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品格
第15章品格
一花殺百盡
卻說商雪娥去后,偏廳里尚墜再度開口。
「二夫人尊為主母之一,當得有權管家轄事,倘若這香囊真是被人盜了,那盜主不但沒把二夫人放在眼裡,甚還殃及他人,若二夫人能把這等惡行徹查清楚,端是好事一樁,只不過如此匆匆忙忙,不問緣由便妄下定論,卻怕會不會放過了那壞人,反而冤枉了好人?」
夏閑娉被她拿話堵住,張了張嘴,怒得一拍桌子!
「我不管公子把你個賤民戶藉的貨色看得如珠如寶還是當雞當狗,便怎樣也改變不了賤戶一輩子就只能是賤戶的事實!你個賤人有何資格在我跟前指手畫腳!再不閉嘴信不信我便連你也打了!」
尚墜仍舊不慍不火,她平時慣於垂眉低首,總安靜低調不願惹人注意,而今被逼無奈與夏閑娉起正面衝突,卻也淡然不懼,一雙清澈見底的黑眸絕倫如煥,波光明亮。
「奴婢也自知沒資格在二夫人跟前說三道四,只是天下萬事總大不過一個理字,便那公堂之上,便那朝廷之中,就算是身為萬民之主的皇上要將大臣問斬,想必也不會不分皂白,只安一個欲加之罪,而定然會是兼聽明斷,以理服人,二夫人你說是嗎?」
若說是,則相當於承認自己不分青紅皂白,又獨斷專行,若說不是,又豈非被她繞進話語里,犯下口謗皇上的罪名?夏閑娉氣急敗壞,再忍不住從椅子里霍然站起,指著尚墜破口大罵。
「別以為有白世非護著你便如此囂張!我夏閑娉乃太后指婚,有如丹書鐵券護身,今日便拼個你死我活,將個把丫頭杖斃於此,那白世非又能奈我何!來啊!左右與我把這兩賤婢一同往死里打!」
那幾個大約是低等僕人,縱然對府中諸事有所耳聞,但因離主子甚遠而知之不詳,且又不曾識得尚墜廬山真面,看她只是個丫頭,以為最多不過是個通房,焉能與白府二夫人相提並論,又加上早收了昭緹的銀子,便想在夏閑娉面前好好表現一番,一個個如狼似虎地挽起袖子就要抓人。
晚玉腦袋轟的一聲,嚇得七魂失了六魄,想也不想便抱扯住其中一人的大腿,哭著急叫:「墜子你別管我了!你快走啊!墜子——」還沒喊完,已被那人反手一掌打倒在地,嘴角滲出血來。
晚晴一看情勢混亂,雖然也驚恐不已,卻趕緊張開雙臂擋在尚墜面前,壯起膽子慌聲喝道:「你們誰敢過來!都不想活了是吧?!」
反觀站在她身後的尚墜,便似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清靈幽瞳的亮光落在晚玉染血的下巴,片刻后回到夏閑娉神色怨毒的臉上,眸底終於淡淡地浮入一抹不耐寒波。
美奐容顏卻笑了笑,對全場視若無睹,只朝晚晴緩聲吩咐:「我便站得累了,你去給我拿把椅子。」應聲回首的晚晴遲疑了下,尚墜嗓音倏沉,一聲令下,「去。」
晚晴再不敢拖延,撒腿便往桌邊奔去。
少了晚晴的阻攔,兩名惡仆轉瞬便欺至尚墜面前,繭掌剛要扯上她的手臂,忽聞一聲閑逸輕笑:「我只是個丫頭,你們這麼拉扯我不要緊,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們,我腹中那位卻是白府純正的血脈,公子三代單傳,這點香火他重不重視,你們要不要當心一點,自個掂量清楚了。」
漫不經心的語氣彷彿只是在閑話家常,然而出口的每一個字都鏗鏘有聲,讓聞者驚悚,那兩名男僕的手臂霎時便僵停在半空。
夏閑娉臉容大變。
