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明(2)

第六章 月明(2)

「爸爸,您等我半天了吧?」新月拍打著老父親肩上的積雪。

韓子奇只是慈祥地笑笑。做父親的心是用語言難以表達的,無論是哪國語言。

新月攙著爸爸的胳膊,父女兩人踏著滿街的凌瓊碎玉,攜著一股春風,朝家裡走去。

西廂房溫暖如春,正等著新月回來。

姑媽趕在新月到家之前,就把西廂房裡的爐子點上了。新月不在家的時候,這屋不住人,空著,自然是不用生火,但她還是每天照舊里裡外外打掃一遍,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床欄杆和梳妝台、桌子、椅子以及那鑲著照片的小鏡框,都擦得乾乾淨淨。她好像根本不承認新月已經走了,在她的心目中,新月永遠是這個家庭中最重要的成員,她的感情寄託。她在收拾西廂房的時候,就覺得新月伴隨在她的身邊。她擔心久居學校會沖淡新月對家庭的感情,盡一切力量牽住新月的心,她要讓新月每次回家都感到溫暖。

父女倆一進門,姑媽就慌著拿掃炕笤帚掃新月身上的雪,一邊興奮地叨嘮著:「得!平平安安地回來就得啦!瞧這雪……」

「當然是平平安安嘍!一場雪怕什麼?還有老爸爸保護著我呢!」

新月嬉笑著往裡院走,先到上房跟媽媽打個招呼:「媽,我回來了!」

韓太太正在喝茶,沒理睬和女兒一起進來的韓子奇,笑盈盈地看了新月一眼:「嗯。待會兒淑彥還來找你玩兒呢!」

「我知道,我們倆在信上說好了的!」

「那就等她來了,一塊兒吃晚飯!」

新月就回西廂房去,脫掉外邊的衣裳,換鞋。

回到自己的房間,新月像闊別已久似的感到親切。「開我東閥門,坐我西閣床」,一切都是原來的祥子,彷彿她不曾離去。這意味著自己在家裡有一個牢牢的位置,任何人也不可爭奪,不可替代。青春期的少女是極為敏感的,哪怕一張紙片被別人挪動了,也會引起一種不穩定感。

陳淑彥果然一下班就冒著雪來了,韓太太心疼地說:「瞧這孩子凍的!快暖和暖和,換上新月的鞋!」

陳淑彥和韓伯伯、韓伯母說了會兒話,無非是說虧得兩位老人家幫了她的大忙,上班的地兒這麼好,離家又近,等等,都是重複過好幾遍的。韓子奇連說:「我也只是墊了一句話兒,這麼點事兒,不必老是客氣!」韓太太則是愛聽的,拉著陳淑彥凍得冰冷的手說:「我呀,就是愛心疼人!別說上輩子的交情,就說你和新月,還不跟親姐兒們似的?哪兒能眼瞅著你在難處不管呢?……」

一團和氣,皆大歡喜。新月讓陳淑彥換鞋,陳淑彥就跟著她進了西廂房。

她們兩人並排坐在床沿上,都迫不及待地各自敘說著新鮮的感受和見聞。新月說楚老師的教學如何嚴格,謝秋思怎麼「摳門兒」,還有羅秀竹的「誰又偷獵肉」;陳淑彥則急著要描述外國人在文物商店買東西怎麼愣頭愣腦地不會挑選,怎麼說夾生的中國話,以及她有幸見到了文物商店的常客、精通字畫古董的市委書記鄧拓,等等。看來,高考落榜在她心中留下的陰影已經逐漸淡化了,新的生活圖景填補了那個缺憾,人生向她打開了另一扇通往未來的大門,由於生活清苦和感情壓抑而黯淡的臉上出現了過去難得一見的光彩。

新月為她高興:「你得把咱們在高中學的英語再撿起來,有外賓來的時候……」

「不行啊,我那會兒沒正經學!」

「沒關係,我『輔導』你嘛!真沒想到,你倒比我先用上了!」

老姑媽在廚房裡又開始了士氣高昂的孤軍奮戰。新月還沒到家,她就買好了瘦牛肉,剔去筋頭馬腦兒,用快刀剁得細細的,撒上蔥末兒、薑末兒,拌好餡兒,擱在那兒「醒」著。這會兒,又忙著揉面,揪劑兒,擀皮兒。一手捏著面劑兒,一手搓擀麵杖,那面劑兒就風車似的轉,眨眼間案板上就擺滿了銀元似的一片。就又一手托皮兒,一手填餡兒,十指一捏,就是一隻菱角似的餃子。她要讓新月飽飽地吃一頓薄皮兒大餡兒的凈肉餃子,把住校的虧空都補回來。佐餐的小菜是拍黃瓜,拌著蒜泥,雖然簡單,卻爽口、提味,況且在這隆冬季節,「四季青」溫室里的黃瓜,價兒也是可以的了,一般人家兒誰捨得買?不就是為新月嘛!餃子碼滿了案板,鍋里的水也已沸騰了。姑媽撩起圍裙擦擦手,走到垂華門前,朝著裡邊問:「餃子煮不煮哇?」

韓子奇已經把自己關在卧室里,隔著門對韓太太說:「你跟她說,我在外頭吃了,你們吃你們的吧!」

韓太太「嗯」了一聲,走到廊子底下,抬頭看看天。

「媽,我已經餓了!」新月在西廂房裡說。

「那就……」韓太太猶豫了一下說,「再等等你哥吧?他還沒回來呢。」於是正式回答姑媽:「大姐,等天星回來再煮!」

天上那雪,鵝毛似的下個不停,院子里已經積了老厚,把剛才的腳印又填上了。天,差不多黑定了。

鍋里又點了兩回水,沸騰了又平靜,平靜了又沸騰,也沒聽見天星拍大門的聲音。姑媽眼瞅著她精心炮製的傑作遲遲不得展示,如坐針氈。等得不耐煩了,就走到里院,站在廊子底下朝裡邊嚷:「餃子老是這麼晾著,可就坨了!煮吧要不價?丫頭餓得那樣兒了,淑彥不也是沒吃呢嘛!」

