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13)

是的,文博士急於要找個地位。可是,也不是怎麼的,他打不起精神去催唐先生。他的心似乎都放在楊家了。落在愛情的網中?他自己不信能有這麼回事。嘔,不錯,楊家的錢比地位還要緊;可是,頭一次去拜訪就輸了九塊多!按這麼淌下去,淌到那兒才能摸到底兒呢?他幾乎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子事了。寂寞,真的;他願找個地方去玩玩。但是,這不是玩的時候;至少他應該一面找地方去玩,一面去幫助唐先生辦那回事。打不起精神去找唐先生;是的,楊家的六姑娘確是象塊軟皮糖,粘在他的口中,彷彿是。只要他一想動作,就想找她去。不是戀愛,可又是什麼呢?假若真是戀愛,他得多麼看不起自己呢?就憑那麼個六姑娘;不,不,絕不能是戀愛。文博士不是這麼容易被人捉住的。他有他的計劃與心路……無論怎麼說吧:他一心想再到楊家去。為愛情也好,為金錢也好,他覺得他必須再去,至不濟那裡也比別處好玩。楊家的人那種生活使他羨慕,使他感到些異樣的趣味,彷彿即使他什麼也得不到,而只能作了楊家的女婿,他也甘心。楊家的生活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但是他渺茫的想到,假使把這種生活舒舒服服的交給他,他楞願意犧牲他的理想也無所不可。這種生活有種誘惑力,使人軟化,甘心的軟化。這種生活正是一個洋狀元所應當隨手拾得的,不費吹灰之力而得到一切的享受,象忽然得到一床錦繡的被褥,即使穿著洋服躺下也極舒服,而且洋服與這錦被絕沒有什衝突的地方。

他又上了楊宅。

這回楊老太太沒大招呼他。有錢的寡婦,脾氣和夏雲似的那麼善變,楊老太太的冷淡或和藹是無法預測的。她生活在有錢的人中,但是金錢補不上她所缺欠的那點東西!所以她喜歡招待年輕的男客人,特別是在叫來「姑娘」們伺候著她的時候。「姑娘」們的言語行動使她微微的感到一些生趣,把心中那塊石頭稍微提起來一點,她覺到了輕鬆,幾乎近於輕佻。可是,「姑娘」們走了以後,她心中那塊石頭又慢慢落下來,她疲倦,苦悶,彷彿生命連一點點意思也沒有,以前是空的,現在是空的,將來還是空的。在這種時候,她特別的厭惡男人;以前她那個老丈夫給她留下的空虛與鬱悶,使她討厭一切男人。她願意迷迷忽忽的躺著,可憐自己,而看誰也討厭。她的脾氣,在這時候,把她拿住,好象被個什麼冤鬼給附下體來似的。

由唐先生所告訴他的,和他自己所能觀察到的,文博士知道他第一須得到楊老太太的歡心;給她哄喜歡了,他才能有希望作楊家的女婿。這次,她是這麼冷淡,他的心不由的涼了些。走好呢,還是僵不吃的在那兒坐著呢?他不能決定。這麼走出去,似乎很難再找個台階進這個門;不走,真僵得難過。楊家的男人,顯然的沒把他放在眼中,遇上他,只點一點頭就走過去,彷彿是說:「對了,你伺候著老太太吧,沒我們的事!」那些女人呢,除了楊老太太,似乎沒有一個知道怎樣招待他的,她們過來看看他,有的也問他一半句無聊的話,如是而已。

