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死時速

第十二章 生死時速

1、

琛兒把辭職信傳真給「忠實」廣告公司,便人間蒸發了。

一切善後事宜,由盧越出面同鍾氏談判:「我妹妹願意賠償公司一個月薪水,但是從今天起,不會再來上班了。」

鍾楚博擰緊的眉心足可以夾住一枝鉛筆:「盧先生,這裡面有誤會。」

盧越卻只簡單地回答:「對於感情而言,婚姻是唯一的真理。」

言盡於此,鍾楚博亦無話可說。

為時半年的賓主關係,就此結束。琛兒十分黯然:「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還落了個不上不下,無處可去。」

天池輕鬆地說:「雪霓虹的位子反正是一直給你留著的。」

琛兒猶疑:「都說朋友不易共事……」

盧越卻大力贊成:「那是小肚雞腸的人才說的話。像你同天池,同心同德,親密無間,才不在乎那麼多忌諱。去去去,有你幫忙,天池一定如虎添翼,比翼雙飛,畫龍點睛,鳥語花香,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琛兒「撲哧」一笑:「不學無術偏要亂用成語,孔夫子聽見非被你氣死不可。」

盧越見終於把妹妹逗笑,大覺欣慰:「孔夫子早八百年前就被我氣死了,還等到今天?」

琛兒重新振作起來:「也是,咱姐妹倆聯手闖江湖,不知會是個什麼局面?」

天池笑,學著盧越的口吻說:「那還用說,自然是一日千里,事半功倍,馬到成功,別開生面,雷霆萬鈞,財源滾滾,財色雙收……」

琛兒再也忍不住,同哥哥一起大笑起來。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又過一個星期,琛兒才重新露面,對家裡只稱剛剛自珠海出差回來,覺得太累,不想再干廣告,明日起要到「雪霓虹」上班去了。

盧媽媽這次倒沒反對,只揮揮手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已經上了天了,我不要管你們的事。賺了錢別忘孝敬老媽,蝕了本別向家裡伸手就行了。」說罷眯起眼來向女兒臉上細細打量:「你這裡怎麼好像有兩道傷?」

琛兒不是斑痕體質,自小臉上青春痘也沒長過一個,兩道抓傷得到及時護理,又休養了一個星期,已經平滑如夷了,雖然細看仍有極細划痕與旁邊膚色不同,但是醫生說只要再曬一個月太陽便可完全復原。當下她一邊向臉上敷爽膚水一邊打岔:「爬山被樹枝子划的,已經沒事了,抹了粉什麼也看不見。媽,怎麼樣,女兒化了妝是不是天姿國色?」

「我的女兒嘛,不化妝都是一等一。不過要說起來,你比媽年輕時候還是差遠了。」老媽提起當年勇,立刻便忘了追究女兒的傷痕。

琛兒向哥哥擠一擠眼,兩兄妹喜笑顏開地出門去。

2、

「雪霓虹」有了琛兒,果然如虎添翼。天池業務雖精,一向不擅交際,如今把一切對外聯絡接洽事宜悉數交給琛兒,真箇是事半功倍,馬到功成,生意越做越大。

春天再來的時候,「雪霓虹」員工人數已由原來的4位擴增到7位,電腦也添多了兩套,已初步具備真正製版公司規模。琛兒遂計劃另租場地,並提議買車。

天池遲疑:「是否太過張揚?」

琛兒自嘲:「我是有點暴發戶心態,來不及要誇耀。」

天池反而不便再說。

過了一個月,「雪霓虹」果然購進一輛小型麵包車,由琛兒駕駛,「雪霓虹」全體人員齊齊坐了去海邊兜風。

海風自開著的車窗吹進來,令人神清氣爽,塵慮齊消。

天池散開長發嘆息:「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琛兒笑:「古人最無聊,什麼都想,什麼都怕,有賊心沒賊膽。」

她們在海灘上「遇見」盧越,他正在替模特兒拍泳裝照,見到天池,響亮地吹一聲唿哨,揚揚手中的相機。

天池微笑點頭,指指旁邊涼亭,示意會等他。

盧越放下心來,有意在心上人面前賣弄,奔跑呼叫,大聲指揮。半裸的沙灘美人們笑成一片,剛交初夏,海水還涼,可是她們渾不覺冷,只穿半截泳衣,半埋半露於海面上,隨波起伏,分外吸引。

