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讓我做你的新娘吧
1、
夜深沉。
琛兒疾行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她的心中充滿復仇的烈火和自焚的快感,決意飛蛾撲火來完成一次交易——用美麗交換正義,以公理謀殺純情。
但是走到賓館包間的門前,她還是本能地猶豫了,不知該不該敲門,或者像電影中常有的那樣,一腳踹開門來。最後,她決定折衷,不敲門,但也沒有拳打腳踢,而是平靜地推開房門,睜大眼睛無懼地站在赤裸的蟈蟈和半裸的港客面前,努力讓自己不要臉紅,不要低頭,更不要退縮。
蟈蟈詫異地「哦」了一聲,對她的去而復返有些意外,卻仍然摟著那港客不經意地調笑:「怎麼?想通了?要用哪種方法要錢?」
琛兒雙目噴火,正欲回答,門外有人替她先發話了:「哪種方法都要!」
「鍾經理?」琛兒驚愕地回頭。
鍾楚博帶著兩個穿制服的人走進房間,威嚴的目光向四周略略一掃,簡潔地介紹:「這是紀檢處李處長,這是公安局孫科長。」
蟈蟈白著臉跳下床來,先發制人:「你們隨意闖入人家房間,想幹什麼?」然而與鍾楚博犀利目光一碰,立刻閉上嘴。
李處長嘲弄地:「該你們介紹一下了,這位先生是誰?你們什麼關係?為什麼來北京?蓋了公章的假合同又是怎麼回事?」
蟈蟈外強中乾,猶做困獸之鬥:「我憑什麼要告訴你?我們正正經經談戀愛,這也犯法?」
孫科長忽然掏出手槍在桌子上一拍:「你現在可以不說,等下到局子里再說吧。」
那香港客人一見手槍,驚得赤著上身就跳下床來,哆嗦著說:「我說,我先說,我本來不認識這位小姐的,我只是到國內來觀光,在火車上認識她的,她說要給我當導遊……」
蟈蟈望向琛兒的眼光猶如毒蛇的信子,忽然咆哮起來:「盧琛兒,你好!我不會放過你的!你夠狠!夠辣!你每次都不給我留一丁點兒自尊!為什麼我總是輸你總是贏?不會的,不會總是這樣!你記著,我會報復!我一定會再找你的!」
蟈蟈被帶走了,那港客也被帶回局子里錄口供。琛兒愣愣地望著鍾楚博,猶自反應不過來。這幾個小時里的變化太大了,波譎雲詭,大起大落,眼著著就要魚死網破,卻突然峰迴路轉,鍾楚博先知先覺一樣從天而降,三兩下手勢,不費吹灰之力,一切已都迎刃而解。他彷彿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神呢,一個無所不能的神。
此刻,這尊神的眼中充滿溫柔憐惜,同剛才的犀利判若兩人:「以後有什麼事,別再瞞著我,把你的煩惱交給我,知道嗎?」
琛兒重重點頭,眼裡忽地湧上淚水。
鍾楚博更加專註地望著她,那眼神正同他們第一次對視時一樣:震動,訝異,驚奇,帶著一點點相逢的歡喜,和一絲莫名的感傷。他的聲音忽然沙啞:「小鹿,把你的心事也交給我,好嗎?」
隨著問話一起出口的,是他俯下頭,在琛兒唇上迅捷的一吻。
琛兒眼前一黑,只覺彷彿有一座山迎面壓下來,壓下來,竟不知道閃避。直到他的嘴唇離開了她,她仍然瞪大眼睛回望著他,似乎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那雙清澈無塵的如水雙瞳里分明有著孩童的純真和惶惑,而漆黑的瞳孔深處,是他小小的影子。面對著那樣的一雙眼睛,鍾楚博忽覺踟躕,生平第一次有自慚形穢的感覺。這個女孩子是如此的天真,單純,滿心裡都是愛與溫柔,沒有一絲一毫的世俗雜念。他怎麼能忍心讓自己污穢如陰溝一般的歷史染臟她的心呢?
他在這樣一雙無塵的眼睛面前退縮了。
天地為證,即使他一生中從未試過心軟,至少這一刻,他是打算過放棄的。
可是琛兒卻進攻了。
就在鍾楚博轉身的一剎那,她撲上去,主動投進他的懷中,雙手緊緊攬住他的脖子,把滾燙的臉埋在他懷裡,不許他聽清楚自己熾熱的表白:「楚博,楚博,我是這樣地愛你呀!」
鍾楚博投降了。幸福的浪潮一陣陣襲來,只刺得心口微微地痛,一陣強過一陣,而那疼痛中,有最真切的快樂迸出。他伸出手,緊緊地擁抱著她,越抱越緊,越抱越緊,似欲把她擠進自己的身體里去,化入自己的生命中。
琛兒只覺全身的骨頭都要碎掉了,她忍耐著,承受著,也快樂著。他是那麼強壯那麼有力那麼美好呀,依著他就像依到了高山依到了大地,如此地堅實如此地安穩如此地無所畏懼!
