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現在盡情來談談龍悅小姐。她不漂亮,圓臉,膚色白凈,氣質張狂,經常戴一副遮了半邊臉的墨鏡。龍悅個性更適合搞藝術,比如她一直夢想成立一支樂隊巡迴演唱,或者乾脆當一名流行歌手,迷倒一片,只可惜嗓子不行,容貌也不爭氣。不過,天生喜歡關注娛樂圈的她,總算摸到了藝術的邊,一畢業就把建築專業扔了,進了《東方時報》,迅速成為知名記者。她在學校時就有些放任不羈,百無禁忌,大學四年裡把抽煙喝酒練得嫻熟無比,參加工作后發揮更甚,使有些男人自愧不如。她醉了就哭,喝到最後,總有一位男士留下來,為她倒茶撫背,然後送她回來,或把她拉回自己的床。多半是她主動和人做愛,但也能在醉中清醒地拒絕。她的現任老公張超,就是酒後的產物。

龍悅與張超的結合,總讓人覺得是一場誤會。張超屬於婚前自由放縱夠了,婚後安分守己的那類男人。男人始終都是花的,娶個婚前花夠本的,其實更具安全感,否則,女人這輩子會看守的太累。這一點,朱妙與幾位姐們達成共識。比如那些五十多歲的大學教授,從不越雷池半步,女人以為他忠心耿耿,孰料在某些場合里,兩隻半遮半掩的乳房就使他合不攏嘴,哈喇子成線,典型的沒見過世面,丟了全家人的臉。接下來急惶惶掏腰包,更是不在話下。

有一部分女人喜歡張超這類男人做老公。張超一米七五,不胖不瘦,戴眼鏡,文弱書生。對於張超,龍悅心裡始終有一個疙瘩。他居然被朱妙使用過一次。關於這一次前前後後的事,龍悅問過無數遍,張超只有一個答案,就是酒喝多了。龍悅說酒真是個好東西。張超說酒不是個好東西,我戒。張超說戒就戒了,這比起誓還管用。自此龍悅把矛頭指向朱妙,始終和她疙里疙瘩,難以推心置腹。龍悅的感情生活幾乎都是敞開的。她有死黨,她的死黨的死黨又有死黨,大家都對死黨說一些隱私,以保證彼此關係密切。城市就這麼個城市,人就那麼些人,球傳來傳去,最後還是會傳到龍悅手中。自認做得很隱秘,沒多久就成了公開的秘密,龍悅雖有些不舒服,但也不至於影響她的生活態度,倒是主編林芳菲總愛找她談心,這使她有了一點心理壓力。

朱妙打死也沒想到,龍悅和張超這一對崇尚自由的男女居然會組成家庭。她和張超發生關係前,龍悅和張超一點動靜都沒有,也就是說,她和張超不算通姦,算自由志願,沒傷害任何第三者。可是龍悅和張超結婚後,這件事無意間對龍悅構成傷害了。

事實上,朱妙和張超都滴酒未沾。朱妙無聊,給張超發簡訊時,張超正在書店買書。朱妙順口說幫忙挑一本《卑微的生靈》,又說可以過來趕晚飯,她正在做番茄炒雞蛋。送一本書既可享受美女烹飪,這比下館子誘惑力更大。張超表現大方,除《卑微的生靈》以外,另帶了卡爾維諾的全集。朱妙從冰箱把凍雞翅搬出來,多做了一道滷水雞翅。吃飯的過程中,張超對菜肴逐一試味,點頭稱讚,說,都不錯,但不知你是什麼味道。那會兒朱妙看張超比較順眼,也就說反正跟蘋果不是一個味。張超問可不可以嘗嘗。朱妙沒吭聲。她也想知道他是什麼味道。張超反覆提起初次見到她時的美好印象,聽起來他似乎對她暗戀多時。吃完飯張超爭洗碗,兩人推來推去,反倒抱到一塊。張超不動,又問可不可以嘗嘗。朱妙心想都在你懷裡了,怎麼嘗是你的事了。她等他嘗她,他故意不動。最後倒是她主動先嘗他,把他嘴上的油水舔個精光。後來嘗遍全身。嘗過以後,彼此上了趟廁所,拉了一回,以後碰面,誰也不提那檔子事,倒是私底下滋長了幾分哥們兄弟的感覺。

