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六卷童子雞
「現在你想起來了吧?」鄺說。
我被她豐滿的面頰和小嘴上的皺痕驚呆了。我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幅綜合衍射圖:固定在下方光潔的表面上的是那個淹死的女孩的三維畫像。
「沒有。」我說。
這個叫鄺的女人號稱是我的姐姐——事實上,這可能只是一個瘋子的妄想?鄺是否真有著那個淹死的小姑娘的血肉?爸爸給我們看的照片上的那個瘦骨嶙峋的小女嬰和我們在機場里接到的這個豐滿的小姑娘實在是有著天壤之別。而且,鄺和我父親、哥哥及我的長相也毫無任何相似之處。
也許我小時候的願望是真的:真正的鄺已經死了,村民們送來的是另一個女孩,他們認為我們分不清真的鬼魂和假冒的鬼魂之間的區別。不過話說回來,鄺為什麼不是我的姐姐呢?小時候那場可怕的傷害使她堅信自己已轉度到了另一架身軀之中,即使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她難道就不是我姐姐了嗎?當然,她仍然是。所以,我要知道的是她故事中哪些東西是真的。
鄺沖我笑笑,握著我的手,她指了指天上的飛鳥,但願她把它們說成是大象。那說明她的瘋狂也是始終如一的。誰能告訴我真相呢?杜麗麗?她並不比鄺更值得信賴。大媽又死了。村裡恐怕沒有其他人能提供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即使他們能說,我又如何去問呢?「嘿,告訴我,我姐姐真的是我親姐姐嗎?她是個鬼魂還是個瘋子?」其實,我根本沒有時間決定如何去做。鄺和我正一起走進大媽的房間。
在屋子中央,西蒙正和杜麗麗熱切地相互比劃著。西蒙在空中劃出一個汽車車窗,說:「我從窗口探出頭去,叫道:『嘿,把你的屁股挪開點!』」隨後好像是靠在一個什麼東西上,模仿一個拿衝鋒槍的歹徒打爆了他的車胎。
杜麗麗用長鳴方言說了句話,意思大概是「沒什麼」。她拿出了一隻旅行拖包,包很重,把她的手臂纏得像和好的麵糰。她問我們要不要看一下。突然,她眼光一掃,跨了一步,幾乎踩到了西蒙的腳上,她甩起那隻拖包呈「之」字晃動,就像一條蛇越過她的鼻尖竄入人群。也許她在表示這是一片樹林,有些時候,樹枝是這樣呼呼作響地飛舞的。在她這場表演的末尾,她走到司機面前,在她的臉上吐了一口,作為道具的是西蒙腳邊的一隻桶。
鄺尖叫著歡呼起來,我也附以掌聲。西蒙像是在賽跑中屈居第二一樣有些不服。他認為杜麗麗過於誇張,他認為汽車不可能像她甩動拖包那樣快的速度,那是不可能的,而是應該慢得像一頭母牛。「不!不!不!」她一邊叫一邊跺著腳、是啊,也許是因為她走路分神才導致了事故。「不!不!」她邊說邊推他的反背,西蒙終於不再堅持:「好吧,算你贏了,你的司機是錯的!」
除了年齡上不太相稱外,他們真像是一對一見鍾情的初戀情人,相互不停地調笑、挑逗,尋找理由彼此觸摸。我心裡猛地一抽,當然這並非妒嫉,因為誰也無法把他們倆扯到一塊兒——不過,不管鄺關於杜麗麗和她女兒的故事是否真實,有一件事情可以確定:杜麗麗實在是太老了。
遊戲至此算是結束了,她和鄺回到院子里商量晚飯吃什麼,她們剛一走遠,我就把西蒙拉到了身邊。
「你和杜麗麗幹什麼不行,怎麼選擇了壞司機這麼個題目玩?」
「開始我不過想告訴她昨天洛基開車帶我們的旅行和那場事故。」
原來是這樣。我鬆了口氣,把鄺和我說的話告訴了他,「你對此怎麼看?」
「嗯,首先,我不認為杜麗麗神志有問題,也包括鄺。其次,他們都在你的生活中存在良久了。」
「可這次不同。你沒發現嗎?也許鄺並不是我姐姐。」
他皺起眉頭:「她怎麼可能不是你姐姐呢?即使沒有血緣關係她也還是你的姐姐。」
「是的,但這就意味著還有另一個女孩也是我的姐姐。」
「即使是的話,你又能怎樣?不認鄺了?」
「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聳了聳肩:「為什麼?這有什麼不同嗎?我們看到什麼說十么,對我來說,壯麗麗是個不錯的婦人,鄺還是鄺。村子很好。我在這兒也很開心。」
「那你怎麼看杜麗麗呢?她說她只有五十歲,你信嗎?還是你相信鄺說的……」
西蒙打斷了我,說:「也許你根本沒有弄懂杜麗麗的意思,你自己也說了,你的中文還沒好到那種程度。」
我有點氣惱:「我只是說我沒有鄺說得那麼好。」
「也許杜麗麗用的是一種表達方式,比如——『嫩如春雛』」,他的聲音裡帶有一種男性理智的確信,「而你從字面上理解就以為她把自己比成小雞了。」。
