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11)

唐先生若是不管點什麼閑事,心中就發痒痒;他到底把文博士介紹到楊家去。

進到楊家,他以為是到了女兒國。

楊家現在最有身分與勢力的女人是五十多歲的一位老太太,她的年紀雖不很老,可是輩數高,已經有一群孫子。她的大兒子——楊家現在的家長——和她的歲數差不多,因為她是姨太太而扶了正的。她的丈夫去世的時候,她還不到三十歲。既經扶了正,而又能守節,手中又有不少財產,所以她的威權越來越高,現在似乎已經沒人敢提她原是姨太太,甚至於忘了她是姨太太。

楊家現在有五六門都住在一處。在這位老太太之下,還有幾位獨霸一方的太太們,分別統轄著姨太太,姑娘,和少奶奶們。此外,各門中還有出了閣而回到娘家來的寡婦,和窮親戚家來混三頓飯吃的姑娘與老太太。還有,男人借口出外去發展,而本意專為把不順眼的太太扔在家裡守活寡;不過這種棄婦可不算很多,除了吃飯的時候也不大愛露面。無論怎說吧,把這些婦女湊在一塊兒,楊家沒法兒不顯著女多於男,很有些象法國。等到男人們都不在家,而大一點的男孩再都上了學,這一家子就至少象個女戲班子。

楊家的男人們雖然也有時候在家中會客,可是他們的交際多數還是在酒館飯店與班子里;在這些地方他們更能表現出交友的熱誠,和不怕花錢。就是打牌,他們也是到班子里去。偶爾有些重要的談話與交涉,既沒工夫到班子里去,也不到吃飯的時候,他們寧可上澡堂子,泡上頂好的「大方」,光著屁股,吸著煙捲,談那麼一會兒,也不肯把友人約到家中來。到家中來,他們至多能給客人一些茶點,怎樣也不如在澡堂子里花錢多,在澡堂子里,事情說完,友人也順手兒洗了澡,颳了臉,有濕氣的還可以捏了腳,這才顯出一點實惠。

在家中招待的男客,差不多只有常來往的親戚與文博士一類的人;不過,這種客人統由楊家的婦女招待,男人們不大管這宗事兒。楊家的男人們曉得文博士這類賓客的來意,所以知道怎樣的疏遠著他們,等到婦女們把這樣的賓客變成了楊家的親戚。他們再過來打個招呼,既省事,又顯著給婦女們一些作事的機會。

在招待這樣的客人上,楊老太太當然立在最前面。文博士第一次來到楊家,便朝見了她。

楊家一共住著五六十間房,分成五個院子。當中的院落是楊老太太的。院子雖多,可是各處的消息很靈通,每逢文博士這樣的客人來到,各院中的女人馬上就都預備來看看與聽聽。看,自然是看客人了;聽,是聽聽楊老太太的語氣。不錯,大家都有自己的一點意見,可是楊老太太的話才是最有分量的。假若她與客人說得來,她們之中才能有最喜歡的,與次喜歡的,還有專為將要有點喜酒吃而喜歡的。客人的模樣與打扮是她們所要看看的,可不是她們所最注意的,她們最注意楊老太太的神色。她要是喜歡,她們才敢細看客人,即使客人的模樣與打扮差點勁兒,她們也將設法去發現他的長處與特色。反之,她要是不喜歡,根本不用再看了,完事。她們所望來個漂亮的少年,還不如盼望楊老太太正心平氣和那麼懇切。他與她們的關係全憑楊老太太那一會兒的脾氣如何。誰也不準知道她什麼時候發脾氣,所以客人一到就使她們大家的心跳。