無悔地愛一次吧,哪怕只是滴淚搖紅的蠟燭也寧可燒作灰燼,哪怕只是朝生暮死的蝴蝶也定要舞盡春光,哪怕是一生只唱一次的荊棘鳥也誓必尋到最長最利的那一根刺,將它深深插進自己的胸口,完成今生最美的絕唱。
讓痛楚來得再徹底些吧。她無悔!愛只是愛本身,誰要去問條件,誰又要去想結果,既然愛了,也就愛吧,正如活了就得活著一樣,它是如此地自然如此地必然而又如此的毅然絕然呀。自己生而在世,不就是為了要等待鍾楚博這樣一個人與她一起完成一場驚濤駭浪的熱愛嗎?自己原就是為他而生的呀!
是的,自己一定是為了他而來,走過千年百代,尋遍千山萬水,只為了赴這一個心靈之約。雖然遲到,好過沒有。只要她遇到他,一切便是天定的緣份,他們將從此相愛,永不分開!
琛兒聽到自己的心在歌唱:
「讓我,讓我做你的新娘吧
讓我無論是誰的故事誰的情節
無論走過多遠會不會迴轉
經過多少峰迴路迷
也終究、終究是你的新娘吧」
2、
在北京的三天是琛兒一生中最快樂的三天。
她從沒有試過這樣地無憂無慮,這樣快樂得不真實的快樂。她抓住他的手,穿過廣場上溜冰的人群,寧可兩個人一齊被撞倒也不分開;她騎在他的頸上,招搖地走過天安門前,嘴裡像孩童大樣高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她倚在他的臂彎里,於午夜的天壇數星星,捕捉流星的飛逝。
她告訴他:「書上說:如果你能在流星划落之前把衣襟打一個結,心中許一個願,那願望就會實現。」
「那麼,你的願望是什麼呢?」他問,眼裡也有兩顆小星星在閃爍。
她笑著,不肯說。
可是他已經明白了。「你的願望,讓我幫你達到好不好?」
琛兒更加快樂地笑。
好,當然好。她的願望,正是他呀。他說可以幫她達到,就一定能幫她達到。
她相信他。
他在三里屯的酒吧里向她吐露經歷:「我結過兩次婚,有一個17歲的女兒。」
「17歲這麼大?」她驚訝,那不是同她差不多。
「不算很大了。我今年46歲,28歲結婚,29歲得女,已經非常晚了。」
46,剛好大了她兩輪,同屬龍——神話中一種虛構的鱗科動物。
一條龍是虛,兩條龍是虛上加虛。
愛情故事,可能使神話負負得正化虛為實?
「我一回去就著手辦離婚。」
「我信。」
「我會娶你。」
「我信。」
她笑得是這樣幸福。有什麼比美夢成真更讓人感到幸福的呢?
「楚博,給我講些你的故事。」
「我小時候家裡很窮,你想象不到的那種窮。三兄弟,只有一套出門衣服,新年走親戚,只得一個一個地去……」
「你開玩笑。」
「是真的。」
琛兒淚盈於睫:「那你後來是怎麼發家的?」
「我揀垃圾,賣苦力,同野狗打架,把狗肉賣給煲仔店老闆……」
「是靠這樣子攢足千萬資產?」
「不,是靠賣白粉。」
「你開玩笑。」
「是真的。」
琛兒又一次瞪大了眼睛:「你不會做那樣的事。」
「我做過。我還做過許多事是你想象不出來的。小鹿,我不是善男信女。」
「我不管,我愛你。」
「我也愛你。」
這就夠了。有什麼比相知相愛更重要的呢?更何況,琛兒並不相信他所說的。他逗她是小女孩罷了。可是她會證明給他看,她不是他想象的那麼天真沒用。她也可以做一個好的廣告人,做他的好幫手,賢內助。
琛兒在星光下滿足地笑了。
3、
「我會嫁給鍾楚博。」琛兒這樣向哥哥和天池宣布。
天池未及說話,盧越已「嗤」地一笑:「等他先離婚再說這句話不遲。」
「他說他會離婚。」
「他說你就信?」
「楚博不會騙我。他說過的話一定會做到。」
天池凝眉:「琛兒,我希望這件事你從長計議。」
「沒什麼可從長計議的。我已經決定了。我可不打算像你,十幾年暗戀一個人一句話不說。時間寶貴,經不起那樣浪費。」
天池驚訝。琛兒向來活潑爽直,可是這般出口沒遮攔卻是罕見。她直覺在北京似乎發生了許多事情,而琛兒因此改變。可是好朋友正在興頭上,她不忍潑她冷水,只得點頭承認:「中年人有中年人的智慧。」
盧越立刻介面:「是,不等結婚已經『白頭到老』。」
「哥哥,你太刻薄了。楚博的頭髮比你還要黑呢。」
