現在,任何大道理都不能表達新月的情感,她要說的只能是她心中非說不可的話:「羅秀竹,你可要爭氣啊!如果別人一說你不行,你就回家不幹了,那恰恰證明你真的不行!你難道就這樣無囊無氣嗎?回去有臉見江東父老嗎?」

「我哪裡想真的回家?」羅秀竹剛剛擦乾的眼淚又冒了出來,「我離開家的時候,爸爸送我上船,千叮嚀萬囑咐:」竹妹子,莫想家,把書念好!我家祖孫八代,才出了你一個大學生!『我不能回去,好歹要拿到畢業文憑!可是,還有五年呢,好難熬啊!「

「怎麼能說是『熬』?上大學是我們爭得的權利,來之不易,要珍惜!你們家鄉的人一定很羨慕你,好多像你一樣大的『妹子』都沒有你幸運,你要想著她們,好像她們都站在你背後,眼睜睜地看著你,你是替她們大家來上學的,沒有理由學不好!」新月對羅秀竹說。其實,她也是在對自己說,她心裡想的是陳淑彥和過去的許多穆斯林同學。

「這道理我不是不懂得,可就是……唉!」羅秀竹懊喪地拍著自己的腦殼,兩根短撅撅的小辮子支棱著,好像也在跟著她慪氣,「人家說:」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可我這』九頭鳥『硬是學不會英國話!「

羅秀竹的自嘲自諷,並沒有使新月覺得好笑,相反,倒感到悲哀,「任何地區、任何民族的人都不會是天生的劣種,更不應該自己看不起自己!我們回族,大概在某些人的眼裡就夠可憐的了,好像我們人數少,智力也比別人低似的。哼,有本事就比一比好了!」

羅秀竹膽怯地望著她:「比英語?你當然敢和他們比,我不行,我腦殼笨、舌頭笨……」

「你哪兒笨啊?過去能學好俄語,現在也一定能學好英語!你的舌頭很靈巧啊,學什麼像什麼,連謝秋思都不得不承認你很有語言天賦!……」新月不覺又提起了剛才的事兒,怕羅秀竹不高興,就停住了。

不料羅秀竹不但沒生氣,反而「格格」地笑起來:「是吧?她不能不佩服,我學上海人請客,是夠傳神的吧?」

這個有口無心的小「九頭鳥」啊!

新月又好氣又好笑:「那就把你的語言天賦用到學英語上吧!這也是謝秋思說的。」

「我記住了。」羅秀竹說,「將來我要是真的學好了,還得感謝她的鼓勵呢!」

這話又聽不出是正話還是反話了,也許她是在暗暗地立志吧?但願她不像針線荷包那樣,怎麼刺都無所謂。

新月坐在她旁邊:「請拿出你的書,現在開始複習!」

「Thankyou!」羅秀竹像在老師面前那樣,順從地取出英語課本、筆記本,準備「上課」,並且不甘寂寞地用英語向新月的熱心幫助表示感謝。

「對,一邊學,一邊用,會一句就用一句,會得多了,就能說大段的對話了,要大膽地進行口語練習,這是楚老師說的!」新月知道她愛聽讚揚,就先鼓勵一番,然後說,「你在語音方面的問題,其實就是有少數幾個音發得不準,比如你剛才說的『thankyou』,開頭的『th』就沒念好。『th』一共只有兩個讀音:〔δ〕和〔θ〕,在這裡發〔θ〕……」

「〔θ〕!」羅秀竹跟著她念,仍然沒有念准。

「不對,不要發『嘶』的音!注意發音要領:舌尖輕輕地接觸上齒背,讓氣流從舌頭和牙齒之間的窄縫裡擠出來,發出舌頭和齒背的摩擦音。舌頭要往前伸一點兒,看著我!」新月為她示範。

「哎呀,這個音真討厭!為什麼一定要吐舌頭呢?挺難看的!」羅秀竹屢試不成,感到為難。

新月笑笑:「你不要用中國人說漢語的習慣來『糾正』英語,每一種語言都有它自己的規範語音,彼此不能代替。如果外國人學漢語,讀『絲綢』、『桑樹』這種詞兒的時候吐著舌頭,我們一定會覺得很好笑,像是天生的『大舌頭』;反過來,我們學人家的語言,就得按人家的標準,讀『th』的時候就非吐舌頭不可,不然,人家也會覺得好笑。楚老師不是說過嘛,這個音發不好,就一輩子不會說『thankyou』……」

「那我就一輩子不說『謝謝』,不感謝任何人!」羅秀竹賭氣地說。

「嗯?這倒夠絕的!可是,還有很多詞兒里都發『th』的音,你能都躲開嗎?像『that』、『this』、『these』、『there』、『they』、『three』、『thing』等等都是『th』開頭的,又都是最常用的基本辭彙。你能遇到這些詞兒就跟人家打手勢、說『啞語』嗎?再比如你吃飯、說話的『mouth』(嘴),也是『th』結尾的,要是也躲開它,那就連『嘴』也張不開了!」

「啊?!」羅秀竹張口結舌,「那可受不了,人活著,不能沒有mouth啊!」

「好極了!」新月高興地指著她的嘴,「你這張嘴是很可愛嘛,剛才的『mouth』就把發音念准了!」

「是嗎?」羅秀竹興緻大發,「我念准了?」

「Yes,verygood!(是的,很好!)」新月說,「再來一遍!記住發音要領!往前伸舌頭!」

羅秀竹試著再說,那舌頭卻又躲躲閃閃,發音不準了。

新月起身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拿出一面小鏡子,遞給她:「看著自己的mouth,讀〔mauθ〕!注意舌頭!」

羅秀竹接過小鏡子,全神貫注地看著自己的嘴,那樣子竟像是個摩登女郎在搽口紅!「〔manθ〕……〔mauθ〕……」她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嘴」上了……