的確有點好運氣。他朝見楊老太太的時候,正趕上她叫來兩個「姑娘」給捶腰。楊家的人都曉得「姑娘」們最會把老太太逗喜歡了,因為「姑娘」們的話能鑽到老太太的心中去,而把心中那些小縫子都逗到發麻。況且,若是用話還逗不笑老太太,她們還會唱些普通婦女不會,也不肯,唱的小曲兒什麼的。楊老太太是姨太太出身,而又很早的便守了寡,現在雖然已經五十多歲,可是那一肚子委屈並不因為年歲而減少。她愛聽班子里的「姑娘」們說點唱點,使自己神精上痛快一會兒。有許多「姑娘」們是她的乾女兒。乾女兒們給她輕輕捶著腰,唧唧咕咕的說些她以為不甚正當而很喜歡聽的話兒,她彷彿覺得年輕了一些,閉著眼微嘆,而嘴角掛上點笑意。在這種時候,她最歡迎青年的男客;一點別的意思沒有——她五十多了——只是喜愛他們。好象跟青年男子談那麼一會兒就能彌補上她自己生命中所缺乏的一些什麼。

楊老太太的臉色好象秋月的銀光。臉上並不胖,可是似乎裡面沒有什麼骨頭,那一層象月色的光兒彷彿由皮膚上射出,不胖而顯著軟忽忽的,既不富泰,又不削瘦,似乎透明而不單薄。臉上連一個雀斑,一道皺紋,也沒有。最使人難測的是那兩隻眼,幾乎象三角眼,可是眼角不弔吊著,沒有一點苦相。看人和東西,有時候是那麼輕輕的一掃,由這裡掃到那裡,不曉得她要看什麼,也沒人知道她到底看見了什麼;有時候她定住眼,定在人的臉上,直彷彿要打一個蒼蠅時那麼定住,眼珠極黑極亮,就那麼獃獃的定著,把人看得發毛咕,而她卻象忘了看的是什麼。而後,她會忽然一笑,使人不知怎樣好。一笑的時候,露出些頂白頂齊的牙來,牙縫兒可是很大,縫隙間的黑影一道一道的與白牙並列,象什麼黑白相間的圖案似的,非常的好看。忽然一笑,忽然的止住,趕緊又向四下輕快的掃一眼,或把黑眼珠釘在一個物件上或一個人的臉上。她的眼神與笑似乎是循環的,互相調劑的。在這個循環運動里,她彷彿無意中的漏露了一點身世的秘密——她沒法完全控制住原先當太太時的輕巧與逢迎,又要變著法兒把現在的太太身分與穩重拿出來。象馬戲場中走繩的,她自己老在那兒平衡自己的身手,可是看著的人老替她擔著心。

楊老太太剛吃完兩口煙,在床上歪歪著,她的乾女兒玉紅——粗眉大眼胖胖的,有二十四五歲,北方人——用兩個胖拳頭輕輕的給她捶著腰和腿;另一個乾女兒銀香——一個二十上下歲的南妓——斜跨著床頭,手在老太太頭上輕碎的捶著。一邊捶著,二人東一句西一句的,南腔北調的,給老太太說些不三不四的故事與笑話。看老太太不大愛答碴兒了,銀香的手更放輕了些,口中哼哼著一支南方的小曲,輕柔宛轉的似乎願把老太太逗睡了。

正在這時節,文博士到了。

老太太被兩個「姑娘」捶得混身輕鬆,而心中空空的,正想要干點什麼不受累而又較比新鮮一些的事,那麼接見一位向來沒見過的青年男子似乎就正合適。她傳令接見,趕緊穿上了件新袍子,臉上還撲上了一點兒粉。扶著玉紅和銀香,她慢慢的走到堂屋來。

穿著新洋服,新黑皮鞋,戴著雪白的硬領與新得閃眼的花領帶。在等老太太慢慢走出來的工夫,已經端了幾次肩膀,挺了幾次胸脯,拉了幾次褲縫,正了幾次領帶;覺得身上已沒有一點缺陷,他設法把最好的神氣由心中調到臉上來:似笑非笑,眉毛微向上挑,眼睛看著鼻尖,自己覺得既莊嚴,又和藹,而且老成之中顯出英俊。大概一位大使去見一位皇后,也不過如是,他想。

見了老太太他把準備好了的禮節忽然的忘了,咚咚的向前邁了兩步,右手伸了出去。老太太沒伸手。他的臉轟的一下,紅了多半截,趕緊往回殺步,彎下腰去鞠躬,尺寸沒拿勻妥。頭幾乎頂住她的胸。玉紅和銀香轉過臉去,唧唧的笑起來。