那邊晚晴已把椅子端來,小心地扶尚墜坐下,而她這當堂一坐,便成了與夏閑娉分庭抗禮之勢。
晚晴轉身一手一個奮力把兩名男僕推得踉蹌後退,恃勢潑罵:「便大夫人也不敢支使墜子做事,你們二夫人又算什麼東西!一個個蠢不可及,在她跟前喊打喊殺,都活膩了不成?!」手一橫,直指始終縮躲在夏閑娉身後的昭緹,「便這個賤蹄子!日前只是摸了摸墜子的臉,就被公子責令挨了二十棍,差點連命都沒了,你們隨便去尋個下人問問有沒這回事!」
屋子裡一道道驚疑不定的目光全向昭緹射來,她瑟瑟地縮了縮腦袋,囁嚅著看看尚墜,又看看夏閑娉,不敢發出一聲。
那幾名牛高馬大的男僕雖然都是粗人,但出來討生活也有了年頭,不至於笨得連一點眉頭眼端都瞧不出來,看昭緹那樣子,便多少明白了晚晴的話十有八九是真的,當下無不變色。
便在此時,晚風帶著第一樓里的護院趕了過來。
夏閑娉一看這情形,急怒攻心,反手啪啪兩聲賞了昭緹兩個耳光,一腔火氣無處發泄,對著已哭叫求饒的昭緹臉上又狠扇了多下,直把自己的手掌都抽痛了才止下手來。
昭緹哭倒在地,兩側臉頰已高腫了半邊。
尚墜皺眉,不忍再看,只向晚晴示意讓她去把晚玉扶起。
夏閑娉抄起案上茶杯砰聲摔碎在地,她鬢髮凌亂,眼神惡狠,始終是出身大戶,發作起來自有一股霸道乖戾的氣勢,這便把晚晴嚇得不敢再挪步,廳中眾人也都垂首躬身,未敢稍有舉動。
「我親眼看見那金絲香囊就在這死丫頭手中,我說是她偷的,便是她偷的!」縱使對付尚墜不得,但若連晚玉也治不了,她以後在這府中還有何顏面,「昭瓏!你便上去打死她,我倒看誰敢攔你!」
「是。」昭瓏怯懼地偷看了眼凄哭的昭緹,不敢違逆,走過去揪起晚玉的衣領就是一耳光。
晚晴和晚風雖然心裡發急,可晚玉畢竟不是尚墜,白世非把尚墜當做心肝寶貝,人人碰不得,所以大家有恃無恐,但換成晚玉或府中別個婢女,夏閑娉這般鐵了心要對付,縱然公子平日里對她們都客客氣氣,但他會不會為了個下人而讓這位二夫人面目無光,可就難說了。
故而兩人心下雖大為憤慨,卻也只敢怒不敢言,夏閑娉明顯一副誰開口幫腔下一個便輪到誰的模樣,擺明了就是要殺雞給尚墜看,以及儆誡他們這群猴子。
眼看著晚玉又挨了一下,尚墜十分無奈,那夏閑娉喜歡把事情做絕也就罷了,而今卻逼得她也非把事情做絕不可,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嫁給丁善名去過清平歲月,也不用待在這富貴府中涉身數不清的傾軋斗惡。
輕嘆口氣,她緩聲清語。
「按本朝刑統律制,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徙二年,倘若晚玉不幸今日死在府中,她家人定報官鳴冤,卻不知屆時會是二夫人受杖一百,還是極可能由昭瓏你代罪被徙二年?」
昭瓏聞聲一懼,下手果然遲疑起來,便拿眼望向夏閑娉。
「愣什麼愣!繼續打!」夏閑娉尖喝。
尚墜眉心一蹙,略含暗惱,密睫往下眨了眨,輕笑起來。
「那金絲香囊不是晚玉偷的,端午那日在書房裡,二夫人離開之後公子便把它送給了我,我嫌它無趣,故而轉手送給了晚玉,不知這個解釋二夫人聽得進,聽不進?」
便不信這手沖斷,還劫殺不死這局棋。
夏閑娉既驚又怒:「你少在這裡信口雌黃,蠱惑人心!」
「那我便問二夫人,你可曾在人前見公子佩過這金絲香囊?」雖然不明白這東西為何會被扔在荒草叢中,但從未見白世非戴過卻是事實,尚墜轉首望向第一樓的幾個護院,「你們平日與公子最為相近,有誰見公子戴過這玩意兒?」