她這麼一說,韓太太也就不好再讓大家都等著天星,趕緊說:「是啊,哪兒能讓人家姑娘跟著餓肚子?」

姑媽領了聖旨,忙不迭地去煮餃子。敞著煮皮兒,蓋上煮餡兒,這餃子在鍋里折幾個跟頭,就熟了……

飯桌上,姑媽張羅著照應新月和客人,自己卻顧不上吃。陳淑彥直誇姑媽的手藝好,新月則狼吞虎咽,不像在學校里吃飯那麼斯文。一邊吃,還一邊說:「在我們學校的清真食堂可吃不上這麼香的餃子!」

姑媽憐愛地看著她:「食堂?唉,食堂里哪有你的姑媽喲!正是身子骨兒嫩的時候,吃食跟不上可不成,等趕明兒開學,帶上點老腌雞子兒,我給你腌了一罈子呢!」

「這倒是,」韓太太接茬兒說,「讓天星也見天帶倆仨的上班兒去,中午飯光指望食堂是不成!」

韓太太心神不寧,惦念著天星。她聽到天星回來的聲音,叫姑媽去開門,姑媽卻撲了空,回來說是風颳得門「哐當哐當」響。

韓太太無心再吃餃子了,沒等客人吃完,先站起了身,囑咐姑媽聽著門口的動靜,就沉著臉回上房去了,走到餐廳門口,又回頭說了聲:「這麼晚了,天兒又不好,淑彥也就甭走了,睡新月那屋吧!」

快到半夜了,天星才進家,一身的雪,凍得跟冰棍兒似的,姑媽問他上哪兒了,他也不言語。

這時,新月和陳淑彥早已上床,卻還沒有入睡。她倆一起上了六年學,還是頭一次同榻而眠,都覺得十分新鮮,說不完的話兒。韓家沒有什麼近親,從沒留外人在家住過,陳淑彥原來也只是想和新月玩一會兒就走,長這麼大,她還沒在外邊過過夜。韓太太本打算讓天星送她回家,誰知道他回來得這麼晚?

聽見院子里自行車響,又聽見媽媽從上房裡出來和哥哥說話,新月說:「你看我媽對我哥多好,這麼晚了,還不睡,等著他!」

「那當然了,」陳淑彥說,「你哥是家裡的長子,將來什麼都得指著他。我們家就不行,兩個兄弟還小,我是頭大,樣樣兒都得走到前頭,可沒你的命這麼好,什麼都是現成的。我要是也有個哥哥,就舒心了,家裡的什麼事兒都不用我管了!」

「我哥也沒操過家裡的心,心都擱到印票子上了,好像他印的票子都歸他似的!累得臭死,才回家來吃飯、睡覺,這兒像他的旅館!」

「男的可不就是這樣兒嘛,還能讓他做飯、洗衣裳?他連自己的衣裳都不會洗,上回,我好心幫姑媽洗洗吧,哎呀,那領子就跟膏藥似的!」

「你洗了,他也不知你的情!我哥呀,蔫得跟個啞巴似的,見了誰都不帶答理的。那回你在我們家吃飯,從頭到尾都沒跟你說句話,我都覺得挺不好意思的,你是我請來的客人呀,不允許別人不尊重!」

「咳,我倒沒這個感覺。一個男人,要是貧嘴呱舌的,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兒,倒讓人討厭。你哥是個老實人,他對你挺好的,上回吃飯的時候,他把盤子往你那兒推了好幾回,怕你夠不著似的。你報到的時候,不也是他送你去的嗎?那麼老遠!」

「這倒是,」新月並沒忘了哥哥對她的好處,「我考上北大,他就像自己上了大學那麼高興。可到了學校門口,又犯擰了,說什麼也不進去!我想也許是……」

「你不理解啊!」陳淑彥打斷她的話說,「要是我去送你,我也會這樣兒的!我那會兒,簡直有死的味兒,覺得自己一切都完了!」

話說到這兒,新月就謹慎起來,不願意再觸及陳淑彥心中的痛處。從陳淑彥的話里,她也更理解了哥哥,他們都沒上過大學,對新月有類似的情緒:羨慕,卻又不能妒嫉。屋裡早就關了燈,新月看不清陳淑彥的臉,但從她說話的語氣可以感覺到,那是以過來人的情感說到已經成為過去的痛苦,不那麼折磨人了。新月希望哥哥也能像陳淑彥那樣想得開,心裡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兒,就對家裡人說,別悶著。

東廂房裡,天星把濕漉漉的棉衣裳、棉鞋往地下一扔,爬上床,倒頭便睡。

「嘖,嘖,瞧瞧這雙鞋,跟淘溝的似的!」韓太太皺著鼻子,給他擱到爐子跟前烤著,「你跑了五百里地是怎麼著?到底上哪兒去了?」

天星只當沒聽見。

「餓到這會兒,也沒吃飯?還給你留著餃子呢,叫姑媽拿餅鐺熥熥,吃了再睡?」韓太太又說。

「得了,得了,我早就吃了!」天星終於開口了,嘟嘟囔囔地背對著她說。

「在哪兒吃的?」

「同事家裡頭。」

「哪個同事?」韓太太一步跟著一步地追問,「天星,跟那些漢人來往,甭管多厚的交情,可不能吃人家的飯!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們車間裡頭除了你,不是再沒有咱們回回了嗎?」

「嘁,您認得誰?」天星極不耐煩地說,「小容子不是回回嗎?」

「小容子?哪個小容子?」

「容桂芳!知道了吧?」

「噢!」韓太太想起來了,剛才,她只是在男的裡頭盤算,沒把她打到數里,「女的啊?你在她們家吃飯?」

「怎麼著?不許吃啊?」天星像是吃飽了槍葯回來的。

韓太太大吃一驚,無論如何,她沒法兒想象這個倔兒子還會和女同事有來往,而且還在人家家裡吃飯!

