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書商給朱妙寄來暢銷書《尼克的一生》,希望能和她簽約,把那個搞搖滾樂的精神病患者尼克的一生改成小說。尼克是一位狂躁型抑鬱症患者,最後自殺身亡。原書是一位母親的回憶錄,書商認為改成小說會很有市場。與原書搭配銷售的還有一本處方書,裡面提供克服焦慮,抑鬱,強迫,憤怒和衝動的突破性方法,稱這些疾病為「紅色螞蟻」,並教人如何殺死「紅色螞蟻」,餵養自己的食蟻獸。它告訴人們,左腦出現問題常會興奮過度,甚至帶有暴力傾向。不少女性患有經前綜合症,她們表現異常行為,並非故意,而是大腦內部的化學物質失調,導致她們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深層邊緣系統處於靠近大腦中央的部位,體積只有胡桃那麼大,具備多種對人類行為和生存都具有重大意義的功能。
據說書里提到的疾病困擾著大約兩三百萬美國人,而在這兩三百萬人中,有三分之一,也許多達三分之二的人因這種疾病離了人世,且大多是自殺身亡,而自殺的念頭不斷的存活在患者的腦海中。抑鬱症,躁狂抑鬱症,強迫症,恐慌症,憂慮與偏執……殺傷力出人意料。
純是出於好奇,朱妙按照書上的題目做了一次「深層邊緣系統疾病的自我檢測」。提示按評分標準打分,如果有超過五項(含五項)的分值為3或4,則表明很有可能深層邊緣系統出了問題:
評分標準:0=從未;1=極少;2=偶爾;3=經常;4=非常頻繁
評估項目:
1.感覺到悲傷(2)
2.情緒低落(3)
3.消極(3)
4.無精打采(3)
5.易怒(2)
6.不想與他人交往(3)
7.對未來感到絕望(2)
8.感到孤立無援或束手無策(2)
9.感到不滿意或無聊(2)
10.過分內疚(2)
11.出現自殺念頭(2)
12.哭泣(3)
13.通常對好玩的事不感興趣(3)
14.睡眠沒有規律(睡得太多或太少)(2)
15.食慾無常(吃的太多或太少)(1)
16.缺乏自尊(1)
17.對性生活不感興趣(1)
18.對氣味有消極的敏感反應(1)
19.健忘(2)
20.注意力無法集中(3)
檢驗結果已經超過五項3分題,原是出於好玩,結果出來,朱妙便覺不好玩了。接著她又做了「底神經節」,「前額葉皮質」,「顳葉」等問題測試,結果很不正常。書裡面科學的分析讓人信服,當眾發言時,她手中的稿子會顫動,嗓子發澀,書里認為這是底神經節的過度活躍造成的肌肉緊張,而左側顳葉問題則導致消極或陰暗的思想……身體或到三十歲沒生過病,大腦卻似乎一無是處。
「我真的有病?」朱妙即緊張,又覺庸人自擾。人病了,自己卻不曾察覺,如癌症早期。測試題測壞了心情,不由真得仔細回憶起來。記憶中似乎沒有犯過「病」。第一次戀愛,因為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很痴情的對著河面坐了四五個小時,想過跳下去,但是只把他送的表扔進了河裡;剪了與某個男人的合影,想過用剪刀剖開肌肉,但只是將手腕勒出兩道血痕;和短暫同居的男人夜裡吵完架,悄悄爬起來睡在陽台的瓷磚地板上,傷心被風吹走了,人也差點凍成屍體。其他如拿頭撞牆,吞服大量感冒藥丸昏睡不醒之類的事情也有,若這也算病,天下女人都有病。
能吃能喝能工作,畫圖紙,寫小說,談情說愛都不誤,即便是病,也病得恰到好處。朱妙輕易的拋下這個問題,打開信件文檔,程小奇已經寫了36876字的信,一部中篇小說的數字,並有往長篇發展的趨勢。重溫時感覺仍很美妙,好比熱戀中做愛,每一次都驚心動魄,這時候的重複,就是新鮮。她在想象中和程小奇糾纏,找不到感覺,有關方東樹的事,就像被郵遞員按響的門鈴,不合時宜的出現,她胡亂手淫幾下就放棄了,心煩意亂。
