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福爾摩斯的來訪
1、
聖誕節到了。
「雪霓虹」放假半日,晚上天池、吳舟和盧家兄妹約齊了去中山廣場的尖頂教堂聽福音。一行四人,雖然或站或坐,卻都是俊男靚女,頗為引人注目。
教堂里擁滿了崇洋好奇的學生,所有席位在黃昏前已經訂空,還不斷有新的人來到,把教堂內外擠得水泄不通。可是看到輪椅駛來,人群還是自動讓出一條路,讓天池一行順利通行。
睡在輪椅上的吳舟面容安詳,宛如天使。
連牧師也忍不住對他們頻頻注目,詢問天池:「發生了什麼事?」
「救人時撞傷腦部,已經昏睡半年有餘。」
牧師惻然,將手覆在吳舟額上:「願主祝福他。」
天池忽然淚盈於睫,低下頭來。
這個時候,聖徒們唱起了讚美詩:
「全能上帝,萬福泉源,
懇求垂聽我讚美。
上帝恩典,似水長流,
我們高聲頌恩惠。
願主教我,唱詩和諧,
猶如天使頌主前。
上帝恩典,實無窮盡,
主的慈愛不變遷。」
牧師看著天池:「祈禱吧,上帝會聽到。」轉身回到講壇。
天池一震,若有所思。
「我如羔羊,迷失正路,
主如牧者來找尋。
救我脫離,一切危險,
為我流血舍性命。」
天池淚光盈盈,在舒緩悠揚的讚美歌中緩緩跪下:「上帝。你在天上幾千幾百年,那麼多人信仰你崇敬你,你必有你的神力。雖然我們不是教徒,卻也是芸芸眾生之滄海一粟,是你牧鞭下迷途的羔羊。請給我們指引方向,請讓吳舟哥哥醒來。他已經迷失得太久,請您喚醒他回到人間。」
「我深知道,我心軟弱,
容易離開我上帝。
今將身心,獻為活祭,
懇求收納莫丟棄。」
天池心中大震,抬起頭來。耶酥在十字架上與她默默相望。
記得第一次到教堂,還是吳舟帶她來的。從小到大,吳舟教給她太多東西,他給她人生的第一管口紅,訓練她穿衣品味,教會她跳交際舞,騎自行車,使用手磨咖啡機制咖啡……他對她一生影響至劇,不可磨滅。
縱然用一生回報他,也是心甘。
她重新合掌,更加虔誠地說出願望:「全能的上帝,如果吳舟哥哥能夠重新醒來,我願意以身替他,吃一切苦,受一切難。上帝,我心甘情願,獻為活祭,請允許我代替他承受一切。阿門!」
盧越望著天池,雖然不可能聽到她的祈禱,可是也已經猜到大概,不禁動容。
琛兒低聲說:「他是她的十字架。」
盧越卻感嘆:「可也是他的上帝。」
她崇仰他有如神明,愛惜他有如眼珠。這世上竟有那樣深摯徹底的一份愛,叫其他人如何介入?盧越對自己的追求計劃頗無信心。
琛兒問:「為何不祈禱?」
盧越苦笑:「怕上帝顧此失彼。」
此與彼,孰重孰輕?
接著他反問妹妹:「你呢?為什麼到了廟裡又不燒香?」
「不知道該怎麼說。」琛兒凝眉,「跟上帝說:主啊,求你讓鍾楚博離婚,拋妻棄女來娶我吧,阿門!上帝會答應我嗎?」
盧越點頭,正欲說話,忽然眼神一定:「咦,說曹操曹操到,那不是鍾楚博?」
琛兒回過頭去,果然看到不遠處鍾楚博正緊鎖眉頭,在閉目聆聽聖樂,身旁一左一右兩個女子緊緊箍住他手臂,一個年紀略長,穿青狐大衣,大串金鏈子,大顆鑽戒,珠光寶氣隔著十來步遠已經晃人眼睛;另一個年約十七八歲,長相與鍾楚博有三分相似,頭髮削得又短又薄,學時下青年那樣染成栗子黃,一雙眼睛左顧右盼,沒半分安靜。忽然與盧越目光相對,呲牙一笑,做個鬼臉。
盧越毫不示弱,立刻擠眉弄眼還以顏色,口中喃喃說:「左牽黃,右擎蒼。」
琛兒想笑,卻整個人僵硬得甚至做不出最簡單的一個表情。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鍾楚博的妻子女兒。
她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
在上帝的面前。
鍾楚博似乎受到某種感應,忽然在這個時候睜開眼睛,毫不遲疑地望過來。
兩個人的目光於空中相撞了。
似乎有電光閃爍。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隔著讚美詩的歌聲,隔著上帝的牧鞭和《聖經》的戒律,他們的目光於空中毫無阻礙地糾纏在一起,難捨難分。
那女孩子覺察到父親的變化,碰碰他的手臂說了句什麼。於是她的母親也跟著轉過頭來,疑惑地打量著琛兒。
琛兒覺察了,卻只是無法轉移自己的視線,如同中盅,只是悲哀地、悲哀地注視著鍾楚博。
鍾楚博先恢復常態,向夫人女兒說了幾句,便率領家人若無其事地走過來,笑著招呼:「這麼巧,你們也來了。」接著向吳舟彎下腰來,說:「我好久沒去探望吳先生,他好些沒有?」
那女孩子不耐煩這樣的應酬,口快地說:「我叫鍾小青,是我爸的獨生女兒,這是我媽。」
盧越笑,學著她的口吻自我介紹:「我是盧越,是我妹妹的哥哥,這是我妹妹琛兒,這是紀天池。」
