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空燃燒之時
很早我就和一半在一起,呆在那個洞里——就是那個有著流光溢彩的湖,湖岸邊有個石頭村落的洞。當我在那兒時,利比—阿,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而它又導致了另一件可怕的事。我使得自己活在地球上的最後一天成了撒謊日。
首先,我違背了對班納小姐許下的諾言。我這樣做是出於好心,我把真相告訴了一半:「班納小姐是在對凱普虛與委蛇,她想保護你,保證你平安無事,所以你看,你現在就在這兒了。」
你應該看看他的臉!寬慰。高興、憤怒,然後是恐慌——就像樹葉在四季的變化全都在同一時間內發生了。「沒有她,我活著有什麼意思?」他哭叫道,「我要殺了那個混蛋的凱普。」他跳了起來。
「哇!你到哪裡去?」
「去找她,帶她到這兒來。」
「不,不,這絕對不行。」然後我撒了這天的第一個謊:「她知道怎麼到這兒來,她和我到這兒來過許多次。」可我的內心很為班納小姐擔憂,當然這是因為那話是假的。所以我又說了第二個謊,我找借口說我需要一點女孩子的隱秘權,意思就是我必須找個黑暗的地方小便。我拿起了提燈,因為我深知,如果拿走了這燈,一半將不可能找到出洞的路。然後我一邊急急忙忙地穿過曲里拐彎的通道,一邊發著誓說我一定要把班納小姐帶回來。
當爬出了這山巒的發源之處時,我感到自己猶如再次降生到了這個世界上。時值白天,可天上不是藍色的天空,而是那種疲竭的白色天空。太陽的周圍則有一圈雜駁的蒼白色。難道這世界早已改變了嗎?在這些山巒的那一邊躺卧著什麼呢——活人還是死人?
在我抵達了就位於長鳴上方的那個牌樓時,我看到村莊還在那兒,看到了人群熙熙攘攘的市場,看來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活著!大家都活著!這給了我班納小姐還活著的希望,並使我哭泣起來。當我急急忙忙地沿著小路下去時,我碰到了一個牽著水牛的男人,我攔住他,把那個消息告訴了他,要他警告他的家人和別的人:「清除掉所有的『好消息』、上帝、以及耶穌的符號標記,要悄悄說話,不要引起恐慌,否則的話,士兵們將會發現我們所做的事,這樣,大禍就會在今日而不是明日降臨到我們身上了。」
我朝別的人跑去,把同樣的話告訴他們。我砰砰地敲著通往住著十戶客家人家的圓屋的大門,然後迅速地從一家門口跑到另一家門口。哈!我覺得自己是那樣的聰明,能以這樣一種安靜和有序的方式來警告整個村子。但是隨後我就聽到有個男人在叫喊:「你就要死了,你這個吃糞的蛆蟲!」而他的鄰居則回罵道:「詛咒我,是嗎?我要去告訴清軍你是個天王的混蛋弟兄。」
就在那一刻——噼啪——我們都聽到了這聲音,就像乾燥的木頭斷裂聲一樣。大家都默不作聲。然後傳來了另一種噼啪聲,這次的聲音像是一棵大樹的粗大樹榦撕裂開來了。附近有個男人在吼叫:「槍聲!士兵早就來啦!」頓時人們開始從他們的家裡涌流出來,抓著那些從街上跑下來的人的袖子問個不停:
「誰來了?」
「什麼!要殺掉所有的客家人?」
「走!走!把你們的兄弟找來,我們要逃難了。」
那警告轉成了喊叫,那喊叫又轉成了尖叫。而在那尖叫聲后,我能夠聽到母親呼喚她們孩子的聲嘶力竭的哀號。我站在小巷的中間,被奔來跑去的人們碰撞著。看看我做了些什麼!現在整個村子僅僅用一顆炮彈就會被毀掉。人們正在往山上爬,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地散落開去。
我順小巷朝鬼商大屋跑去。此時傳來了另一聲槍響,我知道它是從那些高牆裡傳出來的。當我到達屋後巷道的門時,又響起了一聲爆炸聲,這次的聲音回蕩在整條巷道里。我箭似地衝進後院,然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我一邊喘氣一邊用耳朵聽著,然而就只聽到了我自己的呼吸聲。我驚惶地奔到廚房,把耳朵貼在通往餐廳的門上。沒有聲音,我推開門,跑到面向院子的窗戶邊。從那兒我能夠看到大門邊的士兵。真幸運呵!——他們正在睡覺。但是接著我又看到:一個士兵的胳膊扭曲著,另一個的腿彎斜著。哎呀!他們已經死了!這是誰幹的呢?是他們惹凱普生氣了?現在他正在殺所有的人嗎?那班納小姐又在哪兒呢?