「她沒有說過她是小雞。」我頭都氣痛了。
「你看,你跟我也要咬文嚼字了。我只是打個比方。」
我感到泄氣:「為什麼你總要證明你是一貫正確呢?」
「嘿,這是什麼意思?我們是在交談,我並不想怎麼樣……」
這時,鄺在院子里喊了起來。「利比—阿,西蒙!快來,我們開始燒菜了,你們要拍照,對嗎?」
儘管還很惱火,我還是走進大媽的房間里去拿相機。屋裡一切照舊,我提醒自己把剛才那事忘掉不想。我看看窗外,再看看錶,已是黃昏時分,是拍照的最佳時間,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抖擻精神去開始工作。在中國,我感到一切都無法控制,任何事情都難以預料,整個是雜亂無序的。我拿起萊卡相機,又往攝影包中放進了十幾卷快速膠捲。
在院子里,我裝了幾卷膠捲。雨後初霽,碧空如洗,散發著柔和的湛藍色,峰巒間有淡淡的粉狀的雲霧。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滿腔都是長鳴五十三戶人家炊煙中松木的清香。而在這清香之下也夾雜著大糞的臭氣。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的景緻。磚砌的院牆可以作很好的背景。我喜歡這種橘紅的色調和粗糙的肌理。院中間的樹葉子比較稀疏——可以避開它。豬圈作為前景非常合適——它的位置剛好在院子右邊的屋檐下。它屬於一種質樸簡捷——就像小孩子表演聖誕中的那隻馬槽。不過,取代耶穌、瑪麗亞和約瑟夫的是三隻鬧哄哄的豬,此外還有五六隻雞,有的瘸腿,有的豁嘴。我前後調整了一下焦距,在鏡頭外,我看到一個盛滿米粥的桶,邊上儘是蒼蠅,一個小坑裡散發出可怕的惡臭。稍微細看一下,會發現那裡蠕動著不少蛆蟲。
長鳴的生活現在看來無所收益,我的預期和所見所聞過於一致,不過我腦子裡儘是那些旅遊雜誌的熱心讀者所特別追求的第三世界國家的鄉村田園圖。我知道人們要看什麼。這正是讓我經常對工作感到不滿的原因,一種事先定好的安全的乏味和平庸。這並非我所想拍的那種直言不諱的照片。但問題在哪呢?這種照片沒有市場,即使有的話,這種過分的現實主義也會對人們形成誤導,似乎整個中國就是如此:落後、骯髒、貧窮。我為自己過於美國化而作出的這個判斷感到羞愧。為什麼我總是在編輯著真實的世界,為了誰呢?
裝上膠片盒,取景、測光、調焦,我要在一剎那捕捉到美妙的瞬間。這時,杜麗麗正好轉過身去,蹲下來向一個盆里倒水,我對好鏡頭,調整好焦距,準備拍攝。但當她看到我的相機時,她卻一下跳了起來,擺好姿勢,還不停地拉著綠罩衫的衣角。她這樣做好像都很自然。
「你不用站在那兒,」我對她說,「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要在意我。」
她點點頭,在院子里繞了幾圈,一臉是要忘掉照相機的刻意表情,她走到樹下,凝神看起掛在樹上的一隻籃子,裡面那把沾滿泥上的斧子在她目光中如同奇迹,就像是她發現了價值連城的國寶一樣。「一、二、三。」我用中文說道,接著給她拍了幾張造作弄姿的照片。「很好,」我說,「非常感謝!」
她似乎一臉茫然,「我哪兒做得不對?」她的聲音像個小孩子。噢,原來她是在等待閃光燈和快門的咔嚓聲,她並不明白萊卡相機是怎麼工作的。想到這兒,我決定撒個小謊。
「我並沒有真的拍照,」我說,「我只是試著看看效果。」
她似乎放心地對我一笑,又走回豬圈。在她開門時,幾隻豬哼哼唧唧地向她拱來,嚼著嘴嗷嗷要食。幾隻雞也圍在她身邊。我像個小偷一樣悄悄繞過院子準備繼續偷拍,在我尋找光線、背景和構圖的最佳組合時,太陽又落低了,光線貼著房檐,在杜麗麗精緻的面孔上留下一束溫柔的暖光。由於這個奇異的變化,我又改變了初衷。我開始拍照,和其他照相機在按動快門時鏡頭會被瞬間遮住不同,萊卡相機拍攝的剎那都可以在取景器里看到。我拍下了杜麗麗抓雞、餵豬的幾個鏡頭,也拍了幾張西蒙的照片。他正在為照片寫說明。這讓我想起了過去的日子,我們總是在一種彼此認同的節奏下工作。只是現在他已經不在他熟悉的工作狀態下了,他的眼光里有一種好奇的緊張,瞥了我一眼,他笑了。
我把鏡頭拉回到杜麗麗身上,她正朝抽水泵走去,手裡的雞鳴叫不停。她拿出一隻搪瓷碗放在小凳上,左手捏住雞的脖子,右手已憑空多出一把刀來。一場什麼樣的災難會降臨在這可憐的雞的頭上呢?通過取景器,我看到她把刀鋒壓在雞的脖子上,她慢慢用力,一股細細的血柱奔涌而出,我也彷彿挨了刀似地一抖。接著她把雞腿向上一提,血從脖子里流進了搪瓷碗中。