「是嗎?你看清楚不是染的?」
琛兒氣極,抬腿便踢了盧越一腳。
嚎叫聲中,盧越早已中招倒地,口中猶詛咒不斷:「還有,你得問清楚他的真實年齡。如果離婚,打算付太太多少分手費,如果現任鐘太太提出要他整副身家才肯放手,他是不是有魄力不愛江山愛美人?」
是玩笑,也是實話。琛兒猶豫起來,愛上一個已婚男人,的確不是1+1=2那麼簡單。那已經不是加減法,只怕得算上乘除,還有一大堆中括弧小括弧以及分子分母什麼的,那是一道相當複雜的算術題哦。琛兒數學一向不大靈光,忍不住抱住頭呻吟起來。
天池問:「這件事,許峰知道嗎?」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盧越驚奇:「你同小瘋子還有來往?」
琛兒答:「他出國后,一直有信寄來。說也奇怪,我覺得他好像倒比以前更了解我了,話也越來越能說到我心裡去。有時候我想,要是沒遇到楚博,說不定我真會和他重續前緣的。不過現在不可能了。他再好,也好不過楚博。」
「花痴!」盧越用手指在臉上羞妹妹。
琛兒不害羞,故意仰起臉做洋洋得意狀。
天池忍不住笑了。不管以後結局如何,能教一個女孩子這樣開心,哪怕只有幾天也是值得的。
這個時候,她的傳呼機響起來,藍色屏幕上是一條中文簡訊息:「董事長請你馬上來公司談談」,落款是「彩視」的秘書於小姐。
天池微笑,典型的高絡繹作風,原來他又回大連了,只是難道他現在仍然以為自己有這份資格可以對舊屬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嗎?
她吩咐小蘇:「幫我到街上買個水果籃送到『彩視』去,代我問候高先生,告訴他我明天下午以前的時間都排滿了,請他另約時間,我一定準時到訪。」
盧越鼓掌:「做得好。他既然可以讓秘書代勞,你當然也可以請助手出面,第一回合,一比一平。」
琛兒卻說:「不,是紀姐姐略勝一籌。商場過招,除了財雄勢大之外,還要比氣度心胸,處事得體,若有一半次的缺斤少兩,立刻淪為下品,被人看輕,從此再也登不得大雅之堂,永世不得翻身。紀姐姐這一手以靜制動,不溫不火,不卑不亢,在風度上已經比老美棋高一招。」
盧越大笑:「商場的事我是不清楚,不過拍馬屁的功夫的確你要排行第一。」
4、
再次回到「彩視」,天池只覺感慨不已。舊地重遊,令她有一種十分恍惚而迷茫的感覺,彷彿隔世重來。
「彩視」開業不久自己便來了,設計門面,製作燈牌,規定公司管理制度以及工藝流程,自己都是有份參與的,公司的發展實在也曾滲透了自己的心血,最終卻換來那樣冷清的悵然離去,而今重新面對,心中不禁有一種說不清的情味。
於秘書見到天池,滿面春風地招呼一聲「紀小姐」,接著說董事長正在接一個重要電話,請她稍等。
天池微笑答應。
這一稍等就等了整整半小時。
高絡繹終於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看到天池正和技術部經理在交換一些電腦特技製作的心得,沒有絲毫的焦躁不耐,見到舊老闆,甚至十分恭敬,立刻站起身微微點頭,且仍然沿用舊時稱呼:「董事長。」
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天池在「彩視」打工時,一再直言忤上,及至離開,可以同對方平起平坐了,反而客氣恭謹,毫沒有小人得志的輕浮狀。高絡繹幾乎立刻就後悔了自己的故意延俄,原本是要教訓她昨天膽敢拒約,存心要讓她等一等好煞煞她威風的。最好她等得不耐煩發了脾氣,自己就可以趁機教訓她:「這點小事都忍耐不下,如何可以成大器?」可是沒想到天池竟是好整以暇,溫文有禮,倒反顯得他自己不懂規矩,小家子氣了。
高絡繹心中說:「嘿,又輸一招。」表面上卻只得打個哈哈迎上前來:「哈羅,迦利,聽說你大小姐現在成大老闆了,恭喜恭喜。」
天池只以淡淡的一笑作為回答。
同高絡繹談話永遠只是表面上輕鬆詼諧,實際里唇槍舌劍,語帶機鋒,緊張刺激得不得了。