「你幾點到她們家去的?」

「下班兒就去了。」

「就一直待到這會兒?」

「您可真是的!還不許在外頭遛遛啊?」

「遛遛?」韓太太不禁打了個冷戰,「就這天兒,三更半夜的,你遛個什麼勁兒?」

天星紅著臉說:「媽,您……怎麼還沒明白?」

韓太太一個冷戰,她明白了:「天星!你跟容桂芳是不是搞上對象了?」

天星沒回答,表示默認。

「多會兒搞上的?」韓太太小心地追問。

「半年啦!」天星往上揪了揪被子,像拒絕審問似的。

韓太太在這個時刻是決不會中途退場的。兒子的終身大事一直在牽著她的心,卻萬萬沒有想到她的一切操心都是多餘的。早在半年前,天星就已經蔫不哪兒地找到了意中人,發展到今天,已經登了人家的門了,吃了人家的飯了,而且還冒著風雪,倆人在街上「遛」,當媽的竟然事先連一點兒風都沒聽著,還為他著急呢!一股做母親的驕傲感滋潤著她的心:兒子大了,長成個男子漢了,有主心骨了,有吸引力了。人家姑娘看上天星,說明兒子不窩囊,不「雛兒」,在外邊像個人兒似的,這讓當媽的高興!但她又覺得有一絲凄然:兒大不由娘,這麼大的事兒,她要是不主動問,兒子都不對她說,一瞞就是半年,把媽擱到什麼地方了呢?好心問問,兒子還這麼橫,你對待人家姑娘敢這麼橫嗎?「八」字還沒一撇兒,就把媽不當回事兒了,那以後呢?「娶了媳婦忘了娘」,許多男人都是走的這條道兒,天星也會這樣兒嗎?你可不能啊,媽為你不容易,你眼裡可以沒有你爸爸,不能沒有你媽!韓太大心裡一會兒倒退十幾年,一會兒又往前跑十幾年,思前想後,她像是預先測知了天星將擺脫她的控制,她將被兒子冷落、拋棄,而這是決不能允許的!韓太太並不是一個軟弱無能的女人,她曾經成功地把丈夫納入她所規定的軌道,也必將更加出色地親手締造兒子的未來。兒子的婚姻大事,毫無疑問地應該掌握在她的手中,選什麼樣兒的人家,娶什麼樣兒的姑娘,你得跟媽商量商量!你准知道媽能容那個「小容子」嗎?

「容桂芳,不就是『切糕容』家的二丫頭嗎?」她明知道,還要進一步準確無誤地證實。

「是,又怎麼著?」天星見她糾纏起來沒完沒了,就乾脆說,「她跟我一個車間、一個班組,印票子的,不賣切糕!她爸爸在國營飯館里當工人,又不是資本家、小業主兒,『切糕容』怎麼了?」

果然是她。韓太太的眼前立即浮現出容桂芳的爸爸當年的模樣兒:小矮個兒,眯縫眼兒,眉毛老長,沒鬍子,見人面帶笑。每天戴著小白帽兒,推著小車兒,走街串巷。他有家傳的手藝,用江米面、芸豆、大棗兒蒸的盆兒糕,又粘,又香,又甜,又爽口,他吆喚得又好聽:「哎——剛得的盆兒糕唻,想吃粘的甜的您可就快來買!……」在這一帶很受歡迎。只是本小利薄,「切糕容」一直沒發展起來,連個鋪面也沒有,見天兒推車上街叫賣,寒冬臘月也能聽見他那清脆悠揚的吆喚聲,其實苦得很。直到公私合營,才算有了個鐵飯碗,如今是工人階級。這正是容桂芳的驕傲,也是天星的驕傲,他怕他媽誤認為容桂芳出身不好。其實想岔了,韓太太不是這個意思。娶兒媳婦又不是招兵、發展黨員,她不管這些檔案里才寫的東西。她心裡還怕「切糕容」配不上「玉器韓」呢。老年成有話:「回回手裡兩把刀,一把賣羊肉,一把賣切糕。」韓家梁家,是玉器世家,在回回裡頭就拔了尖兒了,像「切糕容」那樣兒的街頭攤商,是混得最不濟的。雖說現如今老皇曆一筆勾銷,論起來,也還是不那麼門當戶對。容桂芳在娘家起小兒窮慣了,吃過什麼?見過什麼?進了韓家的門兒,恐怕一樣兒也拿不起來,韓太太最瞅不上的是那種八輩子沒見過世面的嘁嘁嗦嗦小家子氣。再者說,容桂芳也是在不點兒大的時候,韓太大有過一點兒印象,不起眼的黃毛丫頭,穿得踢拉趿拉,沒正眼瞧過她。誰知道她如今長成什麼樣兒了?可別隨她爸爸,也那麼挫……

韓太大收住了信馬由韁的思緒,拉到非常現實的問題上來:天星既然已經把話挑明了,當媽的無論如何得表個態。她當然不能把心裡想的都端出來,那樣,兒子准得跟她翻兒,娘兒倆要是撕破了臉兒,好話他也聽不進去了。可是,要是讓她現在就對天星說「那敢情好」,她也做不到。如果允許這個家庭里的任何成員可以先斬後奏,以既成事實強迫她批准,那她這個一家之主的位置就等於是擺設了,這個頭兒一開,以後誰都可以信性兒所行了,那還了得?想了又想,她這才緩緩地對兒子說:「天星,媽沒旁的意思,只是問問。你都二十五了,自個兒知道操自個兒的心了,媽高興;怕的就是我這傻兒子不會搞對象,還得讓媽給你托媒人。容二姑娘要是成了,也好;設若不成呢?也不礙事的,家有梧桐樹,還愁鳳凰來嗎?跟容二姑娘你們先談著,好了,歹了,都別對不起人家。像這大冬天兒,齁冷的,領著人家嬌嬌的大姑娘瞎遛,就不是個事兒!趕明你約她上咱們家來玩玩兒呀,媽還想見見她呢!」