突如其來的雲霧把她籠罩。
「莫不是方東樹故意編造理由來甩我?」她往壞處想。
「他不是這樣的人。對於男人,我什麼時候也不會看走眼。」她推翻了自己。
由時間來緩慢的講述這樣一個懸念故事,對於急於想知道真相的人來說,是一種暴力;對於與真相有關卻無能為力的人來說,好比強姦。朱妙的反抗是徒勞的,時間還是不緩不急,堅定不移,方東樹對於面臨的危險,一個字也不願意多說。朱妙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她覺得有必要進一步表明自己的心跡,她甚至願意作出任何犧牲,無論是金錢還是性命。她原本輕賤自己的生命,如果可以的話,這個責任可以推到顳葉問題中去,因為它的緣故,她一直在消極與陰暗的情緒中,如果能為一個人付出,準確地說,為方東樹付出,將會完美。
一種頗為激昂的情緒使她大腦亢奮——或者這就是愛情。接二連三的新發現使她把持不住,她正想給方東樹電話,他的電話卻進來了,聲音焦灼,「小豬,你吃午飯了沒有?」朱妙道:「吃過了啊。」他說:「有沒有不舒服?」她說:「沒有啊,發生什麼事了?」他嘆口氣,「你沒事就好,我家裡出事了,食物中毒,都在上吐下瀉,正往家裡趕。」
「啊,不會有事的,你別急。」她吃了一驚,本能的與他所說的「危險」聯繫起來,又想到龍悅說的經期綜合症。
他一聲重嘆。
「樹,小心開車,趕緊送醫院。」掛了電話,朱妙又補發了一條簡訊。
方東樹心急如焚。
正是午間車流高峰,他的車被堵在路上,他對林芳菲的怨恨,如不斷加長的車流,慢慢滋長。她是一隻烏龜,咬定了東西,砍掉它的脖子也絕不鬆口。她堅決不離婚。她可以不和他做愛,不和他溫存,但死也要和他死在同一屋檐下。他不得不每天把手機上的已接來電未接來電撥號以及簡訊全部清理一遍。因為女性的來電,她摔爛了他的手機,歇斯底里和他廝打。方東樹再也不敢讓手機發出聲音,讓它在口袋裡貼著肌肉震動。假若她在身邊,還要裝作若無其事,或者尿急進洗手間。
她越來越怪異,有一次她把家裡所有的電線都扯掉了,因為她聽到有聲音從牆壁里傳出來;方東樹經常半夜裡起來上廁所,發現她在客廳里坐著,燈也不開。他無法摘掉她給他戴的綠帽。看在孩子的份上,他曾試著原諒她。但無論如何不想親近她的身體。他根本不能勃起。林芳菲說他有病,他趁機承認了。無能是理想的迴避方式,輕易就解決了性生活的問題。但新的問題又來了,一個正當壯年的男人,總不能手淫打發餘生。林芳菲似乎看穿了他的內心,拋給他一句話:你可以和別的女人去搞,但千萬別讓我發現,否則與你們同歸於盡。
食物中毒?算不算敲警鐘?方東樹有點擔心朱妙的處境。好不容易把車開到樓下,停歪了,壓在線上,他顧不得這些。花園內晾了很多衣服,顯得人丁興旺,但顏色黑的白的灰的,讓人感覺壓抑。乳罩飄蕩,孤立與寂寞,還有些緊張的氣氛。
方東樹打開門,只見林芳菲靠在沙發上。
「爸呢?」見她死不了,他直奔父親房間。
父親從洗手間出來,臉色發綠,說沒事,吃了葯,不吐了,不用去醫院。方東樹安排父親躺下,摸著他皺巴巴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給父親到了一杯水,等父親睡下,又坐了片刻。他沒有詢問她,也不關心她,他從她的眼神里揣測,她這是小試牛刀。
方東樹在餐廳猛抽煙。
他和她隔著一個巨大的魚缸。水深一米,魚在游泳,在綠色的植物間穿梭,植物搖逸,柔若無骨,水咕嚕咕嚕冒泡,製造新鮮氧氣。
窒息。
「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麼意外。」她有點虛脫,有氣無力。