楊老太太陪客人坐了一會兒,便回到自己的屋中去,連句謙虛話兒也沒說,文博士偷偷的嘆了口氣。

他剛想立起來——實在不能再坐下了——向大家告辭,六姑娘進來了。她今天穿上了高跟鞋,身上象是挺脫了一些,雖然腰還來回的擺動,可是高跟鞋不允許她東倒西歪的隨風倒。假若她的腰挺脫了些,她的肩膀可是特別的活動,這個往上一端,那個往歪里一抬,很象電影上那些風流女郎,不正著身往前走,而把肩膀放在前面,斜著身往前企扈。她很精神:臉上大概擦了胭脂,至少是腮上顯著紅撲撲的,把那點綠色掩住;嘴唇抹得很紅,可是依然很小,象個小紅花蓇葖;眼放著點光,那點懶軟的勁兒似乎都由臉上移到肩膀臂上去,可是肩膀與胳臂又非活動著不足以表示出這點綿軟勁兒來,所以她顯著懶軟而精神,心中似乎十分高興。文博士第一注意到,她今天比上次好看了許多。不錯,她的那點紅色是仗著點化妝品,可是她的姿態是自己的;這點姿態正是他所喜歡的:假若她是由看電影學來的,電影正是他心中的唯一的良好消遣,不,簡直可以說是唯一的藝術。第二,他注意到她的高興與精神。她為什麼高興?因為他來了,他可以想象得到。正在這麼窘的時候,得到一個喜歡他的人,而且是女人,他幾乎想感激她。沖著她,他不能走。不管這是愛不是,不管她到底是怎樣的人物,他不能走。況且,假若不是為愛情,而是為金錢,他才來到楊家受這份兒罷,那麼就把愛拿出一點來,賞給這個女人,也未必不可。把金錢埋在愛情的下面,不是更好看些么。更圓滿些么?對,他等著看她怎麼辦了。他心中平靜了好多,而且設法燃起一點兒愛火來。

她一閃似的就走到他的面前,臨近了,她斜著身端起一個肩膀來,好似要請他吃個饅頭,圓圓的肩頭已離他的嘴部不很遠了。他習慣的,伸出手來,她很大方的接過去握了握。屋中老一些的女人們把眼都睜圓了,似乎是看著一幕不大正當而很有意思的新戲。

六姑娘的眼光從文博士的臉上掃過去,經過自己的肩頭,象機關槍似的掃射了一圈;大家都急忙的低下頭去。彷彿爽性為是和她們挑戰,她向文博士說了句:「這裡來吧!」說完,她在前引路,文博士緊跟在後邊,一齊往外走。她的脊背與脖梗上表示出:這裡,除了楊老太太,誰也大不過她自己去;文博士也看出這個來,所以心中很高興。

她一邊往東屋走,一邊說,「這裡清靜,我自己的屋子!」

想——按著美國的規矩——這似乎有點過火;剛見過兩面就到她自己的屋中去。可是,他知道事情是越快越好;他准知道六姑娘是有點愛他,而她又是這麼有威風與身分,好吧,雖然忙中往往有錯,可是這回大概不會有什麼毛病,既是已看清她的身分與用意。

一進東屋,文博士就看出來,這三間屋都是六姑娘的,因為桌椅陳設和北屋完全不同,都是新式的,而且處處有些香粉味。這又讓他多認識了些她的身分。看著那些桌椅與擺設,他也更高興了些。楊老太太屋中的那些也許可值錢,更講究,可是他愛這些新式的東西,這些新式的東西使他感到舒適與親切。北間的門上掛著個小白帘子,顯然是她的卧室。外邊的兩間一通聯,擺著書櫥,寫字檯,與一套沙發。他極舒適的坐在了沙發上,身下一顫動,使他恍忽的想起美國來,他嘆了口氣。

六姑娘來到自己的屋中,似乎又恢復了故態,通身都懶軟起來。剛要扶著椅背坐下,她彷彿一滾似的,奔到書櫥去,拿出本綠皮金字的小冊子來:「給寫幾個字吧!」

要立起來,到寫字檯那裡去寫,她把他攔住了:「就在這裡吧!」說完,她一軟,就坐在了他旁邊。「寫什麼呢?」文博士拿下自來水筆,輕輕的敲著膝蓋。「寫幾句英文的,」她的嘴幾乎挨到他的耳朵,「你不是美國的博士嗎?」

從心裡發出點笑來:「楊女士有沒有個洋名字?」「中國名字叫明貞,多麼俗氣呀!外國名字叫麗琳,還倒怪好聽。」她的聲音很微細,可是很清楚,也許是挨著他很近的緣故。

很想給她寫兩句詩,可是怎想也想不起來,只好不住的誇讚:「麗琳頂好!電影明星有好幾個叫這個名字的!」「你也愛看電影吧?」

「頂喜歡看!藝術!」

「等明兒咱們一同去看,我老不知道哪個片子好,哪個片子壞;看完之後,常常失望。」

「對了,等有好片子的時候,我來約密司楊,這我很內行!