護院們紛紛搖頭說不曾見過。
夏閑娉猛拍案面,嘶聲厲叫:「我不信!公子斷不會把它送人!」
尚墜輕輕一笑,眸波生色,抬手時綉袖滑下,露出一截皓白玉腕以及腕上碧綠無比的白府徽花翡翠鏈子,她撩了撩髮鬢:「倘若我說這鏈子便是公子送的,那二夫人信也不信?」臉蛋兒向晚晴微微一側,娥眉因那抹輕笑而淡展,「還有,那隻黃玉經火龍把杯,如果我沒記錯,好像也是公子送的?」
晚晴撲哧一笑,與她一唱一和:「便太后賞給公子的那管玉笛,現今不也在你手中嗎?你便是想要那天上月亮,只怕公子也會為你而摘下來。」
夏閑娉一張臉已經漲如豬肝之色。
尚墜施然復望向她,氣定神閑:「而今便人證在此,我說晚玉並沒盜竊,二夫人倘不信,還是那句話,何不等公子回來問個清楚?再說了,二夫人已將這香囊送予公子,那便是公子之物,不管晚玉有罪沒罪,當不當打,也應由公子發落不是?」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鄧達園領著晚弄匆匆趕至,目光掠見廳里僕人為數眾多,尚墜安然無恙地坐在椅子里,第一樓的護院全立在她身後,一顆緊懸的心總算稍寬了寬,而那些面色凝重的僕人見主心骨終於出現,明顯全都鬆了眉頭。
鄧達園低首便待向夏閑娉請禮。
然而在他開口之前,尚墜已搶進話來,笑吟吟地道:「二管家,公子日日差人往疏月庭送補湯,他便不嫌煩,我卻喝膩了,今兒尤其悶得慌,便想尋些消遣,可是又怕遭旁人言語叱責,所以想問一問二管家,這白府中的事兒,我尚墜是管得呢,還是管不得?」
鄧達園身形定了定,改而朝她深深施下禮來。
「回墜姑娘,那自是管得,公子今晨便吩咐了,讓小的擇個吉時安排姑娘搬入第一樓。」
這話一出,廳里眾人無不倒抽口氣。
昭瓏趕緊鬆開晚玉,夏閑娉一臉失驚無神,直直跌坐在椅子里。
尚墜原本帶笑的臉容陡然沉下,面寒如冰:
「既然管得,那我可不客氣了,當日大管家曾經說過,仆婢中有擅自毆打、責罰、謾罵、欺凌他人者按家規應杖二十,今念爾等初犯,杖刑可免,但此等恃凶為惡之劣行卻斷不能容,來人!這昭瓏,掌嘴二十!」纖纖食指轉而點向先前把晚玉打倒在地的僕人,「這位!扣一月薪餉以作晚玉葯資,從今後罰為雜役!」
屋裡氣氛緊張異常,那幾個昭緹請來的幫手無不瑟瑟發抖,只悔不當初。
在偏廳東面緊掩著的邊門外,躬身側耳躲在門后已不知偷聽了多久的張綠漾笑彎了眉眼,沒聲沒息地直起身子,正待悄悄招呼莫言離去,回頭瞬間卻被身後不知何時潛來的白影嚇得差點尖叫。
白世非一把捂住她的嘴,含笑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
閨房宜教妻
晏迎眉從山上回來時,尚墜已帶同晚晴搬入了第一樓。
綺帳如畫,月華燈影,白世非屈肘支頜半卧床屏,如水眸光隨著尚墜在房中四處移動,含笑看她低簪拂綉領,微步動瑤瑛。
直到她走過來坐上床沿,也不知是否懷孕之故,只覺眼前人絳綃縷薄,凝雪酥香,從前的青澀已從眉間唇邊褪去,不知何時悄然添了一抹初顏如花的味道,似乎漸漸風姿綽約起來。
碗中的老參湯喝了一半,看他懶懶慵慵地凝視著自己,尚墜手中湯匙在碗邊一頓,便遞到了他唇邊。
他就著匙邊輕抿了口,笑:「這是熬給你的。」
「我喝膩了,苦得要命。」