方東樹覺得這話陰冷刺骨,手抖了一下。煙蒂落在桌上,他認定她在威脅他。他走近她,給她的杯子添滿水。她根本不看他,腿蜷著,如病中的女王。方東樹知道她越是無力,內心的仇恨越是強烈。曾經有一次,她說愛他,她同意離婚,他反而收回了離婚的腳步。他後悔死了,這才深刻體會這句話的真諦:
「你要恨我嗎?就愛我吧;如果要終生為仇,那就跟我結婚。」
方東樹想到來南方不久,林芳菲的父親看中他,想招他為女婿。林芳菲的父親時任市委組織部部長,人事上挺有權威,把他安排在任何一個部門,都不是難事。他在事業的開端正焦頭爛額,想把握這個機會。頭一次見林芳菲,見其相貌平平,但顯示出良好的家庭教養,各種因素綜合起來,林芳菲還算一個比較理想的結婚對象。結婚後倒也是和睦相處,生活安寧平穩。令他深為遺憾的是,與林芳菲直至結婚生子,他的心跳始終按正常速度跳動,沒有因為林芳菲跳的更快,更不用說大學時代,因一個女生心蹦到嗓子眼的感覺。兩個人精神與肉體似乎從來不曾交融,交叉,就慢慢的背道而馳,及至林芳菲的一次偷情敗露,兩個人的關係通過一段時間的迴旋后,進入現在的惡性循環。林芳菲父親的權勢之根還深扎在機關大院里,方東樹不敢輕舉妄動,一面感激老人家當年的提拔重用,一面懼他,這種矛盾心理體現在他的家庭生活中,慢慢變成了對林芳菲深一層忽視與淡漠。
方東樹滿心煩躁,走出家門,外面下起了太陽雨。
「當代建築的發展不再尋求一種具體的標準。科學技術的發展實際上動搖了人們的觀念,世界似乎瀰漫著一種世紀末的氛圍。但是人們又難以擺脫一種習慣的觀念,對過去的東西總是戀戀不捨,希圖從懷念中喚回感覺。於是,出現了一種近乎幽默的結局。這可以從後現代主義建築師們的苦苦探索中看到影子。但有一種永恆的東西存在著,無論什麼樣的建築師,都在尋求著這樣的內容,那便是一種完全脫離人類理性發展軌跡的感性的美,它完全基於自然賦予人類的本能基礎,是建立在生物基礎上的因素。人們從過去的文化中尋找這些由於科學文明的飛速發展而被日漸忽視的因素,認識到現代生活並沒有充分的發展人自身,而過去我們對其中的一個方面傾注了太多的熱情……」
朱妙磕磕碰碰的寫完一段,力不從心。今天下去,它將被邀請參加本城的未來城市規劃與設計研討會,得準備一篇有分量的稿子,談建築的發展,建築與文化的緊密關係。作為設計師,觀點既要有新意,也要討好市裡領導。領導大多都是保守派,太鋒芒畢露,只會毀了自己,沒有獨特的理解與創造力,自然不會引起重視。她有些煩躁。她個人更喜歡住宅建築,每個項目多少都能結合業主的要求形成對於材料運用,空間形式,甚至構造方法的新鮮表達,她很樂意在這種限制要素更多,且更為複雜的項目中進行建築設計的新實踐。
她起身去閱覽室,喝水,翻報紙,看建築設計類的專業雜誌。
她走得很慢,兩條腿似乎在丈量距離。
人民大廈落成剪綵典禮,方東樹的照片佔了新聞版半個版面。他站在一排旗袍妖嬈的美女中間,手握剪刀,樣子十分敬業,彷彿他生來就是干這個的。臉上沒有婚姻的不愉快,也沒有外遇的甜美快活,只有屬於政府的市國土局局長的神情。她讀方東樹的照片。只有她知道,他不為人知的背後,有一個沉重的秘密。他有他的生活,快樂和悲傷,正如在人民大廈的腳下,總在上演一幕一幕永不停歇的人間戲劇,喧囂,亢奮,騷動,熙熙攘攘。
別人的生活,是別人的;方東樹進了她的心裡,他就是她的。
她還沒有經歷過危險的愛情,危險暗含隱秘的刺激,她想和他一同面對。
這幾天晚上,朱妙噩夢不斷,都與火有關。她夢見煤氣灶燃了,鍋里燒得冒煙,火把鍋燒紅了,把爐具燒融化了,越燒越旺,眼看就要爆炸了,她卻無路可逃;有一次夢見自己死了,人們把她往火爐里倒,她感覺身體在墜落,如一片羽毛,越來越輕,靈魂從火爐里飛了出來。她不知道這些夢是否暗示什麼。