我可以聽到後面的豬在尖叫,那是真正的尖叫,就像人在恐怖之中一樣。有人曾對我說,豬在被送進屠宰場之前會發高燒,它們似乎知道什麼在等著它們。此時我在想它們是否對垂死的雞們也有同情之心。這是否就是智慧與靈性的證據呢?儘管我曾拍攝過開胸和換腎手術,但我還是感到暈眩。我堅持繼續拍照,但我注意到西蒙已經不再記錄了。
當小碗里的血大約一半時,杜麗麗把雞扔到了地上。大約有幾分鐘,我們看著它在無助地掙扎,最終翻起白眼,停止了搐動。如果杜麗麗認定自己是小包子的話,她肯定忘記了她對鳥類的同情心。
西蒙向我走來,「這簡直太野蠻了,你怎麼還能拍得下去?」
他的話刺傷了我,「少裝仁慈!你以為在美國殺雞就更人道嗎?她這樣做也許是為了去掉肉中的毒素,也許這只是一種傳統,宗教方式或別的什麼。」
「狗屁的宗教方式,宗教是要快速殺死動物以減少其痛苦,可這卻是讓動物流盡最後一滴血,然後再扔到地上。」
「但我仍然認為她這樣做是出於健康方面的考慮,」我隨即就問了杜麗麗。
「不,不,」她邊搖頭邊說,「通常血流完后我會把雞頭割掉,但今天我讓它多動了幾下。」
「為什麼?」
「為了你呀,」她興奮地說,「為你拍照。這樣更刺激,你說對嗎?」她揚了揚眉毛期待我的同意。我向她笑了笑。
「怎麼說?」西蒙問我。
「嗯……你說得對,這和宗教無關,」我不知接下去該說什麼,看到他臉上的得意之色,我又說,「確實和宗教無關。這更多的是一種古老的中國風俗,一種靈魂凈化之類的東西……為了雞。」我又把目光投向到取景器上。
杜麗麗把那隻雞放進一隻盛滿開水的盆里。然後用手像洗毛巾一樣給雞去毛。她的手上布滿了骨痴;好像一棱一棱的石棉。開始我們還以為她要把這隻死去的雞撫慰一下,可隨著她雙手熟練地運動,雞毛一會就拔光了,那隻雞像是剛剛洗完了一個蒸汽浴,煥發著粉色的光澤。
杜麗麗拿著雞穿過院子走向廚房,我和西蒙跟在後面。房頂很低,我們要躬著身子以免碰到頂棚。鄺從角落裡搬出一捆柴火,把它們塞進一個土製的爐灶里,灶台上有一隻足以放下一頭豬的大鍋。她沖我一擠眼,說:「是張好照片吧?」
我怎麼會懷疑鄺不是我的姐姐呢?那些不過是傳說,我對自己說,她只是產生了一些古怪的幻象。
鄺取出雞的內臟,再把雞切成塊,再把切碎的雞塊放進鍋里,然後,鄺又往鍋里放了很多佐料和綠色的蔬菜,「這樣鮮,」她用英語向西蒙解釋道,「一切都是新鮮的。」
「你今天去過市場嗎?」
「什麼市場?這哪有市場。自己走到後院里摘就是了。」西蒙把這些記了下來。
杜麗麗把雞血倒進鍋里,它們馬上凝結變色成草莓紅似的明膠狀,她把它們切成小塊和雞塊一起燉。看著紅色的漩渦,我想到了《麥克佩斯》中的女巫,她們的臉被火光照亮,大鍋里蒸發著熱氣,命運將會如何呢?「太恐怖了,」我說,「就像地獄里煮肉湯的鍋。」
西蒙抬起頭。「我也這麼想,」他探出頭去聞了聞說,「鍋里都是好東西。」
爐火熄滅后,我需要的光線也沒了,我把相機放進包內。老天,我突然感到很餓。如果我不吃這隻雞和它的血湯的話,又能選擇什麼呢?這裡沒有放在冰箱里的火腿和乳酪,——因為這兒根本沒有冰箱。如果要想吃火腿,我先得殺掉那隻亂叫的豬,可現在已經想不了這麼多了。鄺已經俯下身去,抓住大鍋的把手,拼力抬了起來。「開始吃了。」她宣佈道。
院子中央杜麗麗用一個鐵圈生了一盆火,鄺把大鍋放在鐵圈上,杜麗麗又放上了碗、筷和茶水。在她的指揮下,我們圍坐在晚餐的周圍。「吃吧,吃吧,」她用筷子向西蒙和我示意道。我看著鍋里,希望能找到我在超級市場看到的那種小包裝的肉塊。可還沒等我找到,杜麗麗夾起一塊雞肉放進了我的碗里。
「不用,你吃你的,」我用中文說,「我自己會吃的。」
「別客氣,」她說,「要趁熱吃。」
西蒙傻笑起來,我把雞爪夾到他的碗里,「吃,吃,」我邊說邊沖他笑,然後自己開始吃雞腿。西蒙愁眉不展地看著那隻雞爪,然後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咀嚼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沖著杜麗麗禮貌地點點頭,說:「嗯,很好,非常香!」看她笑的樣子,就像是剛贏得了烹調大獎。
「謝謝你的誇獎。」
「確實好吃,我可不是在假客套。」
我咬了一小塊雞腿在嘴裡慢慢嚼,沒有血腥氣,雞肉細膩滑潤,我放開吃起來,一直啃到骨頭。我喝了口湯,味道非常鮮美,我又從盤子里夾了只翅膀,邊吃邊承認中國這種家養的土雞味道要勝過美國的洋雞,到底是口味本身的差異,還是在湯中放了雞血的緣故呢?