天星聽著聽著,不覺坐了起來,他沒想到媽媽的這場審問收場卻這麼和風細雨。和容桂芳交往了半年,他好幾次想把這事兒告訴媽,可是話到舌尖兒,卻張不開他那厚嘴唇。別看他跟媽說話那麼倔,一句話能撅人一個跟頭,其實心裡很虛,總怕媽知道了這件事兒,萬一不同意,他就坐蠟了。就瞞著,一直瞞了半年。其實,他是一直等著媽問,問起來就說,見干見濕反正豁出去了。今天他也沒打算和容桂芳耽擱那麼長時間,哪知道一聊起來,兩人海誓山盟的,把一輩子的事兒都規劃到了。別以為倔小子永遠拙口笨舌,見人就憷,在容桂芳面前也情意綿綿呢,不覺到了半夜,才依依而別。遛了好幾個鐘頭,其實一直在容桂芳家附近轉悠,人家回家不遠,他可費了事兒了。到家自然免不了受盤問,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對媽亮了底兒。話一說出去,他反而覺得痛快了,何況媽媽也並沒有讓他難堪,話說得還挺通情達理的。他從心裡感激媽媽,並且為自己半年來瞞著媽媽、剛才又粗野地對待媽媽而感到愧疚。就傻笑了笑,用盡量溫和的腔調說:「媽,我和小容子說好了:趕明兒結婚時候,不讓媽操心、費錢,各人把現成的鋪蓋合到一塊兒,就行了。媽拉扯我不容易,我得讓媽舒心……」

韓太太微笑著打斷了兒子的話:「那哪兒成啊?媽這輩子就這麼點兒望興,等我兒子結婚的時候,得好好兒地辦一辦!錢不用你著急,媽給你準備著呢!」

天星聽得高興,說:「媽,哪天我帶她來看看您?等過年的時候吧,我們放四天假呢!」

兒子憧憬著美好的未來,躺下了。韓太太給他熄了燈,輕輕地退出了東廂房。

這一夜,她通宵無眠。愛子天星意外地給她出了一個大難題,她得好好兒地尋思尋思。二十五年了,自從天星呱呱落地,她的心就分成了兩半,一半給丈夫,一半給兒子,這是她生命的兩大支柱。當年,一場劇烈的動蕩幾乎毀滅了她的一切,丈夫使他失去了希望,但幼小的兒子卻維繫著她的信念。為了兒子,她必須活下去;有兒子在,她就有未來。她盼啊盼啊,這一天終於盼到了,兒子要成家立業了,為她撐起門戶、傳宗接代。可是,寄託著她無限期望的這件大事到了眼前卻是平平無奇,兒子自作主張要娶「切糕容」家的姑娘!這把她大半輩子的興頭全打掉了,把她心裡謀划的一整套打算全攪亂了!唉,這半年來怎麼儘是趕上不順心的事兒?新月的升學,本來是違背她的意願的,她希望新月也像陳淑彥現在這樣,有個地方掙錢就得了,也了了當媽的一樁心事,誰知身上這根拉縴的繩兒緊繃下去,還得再供她五年!老頭子的固執使她讓了步,打了個平局,也是為兒子!現在,難道對兒子也得讓步嗎?春節就在眼前了,天星還要帶容桂芳來吃飯,這齣戲該怎麼唱?她必須自己拿主意,不能跟任何人商量,越商量就越不好辦了!

整整一夜,她在黑暗中思前想後,把「虎伏灘」(宵禮)和「榜答」(晨禮)都連在一起了。主啊……

一入了臘月下旬,春節說話也就到了。北京城裡,漸漸顯出節日氣氛,臨街的商店油飾了門面,櫥窗里、貨架上,把平常見不到的東西也擺出來了,引得人們到處排大隊。越是在困難時期,人們過年的痛頭越大,世代沿襲下來的風俗,還是念念不忘:「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過幾天,哩哩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兒粘;二十四,掃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燉羊肉;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您新禧,您多禮;一手的面不攙你,到家給你父母道個喜!……」這歌兒一直唱到大年初一吃餃子,居家團圓,普天同慶。老年人還要給兒孫們描述一番:往年到這時候,嗬,該到東嶽廟、白雲觀進香啦,趕廟會啦!別處的廟會只有幾天兒,惟獨琉璃廠的廠甸兒,正月里連開它十幾天,你瞅吧:有唱戲的、玩兒雜耍的、踩高蹺的、賣東西的,什麼都有,你瞅都瞅不過來!小姑娘買朵絨花兒,小小子兒買個風車兒,「嘩啦啦」地轉,大糖葫蘆有五尺長的!到了晚半晌兒,玩兒燈,放花,嗬!……

春節是華夏族的新年,按說沒有穆斯林的事兒;《古蘭經》里找不到這個詞兒。依照穆斯林的傳統,過「節」不過「年」,他們最重要的節日,是每年齋月結束時的「開齋節」和朝覲結束時的「宰牲節」,其規模之盛大、氣氛之熱烈,決不亞於漢人的春節和西方的聖誕。在那喜慶而莊嚴的日子裡,穆斯林們美衣美食,居家團聚,親友互訪,並且舉行隆重的宗教典禮……然而,北京的穆斯林畢竟長期生活在漢人占絕大多數的燕京古都,說漢語,用漢字,甚至連衣著也已經和漢人沒有多少差別,他們不僅過自己的節,而且漸漸地對漢人的節日也不再漠然旁觀了,六月初一,八月十五……尤其是春節,也就當成了他們的節日。節日總是愉快的,人不會拒絕愉快,特別是和漢人子女一起長大的孩子們。但是,穆斯林過春節又與漢人有所不同:鞭炮是不放的,年初一是不吃餃子的,改為年糕和滷麵,取「年年高」和「長壽」之意。這些,都是在逐漸「漢化」而又惟恐「全盤漢化」的艱難狀態中,北京的穆斯林約定俗成的自我調整和自我約束,也並無經典作依據,到了寧夏、新疆、大廠、雲南……的穆斯林聚居區,則又不同了……