「Good,good!」新月盯著她的嘴,「Verggood!這個音,你已經pass(通過)了!」

羅秀竹像是得到了極大的榮譽,紅撲撲的臉上現出了光彩:「這麼說,英語也並不難學啊!為什麼我在課堂上兩個月都沒學會發這個音?楚老師還不如你教得好呢!」

「你瞎說什麼!我怎麼能跟楚老師比?」新月微微一笑,這個羅秀竹,一會兒自卑得不得了,一會兒又胡吹一氣,你哪兒知道,不僅是你,也包括我,對英語都是剛剛入門啊!不要只在沙灘上聽到濤聲就忘乎所以,在我們的面前,是無邊無際的大海!「羅秀竹,其實這些最簡單的、最初步的東西,楚老師都給咱們反覆講清楚了,大概還是因為你膽子太小,不敢在課堂上當著大家的面兒練習,怕別的同學笑話。本來你就比別人基礎差一些,自己再往後縮,就『欠賬』越來越多了。楚老師不是說過嗎:」不怕慢,就怕站『,你可千萬別』站『!努一把力,趕上去!你看,摩擦音〔δ〕、〔θ〕不是攻下來了嗎?「

「Thankyon,這要謝謝你呀!」羅秀竹把剛才發誓不說的話又說了出來,不過,她這次說得好多了。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朝新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這有些滑稽的舉動絕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誠地感謝新月幫助她擺脫了或者說開始擺脫困境,使她有可能在謝秋思和許多同學面前直起腰來,也不必一上英語課就害怕楚老師提問了。這一躬,意味著她向昨天告別,向自卑和屈辱告別……

望著若有所思的羅秀竹,新月的心情也並不平靜,她感到自己肩頭的壓力也不比羅秀竹輕鬆多少。五年的時間,將是一場路途遙遠的馬拉松賽跑,每個人都要經受耐力和意志的考驗,爭奪仍然是激烈的。名次是無情的。從小學到中學,她都是班上的第一名,現在進了大學,能不能保持這個地位,還很難說。將要來臨的期中考試,就是全班新生第一次較量,實際上同學們已經在不宣而戰,各自暗暗發憤。像謝秋思,別看她在為人處事上不大合群,有些小毛病讓人背後議論,對待學習卻相當勤奮,每天都早早起床到未名湖邊去背英語,新月常常和她不期而遇。她像是很「篤定」地要奪魁呢!而新月則是決不甘心屈居第二的,她要讓謝秋思的名字排在她的後面,嘗一嘗「還不如人家少數民族來得個靈」的滋味兒!

新月的思緒又像揚帆奮槳的船兒似的飛遠了。羅秀竹卻伏案埋頭,一邊念,一邊寫,神情認真得不得了。

「你在寫……你寫的是什麼呀?」新月聽著她口中念念有詞,又斷斷續續,就掃了一眼羅秀竹的筆記本,那上面有圖畫,有英文,又有漢字,密密麻麻,像一本英漢對照的「看圖識字」。

「這是我的筆記,你看不懂!」羅秀竹發覺新月在看她,連忙用手捂住本子。

「噢,有什麼秘密嗎?」新月倒被她的這一捂撩起了好奇心,俯下身去非看不可,「你不是在寫……什麼什麼信吧?」她的意思是指「情書」,也很想窺探別人這方面的秘密,卻又不好意思說出那個詞兒。

「唉,我又不是謝秋思!」羅秀竹嘆息著,索性把手挪開了,「你看好了,我記的都是語音!」

羅秀竹沒有撒謊,她剛才寫的就是「thankyou」,在旁邊畫著一張嘴,露著牙,牙縫兒里還用紅鉛筆畫上一點舌頭尖兒。「唔,你這樣記,也是個辦法。」新月感到羅秀竹的確在用心學。可是,再看下邊,卻發現英文底下注著一行漢字:「桑——可由」。

「這就不行了!」新月指著這行漢字說,「『桑』和『than』發音是不一樣的,沒有任何一個漢字能代表這個音!學英語的時候最好把母語忘掉,不要用漢語的發音方法去讀英語,更不能用漢字注音,這樣就容易念歪了,以後改都改不過來!」

「嘖,」羅秀竹又煩惱了,「我不讓你看,你偏要看,結果把我的辛勤勞動都否定了!我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是我的拐棍兒,離了它不好走路,一直是這樣記筆記的!」

「這個拐棍兒,恐怕要誤你的事兒的!」新月伸手拿起那本筆記本,往前翻翻,儘是這玩藝兒。

羅秀竹茫然地看望著她。

「這又寫的是什麼?」新月翻到一頁,停住了,手指著其中的一行,問羅秀竹。

「這……這是我記的日常用語『明天見』啊!」羅秀竹說。

「啊?這是『Seeyoutomorrow』?」新月讀著羅秀竹寫的那一行漢字,無論如何也忍不住要放聲大笑了!

羅秀竹的筆記本上,端端正正地寫的那一行漢字是:「誰又偷貓肉」!

夜幕降臨了秋色濃重的燕園。

未名湖北岸,並列著雕樑畫棟的德、才、均、備四座「齋」,是教工宿舍的一部分。備齋中,西語系英語專業一年級班主任楚雁潮的房間,鎖著門。他並沒有去禮堂看今晚的電影《馬門教授》,下午到燕東園看望他所敬重的嚴教授去了,現在剛剛從那兒回來。

嚴教授是他的恩師,他是嚴教授最喜歡的學生。自從他進了北大,五年讀書、一年見習,直到今年的任教,一直在嚴教授的手下。老師對他簡直像一位父親對待兒子,或者說他在老師的身上才認識了「父親」的含義:愛得那麼深,教得那麼細,管得那麼嚴。「一日為師徒,終生如父子」,老師對學生的一生所起的作用,實在比父母還要重要。嚴教授20年代畢業於牛津大學,回國后一直致力於英語教學,不知培養了多少學生。至今楚雁潮的學生還是他的學生,使用他主編的教材,由他來主講,楚雁潮做他的助教。嚴教授的口、筆語都是第一流的,他本來可以在譯著上取得相當高的成就,早年也曾有一個龐大的譯著計劃,卻由於幾十年的教學而耽擱下來,直到晚年仍難得餘暇。因此,楚雁潮盡量讓自己多承擔一些工作,嚴教授的一整套教學體系,他也已經駕輕就熟了,老師完全信任他。漸漸地,授課基本上由他獨立進行,他只須在每個教學單元向老師做一些彙報、求得一些指點,就可以了。他希望這樣能為老師擠出在晚年愈加珍貴的時間,再留下一些譯著。但現在嚴教授已經力不從心,年邁多病,視力衰退,連看書寫字都很困難。剛才楚雁潮去看望他,他就連連哀嘆:「唉!人生苦短,我恐怕連秉燭夜遊都來不及了……」

一想到老師的這句話,楚雁潮的呼吸和步伐都加快了。

他從南大門走進燕園。晚飯的時間已過,校園裡很安靜,路燈下幾乎看不到行人。他想,可能大家都到禮堂看電影去了。他本來也想看一看《馬門教授》,可惜,他沒有這個時間,他有比看電影更重要的事。

他沿著這條通往未名湖的路往北走,這條路很長呢!