「你拍了幾卷膠捲?」西蒙問我。
「六卷。」
「那我們就稱之為六卷童子雞吧!」
「可現在是秋天啊!」①
「我這樣取名是為了讚美杜麗麗,她並不像你說的那樣,她不是年輕幼稚的女人。」西蒙微微顫抖地乞求道,那樣子彷彿在作復活節的祈禱:「求求你,夫人,別跟我對著干。」
我用手在他頭上劃了個十字架,「好吧,你是外國人,可以干蠢事。」
杜麗麗端起了一杯無色的液體,「當『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我買了這瓶酒,」她說,「可是二十年來我一直沒有慶賀的機會,今晚你們給了我機會。」她開始給我們倒酒,三人的酒杯都倒滿后,她舉起杯子說「乾杯」,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你們看到了嗎?」鄺用英語說,「必須把杯子抬起來,直到酒喝光為止。」她作了個示範,杜麗麗馬上又把她和鄺的杯子斟滿了。
鄺是個戒酒主義者,如果她能喝下去,這酒不會大凶。西蒙和我端起杯子,各自稍稍喝了一點,就像衣冠楚楚的偽君子在牛仔酒吧中那樣。鄺和杜麗麗馬上拍案大叫,因為我們都剩了大半杯酒。
「這是什麼?」西蒙大喘著氣,「我的扁桃體都被它移位了。」
「很不錯,對嗎?」鄺沒等他推拒就把杯子又斟滿了。
「它喝起來一股臭襪子味。」西蒙說。
「甜酒味?」②鄺又啜飲了一口,點頭表示同意。
酒過三輪,大約二十分鐘后,我的頭腦還清醒,可腿卻有點麻了,我站起身活動了一下,似乎有點刺痛,西蒙也這樣做了。
「這有一股騷氣,」西蒙伸著懶腰說,「不過我覺得還算不錯。」
鄺對杜麗麗說:「他說這酒不賴。」
「這酒怎麼稱呼?」西蒙問,「也許走時我們可帶一點回美國。」
①童子雞的英文原文為:springchicken。在埋語中有年輕幼稚的女人的含義,在翻譯上難以準確體現其含義。
②西蒙說酒的味道像sweatsocks,是汗襪子,而鄺聽成了sweetsuck,是甜酒,語音非常接近。
鄺看了看酒杯。得意地說:「這種酒我們叫腌鼠酒,在桂林一帶很有名,味道好,而且有益於健康。泡製的時間很長,一般要十到二十年。」她示意杜麗麗給我們看看瓶子,杜麗麗拿起酒瓶指了指紅白相間的標籤。然後遞給了我們。酒瓶里已經快空了。
「瓶底是什麼東西?」西蒙問。
「老鼠啊,」鄺說,「所以才叫腌鼠酒。」
「你說什麼?」
「你看呀,」鄺指著瓶底,「老鼠。」
我們看到一個灰灰的東西,長著尾巴。我本能地想到嘔吐,但相反,我和西蒙面面相覷,竟彼此大笑起來,甚至不能自禁,直到兩人捧著肚子笑不出聲為止。
「我們為什麼要笑?」西蒙問。
「我們一定是喝醉了。」
「你知道我並無醉意,我感覺很好,一切正常。」
「我也一樣,你看那些星星,是不是比平常顯得大些?不是亮,而是大些。我覺得自己在收縮而其他一切都在變大。」
「你看上去就像只小老鼠。」鄺說。
西蒙指了指倒映在院牆上的山影說:「這些山峰看上去也很巨大。」
我們默默地看著大山,鄺用肘輕輕推了我一下,「也許你現在看到龍了,是雙面龍,對嗎?」
我使勁眯了下眼睛。鄺摟著我的肩膀給我指點。「閉上眼睛,拋開心中那些美國的念頭,用中文思考,讓你的思緒像做夢一樣,有兩條龍,一條公的,一條母的。」
我睜開眼,面前的一切似乎都已時空置換:「山峰在上下浮動,」我喘著氣說,「那是它們的兩條脊骨,對嗎?山峰的前面隱入了土丘,那是兩個頭,一條山谷從兩隻嘴中間穿過。」
鄺拍了拍我的肩,似乎我是在她的地理課上背誦課文的學生。「有的人說,村子就在龍嘴上,這是壞風水,不協調。但在我看來,主要看龍是哪一類的。這兩條龍很忠誠。」
鄺把我們的話翻譯給壯麗麗。
杜麗麗大笑起來,用長鳴方言說了些什麼,然後開始哼唱起來:「達,滴答答。」
鄺也應聲哼了幾句,然後對我們說:「好了,西蒙、利比—阿,坐回去吧,杜麗麗說我該給你們講講龍的愛情故事。」我們圍著火盆坐下來。杜麗麗甚至傾著身子在聽。