手掌來回愛撫她薄綃下微凸的腹部,他低聲取笑:「你還比不上我孩兒,他可從沒嫌苦。」
她瞥他一眼:「你孩兒託夢給你的?」
滑入喉嚨的參湯差點被咳出來,他彎了俊唇:「小墜。」
「嗯?」
他頓了頓,又呢喃輕喚:「小墜。」
盛著參湯的匙子往他唇中一塞,淹沒了他的叫魂。
「我喜歡你。」一邊啜飲一邊從眼角瞥窺她的容顏。
她頰上微微一紅,在他痴纏的眸光下悄然含羞,別開了螓首。
「小墜。」他死心不息。
她回過首來,反瞥他的眼神開始不耐。
「你喜歡我嗎?」
原本微粉的臉頰霎時如抹了胭脂,她幾乎是把碗中參湯灌也似的去堵他的嘴。
好苦,他皺眉。
「小墜。」
她即刻打斷他:「不許說話!快喝掉!」
委屈地看著她,其實他只不過是想問:「我能不能吃塊糖?」語氣很是被虐的幽怨。
她霍然站起,貝齒咬了咬,大步走去把果品拿來:「喏!」
看她已然惱意飛眉,他稍有收斂,笑著低首專心只喝參湯。
她才鬆口氣,誰知——
「小墜。」他已又喚。
她把手中果品遞到他面前。
「你喜歡我嗎?」
她覺得自己就快要瘋了,他只要再來一句,她定然教他好看!
心虛地躲開她的怒視,他隱著笑,把身子滑下,靠過來偎在她和孩兒身邊,耳語般低低又喚:「小墜。」
她垂眼看他,滿臉戒備,那藏在戒備之後,卻隱隱可見一絲化不開的甜恬羞色。
他微微一笑:「吹支曲子我聽。」
見他不再捉弄,她放緩了神色,把笛子取來:「想聽什麼?」
他合上長睫,笑容未去:「照舊,你喜歡我。」
臉上終於再忍不住,被他逗出淺淺的一抹嫣然笑意,她動手推了推他:「倒是與你說件正經事兒。」
「不聽,我只愛聽不正經的。」指尖逗弄地勾勾她的下巴。
她半惱半羞地捶了他幾下:「我想出錢幫晚玉贖回典身契,你去勸勸三管家,便讓她把丁大哥與晚玉的親事同意下來,成不成?」
「成倒是成,只是你這錢卻不能貿然出了。」
「有何不妥?」
「府中個個都是人鬼精兒,你的心慈手軟若傳了開去,只怕日後不管大小事情都會有人過來求你,到時你定不勝其擾。」
偌大一個白府,人多事雜,關係繁複,身為主母單純的好心往往只會壞了規矩,若想府中長寧久安,真正需要的是統轄手段與處事技巧,最講究如何把一碗水端平了,讓親疏遠近盡皆為這公允而服服帖帖。
尚墜聽后不語,神色之間從若所有思,漸變為領會:「我明白了,那便等邵管家探親回來,我再與他細議。」
白世非讚賞地笑了笑:「璞玉可雕也。」一手枕在腦後,一手仍溫貼在她腹部上緩緩摩挲,懶聲道,「以後府中諸事不需再問我,你便與邵印商量著辦了……只別累著吾兒。」
她噗聲失笑,小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母愛。
當鄧達園勸她搬入第一樓時,她幾乎沒怎麼考慮就答應了,從前孑然一身還可率性而為,眼下卻是世上任何物事便包括自己都比不得腹中孩兒重要。
既然事已至此,也唯有住進來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卻說紛爭那日後,夏閑娉便把自己關在浣珠閣里閉門不出,只差了昭緹私下去問白世非,那金絲香囊到底是怎麼回事。
白世非如實回說香囊在端午日被張綠漾強行要走,只沒想到她會那般孩子氣,竟將之扔在了雜草叢中,他表示很是過意不去,又命真珠鋪子送了大批金玉簪釵到浣珠閣,權當向夏閑娉賠罪。