經過二十七齋的樓前,樹木掩映的二十七齋,絕大多數的窗口都關著燈,只有幾個亮著。現在還剛剛八點多鐘,不到熄燈就寢的時間,噢,不是有電影嗎,許多人可能都看電影去了。他下意識地看了看一個臨路的亮著燈光的窗口,發覺那正是他們班女生的宿舍。怎麼?這幾個女生都不去看電影,還在燈下用功,準備期中考試嗎?其實,不必這麼緊張,同學們多數都有很好的基礎,語音階段不會有什麼困難,像謝秋思、韓新月都是不錯的。鄭曉京的社會工作多一些,學習上可能受些影響,但也還過得去。只有羅秀竹吃力一些,要幫她趕一趕……

像他的老師嚴教授一樣,教師的責任心使楚雁潮不得不暫時擱下自己的原定計劃,改變方向進了二十七齋,他要到女生宿捨去看看他的學生們。

他輕輕地敲了敲門。

「請進!」裡面在回答,女同學的聲音,他從外面分辨不出是誰。

楚雁潮推門進去,房間里卻是空的,小方桌旁邊沒有一個人,並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樣四個女生在圍坐苦讀。

他詫異地把視線從方桌上移開,緩緩地抬起頭,這時,才在窗口右邊的上鋪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眼睛!

「韓新月?」

「哦,楚老師……」

楚雁潮突然感到自己有些緊張,卻又不知道是為什麼。也許是下意識地想起了兩個月前的那個小小的誤會,當時剛剛做班主任的楚雁潮在新來的學生面前還不好意思說出自己是老師,就是在這個地方,弄得兩個人都很尷尬。兩個月來,楚雁潮漸漸和班上的十六名學生熟悉了,並且習慣了課上、課下和學生們的相處,他也確實把自己看成他們當中的一員,他的年齡比他們大不了幾歲,青年人是容易很快融洽起來的。但是,他和韓新月之間,除了課堂上之外,並沒有過更多的接觸。當他走進這間女生宿舍,發現只有韓新月一個人在這裡,就仍然免不了有些不自然,而且覺得韓新月似乎也有些緊張。

「別的同學都不在?」他好像很隨便地問問,想把氣氛緩和一下。

「她們……都看電影去了。」新月仍然是拘謹地問一句答一句。

「你怎麼沒去?」

「我……趁這會兒安靜,自己看看書。」

新月突然意識到自己還高高在上,這樣和老師說話,太不禮貌了!心裡一急,臉就紅了,趕緊下來,手足無措地說:「楚老師,您請坐……」

看到她那樣的窘態,楚雁潮很快把自己的視線移開,坐到她對面的羅秀竹的床上,似乎漫不經心地問:「你剛才在看什麼書呢?小說?還是英語課外讀物?」

「哦,不是,我在複習英語課本。」新月轉身從床上拿下來自己的書,回答說。一說到學習,她剛才的慌亂就不知不覺地平息了。

「噢?」楚雁潮感到很吃驚,他沒有想到在別人都去看電影的時候,這個獨自在宿舍複習英語的同學不是羅秀竹,也不是鄭曉京,而會是韓新月。如果說,他第一次見到新月的時候,感到的只是她的自信,那麼,現在則似乎找到了她自信的原因了,「你這麼刻苦啊?」

「老師,我怕萬一考不好……」新月說,又顯出不那麼自信。其實她心裡想的是:我不能當第二名!

「噢?你還有這樣的擔心?」楚雁潮微微一笑。

「老師,您覺得這樣的擔心沒有必要嗎?」新月反問他,她很想知道老師怎樣評判她在全班十六名同學中的位置。

「你能夠這樣激勵自己,很好。」楚雁潮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他看出了這個女孩子不甘居於人后的競爭心理,並且由此看到了學生時代的自己,那時他也是這樣,把失敗作為警鐘,時時想到可能會被別人超越,才會用雙倍的時間和精力去超越別人。「如果一個人感覺到自己已經飽和,已經勝券在握,就麻煩了!」他接著說,「不過,這次期中考試並不難,你的基礎也比較好,不必過分緊張。在開學第一天,我就聽了你的口語練習了嘛!」

說到這裡,本來很嚴肅的話題,卻把他自己逗笑了。

一提起那件事兒,新月臉就紅了。她不好意思地看看楚雁潮,發現老師的臉上浮現著善意的笑容,並沒有嘲弄她的意思,也就不覺得難為情了。

「你的口語完全是在中學里學的嗎?」楚雁潮又問,他總是覺得新月與班上其他同學有一種不同的東西,她的英語口語很像那些以英語為母語的孩子。

「不全是,」新月說,「小時候我就跟爸爸學過一些。」

「你父親在國外嗎?」

「不,他是做外貿工作的,在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工作當中,常用英語……」

「噢!」楚雁潮終於找到了答案,是父親的影響、家庭的環境,從小培養了她的流暢自如的會話能力、不帶斧鑿痕迹的語音和后感,這是造就外語人才很難得的條件!楚雁潮心中一動,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他本來也曾經有並巳應該有這樣一個父親,可惜,卻只能從母親千遍萬遍的感嘆中認識他:「依格阿爸,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曾經有的、應該有的卻沒有屬於他,當別人並非有意地流露出充分享受父愛的幸福感時,在他心中喚起的是一種隱隱的惆悵並且伴隨著羨慕。韓新月的確太幸福了,天時、地利、人和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包括秀美的外貌和優雅文靜的氣質,她簡直是為外語事業而生的!年輕的英語教員不禁產生了愛才之心其實,早在兩個月之前他第一次見到新月的時候,她就已經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個姑娘的性情是那麼靦腆,沒有說話之前臉就先紅了;但又是那麼大膽,剛剛入學就敢於用英語交談,而且講得那麼流利!這似乎矛盾的二者卻統一在一個人身上,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他的心頭就悄然掠過了某種東西,只不過還不可捉摸、未能正視罷了。兩個月過去了,韓新月的形象日漸清晰地呈現在他面前,得天獨厚的素質,自強不息的毅力,將會使這個姑娘前途無量,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了,作為她的班主任,他感到激動與欣慰。

