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簫琴奏

第十一章 簫琴奏

1、

珠海。

這是繼北京之後,琛兒同鍾楚博第二次秘密出差,共浴愛河。

是鍾楚博提出來的。

這段日子裡,琛兒體諒他為人夫為人父的難處,明白離婚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做到的事,無論心裡如何委屈,卻並不肯訴之於口,給心上人增加壓力。可是鍾楚博卻一反常態,在相聚時會忽然表現出焦燥不安,一遍遍發誓:「小鹿,我會娶你的,你等我。」

琛兒依偎在他懷中,柔聲回答:「是,我等你。」

「不論怎麼樣,你一定要是我的。」

「是,我是你的。」

「我們去珠海過年去,我們離開大連。」

「好,我陪你去。」

於是他們來了珠海,半為公事,半為私會。

鍾楚博的確神通廣大,好像不論走到哪裡都會有一大群迎合著他的朋友。他們請他喝酒,請他賭錢,請他卡拉OK,自然也請他接洽生意。他不論到哪兒都帶著琛兒,出雙入對,如影隨形。

琛兒並不喜歡這類狂歡,可是她喜歡和鍾楚博一同走在陽光下,一同亮相人前的感覺,那是對方給予自己的最大認同和尊重,讓她可以暫時揚起頭來吐盡心中的一口悶氣。

她從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自己的苦悶,即使是對天池,也從未說過。因為明知不可能得到贊同。

未婚少女與已婚男人,無論什麼情況下發生故事,都是一段無人喝彩的孽緣。

她是他的愛人,可是她也是他的手下,有整個公司的人在監視著他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她恨透了自己若無其事一本正經的虛偽。她向來把最甜美的笑容展示給世人,可是沒有人知道,在孤獨的月光下,她流過多少淚。

情場如戰場。她無可避免地把自己放在了鍾楚博夫人的對立面,放在社會道德與眾人眼光的對立面。他承諾過他會離婚,可是只要他一日不離,她就一日是個輸家,是見不得陽光的投機者,抬起不頭直不起腰亮不開嗓音。彷彿金屋藏嬌待雲散,換得珍珠慰寂寥,何其可悲而難堪的角色?

男女之間,永遠是那個愛得更深的人受傷更重,傷得愈重的人也就愈執迷不悟。

她想起天池的話:飲鴆止渴。

形容得真好。

她也知道自己是在墮落,然而既無法逃避那墮落的痛苦,亦無法抗拒那墮落的快樂。

快樂是寫在水上的字,漂走了就不留下一絲痕迹。痛苦卻是綿長的,深沉的,沉澱在心河的底層。

最痛苦的,還不是墮落本身,而是她在墮落的同時是如許的清醒。

她日漸一日地沉淪在見不得光的黑暗中,沉淪在冰冷的心河裡。

可是珠海是不一樣的。珠海不過冬天。珠海是世外桃源。

珠海的太陽是明媚的,節奏是紆緩的,人們是懶散的,舉手投足都要比外市慢半拍,大白天里也給人一種夢遊的感覺。

在珠海的琛兒懶洋洋,醉醺醺,把過去未來暫時全拋,只顧眼前恩愛,溫暖如春。

多好啊,可以忘記所有的歷史,抹煞未知的前途,只醉在今宵。

鍾楚博也醉了,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拿著無繩麥克風走到她面前,大幅度誇張地搖晃著身子唱著:「我倆,太不公平,愛與恨,全由你操縱,到今天,我已離不開你,不管你,愛不愛我……」

琛兒泫然,對著鍾楚博舉舉杯子,一飲而盡。是誰操縱了誰的悲喜聚散?是誰主宰了誰的哀樂淚笑?是誰更加離不開誰呢?但是不必說了不必問了,鍾楚博總是要搶先說出她心裡的話,她又怎麼能夠不愛他?

高聲唱,大杯飲,啤酒如白水一樣地倒下去,倒下去。

勸君更盡一杯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散發弄扁舟。

寫得出這些句子的古人都是天才,發明酒的人則一定是天下第一情痴。

琛兒緊緊依偎在鍾楚博的懷中,於燈光酒影里婆挲起舞,雙臂纏繞著他的脖頸,如柔弱的藤蘿攀繞蒼松。她聽得到他,觸得到他,她與他身相擁,靈相應,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無論明天會有怎樣的天翻地覆,滄海桑田,在這一刻,他們是相愛的。在這一刻,他是她的一切,她也是他的所有。這一刻他們的愛有著無比的和諧與共鳴,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置入其間。

至於明天……

他們是沒有明天的,他們只有今夜,只有現在,只有此刻,只活在珠海,活在舞池,活在酒杯里!