天池讚歎:「一個人在工作的時候是最美的。」

琛兒歡呼:「你終於也有誇我老哥美的時候。」

天池斜她一眼:「你不就是想拉我來看你哥表演工作美的嗎?」

「被你看穿了。」琛兒嘻笑,「你看到那些模特兒了嗎?她們天天出盡百寶誘惑我老哥,可是老哥巋然不動,這也叫情有獨鍾,『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了吧?」

天池果然不無感動,然而心底不願承認。

「琛兒,我們約法三章,說過互不干涉對方感情生活的。」

「是,不過我只答應你不勸你跟我老哥拍拖,可是沒答應過我哥不幫她追女朋友呀。我宣布,現在我的身份是我哥的妹妹,不是你的朋友。」

天池拿她沒辦法:「你這種人,左右逢源,兩面三刀。」

「那才吃得開。」琛兒吹牛,「這就是我生意經里的第一要素。」

小蘇說:「盧小姐的手段真是沒話說。」

天池也贊:「你的確是天才的交際高手。」

琛兒受到誇獎,反又不自信起來:「是這樣的嗎?可是為什麼在『忠實』的時候我並不覺得?」

天池看她一眼,「忠實」、「忠實」。自跳槽以來,琛兒閉口不談鍾楚博,所有的電話一概拒聽,鍾氏委託花店每天一束黃玫瑰,琛兒統統扔入字紙簍,被小蘇拾起說:「人不好與花無干,何必遷怒?」自個抱去插起。

可是現在,在這種最不設防的時候,「忠實」兩個字由她脫口而出。可見「忠實」與鍾楚博,都時刻在她心中,從未忘記。

天池溫和地回答好友:「一個愛著的人在自己愛的人面前,總是特別笨的。」

琛兒疑惑:「不是說情人眼裡出西施,愛人的眼中,自己應該是十全十美的嗎?」

「道理是那樣,可是沒有多少人可以愛得那麼純粹。」

只除了她自己。在她眼中,吳舟的確無所不能,無處不好。

「那又愛得那麼吃苦做甚?」

「只為有苦吃總比餓肚子好。」

小蘇等在一旁駭笑。都不過二十幾歲年齡,如何語氣這般蒼涼,彷彿看盡煙花都是空。

「紀姐姐,等到70歲的時候,我們在做什麼?」

年輕人眼中,70歲彷彿一個永遠也達不到的未來。偶爾提起,不過是因為無聊。天池明白好朋友為何言談忽東忽西,渾無主題,只為她真正關心的話題不敢提起。她決定配合她東拉西扯。

「七十歲,我們在海邊看風景,曬太陽。」

「就像今天這樣?」

「比今天好很多,因為不必擔心業務室里有客戶在等。」

「真是的,客戶真是又可愛又可恨。」

「可愛的居多,可恨是因為不及時付錢。」

「對了,那個『前衛廣告』的陳凱是不是在追求你?」

「他已經結婚了。」

「可是有多少男人會把婚姻當成一條紀律,要求自己心無旁鶩呢?」

真要命,說著說著又回到敏感話題上來。天池一時語塞,不知怎樣接下去。而琛兒已經觸動心事,重新沉寂下來。

感情面前,婚姻是唯一的真理。

可是她自己,曾經與真理做對,終至傷痕纍纍,落荒而逃。

臉上的傷已經看不見了,可是心上的呢?何時可以平復?有沒有那樣強的陽光,可以直接照射進她的內心,殺掉所有痛悔的菌毒?

怕只怕,心中的隱痛,已成為她永遠的太陽黑子。

琛兒閉上眼,心灰地問:「紀姐姐,是不是所有的老闆都只重結果不重過程,所有的男人都只問慾望不問感情呢?」

她沒有聽到回答。可是有一團陰影遮在她的面前。

琛兒詫異地睜開眼睛。面前的人,好像一座山那樣壓下來,壓下來——那是鍾楚博!