「你將來也準備和你父親一樣,做外貿工作嗎?」他不知為什麼,竟想進一步知道這個學生的志趣。

「不,我爸爸把大半生的精力都花在研究文物古董上,我對那些東西並不懂,我有我自己的事業,」新月說,當她說到「事業」這個詞兒時,又覺得有些惶恐,在老師面前談「事業」似乎口氣太大了點兒,臉不覺微微紅了,試探地說,「老師,我喜歡文學,將來打算做這方面的翻譯工作……」

啊,楚雁潮的心中又是一動,這正是他在學生時代選定的志向,可惜,畢業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有所建樹,卻走上了基礎英語的講台!新月的話,使他不能不激動:「很好,你所選擇的,在我看來是一項最有意義的事業!把外國文學介紹給中國,把中國文學推向世界,我們在這方面做的工作太少、太少了,許多名著都還沒有譯本!」他不由得發出了一聲嘆息。

新月隱隱感到楚老師有一顆強烈的事業心,和她有著共同的追求,忍不住問:「老師,您畢業之後為什麼沒有……」話說了一半又咽住了。

但是,楚雁潮已經完全聽懂了,他笑了笑,說:「這就很難說了,歷史常常和人開玩笑,本來想走進這個門,結果卻進了那個門!我本來可能分配到外文出版社做翻譯工作,可是,北大需要教學人員,我就留下來了,我也是北大培養出來的啊!」他似乎很感慨,停頓一下,又說:「不過,教學工作也很有意義,和你們在一起,我覺得自己還是個沒有畢業的學生!」

新月的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說清的情感,為有這樣一位老師而慶幸,又為他未能施展抱負而惋惜,「老師,我們會珍惜這個寶貴的學習機會的,主動、自覺地把功課學好,讓您騰出一些時間,還可以……」

「謝謝你,新月同學,」楚雁潮誠懇地說,好像面對的不是他的學生,而是一個知心的朋友,「我是在做啊,盡自己的能力,在教學之餘做一些事……」他沒有繼續再談自己的事,看了看新月,「你們呢,也不要局限於課本上的東西,要多練、多讀,圖書館里有許多英文原版的名著,那都是我們無聲的老師,冷峻的狄更斯、悲憤的哈代、幽默的馬克。吐溫、憂鬱的夏洛蒂。勃朗特……都在等著你呢!」

楚雁潮走了之後,電影《馬門教授》還沒有散場。新月回味著老師的話,推開了窗戶,遙望著滿天閃爍的星斗,她覺得天又升高了!

這學期的期中考試結束了。

又是上英語課的時間,全班十六名同學都比以往更早地來到教室,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成績。因為這畢竟是入學以來的第一次考試,雖然沒有正式的名次,但分數的高低卻標誌著每個人的水平,顯示著他們各自在十六個人當中的地位。這都是從全國成千上萬名考生中強拼硬打得以進入北大的「天之驕子」,誰願意承認自己低人一頭?儘管這次的試卷並沒有超過升學考試的難度,但大家都做得相當認真,惟恐偶有疏漏,丟了分數,也丟了面子。

可是,誰又都不願意公開表露自己的不安,只有羅秀竹心懷揣惴,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同伴。她希望別人也像她一樣沒有把握,甚至希望,如果她的成績不能及格,最好也不是班上惟一的一名,好歹有幾個,也免得她補考的時候太難為情。她看看新月,新月平靜得什麼也看不出來。她看看謝秋思,謝秋思正在和唐俊生竊竊私語,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唐俊生扳著手指頭嘰嘰咕咕,不知在議論誰呢?羅秀竹本能地意識到他們是在議論自己呢,天哪,再讓謝秋思抓著把柄、當面奚落,她可受不了啦!她看看鄭曉京,鄭曉京的視線正好和她遇上,還朝她笑笑呢!鄭曉京發現她很緊張,就並不針對她一個人地對大家說:「同學們安靜一下,這次考試,只是摸摸底,考好考壞都沒有關係!即使個別同學的成績不夠理想,也不要氣餒……」

羅秀竹聽得出來,鄭曉京這是在安慰她呢,她一定是考壞了!

鄭曉京的安撫還沒說完,上課鈴響了,英語老師楚雁潮走了進來,教室里靜了下來,羅秀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楚雁潮把手中的一疊試卷放在講台上,微笑著說:「同學們的這次期中考試,成績都不錯!我們上半個學期,主要學習了語音部分,並旦接觸了一些初步語法,看來同學們基本掌握了。考慮到多數同學都有一定基礎,我徵得了嚴教授的同意,在出試題的時候並沒有局限於課堂講授的內容,也增加了一些後面課文的習題和課外閱讀材料,目的是想了解一下同學們的潛力。令人高興的是,我們班的同學,這次考試全部及格了!……」

課堂上有些輕輕的私語聲,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這個起碼的水平線,在許多人眼裡是算不了什麼的,他們等待著下面的內容。只有羅秀竹心中掀起了劇烈的風暴,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她終於也可以在英語課堂上挺起腰來了!