當我轉過走廊朝她的房間走去時,我看到了一個男人裸著的身體,腦袋破碎,臉朝下趴在地上。群群蒼蠅正圍著他頭上流淌出來的鮮血吮吸不已。哎呀,這不幸的人是誰啊?太遲了醫生?阿門牧師?我躡手躡腳地經過那具屍體,彷彿他會醒過來似的。走了幾步以後,我看到了昨天晚上的夜飯。那根脛骨現在因著毛髮和鮮血而變成了棕色。這準是凱普將軍乾的。他還殺了誰呢?沒等我能多轉會兒腦筋,我就聽到教堂里有聲音傳出來。是音樂盒在演奏,而牧師則在唱歌,宛如這個星期天和別的星期天完全一樣。當我匆匆忙忙地穿過院子向教堂走去時,牧師的歌聲變成了抽噎,然後又成了動物似的吼叫。在這聲音之上,我聽到了班納小姐——仍然活著——的責備聲,彷彿她正和一個頑皮的孩子說話似的。但是片刻之後,她開始哀號起來:「不,不,不,不!」接著一聲巨響終止了她的叫聲。我趕緊跑進那個房間,眼前的情景使我的身體先僵硬得不能動彈,然後又癱軟下去:就在祭壇邊,彎腰曲背地躺卧著——身穿黃色衣服的班納小姐、穿著閃光的星期日黑色服飾的拜耶穌教徒——就像一隻蝴蝶和四隻甲蟲被壓死在石頭地板上。哇!去得那麼快——我仍能夠聽到他們的喊叫聲在房間里迴響呢。我更細心地傾聽著,不再有迴響可是——「班納小姐嗎?」我叫喚道,她抬起了頭。她的頭髮散亂,嘴巴成了一個無聲的黑洞,胸脯上四處潑濺著鮮血。哎,也許她真的是死了。
「班納小姐,你是個鬼嗎?」
她就像個鬼似地呻吟著,然後搖搖頭。她伸出她的手臂,「來幫幫我,木小姐,我的腿斷了。」
當我朝祭壇走去時,我以為別的外國人也會站起身來。但是他們仍然一動不動,永遠地安眠在了鮮艷的血池裡。我在她身邊蹲下來,「班納小姐,」我輕聲說,一邊搜尋著房間的角角落落,「凱普在哪兒?」
「死了。」她回答說。
「死了!那麼是誰殺了——」
「我現在已沒精力來談那個了。」她的聲音在顫抖,顯得很緊張,這自然使我懷疑她是否——但是不可能,我無法想象班納小姐會殺任何人。接著我聽到她臉色驚恐地問道:「快告訴我,一半——一半在哪兒?」
當我說他很安全地呆在一個洞里時,她的臉才寬慰地鬆弛下來。她不由自主地抽泣著,我試圖安慰她,「你很快就可以和他相會了,那個洞並不遠。」
「我連一步都走不了,我的腿。」她提起她的裙子,我看到她的右腿腫脹著,一根骨頭刺了出來。於是我說了我的第三個謊話:「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在我長大的地方,有個人也有著像這樣的一條腿,但他仍然能夠滿山亂跑,沒問題的。當然了,作為一個外國人,你並沒有那麼強壯,但是只要我找到個法子把你的腿綁起來,我們就可以從這兒逃出去了。」
她微笑起來,於是我很高興地了解到:一個處於熱戀中的人會相信任何能給人以希望的東西。「等在這兒,」我說。我跑到她的房間,搜尋著她放置自己女性私人用品的抽屜。我發現了她用來扎在腰間以鼓起臀部的硬邦邦的外套,也看到了她腳根有洞眼的長統襪。我奔跑回去用這些衣服夾綁好她的腿。幹完后,我幫她站立起來,跛著腳走到教堂背後的長椅上。只是到了這時,遠離了那些短短的一瞬間之前還活生生的死人以後,她才能夠說出每一個人是為什麼以及怎麼樣被殺害的。
一開始她給我講了在老魯丟了他的腦袋和我失去知覺倒在地上以後所發生的事。那些拜耶穌教徒,她說,拉起了手,唱著音樂盤中的歌:「當死神轉過街角,我們將遇到我們的主。」
「不許唱!」凱普隨後下令說。而老鼠小姐——你知道她平時老是神經兮兮的——朝凱普叫喊道:「我不怕你和死神,我只敬畏上帝。因為當我死的時候,我將像這個被你殺害的可憐人一樣去天堂。而你,該死的惡魔,你將在地獄中被火炙烤。」真的!你能想象老鼠小姐說那樣的話嗎?如果我在那兒,我一定會鼓掌喝彩的。
但是她的話並沒有嚇著凱普。「炙烤?」他說,「我要給你們看看惡魔喜歡炙烤的是什麼。」他叫來士兵,「把這個死人的腿割下來,放到火上去燒。」那些士兵大笑起來,以為這是在開玩笑。凱普再吼叫了一遍他的命令,於是士兵們急忙去執行。那些外國人哭叫著想離開,他們怎麼能觀看這樣邪惡的景象呢?凱普咆哮著說如果他們不看和不笑,他們每一個人的右手將隨後被放到火堆上去烤。於是那些外國人留了下來觀看,一邊笑著一邊嘔吐。每個人對凱普都怕得要死,只有老魯例外,因為他早已死了。而當他看到自己的腿在一個火叉上轉動——你說,一個鬼在他著手報復前能忍耐到什麼程度呢?
