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權輿

第14章 權輿

第14章權輿

聰明多反誤

鋪天濃雲如墨漆,天際無月無星。

浣珠閣里則一室燈火,便隔著窗紗也覺明如白晝,平日在門外值守的下人此時全不見蹤影,似早就被遣了開去,從燈影幢幢的柱廊延伸到廊外院子里黑沉沉的林木扶疏,盡顯神秘靜謐。

便在屋角旁一棵枝葉茂密的樹榦後面,無聲站立著一道黑影,背負著雙手,默然凝望著正堂虛掩的門扇,從那門縫裡正不時傳出低低勸酒的嬌聲,間或夾雜著一聲欣然應允的朗笑,

門內房中,白世非與夏閑娉對面而坐,兩人笑談著汴梁城內種種古今趣聞,難能像如此這般獨處一室,夏閑娉似分外歡喜,不時與他推杯就盞,暢飲開懷。

酒過三巡,一壺已盡。

夏閑娉搖了搖空注子,仿如有些不能置信,脆聲道:「這麼快就沒了?公子先嘗幾箸小菜,那酒便在耳房裡溫著,我去取一壺來。」起身時不經意道,「今晚怎地好像不見白鏡,他沒隨你過來嗎?」

白世非閑閑一笑:「邵管家為二夫人準備的賀禮漏了一份,我讓他去給二夫人取來,再過片刻便該到了罷。」

夏閑娉走進東側耳房,裡頭桌上擺著幾個盛滿熱水的注碗,碗中溫著酒壺注子,其中三個都是青花纏梅枝注子,旁邊則別有一個是青花纏蓮枝紋樣,她取了個青花纏梅枝注子,又順手拿起與眾不同的那一壺,臨去前往耳房的窗戶外瞟了一眼。

房中白世非抬起右手,小指指甲往夏閑娉的酒杯中輕輕一浸。

藏身樹后的周晉眼看著夏閑娉端著兩壺酒轉身走出耳房,並把折門輕輕拉上,婀娜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立在原地仍舊一動不動,濃濃夜色遮去了他臉上所有的表情,而屋內再度隱約傳來夏閑娉的輕笑聲。

「這是豐樂樓今年新釀就的眉壽,我特地叫豐樂樓掌柜給留出來的,公子嘗嘗看,只是這眉壽酒雖美味如瓊台玉液,奈何後勁太大,我恐怕不勝酒力,故而自備了一壺白礬樓的和旨,便陪公子小酌。」

白世非端起酒杯,就到唇邊輕抿了抿,讚不絕口:「香飄四溢,入喉甘醇,如此好酒二夫人不嘗一嘗未免可惜。」說著放下手中杯子,執起壺來為夏閑娉滿上,笑道,「來,我與二夫人對飲三盞。」

絲毫沒想到他會親手為自己斟酒,夏閑娉眼底飛快掠過一絲慌亂,這時對面的白世非已經端起酒杯,正含笑注視著她,眼看無法推拒,她只得堆起笑容,勉為其難地也伸手去拿酒杯。

「二夫人請。」白世非笑容可掬地向她舉一舉杯。

「公子請。」夏閑娉咬咬唇,把心一橫,長袖掩上將整杯酒一飲而盡。

白世非舉杯就唇,讚賞道:「沒想到二夫人豪氣干雲——」話還沒落地已不小心被嗆到,噗地一口酒全噴了出來,人連咳不止。

夏閑娉慌忙上前,以絹帕擦拭他濺濕的衣擺:「公子不要緊罷?」

屋外樹下,默立良久的周晉鬆開扣在背後的雙手,似是想起自己還有要事待辦,又彷彿是終於聽膩了一牆之隔內紅袖添香的嬌聲軟語,決然地一轉首,身形無聲倏掠而起飄向院外。

才剛點足落在某枝樹榦上,已看見前方不遠處白鏡正搖頭晃腦,咿咿呀呀地哼著小曲兒走過來。

周晉冷眼看著他一步步走近,直到自己藏身的樹下,他無聲無息躍下,就在提起的右掌恰恰要劈上白鏡後頸的剎那,白鏡卻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忽地側身向旁一閃,反手一抹寒光匕刃直取他近在咫尺的咽喉。

陡生的突變讓騰身在半空的周晉大驚,原本只提了三分力道的掌勁說時遲那時快凝足為十分,以雷霆之勢拍向白鏡頭頂的百匯穴,這不惜兩敗俱傷的攻勢將白鏡逼得身子一矮,藉此喘氣之機周晉旋身躍落丈外,然甫落地那抹匕刃已如影隨形攻至,周晉險險避開他直取胸前的凌厲一式,還未站穩已驟覺背後一道厲氣襲來,緊接著腰后一涼。

他整個人僵住,便這一眨眼白鏡手中的追身寒匕已橫在他的頸上,與此同時將他胸前幾處大穴疾手點住,令他再動彈不得,白鏡這才退後兩步,手腕一翻匕首已沒入袖中不見。

周晉仍不能置信地瞪著他,直到此時,才悔之晚矣地明白了一件事,不諳武功的白世非出門從不帶護院或武師,卻唯獨這名長得眉清目秀卻總是嬉皮笑臉的年輕侍從不管白天黑夜,時刻與他貼身不離。

全怪自己疏忽不曾有防備之心。

輕微的腳步聲悠然地由遠及近,白世非從浣珠閣的拱門下走了出來,臉容異樣溫雅,含笑朝周晉長揖一禮:「周大人,多有得罪了。」

雖失手被擒,周晉仍十分淡定:「白公子卻待如何處置周某?」

「周大人誤會了,大人你不僅是朝廷命官,更深得太后信任,小可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對大人不敬,只不過是看夜色已深,想必宮內也已下匙,故請大人在蔽府留宿一宵,明晨清早定教大人安然無恙地出府回宮。」

白世非笑語完畢,朝旁邊白鏡瞥去一眼,那意思自然是該怎麼做你明白了?然後朝周晉再抱一抱拳,便偕庄鋒璿一同離去。

「到底怎麼回事?」庄鋒璿好奇問道。

白世非彎唇如月:「在上個月初,周晉曾向醫官楊可久私討秘葯。」

「就是那位被太後派去診治李氏,結果李氏卻暴斃而亡的楊可久?」

「嗯,本來這種小事醫官院里誰也不會在意,可偏巧在楊可久跟前聽差的小黃門和飄然的隨從相熟,無意中說了出來,後來飄然與我在高陽樓會面時隨口提了提,我便想起那期間周晉好像剛來過白府,因此多了個心眼,事先讓飄然給我另配了些藥粉。」