「坐!坐!」老太太的眼釘住文博士的鼻子,似乎很喜歡這個楞小子。

坐下,文博士疑心自己的鼻上也許有個黑點什麼的,急忙掏出綢子手絹擦了擦,然後摩仿著西洋人那種凈鼻子的聲調與氣勢,左右放炮,很響的鳴了兩炮。兩個妓女又笑起來。他摸不清這兩個姑娘是幹嗎的。她們的態度與打扮使他懷疑,可是他想不到她們——如果是妓女——會來陪著楊老太太一同會客。她們的笑使他更加懷疑,也更想不出適當的辦法。極快的他決定了,禮多人不怪,不管她們是幹什麼的,反正多鞠上一躬總不至有多大錯兒。他立起來向她們打了個招呼。她們不敢笑出聲來,可是把下巴扎在元寶領兒里去,臉都憋得發了紅。文博士莫名其妙的又坐下了,掙扎著端起架子,彷彿沒事兒似的,可是心中非常的不得勁。楊老太太用黑眼珠由他掃到她們,張著點嘴,好象看見點新奇而有趣的事似的。「把我的小茶壺拿來!」她告訴玉紅而後問文博士:「貴處啊?」

告訴了她,四川人,新由美國回來。

里的一桌一椅,都得要『雅』,萬不能大紅大綠的俗不可耐!名字,我已想了不少,你們挑選吧,哪一個都不俗。看,綠芳園,琴館,迷香雅室,天外樓……都好,都雅!」這些字型大小,其實,都是他去過的妓院的招牌。正和開妓院的人一樣,他要雅,儘管雅的後面是男盜女娼。「雅」是中國藝術的生命泉源,也是中國文化上最賤劣的油漆。曉荷是地道的中國人,他在摸不到藝術的泉源的時候會拿起一小罐兒臭漆。

在設計這些雅事而外,他還給招弟們想出化裝滑冰用的服裝。他告訴她們到那天必須和演話劇似的給臉上抹上油,眼圈塗藍,臉蛋擦得特別的紅。「你們在湖心,人們立在岸上看,非把眉眼畫重了不可!」她們同意這個建議,而把他叫作老狐狸精,他非常的高興。他又給她們琢磨出衣服來:招弟代表中國,應當穿鵝黃的綢衫,上邊綉綠梅;勾瑪麗代表滿洲,穿滿清時貴婦人的氅衣,前後的補子都綉東北的地圖;朱櫻代表日本,穿綉櫻花的日本衫子。三位小姐都不戴帽,而用髮辮,大拉翅,與東洋蓬頭,分別中日滿。三位小姐,因為自己沒有腦子,就照計而行。

一晃兒過了新年,正月初五下午一點,在北海舉行化裝滑冰比賽。

過度愛和平的人沒有多少臉皮,而薄薄的臉皮一旦被剝了去,他們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身。北平人正在享受著屈辱。有錢的,沒錢的,都努力的吃過了餃子,穿上最好的衣裳;實在找不到齊整的衣服,他們會去借一件;而後到北海——今天不收門票——去看昇平的景象。他們忘了南苑的將士,會被炸彈炸飛了血肉,忘記了多少關在監獄里受毒刑的親友,忘記了他們自己脖子上的鐵索,而要痛快的,有說有笑的,飽一飽眼福。他們似乎甘心吞吃日本人給他們預備下的包著糖衣他介紹的那一個;他得使點心路,設法探問出來,以便決定進退。萬一她真長得象個驢似的呢,他應當回去想想再說。這麼決定好,他開始運動眼珠,假裝是看屋裡的陳設與字畫,可是眼角把所有的姑娘都掃了一眼。沒有什麼特別好看的,也沒有什麼特別難看的,他心中很難過,他幾乎想看見個丑得出奇的,而且就是他的將來的太太;娶個奇醜的女子多少也有些浪漫味兒吧?他不喜歡這平凡的一群。