在這天的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出來時,班納小姐聽到她的房門上有敲門聲。她爬了起來,留下凱普在她床上沉睡。她聽到外邊有人在憤怒地說話,那聲音聽起來熟悉卻又無從捉摸。那是個男人,以粗野的工人說的那種廣東話在喊叫:「假將軍!假將軍!起來,你這條懶狗!來看看吧!耶穌兄弟已經來了,他是來把你這具行屍走肉拖到地獄里去的。」哇!這會是誰呢?肯定不是一個士兵,但是又有誰說話聽起來像個出言粗魯的苦力呢?
凱普隨後咒罵起來:「該死的傢伙,我要為你毀了我的睡眠而殺了你。」
那個中國話音叫罵回來:「太遲啦,你這個混蛋的狗雜種,我早就死掉了。」
凱普從床上跳了起來,抓住他的手槍。但是當他猛地推開房門后,他開始大笑起來。外面是阿門牧師,那個瘋子。他正在像個傳了五代的苦力一樣地咒罵,肩頭上平扛著那根昨天晚餐時出現的脛骨。班納小姐暗自思忖:那牧師現在能夠說一口如此道地的方言,真是不可思議呵。隨後她衝到門口去警告瘋子離開。當凱普轉過身來把她推開時,牧師揮起那根脛骨,砸開了這個假將軍的腦殼。牧師再三地擊打著假將軍,他的揮臂動作是如此的狂野,以至其中的一下擊到了班納小姐的小腿上。最後,牧師扔下了那根骨頭,對他的早就死了的敵人叫喊道:「當我們在另一個世界相遇時,我要用我的一隻好腳來踢你。」
那就是為什麼班納小姐懷疑老魯的鬼魂附在了牧師的空腦袋裡的原因:她觀察到這個男人既是活人又是死人。他撿起凱普的手槍,跑著穿過院子,叫喊著守衛大門的士兵。班納小姐從她躺的地方聽到了一聲爆炸聲,很快又傳來另一聲。接著她聽到牧師用他的外國人語言叫喊道:「親愛的上帝!我幹了什麼啊?」是所有這些鬧聲把他從雲遮霧繞的夢幻中喚醒過來了。
班納小姐說當她後來看到牧師時,他的臉就像是個活鬼。他蹣跚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但是首先撞上了凱普的屍體,然後是斷了腿的班納小姐。班納小姐畏縮得宛如他會再次打她似的。
牧師和其他的拜耶穌教徒花了很多時間討論所發生的事以及他們必須做的事,班納小姐則傾聽著他們談論自己的厄運。如果清軍發現了牧師所乾的事,老鼠小姐指出,他和其餘的人都將被活活地折磨死。他們中哪一個有力氣能夠移走這些屍體並把他們埋掉?誰也不行。他們應該逃跑嗎?可逃到哪裡去呢?他們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他們藏身的。接著太遲了醫生提議說用自殺來結束他們受的苦難。但是阿門夫人爭辯說:「自殺將是一項大罪,與謀殺別的什麼人是一樣的。」
「我來讓我們大家安息,」牧師說,「殺了那三個人,我就已註定要下地獄了。至少也讓我成為送你們歸於寂靜的人吧。」
只有班納小姐試圖說服他們反對這個想法,「總會有希望的。」她說。可他們告訴她所有的希望現在都躺在墳墓的另一邊。於是她看著他們到教堂里去祈禱,吃下阿門夫人已變味的聖餐,喝下假裝是葡萄酒的水,然後吞下太遲了醫生的藥丸以忘掉他們所有的痛苦。
在那以後發生了什麼事你早已知道了。