《東方新報》是份先鋒,大膽的報紙,一路風雨衝殺過來,雄霸一方,發行量大得驚人,有稱霸天下之勢。民間傳聞《東方新報》是報業「黃埔軍校」,吸納人才不拘一格,人才流動性大,打磨與培養了不少年輕人,凡在《東方新報》工作后再到別處就業,手裡握了皇牌似的,十分搶手。年近四十的主編林芳菲仍是牛高馬大,絲毫沒有萎縮的跡象,她的身高使她顯得跋扈。但她和善可親,語重心長,每次都不象批評教育,倒象同謀合夥。林芳菲帶著這一對巨大的矛盾工作和生活,人緣極好,也許和她在《東方新報》的主編職位不無關係。她有一個奇特的毛病,每個月總有一段時間行為怪異無償,曾摔爛辦公室一台電話。很難想象一個舉止高雅的女人,會如此粗暴。林芳菲的同事摸清了她的發作規律,盡量在那一段時期內小心翼翼,這絲毫不影響她和他們的關係,相反,倒成了一劑潤滑劑——年輕人對一個老女人的心理昭然若揭。

性生活減少時,深層邊緣系統的活動就會增加,患抑鬱症的幾率就越大。人們都這麼說。林芳菲最後一次和丈夫方東樹做愛,是在春天。還是她夜裡醒來,突然慾望勃發,她摸進他的房間,要他盡一個丈夫的責任。他從頭至尾一身不吭,連她的睡衣都沒有脫。但是並不成功,他不能硬到可以使用。她和他在黑暗裡吵了一架。為了避免吵醒隔壁的女兒和父親,他們把聲音裹在被子里。

她哭哭啼啼,說自己是一個正常女人,有正常需要。

繼續找你的情人去啊。方東樹毫不留情。

事情都過去了,你還不依不饒。她愕然。

你能用盛過屎的飯碗吃飯么?他冷笑一聲。

她無話可說,身體在被子里顫動,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他正要睡過去,她掀開被子,離開他的卧室。他聽見開燈的聲音,一種不祥的預感使她翻身而起,但是家裡房子太大,他趕到廚房時,她已經完成了切割儀式,低垂兩手,一隻手在淌血,一隻手握一把輕薄的水果刀,蒙娜麗莎的微笑浮現在她臉上,他汗毛倒豎,腳底升起一股負罪感。打那以後,她沒有再要求過他盡丈夫「義務」,只是嚴厲控制他的私人生活。他對她從無慾望,時刻躲避她的鋒芒,提防她不知何故出現的歇斯底里。

林芳菲的家事,從不寫在臉上,對情感生活一向諱莫如深,倒是很樂意探討別人的問題。很難講是否女人到中年就萬事皆休。林芳菲對龍悅一向信任,每次龍悅送審稿子,林芳菲總是讓她等兩分鐘,便批示完畢。龍悅在一邊隨便說某個專賣店到了新貨,哪裡開了新餐廳。但這次,林芳菲把龍悅的稿子斃了。

「朱妙這個作者文章寫的挺專業,這篇太偏激了,刊出來對政府不利。」林芳菲說政府,有點模糊,實際是與方東樹不利,他管建築這一攤,這一攤自然要多唱讚歌。人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在媒體理當推波助瀾,這樣的文章自然不能發。龍悅說:「我讓她稍微修改一下,好文章不上還是可惜。」林芳菲道:「別難為作者了,除非另找角度。這期肯定來不及了,先上其他稿件。」

「據說這本《尼克的一生》在美國很暢銷,看過?」林芳菲從抽屜里拿出一本書。

「沒看過,你買的?」

「朋友送的,有暢銷書上市,他就會拿過來,還不是想我們多宣傳多賣。」

「可能是現代人精神壓力太大,有精神疾病的人越來越多。昨天有一則新聞,一個年輕媽媽把自己孩子的臉咬掉一塊肉,據說是得了產後抑鬱症,有點不可思議。你準備研究這個?」

「大腦是人類靈魂的硬體,它的問題自然有人研究。我對如何當媒體大亨倒是興趣更大。」

「林姐,當媒體大亨,與大腦也有直接關聯。」

「先干你的活去。下班有沒有事?」

「啥事也不如陪大亨。」

「那陶瓷燙看起來不錯,你弄不弄?」

「怎麼著?想來一次驚艷?」

「老太婆了,驚什麼艷,我看你倒是一天一花樣,都結了婚的人,衣服還吊在肚臍上。頭髮要是再黃一點,真和麥草沒有區別了。」

「林大主編,我是娛記,自然也屬娛樂圈嘍。娛樂圈的人都要黃,而且怕熱。嘿嘿。」

「那先這樣,下班一塊吃飯。」

龍悅終於聞到余作人嘴邊的腥味,甩了他一巴掌,把北極熊般的余作人震住了。余作人是個欺軟怕硬的東北人,特點是鴨子死了嘴還硬,為保全他作為一個君子的形象,常因做賊心虛而氣勢洶洶。與其說龍躍相信他的話,不如說更信賴他的體積,只要那一百七十斤的重量壓下來,什麼都沒它真實。而龍悅就是那樣一次又一次的被他碾得沒脾氣。