她知道下午的會議由方東樹主持。在公眾場合碰面,彼此公事公辦的應對,即覺有點新奇,又讓她備受煎熬。前天市國土局開會,會議上遙遙相對,咫尺天涯,也就是那種情境。
心緒不寧,思維混亂,她不斷的上洗手間,從走廊的窗口看一眼市政府大樓,也覺得很是親切,正如遠遠的看見方東樹。至於少年程小奇,她內心豐盈的時候,一般沒有他的位置,難得想起。
朱妙強迫自己回到辦公室繼續寫發言稿。中間接到龍悅的電話,她說:「你看不看張惠妹的演唱會,看的話就給你留一張。」朱妙說:「是前排就看。」龍悅說:「我採訪時帶著你,你假裝攝影的。」朱妙笑道:「張惠妹又不是男人,費那麼大勁幹嗎,你和余作人去看吧。」龍悅說:「你別在我面前提那個混蛋了。」龍悅掛了電話,過一會又打過來,說:「我們林主編在關心你,問最近怎麼沒你的稿子了,你抽空再寫點吶。」朱妙道:「她又不是公的。」龍悅說:「公的如何,母的又如何?」朱妙笑道:「公的就讓他來搞掂我,母的就算了。」
會場瀰漫嚴肅的革命氣氛。國旗永不含糊的掛在領導席背後。鮮花總象剛剛開放,綠色植物生機勃勃,葉片被人用指甲掐過,大約是有些開會的人無聊,或者是驗證植物的真假所留下來的痕迹,它們的確太象假的。嵌在牆壁和天花板上的燈,從來沒有壞過,光芒四射。橢圓的會議桌一塵不染。
方東樹並不是最後一個到場,他早和其他人聊上了。朱妙進來的時候,他沒有停止和別人的交談,眼神留在朱妙身上,似乎是在向別人介紹朱妙。朱妙朝他或者他們微笑,在橢圓會議桌的另一端坐下,他這才知道方東樹真的是個不搞形式主義的人,也沒有官場上流行的領導作風。
「和你面對面,卻是隔山又隔水。」她給他發了一條簡訊。
方東樹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手機,又和別人聊了一陣,這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毫無辦法。」方東樹回復,然後翻看桌上的文件資料。
「見不著你的時候,覺得遠遠的看見你就很滿足了;遠遠的看見你了,又想緊緊地抱著你。」
「別傻了小豬,馬上就要開會了。」
人都到齊了,黑的腦袋圍成一個黑的橢圓,大家的手臂似乎都平放在桌面上,給桌面添了一條火車軌道。
會議起初開的有點拘謹,象所有的政府工作會議一樣,沉悶無趣。但是方東樹完全拋開了領導人的裝腔作勢,漸漸激起了大夥敢說真話,敢提建議的勇氣,一些非常有針對性和建設性的觀點湧現出來,有些問題與毛病也有了具體的解決方法。工作中的方東樹格外迷人,朱妙進一步發現了他的人格魅力,他希望她一直講下去,可以貪婪的注視他而不被別人察覺。
「沒有人知道在這個會議上,有一對秘密情人,我真快樂。」她偷偷發一條簡訊給他。
他聽到簡訊響,看了她一眼,佯怒。
她喜歡他這種被她挑逗的樣子。
「朱妙小姐,你今天的發言裡面,有幾點很重要,下一步我們再開會專門討論。」方東樹的「欽點」讓大夥側目。
朱妙知道,方東樹在幫她,他這是給她肯定,也是給她壓力,如果沒猜錯的話,他希望籍此減輕他的心理負擔。對於女人,睡過與沒睡過,男人的態度是不一樣的。有的嘴可以堵住,有的欲壑可以填充,愛情也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彌補,並且這種彌補比交易要溫情體面得多。