臘月二十六,已是立春過後第五天。街上的雪早就化乾淨了,天晴得很好,微風吹來,已含春意。

姑媽忙著採購,票、證上有的、沒有的,她都想盡一切辦法買到手。買江米面,準備炸年糕;買紅胡蘿蔔,炒「豆兒醬」;買豇豆、小豆、芸豆、青豆、黃豆;買帶魚、黃魚;買雞……她的計劃十分龐大,總嫌原料不足。如今是什麼年月?上哪兒買那麼全乎去?韓太太對兒於說。「天星,光靠票兒上的那點兒肉,怎麼做都不夠支派的,叫你姑媽為難。我想著要是年初二……」

天星惦記著年初二請容桂芳來家吃飯,這話正打在他的心上,就說:「那怎麼辦?」

韓太太這才說:「請人吃飯,怎麼著也得像個樣兒啊!可我的心就買只整羊,炒的、爆的、吃餃子的,都有了!」

「那當然好了,整羊?哪兒買去?」

「我不正尋思著嗎?聽你姑媽說,她有個親戚在張家口,雖然多年不走動了,地址倒還記著。要不,你就去一趟,頭年兒,還趕得回來!」

「那等我放了假吧,年三十廠里就沒多少事兒了,只是打掃衛生。」

「等到年三十就晚了,初二讓人家吃什麼?依我說,你明兒一早就去!」

「那……我也得請個假呀!」

「咳!大年根兒底下,誰沒點兒家裡的事兒?反正也快放假了,你走你的,明兒我給你們廠里打個電話,就說你病了!」

天星咂著嘴,挺犯難。猶豫了一陣,終於決心為了愛情而撒一回謊吧!可惜來不及跟小容子打個招呼了,不過……也沒關係,反正已經告訴她初二上家來了!

第二天一早,天星兜兒里揣著媽給的錢,帶上姑媽說的地址,興緻勃勃地奔張家口去了。

韓太太卻並沒打電話替天星請「病假」。她要靜觀容桂芳的反應,讓她猜這個謎。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八這一整天,韓太太都在耐心地等容桂芳。昨兒天星沒上班,容桂芳不能沒反應。是病了?還是有事兒?她得尋思。今兒天星還是沒露面兒,她准得嘀咕上了,不踏實了,急著要見天星,要上家來。昨兒沒來,今兒准來,超不過三天去。來了,我可要好好兒地待承她!當然,這事兒不能攙和第二個人,我一人就替天星辦了。

早晨起來,韓子奇上班走的時候,韓太太就囑咐他了:「天星不在家,晚飯就湊合了。你要是嫌『素』,就在外頭吃了再回來。路上就手兒看看哪兒有賣凍柿子的,帶一兜子來!」就就保證老頭子下午回來得早不了。新月呢,上午在家溫習她的功課,吃過午飯,韓太太像是順便想起來似的對她說:「放假了還沒完沒了地念書?也不出去逛逛?」

這還是媽媽頭一回勸她出去玩兒,新月當然高興:「那我就上琉璃廠參觀參觀淑彥的商店,看看她怎麼做買賣。一定很好玩兒!」就走了。離走還找補一句:「媽,我可能晚點兒回來,啊?」

韓太太心裡正是這個意思。

日落黃昏,眼瞅著就是下班的時候了,容桂芳今兒要是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她想著,還得把姑媽也支出去,省得她到時候瞎插嘴,或者再跟別人學舌,都不好。事不宜遲,就到前院問姑媽:「咱過年的東西還缺什麼?」

姑媽正算計著這事兒,就說:「缺好幾樣兒呢!黃花兒、木耳、『餎炸』,都沒買,黃花魚哪兒都沒有!」

「我聽說菜市口正排大隊賣黃花魚呢,可惜遠了點兒!」

「遠不礙事的,我這就瞅瞅去!」

姑媽當真就奔菜市口排大隊去了,管她買得著買不著黃花魚,倒不是韓太太所關心的了。她關上大門,踏踏實實地坐在外客廳里,喝著蓋碗茶,輕輕地哼著老年成聽熟了的《穆桂英挂帥》:「五十三歲又出征!……我不挂帥誰挂帥?我不領兵誰領兵?……」

一曲未終,就聽見有人敲門了。

「誰呀?」韓太太連忙走上前去,問了一聲,沒等外邊回答,就打開了門,門外站著個二十來歲的姑娘。

見了端莊清雅的韓太太,那姑娘竟靦腆地一時不知該怎麼稱呼:「您是……韓……韓大媽吧?」

韓太太一聽這稱呼,就覺著土,文雅一點兒該稱「伯母」才是。沒回答她,倒反問:「同志,您找誰呀?」

「我找……韓天星,跟他一個廠子的。」

「您貴姓啊?」又明知故問。

「姓容。」姑娘臉一紅。

韓太太心說:我早知道你是容桂芳,等的就是你!說話之間,她略略打量了打量天星的這位意中人:個兒倒不像「切糕容」那麼挫,臉盤兒、眉眼兒都平常,倒也還算看得過去,就是那做派差點兒事,一瞅就跟韓家不是一層水裡的魚,身上穿著工作服,裡邊套著棉衣裳,鼓鼓囊囊的,一個姑娘家,怎麼那麼不會打扮自個兒啊?還是沒得穿的?……

心裡這麼掂量著,韓太太面帶微笑,說:「噢,容同志!請裡邊兒坐吧!」

容桂芳挺不自然地跨進了高門檻,韓太太隨手又關上門,就帶著她往裡走。她並不打算就在倒座南房裡接待她,踏著台階進了垂華門,進了里院,一直領到上房客廳里,在招待最重要的客人的地方,請她落座,還沒忘了給她也沏上一碗蓋碗釅茶。容桂芳一路上心裡七上八下,一道門、兩道門,前院、後院,又側眼瞟了瞟院子里的廊子、東西廂房,就覺得韓天星他們家怎麼跟她想象的不一樣啊?跟個大廟似的,沒有家庭的熱乎氣兒。再看到堂屋裡這擺設,天星他媽那麼客客氣氣,讓座、遞茶都有板有眼,心裡就想:要是進了她家的門兒,這兒媳婦可夠難當的!捧著茶碗不見天星出來,只好開門見山:「大媽,天星呢?」