琛兒更緊地抱著鍾楚博,淚水悄悄打濕了他的肩頭。鍾楚博也更緊地抱著她,音樂停了也不肯放手。空落落的舞池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緊擁著立成一尊千古的塑像。

直到酒闌人散,走出歌廳,鍾楚博仍緊緊摟著琛兒不放,兩人一路高歌著漫步在午夜的街頭,漸漸走出市區來到郊外,遠處傳來一兩聲雞啼,路邊已經沒有燈了。

琛兒提醒他:「我們走過了,回去吧。」

鍾楚博不在意地一揮手:「走過了,就不必回頭了。」

他真的醉了。可是琛兒何嘗不醉?

醉在他的眼眸中,醉在他的許諾里。

走過了,就不必回頭。他的話里,有那樣一種愴惻悲涼的況味,彷彿「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回還」。好吧,就讓自己陪著他一直走下去吧,永遠也不再回頭。無論前面是風刀霜劍亦或天堂地獄,她都願意同他一起面對,不問犧牲,不計代價,只要,同他在一起。

走吧,絕不回頭!

3、

大連機場接站口。

琛兒下了飛機,剛剛走出接站口,忽然一團黑色毛絨絨物件被人以大力迎面擲來,正中臉部。她尖叫一聲,本能地閉上雙眼。

那物件「喵」一聲,急急逃走,卻是一隻黑貓。

而琛兒只覺臉上刺痛不已,知道已被抓傷,又驚又怒,抬起頭來。那一身黑衣索命冤魂一樣站在她面前,冷冷看著她的,不是別人,正是許弄琴!

許弄琴由小青扶著,好像已經在機場等了幾千幾百年,整個人都冷白如石膏,眼中的怨毒已經積累至噴薄欲出,當她望向琛兒,彷彿只用眼光已經可以將她殺死。

鍾楚博眼見琛兒已被破相,想也不想,揚起手對著許弄琴猛摑一掌,清脆爽利,駕輕就熟。

許弄琴被打得飛跌出去,更加震怒,尖叫一聲,爬起身來忽然猛撲向前,伸出彎彎十指,狀如瘋狂,長發披散,直恍若《射鵰英雄傳》中梅超風的造型。

琛兒驚叫,躲向鍾楚博身後。鍾楚博一伸手已經老鷹捉小雞似將許弄琴緊緊扭住,怒喝:「瘋子,你想幹什麼?」

許弄琴整個人被鍾楚博扭扯得幾乎變形,卻還努力地回頭望著琛兒,不住嘶叫:「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你這個害人精,你纏我老公,我要殺了你!我不會放過你的!」

小青上前猛推琛兒:「你走!快走!我媽說到做到,真會殺了你的!」

琛兒狼狽不已,轉身拉開一輛計程車車門,任由鍾楚博在後面連聲呼喚,理也不理,揚長而去。

司機自車後鏡里驚異地打量著這少女,那樣清麗白晰的面孔上,留下細而深的兩道醜惡的划痕,妖異而恐怖。他好奇至極,卻不敢說話,只將車開得飛快,眼看後面的瘋婆子已經漸漸遠了,終至不可見。

琛兒沒有回家,徑直到就近醫院,掛了號,趁等候的時間給天池打了個電話。

天池十五分鐘后趕到,見了面,大吃一驚。

琛兒疲憊不已,開口便說:「什麼也別問,先陪我看病。」

天池果然一句不問,靜靜地陪她掛了皮膚科,消炎,上藥,又出門買了新口罩替她遮住傷處。然後叫一輛車一直開到自己在付家莊的房子去。

屋子好久沒有人住,推開門只聞得一股潮濕的灰塵味兒。天池怕琛兒感染,要她先在外間等候,自己挽起袖子,先打掃一間卧室出來。

琛兒慘笑:「如今只得這一個避難所了。」

幸虧沒有通知哥哥接飛機,家人並不知道她今天回來,不然見了她這一臉傷,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