楊老太太和客人應酬了幾句之後,叫玉紅和銀香出主意,幹什麼玩?一邊跟她倆商量,她一邊用眼掃著文博士,彷彿表示出她哄著客人玩,或是客人哄著她玩,都是最好的辦法;除了玩一會兒,她想不出再好的招待方法與更正當的交際。她就象個老小孩子,一個什麼也知道而專好玩的老小孩子。商議了半天,老太太決定打牌。「來吧,文先生!」老太太並沒徵求客人的同意,而且帶出決不準駁回的神氣。

沒敢表示任何意見,他決定聽天由命。錢,他沒帶著多少;但是不能明說。輸了,就很糟;可是因此就更不能露出自己的弱點。打牌,他認為不是什麼正當的娛樂;可是今天他不能不隨和。他決定先把老太太伺候好了再說,不管她怎樣,不管這一群女的怎樣,反正她們有錢,他是找到了金礦,不能隨便的走開!

(12)

的牌打得很規矩。可是他打不出勁頭來:上家是玉紅,下家是銀香,對門是楊老太太;六隻瞟著瞭著的眼睛,使他安不下心去。是的,由那兩位「姑娘」的口中,他知道了她們是老太太的乾女兒;但是他納悶,為什麼老太太單要這樣的乾女兒呢?他憋悶得慌。由這點事情上,他懷疑到自己的婚事。他始終還沒認出哪位女郎是唐先生所提到的。他急於要看見她,看看她是否象楊老太太這麼隨便的和妓女們交往。他的心簡直的沒法都放在自己的牌上。假若那位楊女士也是那麼隨隨便便呢,他該當怎辦?能夠隨便的放棄了她嗎?不,她大概不能這樣。她一定不是面前這些女子中的任何一個,她是正經地道的小姐,一定是還沒出來。真希望她出來;不出來可也好,小姐是不能輕易出來見個生人的……翻來覆去的這麼亂想,他的牌只能維持住應有的規矩,一點不見精彩。兩圈過去,他還沒有和一把;手中的籌碼漸漸的少起來。他知道自己的皮夾里是怎樣的空虛,不能輸,輸了就當場出彩;這是頭一次到楊家來!根本就不應當坐下,為什麼這樣好說話呢?可是,不這樣隨和,怎能更進一步的去求婚呢?萬一輸了呢?亂,亂,他幾乎忘了補牌!這點難過,這點迷亂,使他把過去的苦處都想了起來。他很想嘩啦一下子,把牌推開,堂堂的男子漢,誰能哄著三個娘兒們玩這套把戲呢?可是,不能這樣辦,決不能!誰知道這裡有多少好處呢?況且是只須陪著她們玩,就能玩出好處呢!忍耐一些吧!他勸告著自己:等把錢拿到手裡再說。把這個機會失掉,只能怨自己性子太急,「文博士,請忍耐一些!」他心中叫著自己。

眼前似乎亮了一些,隨手抓來張好牌,把精神全放在牌上去,心中禱告著:這把要是和了,事情就一定有希望!轉了兩輪,果然把牌和出來了!他不由的笑了。不在乎這一把牌,他笑的是為什麼這樣巧呢,單單剛一禱告就真和出來!有希望,有希望!洗牌的時候,他的手碰上了銀香的,銀香瞭了他一眼。他心裡說,哪怕唐先生給介紹的就是銀香,他也得要。錢是一切,太太只是個饒頭,管她是誰呢,管她怎樣呢!

不錯,按著美國規矩,就憑這個博士學位,他應當去戀愛,由戀愛而結婚,組織起個最美滿的小家庭,客廳里擺著沙發地毯與鮮花。可是,美國的規矩得在美國才能行得通呀,而這是中國。在中國,博士得犧牲了愛情,那有什麼法兒呢,反正毛病是在中國,文博士沒錯兒。對的,扣著這張白板!楞吊單,也不撒手它!「白板?單吊!」文博士推了牌,眼睛發了光。