韓太太笑笑說:「他沒在家,出門兒了,頭年兒還不定回得來回不來呢!」

「啊?」容桂芳一愣,「他上哪兒去了?怎麼也沒請假?」

韓太太耳不驚,心不跳:「我正說替他去請個假呢,可巧容同志今兒來串門兒,既然你們是同事,就托您給領導帶個話兒得了:天星哪,有點兒自個兒的事兒,到上海去了。他的那個表妹不正在上高中嘛,趁人家放寒假,去看望看望,興許還接她到北京來過年呢!」

「表妹?」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容桂芳的心頭,連聲音都變了。

「咳,」韓太太卻平靜得如同跟街坊聊家常里短,「說是表妹,其實呢,也是起小訂的娃娃親。平常也沒工夫見面兒,老是信上說話兒。這不,天星都二十五了,他表妹也高中畢了業了,老大不小的,就不能再耗著了,該辦,就得搶早辦!容同志,您說是不是?」

容桂芳傻眼了!一股電流刺激著她的神經,從腳心一直麻到頭頂。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老實巴交的韓天星還會玩兒這一套,一邊戀著個上海姑娘,一邊又拿她來填補空虛!可是,紅口白牙的,這是他媽親口說的呀,還會有假嗎?要不然,韓天星為什麼沒跟她說一聲兒就走了呢?準是他心裡有鬼!男人哪,心真是猜不透!如果現在不當著天星他媽的面兒,不是坐在韓家的堂屋當門兒,容桂芳肯定會號啕大哭!可是,這不是她哭的地方啊!

不管容桂芳心裡怎麼翻騰,韓太太明白剛才那一番八不著邊兒的瞎話已經發揮了預定的效力。現在,她還不能就此罷休,得進一步加強、鞏固這一效力,並且防止可能產生的後遺症。她像是根本沒留意對方的情緒變化,繼續娓娓而談:「容同志!其實呢,甭管多好的親事,也不能都十全十美。我就覺著,他表妹雖然又標緻,文化又高,可是兩口子不在一個地兒也不是過日子的來派!倒不如本鄉本土的,北京又不是找不著對象!可是天星認頭,說結了婚再想法兒把表妹調到北京來。他爸爸也說;當初訂的親,哪兒能一句話就退了?再者說,在北京要真想找個門當戶對的親家,也不那麼容易,不能剜到籃子里就是菜!容同志,您說,我還能說什麼?」

用這樣的問題向容桂芳提問,真是再絕妙不過了。容桂芳這會兒連嘴唇都是白的,她能說什麼?她只能在心裡暗暗把自己和天星他媽說的每一個字相對照,尤其是那句格外刺耳的「門當戶對」!聽到這裡,她已經完全清楚了自己在韓家眼中的地位,自尊心受到了致命的打擊,並且由此使自己從麻木狀態中清醒了:韓天星,過去的事兒就算我瞎了眼,從今天起,咱們各走各的路吧!你從來也沒愛過我,你怎麼能愛我?

自製、自強使她逼迫自己斬斷了心中的亂麻,站起來說:「大媽,我該走了。」

「喲,剛來了就走哇?容同志找天星有什麼事兒嗎?」韓太太也站起身來,準備送客。

「沒事兒,我下班兒順路來瞅瞅,」容桂芳極力把來意說得淡而又淡,她希望自己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拜訪不要在韓家留下任何痕迹,「大媽,等韓天星回來,您甭跟他說我來過。他個人的事兒,恐怕也不想讓同事知道。」

「還是容同志心細!」韓太太趕快把這話接過去,「那您也就甭替他請假了,明兒我打個電話。」

容桂芳懷著一顆冰冷的心走出了垂華門。到了大門裡邊,韓太太又囑咐了她一句,這一句是最要緊的,留在最後說:「容同志,我沒把您當外人,什麼話兒都擱不住。天星那表妹的事兒,您可別當面兒問他,也別跟旁人說,天星這孩子臉皮兒薄,脾氣又倔,怕有個言差語錯的,對不住您!」

「您放心吧!」容桂芳頭也不回地邁出了韓家的高門檻,沿著來路走回去了,她決心把什麼話都爛在心裡,不說了!

韓太太慈祥地微笑著送走了這位「貴」客,關上了大門,她覺得累了,倚在門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五臟六腑都感到少有的暢快。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北京沉浸在除舊布新的節日氣氛之中,農曆辛丑年以預定的步伐來臨了。儘管在遠離北京的寒冷的北方剛剛展開了一場足以影響世界局勢的中蘇兩黨大論戰,儘管中國大地上經濟蕭條的陰霸還有待時日方可驅散,儘管大千世界的芸芸眾生無論在什麼日子也免不了有生老病死的悲哀和絕情失戀的痛苦,一歲之始還是把歡樂帶給了人間。

正月初二,韓家的節日盛宴照原計劃舉行,只是應邀前來的客人不是容桂芳,而是陳淑彥。陳淑彥已經不把自己當客人,和新月的情感如同姐妹,也就把和藹可親的韓太太、老姑媽當做親人了。為了感謝韓伯伯、韓伯母對她的相助之恩,她用自己的工資買了兩盒高價的清真細點心,更增添了彼此感情的融洽。席間,韓太太和姑媽不斷地為她嫌菜,韓伯伯和新月則跟她聊著文物商店工作上的事兒,說起古玩和外貿,三個人找到了共同語言,甚是投機,更像是自己人了。惟獨天星閃著頭,梗著脖子,默默地吃飯,誰都不答理。反正他從來就是這樣,卻也並不引人注意,只有韓太太知道兒子心裡想的是什麼,或者說,真正了解天星此時的心情的,其實只有他自己。

他正在吞咽著有生以來最大的痛苦!

天星從塞外古城辛辛苦苦地背回來一隻整羊之後,年三十還匆匆趕到廠里去了,他急著要見容桂芳,要向她表述這遠道採購的真摯情感,要再次叮囑她年初二一早就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可是,容桂芳卻對他出奇地冷淡,淡得像路人,像一般的同事,只說:「我不想去了。初二我們家要來客人,我得招待。你有什麼話,就在廠里說吧!」說完,竟然就走過去了,在他面前停留的工夫都不到一分鐘!