「即使這樣,你又怎麼知道他會在今夜潛入府來?」

「其實我並不確定他今夜一定會來,只是猜想,倘真如我推測那般夏閑娉確實打算對我下藥,那麼她首先須得支開白鏡,而若想把白鏡引開,則沒有比周晉更合適的辦事人選。」

「和你別心竅兒,他們真是自尋死路。」庄鋒璿搖頭嘆息,又道,「這邊的事情已經差不多,我打算過兩日便回杭州,在迎眉過去之前先做些準備。」

「白府在西湖邊上有座別院,我讓鄧二把屋契與你找來。」

不容庄鋒璿推辭,白世非已笑著與他作別,徑往疏月庭而去。

穿過蜿蜒庭徑,走上筆直柱廊,花窗里悄靜無聲,想必都已回房歇息,他抬手輕推門扇,吱呀開處卻見尚墜獨自坐在廳中,神色微為寥落,彷彿一個人坐著也無所事事,便取下了鬢上的簪子無聊地一點一點剔著燭花。

門聲響處,抬首乍見白世非推門進來,她眼底仿似懸了許久的一抹濃重不安慢慢卸下,繼而湧起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似終於鬆了口氣,又彷彿異樣歡喜。

她如釋重負的微悄變化,讓他臉上笑意隱去,眸波如輕霧瀰漫,夾雜著心動和感動,他心愛的人,在為夜歸的他等門,只覺得桌上輕輕搖曳的半截尋常燭光,比從前他見過的任何一盞華燈都要溫暖,那一霎心間念想再度強烈浮現,並較從前任何時候都還明晰,這下半輩子,他確然只會與眼前的女子在一起,從此莫失莫忘。

走上前,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他憐愛輕喃:「小傻瓜。」

俯首深深吻住她的唇。

何事登高呼

天色將明未明時分,濃霧漫山遍野,大地暗茫茫,整個白府仍沉浸在曦寧夢中,一道身影不知從何處掠來,在花木叢中無聲無息地幾個起落,從人煙稀至藤蔓遍生的府西高牆飄了出去。

又過一更,雞啼聲終於將眠夢悄然驚醒,隨著後院東西兩廂陸陸續續拉開門的輕微吱呀聲,不多會府內僕人已開始走動忙活,或劈柴挑水,生火煮食,或擦拭案台,掃樓凈閣。

浣珠閣里夏閑娉也已醒轉過來,迷濛中定了定魂,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將昭緹喚進房來。

「昨晚公子什麼時候走的?」

昭緹惶恐道:「奴婢該死!昨、昨夜裡奴婢睡死了……」

夏閑娉面容上略有失望之色,人似疲倦不已,也無力斥責昭緹,只揮了揮手讓她退下。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府內依然平靜。

明明幾位夫人之間暗波涌動,卻平和得連雞毛蒜皮的事都不曾發生。

人在府中總覺得像似跌進了一張看不清但吸力強大的網,無法為所欲為,甚而掙扎不得,使出去的力很快就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消弭,由此府里各種勢態久衡長安,便如同盛在碗中的水,不管水面往哪個方向偶爾傾一傾斜,卻始終溢不出碗外。

施展和統治這種力量的人無疑正是白世非,而為他把這種力量滲透下去的,則是府內隨處可見的忠實僕人。

天雨時下時歇,正如白世非之前所預料的,沒過多久河東、兩浙、荊南等地便紛紛呈上亟需朝廷支援的水災摺子,期間薛奎也向京中遞來急報,指關外流寇竟夜襲秦州兵營,雖未發生傷亡,但就被掠去了一批兵械武器。

未幾,河北和永興路的轉運使上書曰「慮及承平歲久,州縣不複閱習,今請選將練兵,為二邊之備」,請求朝廷增加兵費補助。

儘管劉娥垂簾在側,趙禎在朝上也還是被煩得焦頭爛額,每詢及內藏庫及左藏庫能往各地支撥多少,兩藏庫使不是說近年赦宥既頻,賞給復重,年納貢賦稅余卻較往年大幅減損,就是答月前剛修宇葺殿度支幾何,又官收交引花費多少,故而庫內所剩無幾。

言下之意,藏庫國用日絀,已是捉襟見肘。

一連幾日無人能夠切實提出解決之道,趙禎大發脾氣,當朝罵道:「平日個個座談機變,神勇智謀無人能及,臨難時候卻全束手無策,謹躬慎默只求苟安,端得是一群庸碌廢物!」索性撒手不管,只託病在寢殿安養,把朝政諸事甩給了劉娥。

牽涉到財銀用度,任是劉娥心藏萬機也一樣無能為力,每日為政軍之事亂緒擾心,費神耗力,便連夜間也難以寢安。

隨後有大臣提請不如向富戶募銀,這一說馬上人人都想到了京中第一富紳白世非,此時又有臣子說聽聞白公子人不在汴梁,據說偕好友去了遊山玩水,也不知何日方歸。

這一來列位百官再度束手無策。

須知不僅只是汴梁城,便東京以外大名、真定、江陵等府的各式行會也唯白氏馬首是瞻,沒有白世非的登高一呼,朝廷想從各地富商手中募集到相當數量的錢銀只怕比登天還難。

無計可施之下,劉娥也還是讓人往白府送去加急詔書。

未料白世非的信函竟在幾日後回了過來。

大意是說他而今正在應天府拜望晏書,眼見岳丈大人零落他鄉,無親無故,更用度微薄,陋室故舊,自覺為人侄婿卻孝道未盡,內心甚為不安,故而打算多待些時日,為岳父母建築庭院,購買田地雇請仆婢。