這麼著吧,我就寫一句電影是最好的藝術吧?」「不論什麼都行!」

他翻了翻那小冊子,找到一張粉色紙寫上去。

麗琳拿出匣朱鴣綠糖來,文博士選了一塊,覺得好不是勁兒。在美國,在戀愛的追求期間,是男人給女子買這種糖。現在,禮從外來,他反倒吃起她的糖來,未免太泄氣。可是,她既有錢,而他什麼也沒有,只好就另講了。

有糖在口中,兩個人談的更加親近甜蜜了許多。文博士看明白,她敢情不是不愛說話,而是沒找到可以交談的人。在談話中間,文博士很用了些心思,探聽麗琳的一切;她呢,倒很大方,問一句說一句,非常的直爽簡單。自然,她也有不願意直說的話,可是她的神色並沒教他看出來她的掩飾。他問她的資格,她直言無隱的說她只在高中畢過業。這倒不是她不願意深造,而是楊家不喜歡兒女們有最高的教育與資格,因為有幾個得到這樣資格的,就一去不回頭,而在外邊獨自創立了事業,永遠不再回來。楊家因此不願意再多花錢造就這種叛徒。她很喜歡求學,無奈得不到機會。這個,文博士表示出對她的惋惜,也能十分的原諒她。同時,他也看得很明白:楊家不是沒錢供給子弟們去到外國讀書,而是怕子弟們有了高深的學問與獨立的能力,便漸次拆散了這個大家庭。自家的子弟既不便於出洋,那麼最方便的是拉幾個留學生作女婿。這點,他由麗琳的神氣上就能看得出來;她是否真願去深造暫且可以不管,她可是真羨慕個博士或碩士的學位。她有了一切,就缺少這麼個資格。把這個看清,他覺得這真是個巧事,他有資格而沒錢,她有錢而沒資格;好了,他與她天然的足以相互補充,天造地設的姻緣。

他又試看步兒問了她許多事,她所喜歡的也正是他所喜歡的,越說似乎越投緣。在最初來到楊家的時候,他以為這個大家庭必定是很守舊,即使婚姻能夠成功,他也得費許多的事去改造太太,把她改造成個摩登女子。現在,聽了麗琳這些話,他知道可以不用費這個事了,她是現成的一個摩登女子,象一朵長在古舊的花園中的洋花。他幾乎要佩服她了。她既是這麼個女子,就無怪乎她好象飢不擇食似的這麼急於交個有博士學位的男朋友,不是她太浪漫,而是因為她不喜歡這箇舊式的大家庭。這麼一想,他以為就是馬上她過來和他接吻,也無所不可了。他是入了魔道,可是他以為自己很聰明,很有點觀察的能力,所以怎麼看怎麼覺得這是件最便宜最合適的事。在她屋中坐了一點多鐘,吃了四五塊朱鴣綠糖,他彷彿已經承認他與她有了不可分離的關係,由著他的想象把她看成個理想的伴侶,把他最初所看到的她的缺點都找出相當的理由去原諒。

楊老太太大概是又忽然高了興,打發個女僕過來請文博士與六姑娘到上屋去打牌。文博士有點為難。伺候老太太是,他以為,這場婚事過程中必須盡到的責任,他不能推辭。可是,手裡是真緊,一塊錢也是好的,何況一輸就沒準兒是多少呢。自然,用小蝦米釣大魚,不能不先賠上幾個蝦米;怎奈連這幾個小蝦米都是這麼不易湊到呢!他一定是真動了點心,他的眼微微有點發濕。

麗琳的眼簡直的沒離開文博士的臉,連他的眼微微有點發濕也看到了。「喲,你怎麼了?」

博士曉得須扯個謊:「你看,我……」他嘆了口氣,「我看你這樣的嬌生慣養,一大家子人都另眼看待你;我呢,漂流在外,這麼些年了,相形之下,有點,有點感觸!」「你就在這兒玩好了,天天來也不要緊,歡迎!咱們陪老太太玩會兒去;輸了,我給你墊著,來!」她摸出三張十塊錢的票子來,塞在他的口袋裡。

「不!不!」文博士明知這點錢極有用,可是也知道假若接收下,他便再也沒個退身步兒,而完全把自己賣出去。「搗什麼亂,快來!」她一急,幾乎要拉他的手,可是將要碰到了他的,又收了回去。

低著頭往外走,心裡說:「賣了就賣了吧,反正她們有錢,不在乎!」

(14)