一股無名人憋得天星的臉發紫,他想追上去,問問她這是什麼意思?怎麼三天沒見面就冷得這樣兒了?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一梗脖子,朝相反方向走了。廠子里人多眼雜,他怕讓別人看出什麼來,笑話他。他和容桂芳的交往,至今小心翼翼地不願讓廠子里同事知曉。他瞅不起那些在女人面前軟得連骨頭都沒有的小夥子,打扮得油頭粉面,有話沒話地跟女工瞎打咕、逗悶子,無論人家怎麼連損帶挖苦都不急不惱,臉皮比城牆拐角還厚。韓天星不是那樣的人,是個鐵錚錚的男子漢!和容桂芳搞對象,本不是他強求的,那是因為他幹活兒地道、為人正派,兩人誰都瞧得起誰,覺得合適,才漸漸地透露了心跡。那是今年夏天的事兒,天兒正熱,心也正熱。現在,天兒涼了,心也涼了嗎?這怎麼可能呢?要不,等下了班上她們家去談談?不,那麼樣兒低三下四,韓天星做不出來。長這麼大,腰沒彎過!

他回到家,幸好媽媽也沒問他,只顧忙著和姑媽一起準備過年。他不敢對媽說,怕打了媽的興頭。唉,真對不起媽,媽還什麼都不知道呢,滿面春風地瞎準備,一心一意等著年初二「兒媳婦」上門兒呢。他說聲兒容桂芳要來,媽就像迎接貴賓似的!愧疚、痛苦撕咬著這個問漢子的心,他想告訴媽媽實情,轉念一想,算了,痛苦就讓我一人忍了吧,別攪得全家都過不好年!還有父母和姑媽呢,還有妹妹呢,過年了,應該讓全家人都高興,我是長子,得撐起來這個架子!再說,今年家裡還是有喜事兒嘛,妹妹考上了北大,這是她考上大學的第一個年,我不為自己,也得為她高興!

直到初二上午,姑媽把一切都準備停當,陳淑彥也已經進門,韓太太才走到東廂房,對兒子說:「天星,容二姑娘怎麼還沒來啊?」

天星知道拖不過去了,就強制著自己,裝作平靜地說:「她今兒有事兒,不來了。」

「啊?不來了?瞧我這都預備好了……」韓太太似乎非常地遺憾,「那……改在哪天呢?」

「以後再說吧!」天星不敢看媽媽的臉,心裡的話沒法兒跟媽說,耷拉著腦袋嘟噥道,「我們倆的這事兒,還不定成不成呢……」

「這是怎麼個話兒說的?你們抬杠拌嘴了?」

「沒有。人家說,人家家裡初二來客人……」

「什麼客人能比你還當緊?那不過是個推辭話兒,你就當真?」

天星不語。他覺得媽說得不是沒道理。明擺著,是容桂芳自個兒不願意來,別的,都是瞎扯。

韓太太進一步分析:「是她又攀上什麼高校兒了,瞅不上你了?」

「她瞅不上我?我……我還瞅不上她呢!」天星被激起了火,氣得臉紅脖子粗,不是沖他媽,是沖此時根本不在場的容桂芳,「有什麼了不起的?這麼樣兒玩弄別人的感情!」

「說得是啊!」韓太太憤憤地說,「我兒子哪點兒不比她強。論家庭,論人品,她配嗎?為了跟她一般高,我們得蹲著,她倒嫌我們挫了!這叫不識抬舉!」

娘兒倆各有各的氣,這會兒都撒了出來。天星經過媽媽的指點,回過點味兒了,心裡的那團亂麻理出點頭緒來了。容桂芳!既然你眼睛瞅著別處了,我韓天星決不硬巴結你!他在心裡暗自慷慨激昂,但看著媽媽也跟著他生氣,又不落忍,就安慰說:「媽,這事兒就是吹了,也不礙事的,您別往心裡去。我們廠子里光棍兒漢子有的是,不丟人!」

韓太太冷笑著說:「我兒子還能打得了光棍兒?哼,金瓶頭不缺柳木把兒,我們怕什麼?天星,走,吃飯去!為這種人生氣傷身不值得,身子可是自個兒的!」

飯桌上,新月無憂無慮的歡聲笑語使天星傷感,也使他多少得到了一點兒安慰,覺得這種親密無間的居家團圓還是可貴的。他胡思亂想:人,為什麼要有那多的感情?有骨肉情、手足情,這就足夠了,幹嗎還要添上個男女戀情來折磨自己?

他極力不再去想那個容桂芳,可是每道菜都是為容桂芳而準備的,他一動筷子就看見了那張臉,想忘個乾淨也是不容易的!他本來沒有一點兒胃口,卻強迫著自己吃,吃飽點兒,別讓媽難過;慢慢兒地吃,別早早地扔下碗就走,讓全家掃興,特別是今兒家裡還有妹妹的客人,他得耐著性子讓這頓飯圓滿結束。他不願意讓除了媽媽之外的任何人看出他是個失戀的人,他認為「失戀」是一種恥辱,並不像一些大知識分子那樣還能從中尋找出什麼詩意。他盡量使自己平靜、自然:我還是原來的韓天星,一點兒沒變。是一點兒沒變,依舊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不過,這個又蔫又擰的主兒,在他最不順心的時候,能做到這一步,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下午,新月和陳淑彥出去看電影,是席勒的作品《陰謀與愛情》。新月還邀哥哥一塊兒去,天星一聽這個片名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再說,他現在哪兒有這份兒閑心?就搖搖頭,沒事兒找事兒地去擦他那輛自行車。泥里雪裡騎了一冬天,也該利落利落了,人倒霉,別讓「馬」也跟著垂頭喪氣的,打起精神來!