信中更誠意拳拳,言道亦自急朝廷之急,只待他把事情安托妥當,定快馬加鞭趕回京城,以為太后及皇上略盡綿薄之力。

朝中眾人面面相覷,這信里含義再明顯不過。

翌日,便有官員上疏,為解燃眉之急,應行權宜之策,請太後下旨將晏書復調入京,夏閑娉之父夏竦當堂出列反駁,然附議或派系不明者居多,明確反對者零星,他孤掌難鳴,終被支持一方的大臣們駁斥得再緘口不言。

劉娥暗惱不已,不說同白世非素來交好的趙禎特地置身事外,幾位與晏書頗有交情的老臣子也都出列陳情,加上連日來各地急報如飛,牘上已積了厚厚一摞,事態緊急再拖無可拖,她心裡雖大為不甘,然國事當頭,也無法一意孤行而置朝中居高不下的呼聲於不顧。

又幾日,欽差大臣終於攜聖旨連夜趕往應天府,令晏書官復原職,擇日返京,那欽差回來時便攜了白世非親筆書信一封,私下差人送至白府二管家鄧達園的手中。

與朝廷上不曾間歇的唇槍舌劍相比起來,白府則顯得分外安寧。

畫室里,晏迎眉運筆揮毫,或精心勾勒,或濃色淡抹,畫著窗外碧水池中迎風招展的荷花,陪伴一旁的尚墜坐在椅子里,沒什麼精神地觀看著晏迎眉作畫,間或懨懨地掩嘴打個哈欠。

晏迎眉看她一眼:「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尚墜搖搖頭:「一個人待著更悶。」

「過幾日我會再到山上去,與無心庵里的師父們一同齋戒半旬。」

尚墜不以為然:「你又是茹素,又是上山,底下都在猜測大夫人極可能會做一個在家修行的居士,就只差沒傳出說你想遁入空門了。」

晏迎眉笑著別開話題:「公子什麼時候回來?出門已好些日子了。」

「邵管家說上下這幾日便該回來,老爺要返京了嗎?」

「娘的信里是這麼說,彷彿對夏閑娉的爹還頗有微詞。」

尚墜笑了笑:「和你相比,我怎地總覺得二夫人好像更不待見我似的。」

「你小心為妙,女子忌妒起來面目尤為可憎,還有你那笛子,也最好趁早要回來。」見尚墜無精打采地又打了個哈欠,晏迎眉不禁好奇,「他仍未知道嗎?」

尚墜唇一勾:「聰明一世,難免會糊塗一時。」

「你也適可而止,改日他若知道,怪責起來只怕便連我也容不了。」晏迎眉嘆氣,再度執起畫筆,「你先回去罷,我把這個畫完。」

尚墜不再做聲,看看天色已近午,這時候湯藥應送往疏月庭了,便從椅子里站起來。

其實也不是沒想過,瞞著他的後果極可能會連累身邊諸人,可就這麼告訴他,她又不是那般樂意,心裡也始終有著幾分難以理順的顧慮,在說與不說之間躊躇難定,不緊不慢中也就日復日拖了下來。

悔曾尋錯處

不知不覺間走至膳廳,若是平時,只要遠遠聽聞屋子裡傳出聲音,尚墜定已悄然繞道而行,只是今日她心中有事而沒多加留意,這便疏忽了。

「那丫頭!」

一聲突如其來的呼喝打斷了遊走的思緒,尚墜一愣停步,轉首看向聲音來處,廳堂里夏閑娉與張綠漾正在用膳,七八個僕人侍候在側,只是不知何故沒見大管家邵印的影子。

叫住她的人正是把玉笛搶走的張綠漾。

微猶豫了下,尚墜轉身走過去,抬腿跨入門檻,施禮道:「奴婢見過二夫人,三夫人。」

張綠漾一撇嘴角:「你是不是沒把我們這些夫人放在眼裡啊?」

夏閑娉眼底冷光暗閃,掠過尚墜後轉而看了張綠漾一眼。

尚墜低聲謹應:「奴婢不敢。」

張綠漾嗤聲哼道:「那怎麼你身為丫頭,路過主子在的地兒,也不進來問候一聲?」

這話一出,夏閑娉終於確定張綠漾在找尚墜的麻煩,眼內霎時滑過一抹刻骨怨芒,她本來還在愁找不到機會整治這丫頭,沒想張綠漾倒先出手了。

「奴婢才剛在畫室幫小姐研磨時把衣賞弄髒了,怕進來會礙觀瞻,擾了兩位夫人的食興,故而打算先去換過衣裳,再回來侍候二位夫人。」尚墜恭聲道,回答得竟滴水不漏,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以至張綠漾被噎得一時做聲不得。

夏閑娉看這情形,便放下手中茶杯,冷聲道:「給我倒杯茶來。」

「是。」尚墜垂下長睫,要來的始終還是會來。

在她轉身瞬間,夏閑娉向昭緹暗暗遞了個眼色,昭緹跟隨她多年,自然明了她的暗示,對她微微頷首,倒把旁邊的張綠漾看得一愣,不知道這主僕倆在打什麼主意。

尚墜把茶斟好,端過來遞給夏閑娉。

夏閑娉抬手去接,卻一下沒拿穩杯子,茶水潑濺出來落在手背上,她燙得喲聲一叫,緊接著「啪」的一聲脆響,尚墜已被昭緹猛地甩了一巴掌:「你個賤人!倒這麼滿想燙死我家小姐嗎?!」

尚墜被打得頭都側了過去,只覺耳朵里嗡嗡作響,一陣頭旋目暈,幾乎站也站不穩,而她嫩白的半邊顏面已清晰浮起幾道通紅指痕,嘴角也隱約見到一絲裂開血痕,可想而知下手的人有多狠。

在場的僕人全呆住了,張綠漾第一個反應過來,跳起來指著昭緹破口大罵:「你也不過是個下賤婢子!在這兒撒什麼野!」她雖然也很討厭那丫頭,但也不至於動手打人吧!