班納小姐和我沒有力量去掩埋這些拜耶穌教徒,然而我們又不能把他們留給飢餓的蒼蠅作美餐。我走到花園,收下了我昨天洗的那些白衣服,心想就在這些衣服從濕的變成乾的短短過程中,所有那些可怕的事情就發生了。當我在給我們的朋友套上這些湊數的壽衣時,班納小姐走進他們的房間,想找些他們的紀念物放到她的音樂盒裡。由於凱普早已偷光了他們的珍貴物品,留下的只是些小玩意兒:在太遲了醫生那兒,找來的是一個他曾放過鴉片丸的小瓶子;在老鼠小姐那兒,是一隻在她感到害怕時總是緊緊抓在手中的皮手套;在阿門夫人那兒,找到的是一隻在她放聲大唱時從她衣服上迸下來的紐扣;在阿門牧師那兒,是一本遊記;至於說老魯,則是一隻盛著聖樹葉子的鐵皮罐頭。她把所有這些東西都放到那隻盒子里,再加上寫著她的想法的照相冊。然後我們就點亮了祭壇上的幾已融盡的蠟燭。我從口袋裡掏出班納小姐前天晚上給我的鑰匙,上緊了盒子的發條,奏響了那首歌,而班納小姐則和著曲子唱著那外國人是如此喜愛的歌詞。
當歌聲停下后,我們向上帝做了祈禱。這次我是虔誠的。我低下頭,閉上眼睛,大聲說:「我與他們一起生活了六年,雖說我並不十分了解他們,但他們和我就像一家人一樣。我可以真誠地說他們是你的兒子的,也是我們的忠心耿耿的朋友。請歡迎他們到你的家去吧。還有牧師也一樣。」
在清軍來到以前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呢?我那時並不知道,但是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根本沒足夠的時間。
在我們逃走以前,我撕開了班納小姐日常穿的衣服中的裙子,為那個音樂盒作了一根拎帶,然後甩到我的左肩上。班納小姐則依在我的右肩上,我們兩個人猶如一個人似地蹣跚而行。但是當我們走到離開教堂的門口時,一陣疾風朝我們刮來,我轉過身體,看到那些拜耶穌教徒的衣服飄鼓著,宛如他們的軀體又重新在呼吸了。成疊的「好消息」四處飛散,有的飄飛到燃燒著的蠟燭上方就燒了起來。很快我就聞到了鬼商人的氣味:干辣椒和大蒜味兒,非常強烈,彷彿正在準備一次歡迎回家的宴席。也許這是一種由於過多的恐懼而導致的幻覺,但是我看到了他——班納小姐沒有看到——他的長袍、以及在長袍下面他的穿著厚跟鞋的兩隻新腳。他正一邊走路一邊點著頭,最後回到了他那不幸的家。
班納小姐一跳一跳地和我走進了群山之中。有時她會絆上一跤,以至她的壞腿著了地,然後她就哭叫起來:「把我留在這兒吧,我再也走不了了。」
「別再胡說八道,」每一次我都責備她,「一半正等著,而你早就使我們遲到了。』哪總是足以讓班納小姐再次嘗試著往前走。
在第一個牌樓的頂端,我回頭看了一眼現在已人去屋空的村莊。鬼商大屋已是火焰熊熊,一片巨大的黑雲漂浮在它的上方,就像是給清軍的一個信息,讓他們趕緊到長鳴來。
等我們抵達第二個牌樓時,我們聽到了爆炸聲。要加快我們的腳步唯有一條捷徑,就是那個曾使得我們的胃翻江倒海的地方。天越來越黑,風則已停止。我們竭盡全力走了那麼遠,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但我們現在卻不得不沿著這山頭岩石嶙峋的一邊爬上去,那地方稍一疏忽,就會滾到深溝里去。「走快點,班納小姐,」我催促道,「我們差不多已經到了。」班納小姐正在看她那條受傷的腿,那腿已腫得粗了一倍。
我有了一個主意。「等在這兒,」我告訴她,「我趕緊跑到一半所在的山洞去,然後我們兩人就能把你抬進去了。」她抓住了我的雙手,從她的眼睛里我能看出她害怕被單獨留下。
「拿著這個音樂盒,」她說,「把它擱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我會回來的,」我回答說,「這你知道,是吧?」
「是的,是的,這是沒問題的。我只是想要你現在拿去,等會兒帶的東西就會少點兒了。」我拿起她的裝著紀念物的盒子,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