夏閑娉聽了回話,覺得那種舉動確會是張綠漾所為,料想他所言非虛,知道白世非沒有把香囊送給尚墜多少讓她心裡好過一點,然而再想到不管自己如何用心,付出多少情意,通通如同石沉大海,便覺苦滲入心,在聽聞尚墜搬入第一樓后更絕望得無以復加。
是夜她提筆修書一封,吩咐昭緹翌日送進宮中。
還未消停幾日,到了七月初,白府里再度傳出天大的消息。
白世非與三夫人張綠漾因夫妻不相和諧,經官府判了和離,在判文出來的當天張綠漾揀包袱帶同莫言出門而去,臨走前她給尚墜和夏閑娉各留了一封書信。
對尚墜道:「經本大小姐慧眼鑒斷,汝必乃潑婦一名。」又叮囑尚墜要對白世非千依百順,好好遵照三從四德,倘若日後讓她知曉白世非再為她傷心,便叫人半夜回來取她首級。
對夏閑娉則說:「經本大小姐慧眼鑒斷,汝必乃棄婦一名。」又說若然哪日夏閑娉被尚墜逼得在白府再待不下去,不妨去秦州投奔她,她會好心大方收留夏閑娉的,如此一來,她便有知己可以天天一同口伐尚墜了。
尚墜看了哭笑不得。
夏閑娉則氣得當場把信箋撕成粉碎,心中種種鬱結無處發泄,逮著身邊奴婢半點錯處便是一番打罵,每每夜深入睡時分,浣珠閣里偶爾會傳出拚命壓抑的低泣聲,讓人聞之惻隱。
便從此以後,白府里少了那位調皮搗蛋的三夫人。
會仙樓上客
汴梁城內,在麴院街的東頭,有家知名的酒肆會仙樓。
這家店是天子腳下最高等的酒食去處,門面規模宏大,檐拱下大大的匾額漆雲髹光,其格局前樓而後台,走廊依著流水間竹,院落里曲橋梭風,店內賣的銀瓶酒七十文一提,羊羔酒八十文一提,價昂至極非尋常百姓能光顧得起,反之,自然便成了貴族富紳常相暢飲的銷金地兒。
大約日入時分,一頂華貴軟轎停在了會仙樓門前。
隨行在側的白鏡撩起帘子:「墜姑娘,到了。」
尚墜就著他的相扶從轎子里出來,輕聲笑道:「公子可是喝醉了?」不然為何像發酒瘋似的,酒食中途竟然興之所至,吩咐白鏡回府非把她接過來不可。
進了雕樑畫棟美輪美奐的店門,才剛踏上通往二樓的木梯,便看到白世非站在樓梯最高那階的盡頭,迎上他期盼的視線,兩人不約而同微微一笑。
看著她拾級而上,他臉上笑容慢慢滲入一絲孩童般頑劣的意味,明白到他可能玩心又起,她才剛問出口「你要幹嗎」,已被他攔腰一把抱起,嘴裡笑著喝道:「通通讓開!」
一時間筷子聲,杯盤聲,抽氣聲,椅子摔倒聲,後腦撞上木板聲,小二在梯口震驚過度摔倒聲,菜汁濺起飛落聲,尖叫聲,斥責聲,驚慌賠罪聲,匆忙走動聲,全樓叮叮噹噹絡繹不絕。
滿堂客人無不對著那道大笑而過的白衣身影驚駭矚目。
「你瘋了!快放我下來!」頭暈眼花的尚墜胡亂拍打他胸膛。
得意又囂張地直把她抱進閣子間,雅緻廂房內,庄鋒璿和任飄然已經在座,兩人全因白世非在大庭廣眾之下的禁忌舉動而面露愕色,他這才滿意地輕輕放下尚墜。
庄鋒璿望向任飄然:「勾欄里關於他的銀字兒已經說到第幾回了?」
任飄然十分誠懇:「還不算多,不過是區區第十四回而已,我記得上一回是『嬌娘飲妒施狠手,公子涌怒杖凶婢。』」
旁邊白鏡咭聲笑出來,「那可都是上上回的舊事了,小的聽說最新一回是『不敵敗北浣珠閣,被掃出門飲綠居。』」
庄鋒璿默契接上:「我猜無須多久下一回便會出來,名目大約是『驚世駭俗會仙樓,離經叛道私生子。』」
白世非大力一拍桌子,惹來笑談中幾人的愕視。
頓了頓,他若無其事道:「小二!上酒!」
庄鋒璿和任飄然失笑,尚墜更是以手掩唇。