又抓好了牌。文博士正在審查這一把的情勢,而大概的決定怎樣打法,玉紅站了起來:「來吧!」文博士趕緊把眼由牌上移開,順著玉紅的眼線往外看。銀香也趕緊立起來:「打我這一手吧!」文博士似乎還沒看清楚這個使她們都立起來的女子,她就彷彿是個貓,不是走,而是扶一把椅子,又扶一把桌子,那麼三晃兩晃的已來到玉紅的身旁,輕快而柔軟,好象她身上沒有骨頭似的,在玉紅身旁略一喘氣兒,她的腰一軟,斜坐在椅子上,掃量了文博士一眼,她極快把眼放到牌上去。

「這是文博士,」楊老太太打出張牌來,向那個女的說。她抬了抬眼皮,似看見似沒看見的,大概的向他一點頭,身兒還斜著,伸手去安插牌。

「六姑娘,」楊老太太似乎是向文博士介紹,眼睛並沒離開牌。

六姑娘輕快而又懶洋洋的轉正了身。

幾乎又忘了他的牌,設法調動自己的眼睛去看這位六姑娘;大概就是她吧?他心中猜想。由玉紅與銀香的態度上,他看出來,六姑娘一定有些身分,大概就是她!六姑娘大概有二十一二歲。臉上的顏色微微的有點發綠,可是並不算不白。一種沒有什麼光澤的白,白中透著點並不難看的綠影。皮膚很細,因為有點發綠,所以並不顯著潤。耳目口鼻都很小,很勻調,可是神氣很老到。這細而不潤,白而微綠,嬌小而又老到的神氣,使人十分難猜測她的性格與脾氣。她既象是很年輕,又象是很老梆,小鼻子小眼的象個未發育成熟的少女,同時撇嘴聳鼻的又象個深知世故的婦人。她的舉動也是這樣,動作都很快,可是又都帶出不起勁的神氣,快似個小孩,懶似個老人,她彷彿在生命正發展的時期而厭煩了生命,一切動作都出於不得已似的。她實在不能算難看。可就是軟軟的不起勁。她的衣服都是很好的材料,也很合時樣,可是有點不甚齊整,似乎沒心程去整理;她的領扣沒有系好,露著很好看的一段細白的脖子。她不大說話,更不大愛笑。打了兩三把牌,文博士才看到她笑了一回,笑得很慢很懶。一笑的時候,她露出一個短小的黑門牙來,黑亮黑亮的極光潤。這個黑牙彷彿定在了文博士的心中,他想由她的相貌與服裝斷定她的人格,可是心中翻來覆去的只看到這個黑牙,一個黑的,黑而又光潤,不但是不難看,反倒給她一些特別的嬌媚,象白蝴蝶翅上的一個黑點。由這個牙,他似乎看出一點什麼來,而又很渺茫不定,她既年輕又老到,既柔軟又輕快,難到她還能既純潔又有個污點,象那個黑牙似的嗎?他不敢這麼決定,可是又不敢完全放心,心中很亂。他想跟她談一兩句話,但是不知道叫她什麼好:「楊女士」似乎很合適,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肯用這個稱呼。「六姑娘」,他又叫不出口。

六姑娘的牌打得非常的快,非常的嚴,可是她似乎並沒怎樣注意與用心。一會兒她把肘放在桌上,好象要趴著休息一下;一會兒她低頭微微閉一閉眼,象是發困,又象是不大耐煩,嫌大家打得太慢似的。

覺得已經把她看夠,不好意思再用眼釘著,於是又開始把精神都放在牌上去。隨著看一張地上的牌,他無心的看了她一下,她正看著他呢,出著神,極注意而又懶洋洋的看著他。他與她的眼光碰到一處,她一點也不慌不忙,就那麼很老到的,有主意的,還看著他;他倒先把眼挪開了。文博士覺得非常的不得勁兒。六姑娘這個老到勁兒絕不象個少女所應有的;或者她缺著點心眼,或是有什麼心病?又過了一會兒,她的肘又放在桌子上,好象寫字的時候那麼一邊思索一邊寫似的,她歪著點頭,出神的看著他。這麼楞了一會兒,忽然她一笑,極快的用手腕把牌都推倒了,她和了牌。她的肘挪開了,好去洗牌,可是她斜過身,來把腳伸到他這邊來:穿著一雙白緞子繡花的鞋。