話說龍悅打了一巴掌把余作人震住后,他的嘴裡蹦出一套全新的理論,他說:「龍悅,你捫著胸口說句話,我對你哪點不好?我全身心都在你這裡,老婆孩子都沒管。你有事我隨叫隨到,你有病我忙前忙后,你喜歡玫瑰我定期給你換……你還懷疑我,用一巴掌將一切一筆勾銷。」龍悅說:「我這是第一次打男人,第一次遇到你這樣的混蛋。」此後龍悅毅然和余作人斷了往來,也沒有搬回去和張超住。在朱妙面前,絕不提余作人的名字,只說「那個混蛋」。

當初龍悅迫不及待的亮出余作人這顆棋,是有原因的。一來余作人沒被朱妙使用過,二來余作人比朱妙使用過的男人(單說張超)要帥,要有錢;三是表明她龍悅,魅力還是不淺的。幾分炫耀的意味,朱妙當然明白,知道龍悅使性子,懶得和她計較,用過的男人做了朋友的老公,畢竟是件虧心事。

余作人那個混蛋忽地成了龍悅的歷史,但是徹底改變了龍悅的生活。龍悅不再有新房子居住,自己租了一個單身公寓,胡亂添了一些傢具,胡亂吃喝,胡亂生活。也不能說那個混蛋一點貢獻都沒有,他使龍悅知道重壓的滋味,明白什麼叫死去活來,讓龍悅在感情問題上變得成熟,讓她發現自己還是個勇於衝破樊籠的女人,只不過那個混蛋沒有福份。

林芳菲的陶池燙燙了足足兩個鐘頭,龍悅也洗了一個頭,翻了幾本時尚雜誌,玩了一陣手機遊戲,甚至還眯眼打了一會盹,睜開眼一看,未來的媒體大亨已經成了一個老芭比娃娃。而髮廊的那些公的母的紅毛黃毛藍毛站在老芭比娃娃後面一致說好:您早該來燙,現在也不算遲!許是變化的緣故,龍悅一時還看不怎麼順眼。但已費心等待至月上柳梢,也不能枉了這些時間,因此不說彆扭,也只說好。你好他好大家好,於是林芳菲走起路來腿顯得更長了。這令龍悅無端生出許多感慨,這個城市的中年男人,大都配備有比自己小的情人,或者紅顏知己,這已成一種風俗。許多男人把老婆照顧的順順貼貼,讓她美容購物,同時也把她閑置起來,留下更多的精力,去干他正在興頭的情人。到了林芳菲這個年紀,假若沒有老公親自干,誰來真心恩愛的讓她快樂呢?那些娛樂圈外的公眾人物,政界人士最怕桃色新聞,就算有喜歡的,只怕也不敢表露。官場上不少男人,是否真的安分的守著老妻?真是那樣,還是值得同情的,這對他們多少有點不公平,不人道。老夫少妻的搭配還是比較有審美愉悅的,也許有二十齣頭的小火願意和林芳菲配個對兒,但終歸會大煞風景。

為別人操完心以後,龍悅回屋又抑制不住為余作人那個混蛋傷感片刻。洗完澡擦乾身體,開了電視,赤身裸體坐在沙發上打電話。當張超已成往事,她對朱妙的感覺有些回暖。姐們關係才是牢不可破。