楚雁潮看了她一眼:「我要特別表揚羅秀竹同學,她是第一次接觸英語,能取得這樣的成績,一定是克服了別人難以想象的困難!……」

「老師,是韓新月幫助我的……」羅秀竹突然站起來說。從小具城來到北京不久的她,一舉一動還像個中學生。

「別人的幫助很重要,你自己的努力也不能抹煞。你坐下吧!」楚雁潮繼續說,「這次全班當中得滿分的同學,一共有九名,佔半數以上。今天,我想以其中的一份考卷,進行課堂分析。這份考卷,是真正的五分,可以作為標準答案,同學們不妨和自己的答案做一下比較……」

楚雁潮拿起最上面的一份考卷,坐在前邊的同學伸長了脖子,很想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

正在拿起粉筆準備板書的楚雁潮發現同學們的猜測,才想起剛才還沒有說出姓名,就面對大家說:「哦,得到這個真正的五分的,就是……」

謝秋思突然羞澀地低下頭來,她當然知道老師說的是她,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被老師當眾表揚雖然是榮譽,也總讓人不好意思,即使是僅僅為了表示自己的謙虛,她也不能不做做姿態……

坐在她旁邊的同學刷地把視線投射在她身上,羨慕地望著這個從性情到學習成績都高傲得讓人無法接近的佼佼者。

楚雁潮的聲音清晰地震動著每個人的耳膜:「……就是韓新月同學!」

課堂騷亂了,被謝秋思吸引過去的目光迅速地轉移,夾雜以小聲的議論,謝秋思的心碎了!

楚雁潮停了一下,發現了謝秋思的反常神態,補充說:「當然,謝秋思同學的成績也是五分,但是書寫有些潦草,個別地方選詞不十分精確,略遜一籌。以後要注意。現在,我們來分析一下韓新月同學的這份考卷……」

此刻,新月的心裡卻在躁動不安。超過激秋思,奪取全班第一名,這是她為自己規定的目標,而且充滿了信心,取得了意料之中的成績,並不值得沾沾自喜,她現在反而在替謝秋思惋惜:你還可以考得再好一些!

未名湖上,晚霞滿天。沿岸的垂柳、國槐、銀杏,一片金黃,湖心島上的那一叢楓林,紅得艷紫,與黛青色的松柏交相輝映,在靜靜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斕的倒影。

小島中心的亭子旁邊,石階上坐著新月。她穿著米色長褲和白色的毛衣,一本英文版《簡。愛》攤開在膝頭。她是那樣凝神專註地閱讀,久久地一動也不動,像一座安放在樹叢之中的漢白玉雕像。

……你以為我是一架自動機嗎?是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嗎?……你以為,因為我貧窮、卑賤、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

不,新月並不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書上,集中到簡。愛和羅徹斯特的糾葛上,她的耳旁,老是迴響著別的聲音,那是在期中考試的成績公布之後,謝秋思在宿舍里旁若無人地發牢騷:「哼,有啥了勿起?楚老師是照顧照顧人家少數民族!」當時,鄭曉京馬上一本正經地制止她:「哎,要注意民族政策噢……」新月正躺在床上,面對著牆,沒有應聲,也沒有動身,她們以為她睡著了,其實,她聽得清清楚楚!什麼叫「照顧少數民族」?什麼叫「注意民族政策」?難道她天生是一個弱者,永遠應該處於卑賤的地位而不允許超過別人嗎?難道她連自己取得的成績也是別人的施捨和憐憫嗎?

……我有和你一樣多的靈魂,一樣充實的心!……我不是憑著習俗、慣例,甚至不是憑著可朽的軀體來和你說話,是我的靈魂在和你說話,就像我們都從墳墓里復現,站在上帝的腳旁,兩人平等,回為我們是平等的!

書頁久久地沒有翻動,她彷彿聽到簡。愛在和羅徹斯特——不,是在和謝秋思、鄭曉京爭吵!

一片楓葉飄落在書上,她似乎被驚動了,緩緩地闔上書,站起身來,嘴裡喃喃地:「人的靈魂是平等的……」

她走下石階,轉過身去,卻突然發現身後站著楚雁潮,正默默地看著她!

「新月同學,你遇到了一點兒煩惱,是不是?」楚雁潮輕輕地問。

「楚老師!」新月委屈地望著老師,「我不明白,為什麼……」

「你不必說了,」楚雁潮平靜地說,「羅秀竹已經告訴我了。可是,我並不希望聽到她向我轉述那些說法,也不準備去批評謝秋思和鄭曉京。」

「為什麼?」新月覺得這個老師太軟弱了,「難道她們說得對嗎?少數民族的同學就低人一等嗎?人的靈魂是平等的!」

「是的,」楚雁潮說,「種族沒有高低,人沒有貴賤,靈魂和靈魂之間是平等的,這,你已經用事實證明了。詩人拜倫說過:」真有血性的人,決不曲意求得別人重視,也不怕別人忽視。『別人的誤解、偏見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自信;如果你是自信的,就什麼話都不用說了。真理從來都是最簡單、最樸素的,除了它本身之外,並不需要額外地加以解釋,正如一個真正美的人,任何附加的首飾都是多餘的!「

啊,新月覺得心中像吹進了一陣清風,把那些煩惱都吹散了。和老師相比,她覺得自己的心胸太狹隘了,讓那些嘁嘁喳喳的閑言碎語攪擾自己,太不值得了!望著水天一色的未名湖,她感到心清神爽,不由得說:「老師,您使我想起了維克多。雨果的話:比大海寬闊的是天空……」

楚雁潮接下去:「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

新月笑了:「謝謝您,老師!」

「不,」楚雁潮說,「我的話你能聽得進去,這讓我很高興!我的宿舍就在旁邊,到我那兒坐坐吧?」

他們繞過亭子,沿著小路,跨過石橋,走上岸去,前面就是德、才、均、備四「齋」的最後一幢——「備齋」了。

楚雁潮的宿舍非常狹小,本來是要住兩個人的,現在只住他一個人,仍然顯得十分擁擠,因為他的書太多了,除了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書桌,其餘的地方几乎都擺滿了書,書架上擺不下,有些就只好擺在小凳子上、箱子上。

「請坐吧,我這裡太簡陋了……」楚雁潮自謙但並不自卑地笑著說,把僅有的一張椅子讓給新月,自己坐在床上。

新月並不急於坐,她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凌亂卻很充實、並且也不乏生活情趣的小房間。

「老師,您還養花兒呢?」她指著書架上的一隻紫釉瓷筆洗,那竟被楚雁潮當了花盆,嫩綠的葉片從裡面伸展出來,在深秋季節為這小小的書齋增添了盎然春意,「老師,這叫什麼花兒啊?」