打完八圈牌,文博士輸了九塊多錢。大家一點不客氣的把錢收下了,連讓一讓也沒有。他一共帶著十塊錢,把牌賬還清,他的皮夾里只剩下了些名片。可是他並沒十分介意這個,他一心凈想把六姑娘認識清楚了。她立起來,身量並不很矮,但是顯著矮,她老象得扶著什麼才能立得穩,身子彷彿老蜷著一些,假若她旁邊有人的話,她似乎就要倒在那個人身上,象個嫩藤蔓似的時時要找個依靠。一手扶著桌角,她歪歪著身兒立著,始終沒說話。文博士告辭,楊老太太似乎已經疲倦,並沒留他吃飯,雖然已到了吃飯的時候。看他把帽子戴好,六姑娘輕快而柔軟的往前扭了兩步,她不是走路,而是用身子與腳心往前揉,非常的輕巧,可是似乎隨時可以跌下去,她把文博士送出來,到了院中,文博士客氣的請她留步,她沒說什麼,可是眼睛非常的亮了,表示出她還得送他幾步。到了二門,她扶住了門,說了句:「常來玩呀!」她的聲音很小很低,可是清楚有力,語聲裡帶出一些希冀,懇求,與真摯,使人覺出她是非常的寂寞,而真希望常有客人來玩玩。

的心中亂了營。六姑娘的模樣沒有什麼特別美好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不能對她一見傾心,象電影里那些戀愛故事似的。論她的打扮,雖然很合時樣,可是衣服與人多少有點不相陪襯:假若她是梳著辮子,裹著腳,或者更合適一些。就是衣服的本身,似乎也不完全調和,看那雙白緞子鞋——妓女們穿的;把這都撂在一邊,他到底看不清她是怎回事。她寂寞?那麼一大家子人,又是那麼闊綽自由,幹嗎寂寞?缺點心眼?她打牌可打得那麼精?他猜不透。但是,無論怎樣猜不透她,他似乎不能隨便的放棄了她。這使他由納悶而改為難過。以他的身分說,博士;六姑娘呢,至多不過是高中畢業。這太不上算了,他哪裡找不到個大學畢業生呢?把資格且先放在一邊,假若真是愛的結合,什麼畢業不畢業的,愛是一切;可是他愛這個六姑娘不愛呢?她使他心中不安,猜疑,絕談不到愛。怎辦呢?

不過,楊家的確是富!他心中另找到個女子:有學問,年齡相當,而且相愛,可是沒有錢,假若有這麼女士,他應當要誰呢?他不能決定。他必須得趕緊決定,不能這麼耽擱著。要誰呢?他閉上了眼。還是得要六姑娘,自己的前途是一切,別的都是假的;有錢才能有前途!

這麼決定了,他試著步兒想六姑娘的好處。不管她的學問,不管她的志願,只拿她當個女人看,看她有什麼好處。她長得不出色,可是也看得過眼,決不至於拿不出手去。況且富家的姑娘,見過陣式,她決不會象小家女兒那樣到處露客(切)。她的態度,即使不惹人愛,也惹人憐:她是那麼柔軟,彷彿老需要人去扶持著,摟抱著。她必定能瘋了似的愛她的丈夫,象塊軟皮糖似的,帶著點甜味兒粘在他身上。他眼中看到了個將來的她,已經是文博士夫人的她:胖了一些;臉上的綠色褪凈,而顯出白潤;穿上高跟鞋,身上也挺脫了好多;這樣的一位太太,老和他手拉手的走著,老熱烈的愛他,這也就夠了。太太總是太太,還要怎樣呢?況且一句話抄百宗,她必定能給他帶來金錢與勢力;好,就是這樣辦了!假若這件事有個缺點,就是缺少點戀愛的經過,他想。不過,這容易彌補。約她出來玩玩好了;即使她不肯出來,或是家中不許她出來,他還可以常常找她去;只要能多談幾回話兒,文博士總會把戀愛的事兒作得很滿意的。這麼著,他又細細的想了想,就什麼也不缺了,既合了美國的標準,又適應了中國的環境;既得到了人,也得到了金錢與勢力。他決定過兩天還到楊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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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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