昭緹不哼聲,只站回夏閑娉身後,對張綠漾的叫罵根本不理不睬。

不知哪位年長的僕人先回過神,低聲惶道:「快去把邵管家請來。」

夏閑娉唇一抿:「誰敢出這門口!」

她喝止的同時有個小廝躊躇了下,最後還是低著頭匆匆往外走,把夏閑娉氣得便要從椅子里霍然起立。

就在這混亂當中門口忽然傳來:「怎麼了?」

這一聲讓全場頓然安靜。

誰也沒想到出門多時的白世非竟恰在此時回來,他的眸光停在尚墜紅腫的半邊臉頰上,眉心略皺,繼而望進她的眼瞳,從他進來伊始,她神色冷凝若冰,且始終一聲不發,沒人知道挨了打的她心裡在想什麼。

跟在白世非身後進來的邵印一看眼前情形,慣常處變不驚的他連臉都變了,不為人察地搖了搖頭,對旁邊小廝道:「速去冰窖取些冰來。」

溫和不再的眸光掃過強自鎮靜的夏閑娉和面帶怯然的張綠漾,白世非在餐桌旁撿了張圓凳子坐下,輕笑問道:「怎麼回事?」

沒有人敢出聲,僕人們全都膽戰心驚地低垂著頭,只縮躲在夏閑娉身後的昭緹囁嚅了一下,然而白世非臉上彷彿帶著一絲無溫寒氣的淺笑,不知為何讓她恐懼得始終不敢上前。

小廝很快便拎端著一小桶冰塊跑了回來。

白世非望向尚墜,淡聲令道:「過來。」

尚墜靜立不動,過了片刻,屋子裡所有僕人祈求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她身上,被迫不過她面上浮起一抹厭色,緩步走到白世非跟前。

手掌搭上她的腰將人攬近,下一瞬她已被強迫坐在他的腿上,坐在餐桌對面的夏閑娉和張綠漾當即綠了臉,緊接著在她們面前凌空扔下的冰塊激射起桌上的菜汁湯水,把尖叫著來不及遮擋的兩人濺了一身一臉。

白世非也不看兩人,若無其事地彈了下染濕的指尖,接過邵印遞來的絹紗,捲起桶里冰塊,輕輕印上尚墜腫痛的臉。

被湯汁濺得狼狽至極的夏閑娉看在眼內,恨得差點把下唇咬破。

意識到就連主子也很可能自身難保,昭緹嚇得趕緊上前跪倒,顫聲道:「是奴婢打……打了尚墜姑娘。」

「為什麼?」自嘴裡吐出不帶情緒的三個字,白世非的眸光始終沒有離開尚墜的臉,見她被冰塊凍得腦袋一側,他無限同情地嘆了口氣。

「因……因為她端茶給小……小姐時,燙……燙了小姐的手。」

拿著冰塊的手一頓,白世非轉過尚墜的臉正對自己,極其不悅,「為何你會在這裡端茶?」

尚墜依舊抿著唇不肯哼聲。

手忙腳亂拭罷身上黏膩的張綠漾偷看她一眼,怯懼輕喚:「世非——哥哥。」

便這充滿忐忑的不安叫聲,已能讓人明白個事情大概,白世非只是充耳不聞,手中冰塊再度敷上尚墜的臉頰,眼角斜光掠過跪在地上的昭緹,說話仍舊不慍不火:「給我倒杯茶來。」

不明白他什麼意思的昭緹滿懷恐懼地站了起來,轉身走向茶案,看著眼前形狀不一的七八個茶壺,猶豫著不知該斟那個,便挑了最大的一壺,倒好回到白世非面前,卻不敢擅自放下,端著杯子全身顫抖地等他指示。

白世非放下手中滲水的絹紗,取過另一塊再捲起冰塊:「管家。」

「在。」邵印躬身上前。

「念。」

「公子喝茶只喝龍鳳團和揚州貢,仆婢之出差錯者,按白府家規第八十五條,罰三月薪餉。」

白世非往尚墜臉上愛憐地輕輕吹氣:「就這一條?」

「仆婢中有擅自毆打、責罰、謾罵、欺凌他人者,按家規第五十三條,杖二十。」

昭緹撲聲再次跪倒,手中的茶水抖了出來,眼眶裡早嚇滿了淚,卻強忍著一點也不敢哭。

邵印卻還沒說完:「主母管教不當者,按家規第三十六條,禁於後山祠堂,省過十到二十日不等。」

夏閑娉與張綠漾同時驚圓了眼。

白世非專註在尚墜臉上的眸光這才終於掉了過來,率先看向昭緹,語調溫然不變,但就是能讓人聽出殺一儆百的無情意味:「扣三月薪餉,杖二十,下次再犯,永逐出府。」

「奴婢知錯了!公子饒命!」昭緹哭著連連磕頭。

在邵印的示意下,旁邊幾個高大的僕人上前將她架了起來。

想起自己先前在浣珠閣作威作福,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而今落入別人手中,那二十板下來未必還有命在,昭緹兩腿發軟,恐懼中哭喊不止:「小姐!小姐快救救我!奴婢都是為了你啊!小姐!」

夏閑娉側過頭去不發一語,對昭緹的哭求恍若未聞,此時此際讓她怎麼幫?這不是為難她嗎?另一方面又暗惱昭緹在白世非面前叫出什麼都是為了她的那種話,讓人下不來台,臉色一沉,便冷眼瞥著昭緹被架出門去。

白世非轉而望向張綠漾:「撩事生非,篾撣十下。」

「不要!」張綠漾嚇得大叫,連連退後,轉身便想奪門而出。

最後盯著夏閑娉,出語一徑無情:「禁足於浣珠閣廿日。」

夏閑娉滿目通紅,將下唇咬得泛白,無比怨恨地定定瞪視著被他抱在懷中的尚墜,面色極其嚇人,彷彿隨時都會衝上去拼個玉石俱焚,不惜與之同歸於盡。

另一邊被僕人堵下的張綠漾驚慌尖叫:「世非哥哥!」

白世非扳回尚墜又似不耐別開的臉:「這裡間的下人,是不是都看著你挨打?」

尚墜垂下眼帘,淡而薄厭:「你好了罷。」

他點頭:「既然你求情,杖刑可免。」望向邵印,「全部罰兩月薪餉。」

「是。」邵印一個字也不多說。

「叫藥房調製些消腫的膏藥。」白世非放下冰塊,摟著尚墜站起。

被攔著不能向白世非靠近的張綠漾眼看他就要走出門去,她急得再也顧不得,大叫道:「世非哥哥你不能打我!」

白世非還是沒有看她一眼,甚至沒有稍微收停腳步。

張綠漾幾乎是當堂吼出來:「你真的不能打我!我有身孕了!」

驚魂還未定,復來又一驚,在場之人無不被這句話震住。

便連白世非向外跨出的右腿也頓然一止,緩緩落在門檻上,他回過頭,有絲茫然地看著張綠漾,對她乍叫的說話似明非明,在他終於反應過來時胸口忽然襲來強烈力道,冷不防被尚墜推得趔趄後退,脊背重重撞上了門柱。