鍾小青毫不掩飾她的好奇與敵意:「原來你就是盧琛兒,我知道你,你是我爸的手下。」又問盧越,「你呢?你是做什麼的?」
盧越答:「我是攝影師。」
「開照相館?拍寫真集?」
「不,沒那麼酷。我在機關工作,這是我名片。」
「你有拍過裸照嗎?」小青追問,她似乎對盧越頗有好感。
盧越笑了:「不,我是拍服裝的,不穿衣服的不拍。」
「那多沒意思。」小青挑釁,「那你有出過攝影集嗎?」
「剛剛有。叫《羽衣霓裳》。」
「《羽衣霓裳》?我看過呢。是你拍的?能不能也給我拍一組照片?」
另一邊,鍾楚博也同天池有問有答,內容無非是吳舟的病情。琛兒微笑地看看哥哥又看看天池,目光只不肯再與鍾楚博相接。
可是男女之間,一旦發生了某種情愫,就是掩飾得再好也還有蛛絲馬跡會在空氣中流露出來,被有心的人察覺。
而許弄琴就是一個有心的人。此刻,她正以一個瘋子的精明直勾勾地注視著琛兒,清楚地感覺到這個女孩子與自己丈夫間非同一般的情份,絕不是老闆與員工那樣簡單。
琛兒被那鷹隼般的目光盯得極不舒服。天池察覺了,立刻說:「我們出來得太久,該回去了。」笑著向鍾楚博告辭。小青猶不住叮囑盧越:「明天。明天有時間嗎?我找你拍照好不好?好不好?」
新一輪的讚美詩在這個時候響起:
「復活良辰喜樂來臨,陽光四射更見光明;
迷惘雙眼而今復甦,使徒得見求主重生。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耶酥基督溫和君王,求你來臨常駐我心;
但願從今誠心事主,向你獻上感恩頌揚。
哈利路來,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琛兒深吸一口氣:「比做賊都險。」
天池看她一眼:「那又何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琛兒對答如流:「只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天池搖頭:「飲鴆止渴,自討苦吃。」
「人之砒霜,我之蜜糖。」
「愚不可及。」
「愚?你愚還是我愚?子非魚,安之魚之樂?」
「喂喂喂!」盧越抗議,「你們兩個,不要在我面前講外語。」
天池和琛兒一齊笑了。這盧越,自有他的幽默與可愛。
風細細,照著月光下走著的幾個年輕人,正是各有各的懷抱。
晚風吹送,「哈利路亞」的唱誦依稀遠了。
即使真有上帝,他聽得清那麼多人的心聲嗎?
2、
第二天是吳舟複診的日子,天池一早已經陪他在醫院等候。
陸醫生出來看到,感喟說:「你清新得如同早晨的露珠。」
天池起初以為是恭維女子的例話,只微笑表示領情。
但是他接下來說:「我從醫多年,不要說植物人,單是癱瘓或者傷殘卧床者,只要不能自理,十個人有十個人會得褥瘡,且渾身發出異味,你是唯一的例外。」
天池這才明白過來醫生指的其實是吳舟,不禁感動。自己的所做有人看到且表示讚美是一種福份。在這一剎那,陸醫生同她的相知抵過尋常朋友交往十年。
她忽然忍不住向他傾訴:「我們昨夜去過教堂。」
沒頭沒腦,但是陸醫生居然聽懂,聞言立即答:「上帝必會聽到你祈禱。有你這樣的照顧,他不醒來簡直是一種罪過,連我也覺罪孽深重。」
「醫生言重,何必自責?」
「醫生醫生,我到底醫活了幾個人?」不知為何,陸醫生今天的感慨特別多,「會用聽診器、照兩張X光片也叫醫生,同上帝如何比?」
「不是有話說,醫生是上帝的另一隻手?」天池安慰醫生。
陸醫生卻繼續牢騷:「是,在上帝照料不到的小節上,比如傷風感冒,可由醫生親手開藥。」
天池笑了。可見這世上每個人都不快樂。
她走出醫院時,發現盧越在門口坐等,見了面,遠遠地先問一聲好:「嗨,天池,嗨,吳大哥。」
天池十分感激,他沒有歧視吳舟,當他是正常人一樣禮貌周全,這使她的笑容比以往更加溫婉:「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我來看看奇迹是否出現。」
「什麼?」
「如果真有上帝存在,他一早已幫你喚醒吳大哥。」
天池微笑,她喜歡這祝福。不論真假,能聽進耳的就是好話。
盧越道出實情:「說真的,你今天能不能請假?」
「做什麼?」
「鍾小青一早給我打電話,約我來她家給她拍照。我也很好奇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所以招之即來。」
天池明白,盧越是為了妹妹,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只是,愛情什麼時候竟變成一場戰爭了?