3、

「小鹿,不要離開我!」

這是鍾楚博第五次要求。

這時候他們已經離開海邊,單獨來到咖啡廳,要了包廂做最後的談判。

琛兒不斷在心中為自己打氣,可是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流出來:「不可能的。楚博,不要勉強我,我不會再回頭了。」

離開「忠實」后,她的心並不輕鬆,更不快樂。那樣拚命地投進「雪霓虹」的宣傳工作,拚命到自虐的地步,正是為了忘記過去。

可是上班的感覺仍然不同。

以前在「忠實」,每一天都對她有著不同凡響的意義,有著難以抑制的渴望,有著全心投入的感動。因為她不是為自己打工,而是為了他——她傾心相與的鐘楚博。女人在這一點上總是有一點賤的,永遠視愛人比自己更重要。

可是,她視他為一切,他卻只當她是生命中一段小插曲,輕輕地一鬆手就讓她在他眼前消失,或許他心中還為此感到快意和如釋重負吧?

其實,在決定從他生命中徹底消失的一刻,她是盼望他留她的,雖然她不會答應回去,可是他總應該留一下吧?然而他不過是幾通電話一束鮮花就算了,始終不肯走到她面前來低下高傲的頭。這越發讓她覺得自己輕飄飄地沒有份量。

她要求自己忘記他,再不要想起。可是做不到。

每天離開辦公室時,她都不由會想,他此刻在做什麼呢?還在加班嗎?有想過她嗎?自己不在,誰會想起為他買一份宵夜,倒一杯熱茶呢?他的胃不好,需要少時多餐,可是一工作起來就忘記吃飯,不知會不會又引發胃炎?她真的好想再看他一眼哦。

如今,他終於又坐在她面前了。透過淚光,她貪婪地看著他黝黑的臉,粗短的發,一切都那麼熟悉得令人心痛哦。他是那種粗人,口粗,長相也粗,胖瘦都看不出來。

當初是怎麼會愛上他的?不記得了。為了什麼?也不記得了。總之一旦愛上,便毫不猶豫,以飛蛾撲火之勢縱身而上,甚至當即立斷結束了同許峰十幾年的青梅之戀。

到如今,她也相信天池的話,鍾楚博並非良配,她受他吸引,不過是因為缺少見識,迷信異類。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道理歸道理,愛卻偏偏不講道理。她仍然深深愛他,直至此刻。

「小鹿,不要離開我。」

鍾楚博乞求也像是命令,握緊琛兒的手,握到她疼。

可是琛兒努力忍著,寧可在他的掌握中粉身碎骨。

她貪戀這一刻的溫柔。如果給她選擇,她寧願與他一同墮落到底,然後同歸於盡,好過兩個人分開來傷心。可是……

小青迷濛的淚眼浮出在她面前。

琛兒淚下如雨:「楚博,原諒我。你有你的家庭,有那麼愛你的妻子,你的孩子,我以前太任性,不問因由地闖入你的生活里,打擾了你們。可是我不後悔,我感謝你讓我知道了什麼是真正的愛,可是我卻不能不抱歉……」

「跟我,別再說什麼抱不抱歉的話!」鍾楚博粗暴地打斷她,「我從沒有這樣求過一個人。小鹿,我想你,想得心都疼了,你回來,我不能沒有你!」

他低吼起來,像一頭困在鐵籠里的獅子。

琛兒不禁軟化。彷彿有陽光照來,使她渾身暖洋洋,不禁放棄地想,就這樣吧,就這樣跟他去,管別人說什麼做什麼,開心就好。不開心,大不了還有一死,怕什麼?

就在這時,忽然包廂門一開,門開處,有鎂光一閃。

琛兒未及反應,鍾楚博已經暴喝一聲,一躍而起,正同剛要送咖啡進來的服務生撞在一起,托盤打翻了,有人輕聲叫起來。

混亂中,琛兒看到蟈蟈在人群後向她得意地一笑,揚揚手中的照相機,一轉身出了門。

鍾楚博大怒,罵出一句髒話來:「臭婊子,我不會放過她的!」

琛兒愣住。

「我不會放過她」,這句話何等熟悉。蟈蟈在北京曾這樣向自己威嚇過,許弄琴在機場也曾如此揚言。如今,又從鍾楚博的口中說出來了。

她做錯什麼?如何竟會引起這樣多的恩怨?