「這只是個故事。」鄺一開口,杜麗麗就笑了,似乎她也能聽得懂英語,「很久以前,有兩條黑龍,是一對夫妻,住在長鳴的地下。每到春天,他們會醒來,從山下走出來,在外面,這兩條龍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只是皮膚黑一些,而且十分強壯。有一天,兩條龍沿著村子在挖渠,山水下來后就灌在渠里,這樣一來,即使不下雨也沒關係了,渠水種莊稼足夠了。利比—阿,這種水該怎麼稱呼,天流?」
「這叫灌溉。」
「對對,這叫灌溉,他們為全村人做了好事,所以全村人都喜歡這兩條黑龍人。每年他們都舉行盛大的宴會為他們慶賀。但是有二天,一個地位很低的水神不高興了,怎麼有人沒經過我允許就從河裡用水呢?」
「嗯,」西蒙搓了搓手指,「這是水權。用水的權利。」
「對,這就引發了戰鬥。後來水神煽動了其他部落的一些野人都是很遠地方的,也許是夏威夷的,」鄺向西蒙眨眨眼睛,「當然是開玩笑。夏威夷是不可能的,但很遠,我也不知道是從哪來的。野人用弓箭射死了黑龍人,他倆身上都布滿了箭孔。死前他們縮回了泥土裡,又變成了兩條龍。你看!他們的脊背就是這六座山峰。那些箭射中的地方就是上千個洞穴,它們最終都匯聚在一起,通向心臟。現在一下雨,水就穿過山體,穿過洞穴,就像是眼淚一樣,不能不流下來。而到了山下,就成了洪水,每年如此。」
西蒙皺起了眉頭,「這我就不懂了,既然每年發洪水,為什麼還說龍好呢?」
「唉!這洪水非那洪水,只是小洪水,僅僅把地面沖沖乾淨而已。我一生中只遇到一次大洪水,一次大旱。應該說很運氣。」
我記得鄺在去美國之前在長鳴住了十八年,但我不想打斷她的故事和此刻的輕鬆氣氛。「水神是怎麼回事?」我問。
「就是那條河——不長,洪水把他給沖走了。」
西蒙一邊拍手一邊吹口哨,把杜麗麗從瞌睡中吵醒了,「愉快的結局,皆大歡喜。」杜麗麗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隨後開始收拾飯桌,我起身想幫忙,又被她推坐下來。
「這故事誰講給你的?」我問鄺。
她在火盆上加了幾把柴草,「長鳴人都知道,總有五千年了吧,每個母親都給小孩子唱這個兒歌,歌名就叫『雙龍』。」
「五千年?你怎麼知道的?那時的事情根本沒有記載。」
「我就是知道,因為——這樣吧,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在這兩條龍之間,就是這條小溪的盡頭,有一個小洞穴,從這兒進去通到一個大洞,大得你都不敢相信,大洞里有一個湖,湖面上可以划船,湖水美麗絕倫,清澈見底又波光粼粼,水很深,泛著光芒,即使沒有火把,你也能夠看見湖邊上那個古老的村落……」
「村落?」西蒙好奇了,「你是說真的村子?」
我想告訴西蒙這是鄺的另一個故事,可是他頭也不回。
鄺被西蒙的好奇感動了,「是啊,一個古老的村子,有多老也說不確切。但那些石屋還在,沒有屋頂,但牆、門廊、圍欄等都有,而且裡面還有……」
「等等,」西蒙插話道,「你曾進過那個洞,親眼看見那個村子嗎?」
鄺十分驕傲地說:「當然。石屋裡東西很多,石椅、石桌、帶把手的石桶,上面刻著兩條龍,知道嗎——兩條龍!這故事至少和這村莊一樣久遠。也許它更早,五千年也不止,可能上萬年,誰知道呢。」
一種被愚弄的感覺襲上我的心頭,或許是她在談另外的洞,我問:「有多少人去過那個村子?」
「多少人?總數我也說不準,那屋子很小,不可能同時住很多人。」
「不,我的意思是現在有多少人去那兒?」
「現在?千萬別這麼想,很恐怖的。」
「為什麼?」
「噢,你還是別問了。」
「幫幫忙,鄺,告訴我們。」
「好吧,好吧,不過把你嚇壞了可別怪我。」
西蒙倚在壓水機上,說:「快講吧。」
鄺深吸了一口氣說:「有人講,走進這山谷里的任何洞穴,都是有去無回。」她停頓了一下,「只有鬼除外。」她看了看我們的反應,我在笑,西蒙卻在發獃。
「噢,我明白了」,我又一次想引起酉蒙的注意,「這是長鳴方言中罵人的話,昨天我聽到人說過。」