天池沒有接話,擦抹洗掃,忙得額頭見汗。總算初見成效,她扶琛兒小心翼翼在床頭坐下。

琛兒看著鏡中的自己,慘然微笑:「這就是天下做情婦的報應。」

在珠海那樣快樂得不像話,就知道會有報應。可是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

她說:「也許我今生今世臉上都會帶著這兩道黥刑。」

黥刑,是古代的一種刑法。又稱刺配。武松嘗試過,上官婉兒也試過。

那是一生的恥辱,永不雪洗。

天池終於落下淚來。

琛兒詫異:「我還沒哭,你哭什麼?」

「琛兒,不如放手。」

琛兒反而笑了:「林妹妹勸寶哥哥:不如從今都改了吧。來不及了。寶哥哥改不了,我也改不了。」

「值得嗎?」

「你守候吳舟十幾年,值得嗎?」

天池嘆息。受傷彷彿是天下女子的專利,讓她有何話說。

她把鑰匙交給琛兒:「要保護自己。有人敲門,看清楚再開。手機別忘了充電,隨時同我保持聯絡。」囑咐良久,臨走還是踟躕,「或者,我還是留下陪你算了。」

琛兒推她出門:「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吳舟,能跑能跳,你有什麼不放心?」

「那麼,我明天再來看你。」

「好好,替我保守秘密。」

「我知道。」

3、

琛兒百密一疏,盧越還是很快知道消息了。

不,不是天池泄露,是鍾小青。

小青在次日早晨打電話給盧越,不等說話,先哭出聲來:「盧越,我媽要殺我!」

盧越睡意朦朧間,大不耐煩:「你是不是做噩夢了?翻個身,蒙頭再睡就是了。」

這個小青,自認識后就不斷給他打電話,每次換個題目,只想纏住他陪她照相吃飯混日子,可是小女孩並不是盧越欣賞的那一型,完全無意兜攬,只不過礙在妹妹份上,不願與她認真翻臉。

小青繼續哭訴:「不是做夢,是真的,我媽又發病了,昨天把琛兒破相了,今天又逼我吃安眠藥,說要娘兒倆同歸於盡。」

盧越這次徹底醒了:「什麼?琛兒?你媽把琛兒怎麼了?」

小青反而詫異:「你不知道嗎?你妹妹沒同你說?」

「我妹妹?她在珠海呀。」

「她昨天就回來了,你沒有見到她嗎?」

穿幫了。

盧越並不笨,略想一想也就猜到了天池身上,立刻打電話給天池,約齊鍾小青在天池家見面。

琛兒受傷的臉暴露在陽光下。那兩道蚯蚓一樣的傷痕觸目驚心。

盧越心疼已極,咬著牙問:「這是那瘋婆子乾的?走,我們找她理論去!」

琛兒卻已經冷靜,只是灰心地說:「哥,以後我都不會再學貓叫了。」

盧越更加痛心,不過是一年前,妹妹還是無憂無慮的象牙塔里的小公主,如何數日不見,竟蒙塵至此?他怒視著小青,努力控制自己才沒有母債女還,把同樣傷痕轉嫁到鍾小青臉上。

可是小青已經心虛,不住低頭飲泣。

琛兒不忍,居然反轉來安慰她:「你媽媽有病,清醒過來就好了,她不會當真傷害你的。你爸爸也不會允許他那麼做。」

「我爸爸?他根本不管我,一大早就出門了。」

「他去了哪裡?」

「他說談生意,去什麼地方,我哪裡會知道?」

琛兒心灰,從昨天出事到現在,鍾楚博連一個電話也沒有撥給她。如此兵慌馬亂,他卻只顧著談生意賺錢。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天池問小青:「你媽媽怎麼會知道他們的班機是幾次幾點?」

「她並不知道。從爸爸走後,她每天都在那裡等。」

天池憮然,那也是一個痴心而又被傷透了心的女子,是嫉妒令她發狂。

嫉妒是一柄雙刃的劍,在她手握劍鋒刺向琛兒之前,自己已經遍體鱗傷了。

小青繼續說:「其實媽媽並不是我的親媽媽,她是我親娘的妹妹。」

琛兒震驚,她早知道鍾楚博有兩個妻子,也從小青的年齡猜到她是鍾氏前妻所生,可是沒想到兩位鐘太太居然是親姐妹。這裡,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小青說:「細節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我親娘的名字叫做許弄簫,和我爸都是梅縣人,從小一塊兒長大。後來我爸發了家,便把我娘和我媽,哦,那個時候我喊她小姨的……」

在她斷斷續續的敘述中,琛兒三人漸漸理清頭緒:

18年前,廣東梅縣有一對青梅竹馬的農家青年舉行婚禮,新娘許弄簫唯一的陪嫁就是她的妹子許弄琴。

簫琴姐妹是一對孤女,父母一早去逝,幸得鍾楚博以未進門女婿身份對她們多有幫襯,才得以捱至今天。

鍾楚博是整個梅縣最能幹最有辦法的小夥子,是所有梅縣女子的夢中情人,可是他最終選擇了許弄簫。而許弄簫亦有幫夫運,嫁入鍾門不久,兩夫妻多方經營,生意越做越大,財產越聚越多,不久離開廣東北上,足跡遍及半個中國,最終在大連落下腳來。