琛兒深深厭倦,也清醒過來,再次正色對鍾楚博說:「楚博,我不想和任何人斗,我們,還是分手吧。」

4、

無論琛兒怎樣地退避忍耐,可是敵人仍然不肯放過她。

蟈蟈不肯。許弄琴也不肯。

那張照片成了導火索。

許弄琴整個人瘋狂起來,在自家三樓上搖撼著扶梯徹夜地號叫著:「讓我死吧!讓我去見我姐姐!姐姐,你帶我走!」

小青用被子蒙著臉,不敢哭出聲,也不敢隨便張望。

這個瘋狂的家已經瀕臨破碎,無論怎樣努力也粘補不起了。

可是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頭。

那天,小青被電話鈴驚醒,她迷迷糊糊地拾起聽筒,才發現媽媽已經在樓下接聽。她只來得及聽到最後一句:「我這就去要了那賤人的命!」電話已經隨之掛斷。

當她衝下樓,只聽到「咣」地一聲巨響,許弄琴黑色的風衣一閃,大門在她身後被以大力反手關上了。

緊接著,門外傳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

是爸爸那輛黑色的「大奔」。許弄琴已經幾年不碰駕駛盤,可是現在,她把它開走了。

她要去哪裡?去做什麼?

「我這就去要了那賤人的命!」

誰?她要去要誰的命?如何要?為什麼開車?

小青驚出一頭冷汗,忽然猜到什麼,急急撲到電話前,顫著手撥通盧越的手機:「你在哪裡?你妹妹在哪裡?」

盧越不耐煩地:「我在車上,你又怎麼了?哭什麼?」

小青越急越說不清楚,語無倫次地報告:「我媽媽開車出去了,我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她剛才接了個電話,她好像說她要出去拚命……」

可是電話彼端在這個時候傳來一陣雜音。

小青對著話筒大叫:「喂喂!」急得流下淚來。

盧越這時候正同琛兒、天池、以及吳舟在一起。這天是吳舟的複診日,盧越兄妹倆陪天池一起送他去醫院,接到小青電話時,車子剛好經過山洞隧道,信號受到干擾,只得掛斷。琛兒問:「是小青么?她說什麼?」

盧越皺著眉不經意地說:「沒聽清,這個小無事忙,老是一驚一咋的……

這時候車子已駛出隧道,卻看到迎面開來一輛黑色賓士。盧越詫異:「這車怎麼逆行?」

琛兒發現疑點:「好像是楚博的車!」

她將方向盤打向旁邊,想看得再清楚一點。

盧越的電話已經再次響起來,鍾小青的聲音已是氣急敗壞:「盧越,小心……」

話音未落,對面賓士已經急馳過來,琛兒向右狂打發向盤,盧越大叫:「閃開!」伸出一隻手去幫妹妹,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只聽撕心裂腑一陣巨響,兩輛車子已經撞在一起,琛兒駕駛的麵包車整個撞翻過去,車裡四個年輕人的歷史也隨著這天昏地暗的一撞整個翻寫了——

巨響聲中,琛兒只聽到自己胸間「咔嚓」一下,劇痛不已,然而心中無限清明,她抬頭,望見許弄琴瘋狂而扭曲的面孔,心中說:好了,一切都結束了。接著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巨響聲中,天池於千鈞一髮之際合身撲向吳舟,抱著他一齊被慣性摔向前車座,只覺剎那間天旋地轉,整個世界忽然黑下來,無比寧靜。而在生命逆轉的一刻,她最後的念頭卻仍然是:上帝,讓吳舟哥哥醒來吧,我願意代替他,承受一切。

巨響聲中,盧越頭部撞上前車玻璃,血流如注,卻還依然維持清醒,一手拖開妹妹,一手努力搖下車窗,向外呼救:「幫幫忙,叫救護車!」

巨響聲中,黑色賓士急剎停下,車門拉開,肇事司機許弄琴安然無恙,走下車來,眼神里充滿怨毒,看到自己一手製造的成果,漸漸轉為興奮得意,幸災樂禍地拍手叫著:「我殺死你了!小賤人,我終於殺死你了!哈哈哈!我殺死你了……」一邊笑著一邊跑遠了。

盧越望著她的背影,招了招手,終於支持不住,昏死過去。

然而,就在這一刻,就在這翻天覆地的巨響聲中,誰也無法預料的奇迹出現了——

是上帝在這一刻終於聽到天池的祈禱了嗎?是天使剛好在車禍上空經過嗎?是撒旦要同世人開一個宜喜宜嗔的黑色玩笑嗎?

在這死一樣靜寂的時刻,在車中本來清醒的人同時沉入絕望的時候,沉睡已久的吳舟卻突然、突然地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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