「噢,這叫『巴西木』,是嚴教授的兒子出國帶回來送給我的,」楚雁潮說,「我沒有本事養花兒,施肥啊,剪枝啊,都不懂,也沒有那麼多時間。這種巴西木生命力很旺盛,不需要特殊管理,只需要清水!我拿來的時候還只是一截木頭,現在已經長出好幾叢葉子了,這完全靠它自身儲備的力量……」

新月走過去仔細看看那盆「巴西木」,果然花盆裡面只有一泓清水,這一截木頭浸在水裡,竟然就能夠發芽、長葉!又有一個新芽冒出來了,那粗硬的樹皮鼓出一個小丘,頂部裂開了,吐出米粒大小的一點兒嫩芽。

「老師,這個小嫩芽好大的力氣啊,把樹皮都穿破了!」

「這就是生命的力量,」楚雁潮走過來,珍愛地看著這剛剛露頭的嫩芽,「它在樹樁里孕育了那麼久,準備了那麼久,已經積蓄了必備的力量,一旦爆發出來,就能衝破一切,倔強地伸出枝條,長出綠葉,展現著自己的個性!」

「噢!」新月被這神奇的生命所吸引,所感染。使她吃驚的不僅是那無聲的生命,還有老師那沉穩有力的語言。這個楚老師,並不總是靦靦腆腆,他不經意地流露出來的情感,還相當有「個性」哩!

新月的視線從「巴西木」移開,旁邊都是重重疊疊的書,幾乎完全遮住了牆壁,在這些無生命的紙張、鉛字中間,生活著一個蓬蓬勃勃的生命。

在書堆中,她發現了一把小提琴。

「老師,這是您的琴?」她欣喜地問,「我還真不知道您會……」

「哦,」楚雁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談不上會,只是喜歡罷了。怎麼,你也喜歡拉小提琴?」

「不,我根本不會拉,但是很愛聽……」

「噢?你愛聽哪些曲子?」

「我對音樂可是個外行!」新月笑笑說,「什麼帕格尼尼、莫扎特、口多芬,都似懂非懂,不過,我非常喜歡我們中國的一首曲子,小提琴協奏曲《梁祝》……」

「你也喜歡這首曲子?」楚雁潮遇到了知音似的。

「嗯,我一聽到這首曲子就把一切煩惱都忘了,覺得人的靈魂被凈化了,世界被凈化了,沒有灰塵,沒有嘈雜,沒有紛擾,只有一條長長的小溪,靜靜地流,流到人的心裡……」新月出神地描述著自己的感受,耳邊彷彿聽到了那首曲子,「這大概就是文學作品中常說的『撥動了心弦』吧?」

「你形容得很有意思!」楚雁潮深表贊同,望著這個純潔天真的少女,聽著她那毫無矯揉造作的語言,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被凈化了,也看到了那條長長的、靜靜的小溪。

「老師,請您拉一個好嗎?」

「哦,不,不,」楚雁潮臉紅了,「我這點兒本事,登不得大雅之堂,從來還沒敢在別人面前拉過……」

「您不是說最重要的是自信嗎?」新月忽然想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在音樂上可一點兒也不自信!」楚雁潮不無遺憾地自嘲說。不能滿足新月的要求,他感到歉疚,但也實在沒有勇氣當著她的面來演奏被她視為仙樂的那首曲子。

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楚雁潮指著那把椅子說:「坐吧,談談你最近的學習,又讀了什麼書?噢,讀了《簡。愛》,有什麼心得啊?」

新月不好意思地笑了:「心得?您不是都給我總結出來了嗎?從這本書里,我學到的是:自信、自強!」

她坐下來,坐在老師的椅子上。小小的書桌上,檯燈旁邊,堆滿了書和一疊稿紙,是用英文書寫的。她突然想到了,這就是老師在每天的教學之餘所做的「自己的事」,一股新奇和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老師,您在翻譯文學作品?」

「哦,」楚雁潮靦腆地笑著說,伸手去收拾那一疊稿紙,剛才,他是寫到中途出去的,並沒有想到會有客人來,所以還散亂地攤在桌上,「這一篇還沒有弄完……」

「老師,我可以看看嗎?」新月伸手按著稿紙,詢問地望著楚雁潮。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寫在稿紙上而不是印在書上的翻譯作品,是她第一次看到別人是怎樣從事她所神往的翻譯工作的,在她心中喚起的是一種宗教般的虔誠;老師的手稿,她要先睹為快,這也是一個學生難以遏制的心情。

「還沒有弄完,還沒有弄完……」楚雁潮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手卻放開了,他無法再拒絕學生的要求,這不是拉小提琴,是他的作品,他的事業,對此,他是自信的。

新月瀏覽著稿紙上流暢嫻熟的英文手寫體字跡,冷峻的筆調、深沉的情感洋溢在字裡行間,漢字轉換成了英文,但仍然準確、傳神地體現了原著的中國風格,那是她所景仰的大手筆……新月來不及細看,急急地翻到稿紙的首頁,譯文的標題果然寫著:FLYINGTOTHEMOON「魯迅的《奔月》?」新月緩緩地抬起頭,看著她的老師。

「是,」楚雁潮說,「他的《故事新編》,我剛譯完了《補天》,現在才是第二篇。」

「您打算把那八篇都譯出來嗎?」

「不僅這些,我的計劃是把魯迅的全部小說都譯成英文,可惜……時間太少了!」

窗外漸漸地暗了,新月巴不得聽老師多談一些她所羨慕的翻譯工作,卻又意識到自己把老師寶貴的時間耽誤得太多了,歉意地站起身說:「哦,老師,您忙吧,我就不打擾了!」

楚雁潮懊悔剛才不該感嘆「時間」,尷尬地說:「我……並沒有下逐客令啊……」

「不,老師,天已經快黑了,我該走了!」新月輕輕地走出去,替他掩上了房門……

一輪明月在未名湖上空升起,楚雁潮書齋窗口的燈光亮了。

冬天到了,一年級第一個學期結束了。

二十七齋的女生宿舍里,謝秋思和羅秀竹都在忙著打點行裝。明天就要放寒假了,她們都急著要回家去過年,第一次離開家鄉、離開父母這麼久,誰不想家啊!