3、
鍾楚博的家就在吳家前方約500米處,是一座室內三躍層小型別墅,裝修很豪華,可是門口小花園裡草木凋零,有股衰敗氣。
盧越批評:「焚琴煮鶴。有錢的人沒品味,有品味的人沒錢。」
是鍾小青親自來開的門。
盧越眼前一亮:滿堂紅木傢俱,古畫屏,都是拍照的最佳道具。可是都蒙著細細一層灰塵,彷彿沒有人住的樣子。四壁掛滿名家字畫,百寶格上擺滿古瓶瓷器,都胡亂地擁在一起,渾無章法。
他不禁再念一遍:「有錢的人沒品味,有品味的人沒錢。」
鍾小青看到天池,大為不樂,質問盧越:「為什麼每次看到你,都是同她在一起?她是你女朋友嗎?」
盧越笑:「我正朝這個方向努力。」
天池不同她一般計較,笑笑說:「你們拍照好了,當我不存在。」
保姆斟出茶來,天池端了一杯,坐到窗前看風景。
鍾小青老大不客氣,果然當她不存在,只顧纏住盧越,花枝招展地擺出各種姿勢讓他拍照。
衣服換了一套又一套,多半九成新,統共沒穿過幾次。可是大多花哨有餘,俏麗不足,又多與她年齡形象不符。盧越更加嘆氣,這一家子人,統統沒有品味,只差沒把鈔票直接貼到身上算數。
一直忙到午飯時候,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天池注意到一個細節:他們來了這麼久,可是女主人始終不曾露面。
盧越提出告辭,小青不允:「你幫我拍照,我請你吃飯。阿姨已經做好了,四菜一湯呢。」
盧越說:「你媽媽呢?你們不一起吃飯嗎?」由此可見,天池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小青猶豫:「媽媽不喜歡見客。」
「帶我參觀你的家。」盧越提出要求。
小青欣然同意,帶著他一層樓一間房地參觀。「這是大客廳,這是內客廳,這是餐廳,這是我的房間,這是我爸爸的房間……」
盧越詫異:「你爸媽不住在一起?」
小青臉上有些黯淡:「媽媽身體不好,醫生說最好靜養。」
這算是理由嗎?盧越同天池交換一個眼神,疑竇叢生,可是畢竟是人家家務事,不便多問。這個家,大歸大,可是沒有人氣。而且,不知為什麼,雖然窗帘大開,室內卻總有種森然的感覺。
天池扶著樓梯向客廳張望。小青忽道:「小心那扶手。」
「怎麼?」
「去年媽媽就是從這裡摔下去的。」說起當年意外,小青至今心有餘悸,「幸虧沒有事,可是媽媽從那以後就搬到樓下去住,再也不敢上樓來。」
天池望向樓下,似乎看到地毯上猶有血跡殷然。那地毯當然已經換過,可是她仍然覺得不安。脊背上一陣陣發冷,似乎有人在身後窺視。她猛地回過頭去,卻什麼也沒有捕捉到。可是那種被監視的感覺只有越來越強烈。
盧越蹲下來檢查一回,扶手顯然已經修過,固若泰山。
「事後你們沒有告裝修公司么?」
「爸爸說好在沒出事,又不在乎他們賠那點錢,算了。」小青說著,推開書房的門來。
那是一間真正的書房,一格格架子上擺滿各國各代的大部頭叢書,從文藝小說到哲學理論應有盡有,甚至有許多還是名貴的絕版書。可是同樓下的傢俱一樣,都蒙著細細灰塵。
盧越再次嘆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參觀完畢,飯菜已經擺出來,果然四菜一湯,十分精緻可口。
而許弄琴始終不肯露面,飯菜都由小阿姨端進房裡去。
盧越吃得很滿足,添了兩次飯,還特意多喝一碗湯,完后要手巾來抹了嘴,再次告辭。
小青不悅:「吃完就走,哪有這樣的?」
盧越笑:「有這樣好菜好飯,還怕我走了不來不成?」
小青大喜:「你會再來嗎?」
「隨叫隨到。」盧越答應,但是笑容里明顯沒有誠意。
小青雖然年輕,也知道冒進無益,戀戀不捨地送兩人出門。
走出好遠再回頭,還可以看到她站在門前不住揮手。
天池惻然,這個驕縱的小姑娘內心其實相當寂寞。
盧越說:「為什麼我覺得那華麗的家好比一個活死人墓?」
「我還以為你會說像電影布景。」
「總之不是真的。」
「你有沒有注意看那樓梯扶手?」
「刻花很精緻。」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覺得,那扶手,不像可以輕易鬆動的樣子。」
「你的意思是……」
「我什麼意思也沒有。」天池看著遠方,「只好走一步瞧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