吃過晚飯,天星就一頭扎進東廂房,沒再出來。他早早地躺在床上,尋思著剩下的兩天假該怎麼打發?等初五上了班,見了容桂芳,還說點兒什麼嗎?咳,不說了,什麼都不說了,這一篇兒就算翻過去了!他暗暗埋怨自己怎麼這樣兒反反覆復?大丈夫做事,得拿得起,放得下,決不能讓客桂芳看扁了!那麼以後呢,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麼相處?隨她去,你不理我,我就不理你;你找茬兒跟我說話兒,我還裝聽不見呢!什麼?你又後悔了?你哭?哼,眼淚也泡不軟我的心,誰叫你折磨我呢?……

人哪!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宇宙,陰陽造化,相剋相生,深奧隱秘,無有窮盡,即使像天星這樣感情很少外露的鐵漢子,也不能例外。要擺脫情網的纏繞,他必須戰勝自己。這也許很快,也許還要很久。

他閉上眼,卻並不關燈,不願意讓家裡的人知道他這麼早就筋疲力盡地躺下了,免得窺見他心中的秘密。

此刻,韓太太正在女兒的房裡。

新月坐在寫字檯前邊的椅子上,胳膊肘兒支在桌上,一手托著臉,和媽媽說話兒。屋裡的爐子燒得很熱,她沒穿棉襖,只穿著那件白色的毛衣,在柔和的檯燈照耀下,更顯得嫻靜、優雅,洋溢著無憂無慮的青春氣息。韓太太坐在女兒的床上,手裡捏著一隻嫩黃的香蕉蘋果,熟練地削了皮,放在桌上的小碟里,切成六瓣兒,用牙籤叉起一瓣兒,遞給女兒,再叉一瓣兒,才送到自己嘴裡,慢慢地吃著,和女兒說話兒。新月很少有機會這樣跟媽媽親近,她覺得自己又回到童年了。

「新月,」韓太太說,「你總算走上陽關大道了,不用媽操心了……」

新月心裡一熱,媽媽這一句話,把過去所有的不愉快都抵消了,媽媽畢竟和女兒連著心。她看著媽媽那日漸蒼老的臉,那不就是為她操勞的見證嗎!她想:媽媽,您等我五年大學畢業之後吧,女兒要讓媽媽過一個最舒心、最幸福的晚年!

韓太太繼續說:「……往後,媽就得著你哥的急了。」

「我哥?我哥怎麼了?他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新月不明白媽媽的意思,她覺得這個家庭現在什麼煩惱也沒有。

「你沒覺得,你哥這些日子心裡有事兒嗎?」韓太太朝東廂房那邊努努嘴,輕聲說。這話,自然不能讓兒子聽見。

「沒有啊!」新月眨眨眼睛,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猜測著說,「是不是他看著我上大學,心裡……」

「不是,他現在沒那個心了。都二十五了,還上什麼學啊?他如今該想想自個兒的事兒了,哪兒能老這麼跟孤雁兒似的!」

新月的臉騰地紅了,她沒有想到,哥哥的婚姻大事媽還會跟她商量。她算什麼呀,一個小孩子,還沒有接觸過愛情的少女!

「這事兒呀?您跟爸爸和姑媽商量商量吧,我……我哥的什麼忙我都願意幫,可是這事兒——我總不能跑到街上嚷嚷:哎,誰願意嫁給我哥?」

「悄不聲兒的!」韓太太笑著,朝新月的手上打了一下,「我跟你說正經的呢!哎,我瞅著,他好像是對淑彥有那麼點兒意思?」

「是嗎?」新月一驚,差點兒跳起來,這消息對她來說簡直太突然了!看見媽媽直擺手,才壓低了聲音,興奮地說:「我怎麼早沒想到呢?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

韓太太笑眯眯地瞅著她:「就是不知道人家姑娘樂意不樂意?」

「沒問題!」新月竟然敢打這個保票,「前幾天她還誇我哥實在呢,就是不沖我哥,沖我,她也願意!」

韓太太的眉眼兒都笑開了:「她又不能嫁給你!」

「要不,我就把話挑開了,問問她?」新月抑制不住心頭的衝動,恨不能連夜就去找陳淑彥。

韓太太穩穩噹噹地按住女兒的肩膀說:「不能這麼著!你要是先把你哥兜出來,問人家樂意不樂意,就跌了咱的份兒了。即使成了,久后也是低人家一頭。居家過日子,要是女強男弱,這爺們就得受難為。得給你哥留一步!再者說呢,現如今兒女親事,也不興父母包辦,你也甭拿我的話跟淑彥說事。頂好是讓淑彥勤來著點兒,慢慢兒地熟了,讓他們自個兒搞。咱們娘兒倆呢,就『去』那個拉胡琴兒的、敲邊鼓兒的。因話兒提話兒,沒準兒那邊就先開口了!」

韓太太愛子心切,為了得到她所相中的兒媳而運籌帷幄,不知不覺地對女兒進行了一番有智有謀、有聲有色、獨具風格的關於戀愛、婚姻、家庭的演講。而新月,一心想促成哥哥和陳淑彥的這段良緣,竟然對媽媽的這番老謀深算沒有絲毫的反感。愛情,這對她來說,還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新課題。小說、電影里的愛情故事,離她太遠了;現在,現實生活中的一個愛情故事以奇特的方式在她身旁發生了,她不是當事人,但也不是可有可無的旁觀者。

韓太太定下戰略,步履輕盈地回房安歇去了。

新月還在燈下幻想著未來:陳淑彥,她的摯友,又將成為她的嫂子,這簡直是真主的特意安排!以後,在這個家庭里,她將增添一個最知心的夥伴,爸爸、媽媽、哥哥、嫂子,還有姑媽和她,將連成一條和諧緊密的紐帶!啊,多麼美滿的家,多麼令人愉快的寒假!在假期里,她要履行媽媽的囑託,為創造家庭的美好未來而努力!

她看看桌上的日曆,寒假已經過了一半,再過十幾天就該開學了,那時回家過年的同學都回來了,大家又要見面了,她倒是真想同學們呢!楚老師的那個小小的書齋中,一定又多了一摞稿紙吧?他寒假根本沒回上海,說要利用這段時間多翻譯點兒東西,這個人,事業上抓得可真緊!想到這裡,新月又想提早幾天到學校去,好拜讀楚老師的新作……

「博雅」宅中,東、西廂房都亮著燈,新月和哥哥都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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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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