西蒙好像反應過來了,「上帝,這都是真的的話……」
鄺笑了,「你信嗎,我是不是鬼?」
「鬼?」西蒙笑道,「不,我不是說你,我是說那個洞,如果是真的的話。」
「當然是真的,我已經說過了,我是親眼見過的。」
「我好像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報道,在哪來著……我現在還記得是在一本導遊手冊上,一個洞穴中有石器時代的遺物。奧利維亞你看到過嗎?」
我搖搖頭。突然覺得對於鄺講的女怒目和一半的故事,我的懷疑也許過分了。「你認為那上面說的就是這個洞嗎?」
「不,那是桂林旁邊一個很大的旅遊景點。但書上說這裡的地貌中有上幹個相似的洞穴,不少洞大概從未有人進去過。」
「鄺說的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可還是難以置信」,西蒙對鄺說,「你認為以前沒有其他人到過那兒?」
鄺皺皺眉,說:「不,我沒說過。很多人去過那兒。」
西蒙的眼睛打起了轉。
「不過現在都不在了。」鄺說。
「噢,」西蒙開始打起了手勢,「讓我們看看能不能把話說得直截了當一點。剛才你說,沒有一個活著的人知道這個洞,除了你,是嗎?」他等著鄺肯定這個問題。
「不,長鳴人是知道這個洞的,只是不知道確切的位置。」
西蒙站起來邊走邊說:「沒人知道洞的位置,但知道有這個洞。」
「對。很多長鳴的故事都與此洞有關。很多。」
「比如說呢,」西蒙大概是指鄺說的洪水。
鄺眨眨眼,擤擤鼻,像是在從她那些鬼怪故事裡搜尋些什麼,其中有些秘密是我們發誓永不泄露的,「最有名的例子是和外國人有關的,他們的死帶來了不少麻煩。」
西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事情是這樣的,時間大概是在一百年前,我並未親眼看到,只是聽長鳴人說的。四個從英國來的傳教士,坐了一輛小馬車,車上有一個大篷傘,兩匹騾子拉著一群胖子。天氣很熱,車上先下來了兩個修女,一個年輕而拘謹,一個年老而霸氣,然後下來兩個男人,一個沒有鬍子,另一個胖得令人難以置信。這些人都穿著中國服裝,可看上去還是怪怪的。那個胖男人會說一點中文,但很難聽懂。他問道:『我們能在這兒吃點東西嗎?』大家都說,『好的,好的。』於是他們就吃啊、吃啊,吃了很多東西。」
我打斷了鄺,「你是不是在說阿門牧師?」
「不,完全是兩回事。我已經說過了,這不是我看到的,只是聽說的,他們吃完飯後,胖子說『嘿,聽說你們這兒有個著名的洞,裡面有座古城。能帶我們去看看嗎?』大家都道歉,說:『太遠了,太忙了,沒什麼看的。』那個老修女拿出一枝鉛筆說,『誰要這個,只要帶我們去山洞,就可以得到它!』那時候這裡的人根本沒見過鉛筆,毛筆當然是見過的,可鉛筆真沒見過。也許鉛筆也是中國人發明的,我們真的發明了很多東西——比如火藥,還有麵條。義大利人說麵條是他們發明的,其實不然,那是馬可·波羅從中國學去的。另外,中國人還發明了數字:零。沒有零的時候,人們不知道怎樣表達沒有的概念。現在人人都知道零了。」鄺說著為自己的玩笑笑了起來……「我剛才說到哪了?」
「你說老修女拿了一枝鉛筆。」
「噢,在我們這個窮村子,沒人見過鉛筆,修女展示鉛筆不用墨水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個姓黃的男人拿過了鉛筆,他總是認為自己比別人強,他的家族現在還在,在家族的祭壇上仍放著這枝奪去他性命的鉛筆。」鄺抱起手臂,似乎感受到一股悲涼。
西蒙拿起一根木柴,「等等,好像有些事還沒交待,那些傳教士怎麼樣了?」
「都沒有回來。」
「也許他們回家了,」我說,「沒人看到他們離開?」
「可那個年輕人也沒回來。」
「也許他信了基督教也去作了傳教士。」