尚墜惱極了瞪著他,無端被人颳了一耳光痛到牙齒根里,說不窩火是假的,可是能怨誰呢?怨天怨地怨他人,說到底還不就是因為他自己?惹來這麼一堆善妒的鶯鶯燕燕,讓她平白吃苦也就罷了,最恨的是這種日子還不知何時才能到頭。

白世非張嘴欲言,下一瞬頓悟時機不對,只好什麼都不說,懶懶靠在門柱上,臉上掛著淺淺笑意,一瞬不眨凝視著她。

他神色間的捉摸不定卻讓她更為惱怒,想也不想,她抬腳狠狠踢向他的小腿脛骨:「你心內不是希望我為你爭風喝醋嗎?」當著仆婢們的面她毫無顧忌地一踢再踢,他疼得喲喲直叫卻始終不躲不避,只任她發泄。

「我真的很討厭你的這些二夫人三夫人!不過老實說這府里我最討厭的人還是你!你比一頭豬還不如!以後別讓我再見到你!」怒氣漲至小臉通紅,胸部因連串激烈的說話而喘得起伏,大發完脾氣后她挽起裙擺霍然轉身,撇下做聲不得的眾人三步並兩步飛快走了開去。

廳堂內長久死寂。

片刻之後,就見白世非一個人慢慢笑了開來,嘴角幾乎咧至耳根,笑容歡暢得府中前所未見,撣了撣衣擺,他亦揚長而去。

葯煮石菖蒲

飲綠居里,任飄然為張綠漾把完脈后,對白世非道:「一個多月了,按日子算應該是端午前後懷上的。」

白世非沒說什麼,只是盯著角案妝台上的玉笛,終於明白為何那丫頭這陣子再也沒去過花園,也難怪她會積鬱到當眾發飆,這幾個月里他忙著布置朝廷中事,確實有點疏忽她了。

「世非哥哥……」看他去拿起笛子,張綠漾微為心虛。

白世非笑了笑:「你好好休息。」便送任飄然出去。

兩人沿著院徑而行,儒雅的任飄然斯文笑道:「沒想到你動作這麼快,竟已逼得太后讓晏書返京再度參與朝事。」

白世非唉聲一嘆:「不快不行。」那頭小雌虎已經快沒耐性了,「我計劃在半個月內令晏書從樞密副使提為樞密使,執掌專管武事的樞密院。」

任飄然訝異了下,繼而讚賞道:「太宗當初設置樞密院本意是為了文武分權,倘若晏書掌管樞密院,則在權位上不但與太后倚恃的丞相呂夷簡平分秋色,而且朝中權力更迭定然引發一連串官員變動,也必不可免會侵奪到專管軍事的兵部尚書夏竦手中的權力,你這招還真是一箭雙鵰。」

「除了樞密院,殿前司也是我要拿下的地盤,歲平日久,京中禁軍失於訓練,每指揮營統兵四五百人,而藝精者卻不過百人,其餘皆疲弱不可用,鋒璿留在汴梁這半年,便是為我訓練一批強武之士。」

「可是殿前司一向由太后的人全力執管,而今主位者周晉更是她最信任的得力幫手,你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滲進去並不容易。」

白世非輕笑道:「難度是很大,所以這半年來我真正動的只是宿衛軍。」

任飄然面色一驚:「皇上身邊最親近的扈從軍?」

白世非頷首:「如果皇上的安全沒有保障,我又怎麼放開手腳對付那老太婆,至於殿前司嘛,唯一的關鍵只在周晉而已。」

他笑著住了口,前方走來一名小婢,手中端著的托盤上放有一碗湯藥,行至兩人跟前時屈身請禮。

碗中熱氣縈繞,葯香飄散,任飄然不禁多看了眼。

白世非隨意揮了揮手,那小婢便端著葯往兩人身後走去。

「你今兒有沒帶消淤的藥膏?」白世非對任飄然道,可憐他的小腿那日被踢得青紫了大塊,下一瞬他忽然回頭,「站住。」

正要拐入疏月庭石徑的小婢慌忙停下腳步。

「誰的葯?」怎麼還在往疏月庭送葯,她還沒好嗎?

「是大夫人吩咐煎的。」

白世非想了想:「去吧。」

那小婢自行而去。

任飄然走著走著,終於忍不住笑起來,那笑容十分曖昧:「桑寄生,菟絲子,黃芪,川續斷,地榆和石菖蒲。」

「無端端念什麼藥名。」白世非不解看他。

任飄然笑吟吟道:「沒想到除了謀划朝廷中事,你便在生育子嗣上也是一箭雙鵰。」

聽出一絲端倪的白世非慢下腳步,「你說什麼?」

「那碗是安胎藥。」

白世非大愕,第一個念頭就想不可能是尚墜,否則她為何沒有告訴他——那麼真是晏迎眉?然這府中事不會有幾件能逃過他的眼,他可以肯定庄鋒璿在府里一直恪守禮節,從未逾矩,只除非——他們是在端午上山那時珠胎暗結——然而心裡始終隱隱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

「你尋思什麼呢?」任飄然問。

白世非掉頭往回走:「你隨我來。」

很快便到疏月庭,以手勢示意庭院里的婢女全部噤聲不得通報,在檐廊下悄聲問明后,白世非帶著任飄然直奔晏迎眉寢房。

兩人的突然出現,讓房中挨坐在一起的晏迎眉與尚墜怔住,尚墜迅速別開頭,不肯去看白世非笑嘿嘿的臉。

白世非也不介意,看了眼桌上空碗,這主僕倆挨得近,那碗又擺在兩人之間,也看不出是誰的:「我才剛見下人送葯過來,你們誰不舒服嗎?」

晏迎眉笑著回道:「是我呢,這幾日覺得心口有點悶。」

白世非聞言十分關懷:「正好飄然也在,不如讓他給你把把脈?」

「那就有勞任醫官了。」晏迎眉說罷,大方地把手抬到桌上。

任飄然搭上她的脈搏,凝神片刻,回首望向白世非:「與那位一樣,也是一個多月的身孕。」轉頭又對晏迎眉叮囑道,「那葯適合沖任不固之用,但你是下元虛寒,所以別再吃了,我給你另開一張方子。」

沒想到還真是晏迎眉,白世非頗為失望,抬睫看向尚墜,從他進房之後她便側臉半背對著他,始終沒再看他第二眼。

他走過去,彎腰對上她的黑瞳,從背後拿出笛子放入她手中,柔聲哄道:「不氣了好嗎?」

她不語,只瞪著他,每回都是如此,這樣很有意思嗎?