那時鐘小青已經7歲。忽然一日,許弄簫撫著小青的臉說:「你姨看上了你爸,這可怎麼好?」

與此同時,醫院診斷書上寫明她已身患絕症,在世不久。為了不連累丈夫及妹妹,她竟在自己的結婚紀念日吞下整瓶安眠藥自盡了。

許弄琴當時已經偷偷懷上了姐夫的孩子,見到姐姐死的慘狀,大受刺激,至於流產,從此後就變得痴痴獃呆的。弄簫死後一年,她如願嫁了姐夫,小青也改口稱她做媽媽。可是她的病一直沒好,反而越來越重,直至今天。

小青哭著說:「媽雖然不是親媽,可是一直對我很好,和親媽沒有什麼兩樣。她說她這輩子已經不能再生育,也就我這一個孩子了,發誓會把一切最好的都給我。可是昨天,昨天她忽然什麼都變了,要殺我,還要逼我吃安眠藥,說反正活不成,不如一塊兒死……」

她哭得喘不上氣來,盧越只得將手放在她的肩上輕輕拍撫。小青抓住機會,立刻投入盧越懷中更大聲地哭泣起來。盧越無奈地看著天池,天池轉身給她取來一疊紙巾。

而琛兒,她已經整個被這故事驚呆了。太離奇,太曲折,簡直不像是真的!那樣驚心動魄死去活來的感情,竟然也可以隨著日月流逝而漸漸褪色終至無痕么?

比起簫琴姐妹給予鍾楚博的痴情厚義,自己的風花雪月未免太淺薄了。如果把鍾楚博比作高山,那麼許弄簫便是環繞高山的大海,愛得深沉,愛得寬容;許弄琴則是漫山遍野的野火花,燃燒了整個的生命只為點綴那個男人的一生。而自己,不過是掠過山頭的一片浮雲罷了,輕飄飄沒有一絲份量。如果簫琴姐妹那樣瘋狂熱烈的愛也留不住鍾楚博的心,自己的一往情深又會有什麼結果呢?

自己曾對許峰說過:他是他媽媽的兒子,而鍾楚博是他自己。可是,不是的,承受了小青兩位母親如海深情的鐘楚博怎麼還可能做回自己?他是簫琴姐妹的丈夫,是小青的爸爸,是一個背負了兩段情史的負心人。自己不惜一切要用心血塗寫的,難道就是他的第三個插曲嗎?自己可要泯滅良心,去爭取做一個人家的孩子的媽媽,別人的丈夫的妻子?第三個妻子?小青小小年紀已經嘗盡辛酸,自己可還要再一次傷她的心,讓她在親媽和姨媽之後又多出第三個媽?小青母女,承受得已經太多了……

琛兒在這一刻完全原諒了許弄琴。

如果自己是她,自己也會瘋的。她是自己的前身,是自己的鏡子。她在自己臉上劃下了深深的傷痕,可是自己在她心上留下的傷,只有更深更重。固然,如果爭下去,在今天的戰場上,最終贏的人一定會是自己,因為鍾楚博今天愛的是自己。可是,鍾楚博當年不是一樣也愛過許弄琴,甚至許弄簫嗎?自己,不過是勝在年輕新鮮罷了。

她輕輕擁抱一下小青,對她許諾:「你回去對你媽媽說,那個害人精走了,不會再纏著你爸爸了,要她放心。」

「你是說……」小青睜大眼睛。

琛兒重重一點頭:「我明天就向公司提出辭職,我會同你爸爸分手,不會再見他。」

「你真好!」小青由衷地,畢竟是小女孩,以為琛兒退出便會換來天下太平,不由精神大振。但是自己也知道對琛兒實在不公,忍不住提醒她,「你要小心。除了我媽,還有一個人要對付你。」

「誰?」

「向我媽通風報信的人。」

琛兒一愣,那會是誰呢?她從沒有害過人呀,可是為什麼想害她的人這樣多?她望進虛空,真不知前面還有多少荊棘要走。

小青說:「你和我爸從北京回來不久,就有人給我媽打電話,還有這次你們去珠海,我媽也是提前得到消息,所以才會守在飛機場的。」

北京?琛兒電光石火間,忽然想到一個人,她望一眼天池,兩個人不約而同,同聲說出:「是蟈蟈!」

是的,是蟈蟈,只能是蟈蟈,她說過不會放過自己的,原來竟是使用這種手段,借刀殺人,太卑鄙!

盧越大怒:「那個什麼蟈蟈、蛐蛐的是什麼人?我去對付她!」

然而琛兒已經心灰意冷,只疲憊地搖搖頭:「算了,我已經認輸,她也該罷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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