羅秀竹珍惜地把成績冊裝進書包里,這裡面是她半年來奮鬥的記錄。期中考試,她的英語得了個三分,就已經使她激動得心跳了,而期末考試她竟然奪得了四分,還不熱淚盈眶嗎?她現在總算有面目見江東父老了,憧憬著父母姐妹圍坐在燈下聽她講述北京的一切新鮮見聞……唉,真想家!

她把英語課本也裝進去,寒假裡,她還要好好兒地再複習這本書呢。她從枕頭旁邊取出一盒「花生蘸」,珍惜地看了看,裝到書和成績冊旁邊。這是她省了一個星期的菜金並且好不容易排著隊才買來的,作為帶回家的一點兒禮物吧,幾千里路,總不好意思空著手回去。

「哎,謝秋思,」她朝頭頂上說,「你又不是沒有錢,為什麼不帶點兒北京特產回去?」

「北京特產有啥稀奇?」謝秋思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不屑地說,「吃格物事(吃的東西)阿拉上海樣樣有!」

羅秀竹心裡暗笑,她最愛聽謝秋思吹噓「阿拉上海」!

鄭曉京回來了,進門就脫下軍大衣,抖落著肩膀上、絨領子上的雪。

「哎,monitor,你怎麼還不收拾行李,準備回家過年?」羅秀竹嘰嘰喳喳地問她。

謝秋思在「樓」上說:「人家篤定,屋裡廂會派車子來接的!」

「接倒不用接,」鄭曉京扔掉大衣,脫下皮靴子,躺在自己床上,心裡不大高興,她聽出謝秋思是有意點她的幹部子弟特殊身份。雖然她平時總是不希望別人忘記她的身份,但是,謝秋思的那種諷刺意味使她反感。在戰爭年代也是戰士步行、首長騎馬嘛,革命勝利了,坐小汽車也是革命需要。何況我也沒有經常坐爸爸的車,只是偶爾順便接我一趟,你也不舒服?絕對平均主義!看來,對資產階級意識的改造的確是很難的,她想。但考慮到那裝得滿腦子的種種政策,她又不便當著羅秀竹的面去批評謝秋思,就淡淡地扯開話題,「我離家近,明天再準備也來得及,韓新月的行李不是也沒收拾嗎?」

一提到韓新月,謝秋思就不再說話了,觸到了她心裡的一個禁區。本來,謝秋思自我感覺像一個高傲的公主:她漂亮,天生的嬌柔娟秀;她富裕,家裡有足夠的錢讓她打扮自己,保養自己;她聰明,任何一門功課都不在話下,尤其是她自幼在英租界學的英語。她滿以為來到這個班裡,是篤定的佼佼者,可惜,卻偏偏碰上了這個韓新月!她不能不承認,雖然韓新月不講究穿戴,不化妝,也很美;她不能不承認,韓新月在學習上有相當好的天賦,是她的競爭對手。這一點,她早就意識到了,但不願意承認,第一次較量,第二次較量,她都被韓新月擊敗了,現在,韓新月已經牢牢地佔領了全班第一名的位置,她只能屈居第二,寒假裡,她怎麼好向望女成龍的父母說呢?只有不提她,根本不提我們班還有一個韓新月!謝秋思跪在床上整理著南歸的行裝,心裡一片哀怨和凄涼,簡直要發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嘆了!

此刻,被她嫉恨的那個人,正冒著漫天飛雪,獨自走在未名湖邊。

新月穿著她那件灰咔嘰布的大衣,卻沒有拉上帽子,讓它垂在後邊。雪花落在她的額頭上、臉頰上,涼絲絲的,她感到一種沁人心脾的清新。她伸出手去,接著雪花,看著那六角形的小白花在她的掌心融化,變成一顆顆小小的露珠。她沿著湖邊小路走著,天氣的變化,使她的膝關節隱隱作痛,但這點兒疼痛妨礙不了她心中的快樂。這個學期,她取得了全班最好的成績,可以問心無愧地告訴爸爸、媽媽、哥哥和姑媽了,今年的春節,她會過得最舒暢!為了迎接期末考試,她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回家了,多麼想念家裡的親人啊!還有陳淑彥,現在已經在文物商店上班了,真應該回去祝賀她!明天,明天就可以見到他們了,新月給陳淑彥寫了信,給爸爸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她明天下午四點多鐘就准到家了!

現在,新月是到楚老師那裡去。楚老師恐怕也要回家去過年吧?從現在到下學期開學,他們將有一個月的時間不見面,她想去向老師告個別,並且跟老師談談她在寒假中的讀書計劃。

前面就到了,新月從那刻著詩的石碑前走過去,已經看見了那幢雕樑畫棟的備齋。皚皚的白雪覆蓋了樓頂,覆蓋了樓前的草地和小徑,使得朱紅的廊柱和油漆彩畫有一種「紅妝素裹」的韻致。

她踏著腳下軟綿綿的雪,向備齋走去。這時,她的耳邊彷彿聽到了一個聲音,像一條長長的小溪在沒有灰塵、沒有嘈雜、沒有紛擾的山林間靜靜地流出來的聲音,啊,是她所喜愛、所盼望的琴聲……

她站住了,那琴聲是從備齋里傳出來的,徐緩、輕柔地繞過那白雪中的雕樑畫棟,在雪中的清冷的空氣里,慢慢飄過來,向她飄過來,琴弓在舒展,絲弦在震顫,扣人心扉的節奏和旋律,如泣,如訴,如夢,如詩,從容不迫地講述著東方一個古老的、生死不渝的故事……

她的心被俘虜了,輕輕地走過去,走過去,怕踩動腳下的雪發出一絲雜音,破壞了那純凈如水的韻律。她又停下來,她不忍心去叩響那小小書齋的門,去打斷那寧靜的世界中的天籟之聲……

她從備齋前走開了,踏著被白雪覆蓋的小橋,沿著粉琢玉砌的石階,走上湖心小島,站在小亭的檐下,靜靜地諦聽著,琴聲在她耳畔迴旋,迴旋……

雪花靜靜地飄落,岸邊的寶塔,水中的石航,都披上了一身輕柔的白紗。垂柳,國槐,銀杏,紅楓,枝葉都早已落盡了,如今被白雪掛滿了枝頭,忽如一夜東風來,干樹萬樹梨花開……