天池從頭到尾保持著不動聲色的微笑,心裡卻是又氣又嘆又緊張。畢竟,送上門來已經處在下風,而且,是她有求於他,並非他有求於她。
「雪霓虹」開業以來,門庭若市,許多老客戶儘力幫襯,琛兒借著廣告人的身份幫她大做宣傳,盧越也一直將市政府的活兒通過種種關係介紹給她,故而天池每日忙得不可開交。梁祝原是負責跑業務的,現在卻整天忙著往返於公司和郵局之間了。
大多來製版的客人總是希望出品越快越好,有些報版甚至當天就想要膠片,光碟特快專遞到廣州已經不符合市場要求,即使發Email過去再特快專遞膠片回來還得至少48小時,而且成本也太高,所以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出片能夠在大連當地完成。而在大連,設備最好,合作最方便的,自然是老公司「彩視」。「彩視」的工藝和人事都是天池所熟悉的,若能合作,必然事半功倍。因此天池今天的登門拜訪,其實是有任務在身。
然而高絡繹不知是錢太多了還是氣太大了,永遠是意氣為先,生意靠後。聽到天池居然有求於己,立時氣焰大漲,做出姿態來一口答應:「沒問題,迦利小姐開口,我一定全力支持,你需要我什麼樣的幫助,儘管說。」
臨了卻報出一個驚人的價目——四色膠片輸出每色十六開70元,四張片即為280元,一分不減。而天池自己製作連同輸出膠片的事例報價也不過300元。換言之,這是一個根本不可能成交的價格。
天池微微搖頭:「董事長,您不肯幫我?」
「幫!誰說我不幫?你是我扶起來的,我當然願意繼續塑造你!如果你願意回到『彩視』……」
天池輕淺地一笑:「多謝董事長看重,只是人各有志。如果您真的願意塑造我,請幫我在大連製版界立下足吧,我會銘感在心。」
「可我為什麼要幫你?」又是高絡繹先沉不住氣,「你辜負我的器重,任性辭職不算,還開了同行公司跟我打擂台。你這不是『東家跌倒,西家吃飽』?」
天池不禁微喟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高絡繹同華筠這對夫妻其實如出一轍,都是慪氣比生意要緊。可是,究竟是誰先對不起誰?是誰設圈套剋扣自己工資迫得自己辭職?怎麼這一切竟成了自己的錯?
但是事過境遷,誰是誰非也不必再計較了。天池這回是無奈地笑了:「我能有今天,『彩視』的確使我受益匪淺,我真心希望還有機會同『彩視』合作發展,董事長可不可以稍讓一讓價?」
「沒問題!」高絡繹輕快地說,甚至向天池調皮地眨一眨眼:「你想要優惠是嗎?多少?69?68塊5?算了算了,不要講了,67塊5好了,每張四開片我算你270,便宜10塊錢。10塊錢不少了呀,一次10塊,十次100,一百次就1000。你一個月總要出百八十套片子吧?呀!那我就是每個月白送你1000塊。1000塊呀!」
天池望著高絡繹滔滔不絕地自說自話,只覺啼笑皆非。當初是自己主動提出辭職離開「彩視」的,所以就成了「彩視」的敵人了。再回來就該提著腦袋爬進來,而不是昂著頭走進來,否則就算犯了天顏,就令高絡繹難以入目了。他是沒有合作誠意的,他巴不得自己倒下來。雖然他們的臉上都掛著同樣和氣的笑容,可是彼此卻都卯著勁兒,一心要把對方的氣焰打下來。何其不幸,現在有求於人的是自己,而財雄勢厚的卻是對方,她有什麼機會贏?
然士可殺不可辱,忍受他的囂張也就夠了,不可以再折損自己的傲氣,否則更加全軍覆沒。自己可以輸,但不可以敗。天池又是微微一笑打斷了對方:「哪怕是一分錢的優惠,我也心領董事長的情,多謝。下次回來,請讓於小姐提前通知我好嗎?希望賞臉容我為您接風。」說罷頷首告辭,轉身離開。
留下高絡繹,對著她的背影忽忽若失,不禁發起呆來。他又想起廣州初見天池時她說的那句話:「我沒有義務去抬舉別人的風度涵養。」忽然感到疲憊。揮手吩咐秘書,「替我叫技術部經理進來,算一下出膠片的成本費應該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