白世非眸光魅閃,毫不避嫌,低首啄了一下她的唇瓣,然後心情愉悅地看著她微紅微惱的臉,嘿嘿笑著討好:「要不我先把三夫人休了?豈有此理,竟敢搶我家小墜的笛子,我一定要把她休了!」

尚墜一咧嘴:「是嗎?你可別讓我白高興。」譏諷罷已將假笑收起。

把她當三歲小孩嗎?他早不休晚不休,在人家剛有一個月身孕的時候才說休,別說張綠漾自己會怎麼樣,便她的父親張士遜就饒不了他。

隱藏在清冷眸光后她刻意掩藏的那抹怕接近他的絕望之意,使得憐惜的滋味在白世非心底蔓延,不是不知她內心的恐懼和不安,事實上他比她更心焦,更想早些把事情解決掉,只是他必須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因為只要犯下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絲錯誤,都極可能會導致最後滿盤皆輸。

他可以輸掉白府,但,他輸不起她。

如果他不能在這場雲譎波詭的兇險較量中以絕對壓倒之姿勝出,則往後他與她的性命都會被人捏在手中,生死不由自己。

溫熱掌心撫過她的臉,他如同承諾一樣輕輕說道:「好,我答應你,不會叫你白高興。」

任飄然給晏迎眉開好方子,便與白世非一同告辭。

走到門口時白世非忽然回首,不經意道:「先前那服安胎藥是誰開的?」

不防他突出此言,晏迎眉愣了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白世非也不追問,含笑看了眼脊樑明顯一僵的尚墜,轉身翩然離去。

逼離若休夫

白世非這一回果然言必行而行必果,翌日便親筆擬就兩份書契,把邵印喚來,差他去一趟飲綠居。

邵印遲疑了下,欲言又止。

白世非看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問道:「什麼事?」

「今晨一早老奴接到二弟捎來的家書,說娘已病入膏盲,天天喚著老奴的小名兒,急盼老奴趕回家鄉去見最後一面,本來此間正值多事之秋,老奴原不想與公子告假,只是——」

白世非擺擺手:「有什麼比你回家更重要,府中還有鄧二在呢,去完飲綠居你便趕緊收拾東西,這麼多年了你也難得返鄉一趟,便帶家人孩子坐府中的馬車去罷,還有,讓賬房支一百貫給你做盤纏,回去也能給老人家請個好點的郎中。」

邵印深深一躬揖謝了白世非,出門之後才抬起手抹了抹眼角。

飲綠居里,聽邵印道明來意,張綠漾整個跳了起來。

「什麼?你說世非哥哥要休我?!」

邵印鄭重其事地搖了搖首:「公子一再和老奴強調,說是希望三夫人休了他。」把其中一份書契遞給張綠漾。

張綠漾不能置信,驚圓了眼,要她休夫?這種驚世駭俗之事便前朝女子也鮮有載錄,掃了眼書契,無非都是套話,大意不外乎她與白世非感情已逝,故兩人自願解除婚約,從今後男婚女嫁互不相干云云。

她當即就道:「誰說我和世非哥哥沒有感情的?我不簽!」

邵印抬袖印了印額頭細汗:「公子的意思是,倘若三夫人不肯休夫,那他就……只好休妻了。」說罷把另一張紙也遞上去,「公子希望三夫人好好比對過兩份書契后再作定奪。」

張綠漾狐疑接過,這份卻是七出書,一看之下她當場變臉,既羞又怒。

邵印小心道:「公子說了,倘若三夫人不肯簽和離書,那麼這封七出書……便會送到夫人府上張大人的手中。」

張綠漾一聽,霎時氣紅了眼眶,將手中和離書大力拍在案上,怒道:「不就休夫嗎?!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便簽了!」

邵印趕緊從筆架上取過小毫,沾了墨遞將過去,張綠漾咬著牙刷刷書下自己的名字,再就著邵印遞來的印泥按下指印,然後把書契撥落在地,坐在凳子上哭了起來:「你去問他滿意了沒有!死人世非哥哥!這麼欺負我!」

邵印唯唯諾諾,只覺得額上的汗越來越重,先折好休夫書塞進袖中,再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這是公子送給三夫人腹中孩兒的禮物。」

張綠漾一掌將錦盒打翻在地,裡面的東西撒了開來,她看也不看只是哭叫:「我才不要他充好心!你走!」

邵印便躬身退下,他前腳剛出門,後堂里已走出來一位氣宇軒昂的高大男子,一雙異域人才有的淺褐色瞳仁內精光蘊斂。

張綠漾勉強止住淚,哽咽著對他訴苦:「世非哥哥也太絕情了,說休我便休我!最可惡的是——」她抓起那份七出書抖了抖,「他居然指責我不守婦道,犯了七出中的淫佚之條!」

「你已經是有身孕的人了,不宜再這般大動肝火。」無奈地為她抹去臉上淚痕,趙元歡強自忍下嘴邊笑意,其實白世非寫的一點沒錯,當然這話便打死他也不會和張綠漾說,更斷不能讓她知曉「休夫」一事自己也參與其中,「其實我很佩服白世非。」

「我呸!他有什麼讓人佩服的!」枉她對他那麼好,他眼裡就只有那個死丫頭!