秋天的濟南,山半黃,水深綠,天晴得閃著白光,樹葉紅得象些大花。溫暖,晴燥,痛快,使人興奮,而又微微的發困。已過重陽,天氣還是這麼美好。

把對濟南的惡感減少了許多,一來是因為天氣這樣的美好,二來是因為麗琳已成為他的密友。他一點也不覺得寂寞了。濟南一切可玩的地方,她都領著他逛到。許多他以為是富人們所該享受的,她都設法兒教他嘗一嘗。他已經無法閑著,因為她老有主意,而且肯花錢。這樣慣了,他反倒有點怕意,假若沒有了她,他得怎樣的苦悶無聊呢?這樣慣了。他承認了她該花錢,他應白吃白玩,一點也不覺得難堪了。他似乎不願去再找事謀地位了,眼前的享受與快樂彷彿已經很夠了似的。假若他還有時候想到地位與謀事,那差不多是一種補充,想由自己的能力與金錢把現在的享受更擴大一些,比如組織起極舒服極講究的小家庭,買上汽車什麼的。這麼一想,他就有時候覺得麗琳還差點事,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模樣也不頂美,假如他能買上汽車,彷彿和她一塊兒坐著就有點不盡如意。可是,他能否買上汽車還是個問題;不,簡直有點夢想。那麼,眼前既是吃她喝她,頂好是將就一下吧。誰知道自己的將來一定怎樣呢,已到手的便宜似乎不便先扔出去吧?況且,麗琳又是那麼熱烈,幾乎一天不見著他都不行。見著他以後,她沒多少可說可道的,可是幾乎要纏在他身上——在他倆第三次會面的時候,她已設法給了他一個吻。她既這樣,他似乎沒法往後退,沒法再冷淡,只好承認這是戀愛的生活。在他睡不著的時候,他屢屢的要懷疑她,幾乎以為她是有點下賤,或是有點什麼毛病。可是一見了她,他便找到很多理由去原諒她,或者沒有工夫再思想而只顧了陪著她玩。在和她玩的時候,他不能不偶爾拿出一點熱情來,他不能象握著塊木頭似的去握她的手,也不能象喝茶時候拿嘴唇碰茶杯似的去吻她。不,他總得把這些作得象個樣子。慣了,他沒法再否認他的熱情,良心上不允許他否認已作過的事。他有點迷糊。一心的想在這件事上成功,而這裡又是有那麼多幾乎近於不可能的事兒,不敢撒手,又似乎覺得燙得慌,他沒了辦法。他看的清清楚楚,不久,她一定能和他定婚。拒絕是不可能的,接受又有點彆扭。沒法不接受,只能這麼往下硬淌了。那天,陪著楊老太太打牌,打到了半夜,他覺得非常的疲倦;楊老太太勸他吃口煙試試,他居然吸了一口。雖然不甚受用這口煙,可是招得大家都對他那麼親熱,他不能不覺到一點感激;他是誰?會教大家對他這麼伺候著,愛護著。雖然他反對吃煙,可是這到底是一種闊氣的享受;他不想再吃。但是吃一口玩玩總得算領略了高等人的嗜愛與生活。假若這個想法不錯,那麼他便非要麗琳不可了,她是使他能跳騰上去的跳板。再說呢,這些日子他已接受了不少他所不習慣的事:濟南來了舊戲的名伶,麗琳便先買好了票而後去約他。他一向輕視舊戲。可是看過幾次之後,有麗琳在一旁給他說明,他也稍微覺出點意思來。麗琳自己很會唱幾句,常常用她那小細嗓兒哼唧著。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反對舊戲也許是一種偏見,這點偏見來自不懂行。這麼一懷疑自己,他對一切向來不甚習慣的事都不敢再開口就批評了,恐怕再露客(切)。富人們的享受不一定都好,可是大小都有些講究;他得聽著看著,別再信口亂說。這不是投降,而是要虛心的多見多聞,作為一種預備,預備著將來的高等生活。以學問說,他是博士,已到了最高的地步,不用再和任何人討教;以生活說,他不應當這樣自足自傲。是的,無論怎麼說,自己的身分滿夠娶個最有學問的女子,麗琳不是理想的人物;但是她有她的好處,她至少在這些日子中使他的生活豐富了許多,這樣總得算她一功。天下恐怕沒有最理想的事吧?那麼,她就是她吧,定婚就定婚吧,沒別的辦法,沒有!