在每一個我經過的洞穴和山隙,都有一個聲音傳出來:「這兒早已有人了!沒有空間了!」那就是村子里的人躲藏的地方。洞穴里充滿了恐懼,上百張嘴巴屏住著他們的呼吸。我攀上去,接著又爬下來,搜尋著那個被一塊岩石擋住的洞。傳來了更多的爆炸聲,我開始像老魯一樣地詛咒起來,為每一個被浪費的瞬間而感到悔恨。隨後——是最終!——我發現了那塊岩石,然後我搬開石頭,矮身進去。那提燈仍然在那兒:一個好跡象,表明別人還沒有進來,而一半也沒有出去。我放下那個音樂盒,點亮提燈,緩慢地摸索著穿行在那個洞穴彎彎曲曲的通道中,我每邁出一步,都希冀著那已感到筋疲力盡的心靈不會讓自己走錯路。然後我看到了前面的光亮,那光亮就像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世界中的曙光。我猛地跳進那塊有著閃光的湖泊的空間,口中喊著:「一半!一半!我回來了,快點,來幫幫班納小姐!她就呆在外面,呆在安全和死亡之間,」
沒有回答,於是我再次叫喊起來,這次叫得更響。我繞著那個湖泊走著,眾多的擔心針戳一般地刺著我的心。一半是不是想找路出去結果迷路了?他有沒有掉到湖裡淹死?我在那個石頭村落附近搜尋著。這是什麼?一堵牆被砸倒了,而沿著石棱的另一邊,高高地壘起了一堆石塊。我的眼睛往上瞧去,我能夠看出一個人可以抓住這裡,踩在那兒,一路攀到屋頂上的一個裂縫處——一個足以讓一個男人擠出去的豁口。我可以看出,我們所有的希望也穿過那個洞飛逝了。
當我回去時,班納小姐從牌樓里伸出頭來,喊道:「一半,你在那兒嗎?」在她看到我是獨自一人後,她哭喊道:「哎呀,他已被害了呵?」
我搖搖頭,然後告訴她我是怎麼違背了我的諾言,「他去找你了。」我以抱歉的口氣說,「這是我的過錯。」她沒有說出我在想的事:如果一半依然在那個山洞裡,那我們三個就全都得救了。相反,她轉過身,破著腿走到牌樓的另一邊,在夜色中搜尋著他的身影。我站在她身後,心都碎了。天空此時一片橘黃色,風中間得到灰燼味兒。現在我們可以看到小小的光斑在下面的山谷中移動,是士兵的提燈,就像螢火蟲一樣地上下跳動著。死神正在降臨,我們知道這一點,而等待真讓人感到可怕。但是班納小姐沒有哭泣,她說:「木小姐,你會到哪裡去?死了以後到什麼地方去?你的天堂還是我的天堂?」
這真是個特別的問題,彷彿我能夠決定似的。難道不是上帝為我們選擇的嗎?可是我不想爭辯——在這一點上、在我們活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天。所以我只是說:「不管曾和老魯去了什麼地方,我也去那兒。」
「那麼,那也將是你的天堂了。」我們安靜了一會兒,「你要去的地方,木小姐,是不是必須是中國人?他們能讓我進去嗎?」
這個問題比剛才那個問題更加奇怪!「我不知道,我從未與任何到過那裡又回來的人談過。但是我覺得如果你說中國話,也許這就夠了。是的,我敢肯定是這樣的。」
「而一半,由於是個混血兒,他會到哪兒去呢?如果我們選擇了相反的——」
啊,現在我懂得她所有的問題了。我想讓她寬心,所以給她講了我的最後一個謊言:「來吧,班納小姐,與我一起來吧。一半早就告訴過我,如果他死了,他會在陰間再次與你會面的。」
她相信了我的話,因為我是她的忠實朋友,「請握著我的手,木小姐,」她說,「在我們到達那兒以前都別鬆手。」
於是我們一起等著,既快樂又傷心,在死亡降臨前已嚇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