凝視著張綠漾,趙元歡稜角分明的臉頰線條柔和下來:「佩服他戴了那麼久的綠帽子卻硬是一聲不響。」

張綠漾臉一紅,眼珠子有些心虛地左右亂轉,發泄過後,想想自己好像還真沒一點恨世非哥哥的立場,抬頭瞪向面前的男人:「都是你不好!要不是你當初不肯上門和我爹提親,我也不用賭氣去要挾世非哥哥娶我!」

「是,是,都是我不好。」趙元歡低聲下氣,這事是他心頭大痛,當時之所以沒馬上答應向張士遜提親,是因為他不若她那般天真,試想哪個朝官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到大漠孤煙的邊塞之地,且還是嫁給一個異族人。

他原打算從長計議,沒想到她衝動起來一下子就把自己嫁了出去。

「最讓我生氣的是成親那日夏閑娉使人攔我轎子,你既然出現了,索性劫走我也行,卻偏偏把人擊退了就走,便連我的面也不見,我想起來都氣!還不如端午那夜索性和世非哥哥弄假成真,也好過被你——」張綠漾紅著臉說不下去,心裡卻氣恨不過,捏起拳頭來捶他。

趙元歡捉住她的手,嘆道:「你以為你爹為什麼會同意讓你嫁給白世非?」還不是因為察覺了她的不對勁,擔心自己的掌上明珠單純無知,一不小心便被來歷不明的野男人拐跑了。

為了她,他從關外一次次潛入關內,千里而來。

每次抽空探望,她口口聲聲都是世非哥哥,聽得他心裡直酸溜溜,尤其在林苑裡的端午那夜,見到從不愛哭的她竟因擔心別的男子而落淚,雖然明白兩人純為兄妹之情,也還是讓他醋急而怒,便在那夜裡徹底強佔了她。

只沒想到一箭中靶,竟讓她有了身孕,怎麼可能讓懷著自己孩子的女人還再繼續留在別個男子家中做名義上的妻子?不管以後命途多舛,他都必須把她帶在身邊了。

「我父親已然病重不起,族巫說怕是熬不過這個夏天,而今族中之事都由大哥掌管,我與他的意見分歧愈來愈大,很多時候十分為難,已不想再待下去,我打算帶你去秦州,以後我們便在那隱姓埋名過一輩子,你可願意?」

趙元歡略帶沉重和憂慮的語氣讓張綠漾心裡一揪,將臉埋入他精壯的胸膛,她低噥道:「只要能與你在一起,我便再沒有其他心愿了。」

兩人緊抱著再不言語,過了會兒,目光掠過地上錦盒及散落一地的物件,趙元歡彎身揀起,發覺屋契田契銀號票據應有盡有,而數額之巨竟連他也不免有一絲動容。

此間主人越接觸便越覺得可怕,其城府之深和謀算之細只怕天下無人能出其右,幸而,自己不是他的敵人。

「你的世非哥哥對你很是慷慨。」

「什麼?」

趙元歡笑了笑:「他送給我們孩兒的禮物,足夠他出世以後富及三代。」

滋擾禍及奴

秦州寇匪日益猖獗,但因其行蹤詭秘,官兵始終奈何不得。

後來晏書上疏,指賊遠來只利速戰,而州兵數眾,宜以奇制之,扼賊歸路俟其衰而出擊,如此必勝無疑。

白世非聽聞后,又捐了大筆資財作為秦州的助邊費。

趙禎便把晏書之意轉達秦州,薛奎依其建議而行,果然得手,奏摺上說流匪經此一役死傷七八,終得保邊關百姓安寧。

如此一來,在其他大臣的撮掇下便把晏書拱上了樞密使之位,劉娥不得不同意趙禎下詔提拔晏書的同時,也隱隱警覺到了朝中勢力已不若從前那般受自己控制。

白府書房裡的細細斟酌仍然日復一日在秘密進行著。

「在玉門關和蕭關一帶活動的党項族族主趙德明已然亡故,其繼位的大兒子趙元昊有意不再接受大宋封號,欲廢除朝廷所賜趙姓改為嵬氏,為防患未然,朝廷應該會加強對西邊邊境的布防。」鄧達園道。

白世非點點頭:「看樣子樞密院與兵部很快就會為了爭奪駐邊大軍的控制權而明爭暗鬥,你便與薛奎密通消息,將那邊形勢知會晏書,令其針對邊關的布防用兵多提建議,設法打敗夏竦奪取兵權。」

這時有小廝走進來:「稟公子,給張士遜大人的禮品和轎子都備好了。」

白世非起身,趙元歡與張綠漾之事還是由他出面解決比較穩當,若讓趙元歡親去造訪,只怕會被大怒下的張士遜掃地出門,並從此與女兒斷絕來往,出了書房,對鄧達園道:「你尋個空兒,讓小墜搬到第一樓。」

此時疏月庭里,晏迎眉已如期出府去了無心庵,尚墜和晚晴兩人得閑來,坐在廳堂裡邊納著針線活兒邊閑聊絮叨。

不知不覺,到了哺時初,兩人突聞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墜子!晚晴!不好了!不好了!」一個小丫頭急步衝進門來,卻是平日與晚玉素為交好的晚風,一看兩人都在廳里,就像是終於見到了主心骨似的,衝過來便扯尚墜,人急得差點要哭出來,「快!晚玉出事了!」

兩人嚇了一跳,顧不得細問,腳下已先跟著她往外走了。

「晚玉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晚晴著急問道。

「才剛我和晚玉在偏廳里當完值下來,走到書房附近時她手上的木佛珠子斷了線,有幾顆在地上彈起來落到了廊柱外頭的園子里,她便下去撿,結果發現草叢中有一團東西金光閃閃,揀起一看卻是個金絲香囊,不知為何被人踩扁了扔在那兒。」

尚墜忍不住皺眉,但凡作仆婢的在主人家裡最怕撿到貴重東西,沒有比這更容易惹禍上身的了:「她當時沒把東西拿去交給哪位管家嗎?」萬一府中傳出什麼盜竊事件,那可是十張嘴也說不清。

「她便是想交上去才捅了簍子!」

「到底怎麼回事?」晚晴不住催促。

「大管家回了鄉,二管家又去了潘樓街巡視鋪子,她便想把那金絲囊拿去交給商管家,誰知道就在商管家屋外與二夫人碰個正著,浣珠閣那幾名丫頭一看晚玉手中的香囊當即便叫了起來,揪著她就罵她是賊,這不事情鬧大了嘛!」