散會後方東樹請大夥吃飯,吃飯時又來了幾個領導,他們說沒時間參加會議,但是百忙之中特意趕來,一定要敬城市設計師們的酒,對他們為城市建設所作的貢獻表示誠摯的感謝。大家噼里啪啦鼓掌,臉上熱情洋溢,肚子里嘀嘀咕咕。不過,反正吃得不是自己的,大夥還是吃得比較舒心。酒上了幾類,紅酒,白酒,啤酒,各取所需。女的除朱妙外,還有一位四十齣頭的女處長,穿件黑色低領短袖,大面積裸露身上的肌膚,彷彿要從年齡劣勢上扳回老本,只可惜脖子上一圈一圈的年輪毫不客氣的反駁。
這個女人在飯桌上表現的老練與嫵媚讓朱妙很不自在。老女人的搔首弄姿,除了活躍男人的口腔,滋長他們的自信,使他們酒性大發以外,再無別的用途。
一齊乾杯,朱妙喝了;某些人單獨碰杯,朱妙也喝了,她就是不敬別人的酒,朋友和朋友之間喝才純凈,她寧願自己悶頭喝。她倒有點想敞開來把自己灌醉。方東樹端杯紅酒過來,他這是第二輪敬酒了。朱妙站起來,和他的身體也就兩隻杯子的距離,她掉進熟悉的氣味里。他不能在她這停留太久,以免暴露目標,只是眼睛對視的時候,用了點力。他很快喝完一杯,去敬下一位,服務小姐提著酒瓶不斷的添酒。
朱妙心裡很堵,她離開餐桌,到洗手間里擠了擠憂傷,發現自己很願意做方東樹的妻子。出來時,飯局已經結束了,人正陸續往外走,方東樹邊走邊回頭張望了一下,她明白是在找她,朱妙趕緊取了包,跟了出來,方東樹已經上了自己的車。
「你到那面拐彎的地方等我。」方東樹的簡訊。
剛上方東樹的車,龍悅電話來了,她說:「演出快開始了,怎麼還沒見你人?」朱妙說:「哎呀,我臨時有急事去不了,正忙著呢。」接著又是程小奇,開口就說「我想你」,把朱妙搞得一陣心慌,拿腔捏調地說:「我現在有事,回頭再聯繫。」
方東樹什麼也沒說,把車開到新修建的馬路邊上。這條道還未正式通車,比較清靜。已經有幾輛車熄了火,半開車窗,停靠在樹影里。顯然,在這裡幽會算不得浪漫,頂多只是無奈,車裡連腿都伸不直,一會兒就發酸。方東樹把座位靠背調后,躺下去發出一聲重嘆,不一會他又坐起來,朝四周看了看,再躺下去,閉上眼睛。
車沒有熄火。
「去我那睡一會,我可以給你泡茶。」朱妙如面對一隻螃蟹,好半天才敢伸手試探它。
「改天吧,九點鐘我要去一個地方,我非常不願去的地方。」被捆綁的螃蟹彈了彈腿,極為無力。當兩把鋒利的鉗子被綁牢了,螃蟹便威風掃地。
「你不願意去我那吧?我只是想有機會照顧一下你,就象你在海邊喝醉那次。」朱妙很想知道是什麼東西在制約方東樹。
「哎,煎熬,地獄般的煎熬。」方東樹又彈了彈腿,邊抽煙邊咳嗽,似乎正害著癆病。
「我不願看你扛得這麼辛苦,很想幫你。」朱妙費力的往方東樹那邊貼,但也只能把頭貼在他的臂膀上,腦袋感覺手臂更瘦了。
「幫不了,誰也幫不了,你別擔心,我頂得住。」方東樹猛咳幾下,咳出一口濃痰,手忙腳亂的翻找紙巾。
「只要能幫你,如果需要我殺人,我也會去得。」
「謝謝你。另外,關於你提的那個項目,我不是怕擔責任,若是平時,我可能就批了。你不知道,組織上在調查我,有一封匿名信檢舉我,說我嫖妓,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我的事情,你別放心上了,無所謂的。我很擔心你。」
「我另想了迂迴處理的辦法。這幾天你抽個時間,找建設局馬局長。他會安排好。」
「你……」先前的豪言多有做秀的成分,說不出話來的朱妙,才是真的感動,她為自己「把方東樹睡了再說」的齷齪想法感到羞恥,歉疚使她對方東樹的感情又深了一層。
「別傻想了。記住,我走後千萬別給我打電話,簡訊也不要發。」方東樹看了一下手機,接著說,「現在送你回去,方便時我會給你電話。」
「你要每天給我報平安啊。」朱妙哭了,突覺什麼項目不項目,都沒有方東樹的安全與快樂重要。
「小豬,別哭了,不值得為我哭。」方東樹開了車燈,掛擋加油,車慢慢駛向鬧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