鄺疑惑地看了看我。「為什麼要去做?即使如此,傳教士為什麼不回來拿他們的馬車,騾子?不久之後,教堂為什麼要派出所有的士兵去找他們?多少災難因此而生啊,他們敲這家門,敲那家門——『出了什麼事?不說就統統燒光。』很快,大家都達成了共識,這些人簡直就是土匪。直到現在,人們都還記得這件事,如果有誰爭強逞能,就會說,『嘿,等著瞧吧,要不了多久你就成鉛筆人了。』」
「你聽懂了嗎?」我問西蒙。
鄺側了側身,把耳朵沖著山的方向,「唉,你們聽。」
「什麼?」我和西蒙異口同聲道。
「歌聲。陰人在唱歌。」
我們都靜了下來。幾分鐘后,細如遊絲的聲音在我耳邊隱隱響起,「聽起來就像是風聲。」
「是的,對大多數人而言像是風聲——嗚,嗚,穿過山洞。但當你經過了大的哀痛之後,就會聽到陰人的呼喚,『來吧!來吧!』你越發感到悲傷,他們的歌聲也就越響亮,『快一點兒,快一點兒!』你走過去看個究竟,發現他們快樂無比。你走進他們當中,取代誰的位置,誰就會消失。飛回陰間,一切歸於沉寂。」
「就是你曾去過的那種地方?」西蒙問。
我本想笑的,但又頓住了。鄺怎麼有這麼多陰陽界中和死人有關的故事。
鄺沖我說:「現在你該明白這個村名的確切含義了吧,長應該是『唱』,鳴應該是『綿』,像絲一樣柔軟而又綿長。柔軟的歌,聲聲不息,永無止境。可有的人說這兩個字時發音發成了另外的意思。『唱』是『長』,『綿』是『眠』,長眠你懂嗎?」
「你是說用唱歌催人入睡?」西蒙問。
「不不不,長眠是死亡的委婉說法。所以人們才說,『長眠洞,去不得,進去就到鬼世界。』」
我的頭猛地一痛,「你相信嗎?」
「相信?我已經去都去過了。那有很多陰人,等啊等,像在固守著什麼。」
「可你怎麼能夠回來呢?」沒等她回答,我又接著說,「我知道,你不必非要告訴我。」我實在不想讓鄺再講小包子或曾的故事,已經很晚了,我想去睡覺,而我也不想睡在一個佔據了死去姑娘軀殼的人旁邊。
西蒙走到我旁邊說:「我想我們該去看看那個洞。」
「你想上當?」
「為什麼不呢?」
「為什麼?你是傻瓜啊,人到那兒會死的。」
「你真相信這些鬼故事?」
「當然不,但那兒肯定有什麼不祥的東西,毒氣,陷阱,誰知道呢。」
「是淹死的,」鄺插話道,「大多數人是自己掉到洞底淹死的,裡面很深很深。」
「聽到了嗎,西蒙,掉下去很深很深,然後淹死。」
「奧利維亞,你難道不明白?這可能會是一次偉大的發現。一個史前的洞穴,石器時代的房子,陶器……」
「還有白骨,」鄺又加了一句,看上去她很興奮。
「白骨?」西蒙說,「什麼白骨?」
「大部分是外國人的。他們迷了路。接著就失魂落魄了,但他們不想死,所以他們都躺在湖邊上,守了很久很久,他們就都變成了白骨。」
西蒙站起身凝望著群峰。
我對他說:「人們在這兒迷失了心智,最終變成了化石。」
但西蒙並沒有聽我說,我知道他已經完全沉浸在進入山洞而帶來的名譽和財富之中。「你能想象那些雜誌編輯們聽到我們的故事後會說什麼嗎?從雞湯引出的偉大的考古發現!也許我們可以給《國家地理》雜誌打個電話,我是說,如果《未知世界》認為我們沒有這個故事的版權,我們可以帶些陶器回去作證,對嗎?」
「我不會去那兒的。」我肯定地說。
「那好,我自己去。」
我想叫喊,禁止他去。但我行嗎?我對他的身體、心靈和意志並沒有任何權利。鄺看著我,我也想沖她大喊:這都是你的錯!你和你那可惡的故事!她像姐姐那樣看著我,拍著我肩膀想讓我安靜下來,被我掙開了。
她對西蒙說:「不,西蒙,你不能自己去!」
西蒙轉過身,問:「為什麼?」
「你不知道那洞的位置。」
「對,但你可以告訴我,」他一本正經地說。
「不,利比—阿是對的,太危險了。」
西蒙伸了伸手臂,我想他是要向我們好好發泄一下,哪知他聳了一下肩,「好吧,也許是的。我們還是先睡覺吧。」
我躺在那張擁擠的婚床中間,僵直得就像大媽躺在棺材里一樣。我側著身子盡量不碰到西蒙。十個月來這是我們第一次同床而眠。他穿了一套絲織的睡袍,他不時地將膝蓋或別的部位碰到我的大腿,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挪開。但在另一邊我還要防著鄺的膝蓋碰我腳趾,我甚至懷疑她在故意把我推向西蒙身邊。