有一天,文博士和麗琳在街上閑逛。她穿著極高的高跟鞋,只能用腳尖兒那一點找地,所以她的胳臂緊緊的纏住了他的,免得萬一跌下去。街上的人越愛看她,她似乎越得意,每逢說一個字都把嘴放在他的耳旁,而後探出頭去,幾乎是嘴對嘴的向他微笑。設法藏著,而到底露出一點那個黑而發光的牙。

唐振華從對面走了來。文博士從老遠就看見了她。躲開她吧,不合適;跟她打個招呼吧,也不合適。他不知怎的忽然覺得非常的不得勁。又走近了幾步,她也認出來他,並且似乎看出他的不安與難堪來,很巧妙的她奔了馬路那邊去。文博士拉著麗琳假裝看看一家百貨店的玻璃窗里擺著的貨物,立了一會兒,約摸著振華已走過去,才又繼續的往前走。他心中很亂。振華與麗琳在他心中一起一落,彷彿是上了天秤。振華沒有可與麗琳比較的資格,憑哪樣她也不行。可是,忽然遇上她,教他開始感覺到麗琳的卑賤。振華的氣度與服裝好象逼迫著他承認這個。他若是承認了麗琳卑賤,便無法不也承認自己的沒出息。振華的形影在他心裡,他簡直連呼吸都不暢快了,他堵得慌。

可是,他知道他已不能放下麗琳。那麼,他只好去恨惡振華。本來沒有什麼可恨惡她的理由,但是不這樣他就似乎無法再和麗琳親密。振華的氣度與思想教他慚愧,教他輕看麗琳。他回過頭去,把振華的后影指給了麗琳:「那個,唐先生的女兒,別看長得不起眼,勁兒還真不小呢!」他笑起來。本想這麼一笑,就能把剛才那一點難堪都拋除了去,可是笑到半中腰間,自己泄了氣,那點笑聲僵在了口中,臉上忽然紅起來。同時,麗琳把手由他的胳臂上挪下來,兩個小黑眼珠里發出一點很難看的光兒來。他開始真恨振華了。

他不敢責備麗琳的心眼太小,更不願意向她求情,可是她兩三天沒有搭理他。他吃不住了勁。為是給自己找一點地步,他認為這是她真愛他的表示,因愛而妒,妒是不大管情理的。好吧,他是大丈夫,不便和婦女鬥氣,他得先給她個台階。經他好說歹說,她才哭了一陣,哭著哭著就笑了。

她不能不笑,因為她已經把他拿下馬來。她沒有理由跟他鬧,她也並不懷疑振華,她只是為抓個機會給他一手兒瞧。她肯陪著他玩,供給他錢花,她也得教他知道些她的厲害。吻與打兩用著,才能訓練出個好男人來,她曉得。在鬧過這一場之後,她特別的和他親熱,把他彷彿已經拴在了她的小拇指上隨意的耍弄著。他也看出這個來,可是一點辦法沒有,自己為的是錢,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反之,他倒常常往寬處想:自己要個有錢的女子,竟自這麼容易的得到,不能不算有點運氣,那麼,小小的拌兩句嘴,又算得了什麼呢!要達目的地便須受行旅的苦處,當然的!

過了幾天,他又在街上遇著了振華。因為他是獨自走著,所以跟她打了個招呼。

「文博士,」她微微一笑,「老些日子沒見了。父親正想找你談一談呢。為那個差事,他忙極了,他要找你去,看看你還有什麼門路沒有。父親辦事專靠門路!」

「一半天我就到府上去,我也沒閑著,事情當然是!」他忽然截住了下半句。

「——門路越多越好?」她又笑了一下,「好,改天見!」

他沒還出話來。說不出來的他要怎樣恨這個女人,她的話永遠帶著刺兒;為什麼一個女的會這樣討厭呢!他猛的唾了一口吐沫,象一出門遇上個尼姑似的那麼喪氣。

她的討厭還不止於說話難聽,一遇上她,他就馬上想用另一種眼光去從新估量麗琳的價值。在這個時候,他能很冷酷的去評斷,而覺得麗琳象條毒蛇似的纏上了他身上。自然,過一會兒,他又去找那條毒蛇,而把振華忘掉。可是,他不能完全放心了,他總想找出些麗琳的毛病來,不為別的,彷彿專為對得起良心。振華使他難堪,不安,慚愧,迷亂。他找不到麗琳的毛病,因為不敢去找,找到了又怎樣呢?莫若隨遇而安。可是,可是,振華的形影老在他心裡鬧鬼;他沒法處置麗琳,只好越來越恨振華了。