潔白的燕園,潔白的未名湖,潔白的小島,漫天飛雪中,佇立著一個少女的身影……

瑞雪把紛紛揚揚的飛絮均勻地撒向千年古都的每個角落,宮殿和民房,大街和小巷,都鋪上了一層鬆軟的白氈,把本來高低參差。色彩斑駁的城市統一了,連穿梭奔走的公共汽車上的大煤氣包也變成了白色,彷彿馱著個巨型玩具氣球來來往往。臨近春節,街上人流比往日還要擁擠,披著一肩風雪,在一家家商店門口進進出出,極有興緻地選購年貨,充分發揮手中的票、證的作用。

韓子奇坐在王府井大街東安市場北口東來順飯莊的樓上雅座,無心欣賞窗外的雪景,眼睛只盯著紫銅火鍋中沸騰的開水發愣,彷彿在研究那小小的波濤。愣一陣,便懶懶地抬起筷子,夾起一片薄薄的羊肉,伸到沸水裡一涮,兩涮,三涮,在最準確的火候撈出來,放進面前的佐料碗里一蘸,然後送進嘴裡,慢慢地咀嚼著。他其實很餓,但仍然保持著多年的習慣,決不狼吞虎咽,也不發出「吧唧」「吧唧」的粗鄙響聲。吃東西不只是為了充饑,而是一種享受,不能把好東西糟踏了。即使在這吃食奇缺、物價奇貴的年代,他也沒要白菜、粉絲那種只配做填充料的東西,只要了兩盤肉片和一小碟糖蒜,吃一片肉,再咬一點糖蒜,慢慢地品評辣中含甜、甜中含辣的滋味。他沒有要酒,酒是穆斯林的禁忌,他恪守著。和許多穆斯林一樣,也不抽煙。即使在愁腸百轉的時候,也決不噴雲吐霧、借酒澆愁。他平生的嗜好,除去傾注了滿腔心血的美玉珍寶,便是清真飯莊的美味佳肴了。他是東來順常來常往的「吃主兒」,熟悉這裡的一切幾乎像熟悉他所獻身的奇珍齋和後來供職的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他咀嚼著鮮嫩可口的肉片兒。「測向何處嫩?要數東來順。」這裡的羊肉之所以為別處無法比擬,自有其獨到之處:一律選用內蒙古西烏珠穆旗的閹割綿羊,經過一段時間的精心圈養,再行宰殺,只取「磨襠兒」、「上腦兒」、「黃瓜條兒」和大小「三岔兒」,一隻四五十斤重的羊,可供測用的肉只有十三斤;冰凍后,以極精的刀工,切成勻薄如紙的肉片,放在盤中,盤上的花紋透過肉片清晰可見。東來順的一斤羊肉要切八十片以上;提味的佐料又極講究,有芝麻醬、紹興黃酒、醬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蝦油、蔥花兒、香菜末兒以及東來順特製的「鋪淋醬油」,鍋底湯中加以海米、口蘑……這涮肉就具有清、香、鮮、美的獨特魅力,入口令人陶醉,猶如賞玉名家韓子奇細細把玩一件稀世珍品。但此刻,看的藝術和吃的藝術卻都沒有佔據他的神思,他心中猶如那翻騰的沸水,說不清在想些什麼,從東來順到奇珍齋,他咀嚼著別人的和自己的歷史。東來順的第一代老闆丁德山,號子清,河北滄縣人氏,後來移居東直門外二里庄,想當年,他也並不比兩手空空的流浪兒小奇子闊綽多少,用一輛手推車推著黃土進了北京,以低廉的價格賣給養花人家,艱難度日。大約在1903年,他看中了東安市場這繁華地面,便借了本錢在此擺攤兒,從養面執糕到貼餅子、米粥,逐漸發展成「東來順粥攤」,十幾年慘淡經營,增添了爆、烤、涮肉,而以後者最為著名,幾經擴展,終於位居同行之首。當年的丁子清從窮回回一躍而成為京城富豪,這在穆斯林當中是屈指可數的,與奇珍齋主韓子奇並駕齊驅……往事如煙,如今的東來順雖早已公私合營,但那金字牌匾還在,丁老闆開創的事業還在,而韓子奇艱苦創業的奇珍齋卻銷聲匿跡了,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甚至都不知道北京的玉器行中還有過這個字型大小!奔波了大半生,他韓子奇所得到的究竟是什麼呢?對事業的追求,對幸福的希冀,都像夢境一樣消散了,五十七歲的他,已經感到衰老在無情地侵蝕著自己的肌體和意志,像一匹伏櫪的老馬,那縱橫馳騁的天地已經不再屬於他了,只能惆悵寂寥地打發餘生。在消沉的暮年,使他聊以自慰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在他卧室西邊鎖著的秘密;二是他的女兒終於熬過了十二年寒窗,考進了她所理想的大學,走上了她所選擇的也是乃父所極力贊成的專業。女兒已經開始了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她的面前前程似錦,任何人也無法改變這一軌道了。韓子奇終於償還了心中的一樁夙願,他甚至覺得,即使自己在某一天突然撒手而去,也可以對女兒放心了……

一想到女兒,他的心裡便寬慰了好多,食慾也增強了,把兩盤肉片全部涮光,還覺得胃裡尚有餘地。正待再要點什麼,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那隻老式懷錶看了看,已是兩點十五分,便打消了念頭,起身付了賬,匆匆下樓去了。

他走到王府井大街南口,在風雪之中上了十路公共汽車,回家。一路上,還在順著剛才的思路往下想,設想著將來新月畢業了將如何如何。妻子說:「你還想把她送到外國去是怎麼著?」哼,韓子奇心說,你懂什麼?外語人才是國家的寶貝,會有出國留學或工作的機會,到那時候,新月將真正認識世界,了解她本不了解的一切……

白廣路車站到了,他下了車,卻並沒有立即回家,而朝著十九路車站走去。他知道新月今天下午要回來,他希望早一點兒見到女兒,便在這兒等等她。

兩輛車過去了,沒有新月。他在風雪中毫不動搖地等著。終於,第五輛車車門一開,他看見了那張梨花似的笑臉,驚喜地朝著他喊:「爸爸!」

他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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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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