外面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這是什麼?」我輕聲道。
「我什麼也沒聽到。」西蒙說,看來他也醒著。
鄺翻了個身,說:「山洞裡的歌聲,我不是說過了嗎。」
「聽起來不一樣,像是在抱怨什麼。」
鄺又翻過身去,幾分鐘后,她發出了鼾聲,再過一會兒,西蒙的呼吸也變得深沉了。這樣一來,就剩下我一個人夾在兩個睡著的人之間,孤獨而又清醒,我凝視著黑暗,腦海里流動著二十四個小時來發生的一切:冷凍車與大媽的滑雪大衣,躺在棺材里的小包子和鄺。那隻可憐的雞和它死前的掙扎。酒里的死老鼠,山洞中死去的傳教士。還有西蒙的臉,當我們看到龍峰時他那興奮的表情,看上去精美而奇特。這是否是我們似曾相識的舊情重現?也許我們還會成為朋友,當然,也許它什麼也不是,僅僅是一瓶老鼠泡的酒。
我翻了個身,西蒙也跟著翻了過來,我只好把自己弄得像根筷子似的以免碰到他。然而,身體在死亡之外並非想僵直就僵直的。我渴望自己的身體蜷入他的懷中,讓我享受一下舒服的感覺。但如果我這麼做,會使他胡思亂想,以為我已經寬恕他了。或者承認我是需要他的。他不時抽抽嘴唇和鼻子,發出他進入夢鄉時常有的聲音。很快我就可以感到他呼出的氣浪在我的脖頸上此起彼伏。
我一直對他睡得如此深沉感到妒忌,汽車喇叭甚至地震都不能弄醒他。此時,這固執的鼾聲又響了起來,而且像是從床下發出的。細聽有些拉鋸似的聲音,是的,是鋸齒磨擦的聲音,或是老鼠在磨牙,它們咬著床柱,以便在磨利牙齒之後爬上床來。「西蒙」,我輕聲道,「你聽到了嗎?西蒙!」像往日一樣,他的一隻手臂移到了我的屁股上,頭拱在我的肩上。我猛地一悸,懷疑他是否真的睡著了,或者這只是他本能的反應?我慢慢把屁股挪開,看他的手臂是否會隨之移動。他呼了一聲,也許他也在考驗我。
我把他的手從我身上移開,他動了動,哼哼唧唧地說:「呣,對不起。」然後又發出鼾聲,轉到一邊去了。如此看來,他的親昵之舉只是夢中的行為,並非有意為之。我的喉嚨一緊,胸口隱隱作痛。
以往每次吵過架,他總是要和我相擁而睡並做愛,似乎身體的這種接觸會彌合我們曾有的裂痕。我對這一套怨恨已久。但每當他抬起我的下巴時,我都只是稍稍抵抗一下而已,當他吻我的嘴唇、鼻子和眉毛時,我只好壓住火氣,憋住呼吸。因為我越是厭煩,他吻的地方就越多:脖子、乳頭、膝蓋。我容忍他這樣做,並非因為我屈服或者是性慾,而是因為這一切都是惡意的,它不能修復什麼,也無法帶給我什麼希望。
我原想晚些時候和他談談這些問題,為什麼他視迴避為正常,而我卻認為是個警告,為什麼我們彼此不知道如何多一些交流,怎樣在共同的空間里各自保留自己的一份領地。在一切還不算太晚的時候,我要知道把我們聚到一起的愛情為何減弱了,該如何修復。很多次我擔心我們的愛情不夠豐富,它只可以維持幾年,卻無法維繫終身。我們錯把一份小吃當作了聖誕大餐。我們像兩個饑渴的人想得到豐饒的愛,卻疲倦得無法說出,直至時光流逝,我們只剩下了毫無詩意的朦朧渴望。
每次他把我的衣服脫光時,我都會想到這些事情,他在親昵中注視我的裸體讓我感到怨恨。我讓他撫摩我的身體,這是他十分熟悉的身體,可他卻感覺不到我的心。他想找到我的節奏,不停地說,「放鬆些,放鬆些。」我慢慢滑倒,任其自然也許是錯的。我最終屈服於自己的節奏,他的節奏,我們共同的節奏,愛就是一堆動作,例行公事和條件反射。
以前剛做完愛,我會有短暫的快感,但不久就被厭惡所取代,我要重新去追憶起那些擔憂——關於收穫與豐饒,沒有結果的愛情和絕望的死亡——它們不再是情感,而是變成了概念,愚蠢,甚至可笑。
現在我們的婚姻已經結束了,我懂得了什麼是愛。它是大腦里的一個詭計,腎上腺的一些分泌,它讓體內充滿了擔憂與美妙的感覺,又把它們淹沒在生物化的狂喜之中,你可以了解愛中的一切,但它仍然是不可抗拒的。就像那隻在長眠中浮動的手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