「哎,幹嗎呢你?」有的男人打電話時喜歡把手放短褲里,龍悅喜歡撫摸自己。

「上網嘍,猜你就在打裸體電話,小心偷窺狂的望遠鏡。」朱妙知道龍悅的習慣。

「你繼續吃嫩草吧,你那篇稿子沒法上了。」龍悅的手停在右乳上。

「對啊,我正想跟你說別用它了,對政府不利。」

「咦,你和我們主編口氣一樣。她是怕對她老公不利。」

「她老公是什麼人?」

「市國土局局長方東樹……」

「啊!」朱妙一驚。

「你認識?」

「知道這個人。不太熟悉。」朱妙心裡亂了。

「主編今天把頭髮電成一個老芭比娃娃。其實她就適合剪短髮。」

「有沒有豐臀肥乳?」

「枯柴一根。」

「瘦人一般脾氣暴躁,你們主編,肯定也溫柔不到哪兒去。」

「是。可能是經期綜合症。」

「提前更年期吧?」

「方東樹能容忍她,也是個奇迹。你qq是多少啊,別人剛送我一個,我上來找你。」

「523679,正和程小奇廝混,你快上來。」

五分鐘後龍悅冒了出來,一隻頭戴紅花的妖艷企鵝,十足的花痴。朱妙正盼著qq和她繼續探討老芭比娃娃的事情,但沒聊幾句,龍悅就被小帥哥纏住,顧自忙活去了。

朱妙突然感覺龍悅滋生一股特別的魅力,她總想找龍悅說話,把程小奇晾在一邊。

「你變了,對我冷淡了。」程小奇說。

「不是,我工作太忙,又要寫東西,所以沒有時間上網。」朱妙心裡煩躁。

「不行,我現在就給你電話,這樣你就能感覺我的真實。」

「那好吧,我先洗個澡,你過二十分鐘后打來。」

朱妙下線后開始考慮和他結束,她根本就不想和他有結果。程小奇一天天往裡面墜,她幾乎鄙視自己了。發現自己還有點人性,但這點人性又不夠她作出了斷,在拖家帶口的方東樹以外,她還需要程小奇這個救生圈。拋除救生圈原理,她內心深處,需要來自程小奇的那份全情投入。

在一杯牛奶和一個麵包之間做出選擇很難,因為喝牛奶的時候,想咬麵包,咬麵包的時候,想喝牛奶,牛奶和麵包是理想搭配。邊喝牛奶邊吃麵包,這才舒坦。

二十分鐘,程小奇連秒錶也掐好了,比鍾還准。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我沒有哪一刻不想你。」

「胡說,我沒有男朋友。」

「可我總覺得你發生了變化。」

「你又不寄照片給我,腦海里什麼印象也沒有。」

「難道我的聲音還不真實嗎?我的那些信,每一句都是發自內心。」

「我相信那些,但惟有照片更具體。」

「我確實也沒有照片在身邊。但是,照片真那麼重要嗎?我那麼愛你。」

「程小奇,你知道我無法憑空對你熱烈起來,我必需要看見你的樣子。」

「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那我就只能這樣。」

談來談去,朱妙不耐煩了。程小奇的推諉讓她覺得他並不是他描述的那樣體面。假如他長一副令人噁心的模樣,她肯定會真吐。於是她激他,說再不答應寄,就不再接他的電話,不再上網。他想了又想,說,我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一張。她說限時三天。他答應了。她這才溫柔起來。可是她一溫柔,他就不行了。

「你別哼哼唧唧,我受不了。」

「哪裡受不了。」

「你明知故問。」

「它怎麼樣了?」

「你,還挑逗,要出事的。」

「告訴我嘛,它現在是什麼樣子?是青春勃發嗎?」

「是,簡直要爆炸了。」

「它漂亮嗎?」

「漂亮,我覺得挺漂亮的。」

「它像人一樣,有屬於它自己的相貌和性格特徵。」

「我,還不太了解它呢。」

「如人的五官組合一樣,有它自然的特點。不是么?有的人生來是單眼皮,有的人是招風耳。」

「它現在的特點是堅硬。」

「我喜歡粗獷中帶些書生氣,文明中透著野蠻的,它是不是這樣?」

「我不知道,似乎沒你說得那樣有氣質。」

「那是不是看起來平常,一旦挖掘它的潛力,它能茁壯成長成一個可人的東西,給人面貌全非的驚喜呢?」

「那你來挖掘……」

「太遙遠了……」

「等著我,放寒假我就過來看你。」

「真的嗎,還有幾個月呢。」

「說過的,我一定要來看你。要把一切變為現實。」

「我有些等不及,要是馬上就飛到我身邊多好啊。」

「我也想啊,相信我,我會越來越愛你的。我現在有你,真的好滿足。」

「它怎麼樣了?」

「咦,沒了,注意力集中到談話上來了。」

「它真的沒有,沒有戰鬥過?」

「它還不知道門向東還是門向西呢。但是看過A片,黃色網站也看了不少,理論知識很足,紙上談兵經驗豐富呢。」

「好啊,別打了,聊了一個多小時了呢。」朱妙面上掠過快意,心裡有點蠢動。除了初戀男朋友以外,她還沒有遇過初男。事過境遷,物是人非,當初的滋味早忘了,當處男程小奇擺在面前,正如火爐映紅冬天的臉蛋,她捨不得離開這份溫暖。

「沒有關係,給喜歡的人打電話,打多少都不貴。」程小奇說。他的每一句話都煽到朱妙心窩上,使她慰帖。中年男人嘴裡吐不出這樣的話,吐了也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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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愛一身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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