願意知道而不敢尋問的是這麼一點事:麗琳是個又聰明又笨的女孩子。正象個目不識丁而很會擺棋打牌的人,她的聰明都用在了生命的休息室中。在讀書的時候,她就會跳舞,打扮,演戲!出風頭,鬧脾氣,當皇后。她的錢足以幫助她把這些作到好處。在功課上,她很笨。在高小,初中,高中,她都極勉強的能畢業;與其說她能畢業,還不如說學校不好意思不送個人情。她很想入大學,可是考不上。她並不希望上大學去用功,而是給自己預備個資格,好能嫁個留學生之類的男人。錢,她家裡有;富商們,她已看膩了;所以願意要個留學生,或是有名的文藝家什麼的。她的那點教育僅僅供給了她這麼一點虛榮心。

除了這點教育,她的招數與知識十之八九得自電影與傷感的小說。她認為端著肩膀向男人們企扈最合規矩,一見面就互道愛慕最摩登;她的生活是一種遊戲,而要從遊戲中找到最動心的最高尚的快樂與榮譽;所作的都頂容易,低級;所要獲得的都頂高尚,光榮。象夏天的一朵草花,她只有顏色而無香味。

這些,已足使她作個摩登的林黛玉,穿著高跟鞋一天到晚琢磨著戀愛的好夢。在高小的時候,她已經有許多同性的愛人,彼此摟抱著吃口香糖。到了中學,她已會暗地裡寫情書,信寫得很壞,可是信紙頂講究。富家出情種,這並不能完全怪她。可是,她並不象林黛玉那樣講情,她所想到的便要實地的嘗試,把夢想的都要用手指去摸到。楊老太太時常叫來妓女給捶腰,麗琳有機會去打聽些個實際的問題。所以,她的夢不完全是玫瑰色的幻想,而是一種壓迫,因壓迫而想去冒險。她不是浪漫詩人心中的白衣少女,她要一些真切的快樂。聞著自己身上的巴黎香水與香粉味兒,她靜靜的,又急躁的,期待著一些什麼粗暴的襲擊,象旱天的草花等著暴雨。

楊家不斷的有留學生來,可是輪不到麗琳,她是「六」姑娘。從虛榮心上說,她只好忍耐的等著,她必須要個有外國大學學位的青年。可是,她一天到晚無事可作,閑得起急,急躁使她甚至要把理想拋開,而先去解決那點比較低卑的要求與慾望,她請求楊老太太給她聘一位教師,補習功課,好準備考大學。來了位大學還沒畢業的姓朱的,給她補習英文算學。這位朱先生長得很平常,年歲可是不大。幾乎是他剛一進門,麗琳就捉住了他。不久,她便有了身孕。

身孕設法除掉了。她自己並不喜愛朱先生。她既沒意思跟他,楊家的人也就馬馬虎虎把他辭掉,他們知道自家的姑娘不是為個大學學生預備的。

來得很是時候。在麗琳的眼中,男子都相差不很多,只須有個學位便能使她自己與楊家的全家點頭。況且,文博士雖然不十分漂亮,可是並不出奇的難看呢。不,他不但是不難盡,在她眼中他還有點特別可愛的地方。這並不是她愛與不愛,而是她由電影中看出來的。電影片中那些老實的規矩的丈夫,正象他,全是方方正正的,見稜見角的,中等的身材,衣裳挺素凈,說話行事都特意的討人喜歡……文博士有這項資格,那麼電影上既都是這樣,麗琳便想不出怎能不喜歡他的道理來。再一說呢,即使這個標準不完全可靠,他也不見得比以前來過的那些留學生難看,麗琳准知道她的二姐丈——留法的生物學家——長得就象驢似的,不過還沒有驢那麼體面。博士碩士並不永遠和風流英俊並立,她早看清楚了。她不能放手文博士,即使他再難看一點也得將就著,她不能再等。況且,再等也未必不就等來個驢或猴子。就是他吧。她的理想,虛榮,急躁,標準,貞純,污濁,天真,老辣,青春,慾望,嬌貴,輕狂,凝在一處,結成一個極細密的網,文博士一露面就落在網中了。自然文博士以為這是步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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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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