「公子人呢?你怎麼不去找他?」晚晴埋怨道。

「我便找了!可是小廝說他出府去了三夫人家裡。」

「二夫人和晚玉她們而今在哪?」尚墜蹙眉問道,這些日子她始終小心謹慎,使得夏閑娉苦無機會,今兒好不容易逮到與自己交好的晚玉做替死鬼,只怕不肯善罷甘休。

「我過來時昭緹正叫人押了晚玉去偏廳,說是要讓二夫人親自發落。」

「要不要叫人去張府告知公子一聲?」晚晴擔心道,浣珠閣那兩位不是一般難纏,而眼下府里能說話的人都不在,只餘下一位極可能與夏閑娉沉瀣一氣的三管家,恐怕晚玉會凶多吉少。

尚墜冷靜道:「不必了,倘若公子有要緊事與張大人磋商,此時打攪他未必合適。」快步行進間腦筋兒急轉,簡明扼要地吩咐,「晚風你去告訴晚弄,讓她趕緊出府把二管家找回來,晚晴你去武院——」那地兒太遠,一來一回不知折騰多久,「你還是去第一樓,就說我的意思,讓那幾位護院的大哥全都到偏廳來。」

「讓晚風去。」晚晴斷然拒絕,「公子、大夫人和管家都不在府中,我便陪在你身邊。」哪怕晚玉會挨上板子,暫時也還死不了,但若墜子有什麼差池,她便萬死也難辭其咎。

尚墜想了想,也就同意了,那晚風趕緊跑去尋晚弄。

兩人到達偏廳時,只見裡頭晚玉嚶泣著跪倒在地,夏閑娉端坐在屏風前正中的交椅里冷眼瞧著,昭瓏站在她身後,而在她跟前昭緹正揚高手掌,眼看就要往晚玉臉上抽去:「我讓你這賤蹄子還不說實話!」

「住手!」尚墜淡聲一喝。

昭緹被驚得縮了縮手,抬頭一看是她,黑瞳里兩道清冷目光正盯著自己舉高的手腕,隱隱有種不可違逆的威儀,心裡又更怯了怯,這一巴掌便再抽不下去。

尚墜的眸光轉而望向跪倒在地的晚玉,她臉上紅腫一片,顯然已吃過苦頭,充滿淚水的哀傷眼裡滿是無助和祈求。

她定睛看了晚玉會兒。

那雙堅潤的黑瞳中彷彿有種安定的力量在讓人鎮靜下來,又似在隱隱承諾她一定會為她主持公道,滿心恐慌的晚玉終於驚魂稍定了些。

便在此時,商雪娥也聞聲而來,看見跪在地上的晚玉,臉上不由得露出厭棄之色,轉瞬看到尚墜也在此間,便斂了斂面容。

夏閑娉笑了笑:「商管家來得正好,我便想請教你,一個不三不四的丫頭在主母跟前大呼小叫,這可有犯下府中哪條規矩?」

商雪娥遲疑了下,恭聲應道,「回二夫人,由於府中從來沒有丫頭在主母跟前大呼小叫,故而並無明確定下相干規矩。」才剛她在門外也聽見了尚墜叫住手,只是昭緹的遭罪為前車之鑒,她雖然曾經從夏閑娉那裡得過些好處,但事關厲害,也不能平白就這麼被利用了。

沒想到商雪娥如此圓滑,夏閑娉心裡暗惱,卻發作不得。

晚晴見站在昭緹身邊的幾位家僕全都面生得很,而以往慣在偏廳里當值的僕人卻一個不見,心裡暗覺蹊蹺,便附唇在尚墜耳邊輕提了句。

尚墜眼底掠過一抹微光,看樣子夏昭二人自進府以來,銀子攻勢也並非全無著落,多少眷養了幾名此刻持杖助威的幫手。

夏閑娉又乾笑兩聲,語氣冷了下來:「我便再問商管家一句,那丫頭偷盜主人財物者,按白府家規,又當如何處置?」

商雪娥這下異常配合,便答得飛快:「府中仆婢盜竊不得財者,杖三十;得財十貫以下,杖五十;得財十貫以上乃是重罪,當移交官府處置。」

「我這金絲香囊少說也值十貫,把人移交官府我嫌麻煩,傳出去也影響白府聲譽,莫如折杖五十,來人,給我打!」

尚墜緩聲插進話來:「便移交官府問罪,也講一個人證物證,卻不知二夫人如何就肯定了,你那金絲香囊是晚玉盜竊而得?」

「奴婢真的沒有偷二夫人的東西!晚風當時便看到了,奴婢是在草叢裡撿到那個香囊,看它式樣貴重,也不知是被誰遺落了,本想趕緊拿去交給三管家。」晚玉朝商雪娥亟亟解釋,說著又怯聲哭了出來。

商雪娥便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只看也不看她。

這下尚墜明白了,料是晚玉原想拿那撿到的金絲香囊去討好商雪娥,不料夏閑娉也正好去了商雪娥的屋子裡探視……真是何苦來哉。

夏閑娉睥睨著晚玉:「此乃我端午節贈予公子的禮物,我便不信公子那般幼稚,竟把它踩扁了丟進草叢當中,不打你便沒句老實話是不是?」

「既是如此,等公子回來問個清楚,不就真相大白了嗎?二夫人又何必急在一時。」尚墜依舊平聲靜氣。

夏閑娉含寒帶怨的目光向她蔑視過去。

「貴賤有等,長幼有差,本夫人乃堂堂兵部尚書之女,同時亦是白家以三書六禮明媒正娶回來,我坐在這廳堂之上,便是管我這個夫人位子的分內之事,何時輪得到你來多嘴?」

商雪娥看這情形,趕忙道:「老身還有事要辦,就不滋擾二夫人了。」既然事不關己,又兩邊都不好得罪,還是抽身為妙,只要她人不在此間,不管發生什麼事,白世非也怪不到她頭上不是?

夏閑娉冷眼瞥了瞥商雪娥的背影,這死活養不熟的老妖婆趁早滾了也好,少了她在這裡礙手礙腳,反倒便宜自己行事。

(本章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吹不散眉彎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吹不散眉彎
上一章下一章

第14章 權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