白世非以肘抵桌支頰,側首凝視她,見她笑彎了眼梢的樣子十分可愛,另一隻手忍不住伸過去,毫無顧忌地當眾輕輕捏玩她的耳垂,柔聲道:「什麼浣珠閣飲綠居,只這位才是本公子的內人。」
桌上二人對他的說話唾棄地充耳不聞,只舉杯對飲。
捏玩耳墜的手垂下,落在她已然遮掩不住的腹部上,眼角餘光接收到出現在雅間門口的身影,他臉上笑容愈加濃郁:「嘿嘿,這位小的是犬子。」
「白公子今日好雅興。」年過五十仍儀錶堂堂的當朝丞相呂夷簡不請而入,帶笑向在座諸人抱拳。
桌上三人相繼起身回禮,便此時,外頭樓梯口走上來一個人,行經白世非所在的閣子間,恰巧聽聞他在裡頭笑道:
「相請不如偶遇,呂丞相快請上坐,且與我等同飲幾杯。」
「不了。」呂夷簡推搪道,「才剛在門外聽到公子的說話聲,特地進來打個招呼,不礙三位的雅興了,本官這就告辭,免送,免送。」說罷連連抱拳,臨去前不經意看了眼始終安坐椅中望著窗邊捲簾一動不動的尚墜。
出了門,呂夷簡面轉憂色,在閣子間外略站了站,終究還是轉身離去。
斜對面另一間閣子的門帘被無聲撩起,從里探出一個頭來,那人看了眼呂夷簡的背影,又看了眼白世非所在雅閣,復縮回腦袋,把帘子垂了下來。
這邊廂里,庄鋒璿和任飄然交換了一個眼神后齊齊望向對面。
白世非安然撩袍落座,笑飲杯中酒時眸光掠向尚墜,她垂眉低首地定定坐在那兒,不知何時笑容已消失不再,一張小臉不為人察地微微沉了下來。
庄鋒璿道:「難怪你今兒恁般張揚。」
任飄然接上:「就為了引起呂大人的注意嗎?」
「好像我們到后不久,便聽聞外頭說丞相大人來了。」
「故而一向從不攜眷的白公子叫人回府接來尚墜姑娘。」
「其後他又刻意製造喧嘩,讓會仙樓上下幾層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白公子的新寵已然在此間露面。」
「緊接著,丞相大人終於得與坊間傳聞的尚墜姑娘打了照面。」
白世非似驚訝不已,揚眉笑道:「你們還真能想。」側首看尚墜仍舊不言不語,他拿起牙箸,往她碗中夾了些菜,柔聲哄道,「這肫掌簽出了名的好味兒,你嘗一嘗。」
她抬起睫來,神色微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而對庄鋒璿和任飄然露出笑容:「我有些兒不適,先回府去了,兩位兄長慢用。」桌下手指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擰白世非的大腿,在他的痛呼中站起身來。
「你偷偷擰我……」他嘟著嘴,狀若委屈不禁。
不意他會當眾說出來,她臉容乍然嫣艷,因了庄任二人在場而尷尬不已,卻又發作不得,只瞪他一眼,似在發狠說便擰你又怎樣。
「去吧,讓白鏡送你。」他笑起來,卻在她轉身之時倏地輕拍了下她的圓臀。
她失色驚呼,這行徑未免太過出格!通紅著臉逃也似的出了閣子間,白世非臉上一抹報復得逞的笑容異樣愉悅,目送她的身影在白鏡的伴隨下走遠。
任飄然忍不住呻吟:「這位公子,拜託你從極為寒磣人的郎情妾意中分些心神回來,先為我倆解一解惑可好?你緣何要演這麼一齣戲?」
「今日可是初三?」白世非閑聲反問。
「便是初三,那又怎麼了,和這日子有什麼關係么?」
「我便問你,太后在軍國大事上最倚重的人是誰?」
「自然是剛剛離去的那位。」非位高權重的首相呂夷簡莫屬。
「她在皇宮內最倚重的人又是誰?」
「這還用問嗎?除了統領禁衛軍殿前司都指揮使周晉之外還有誰?」
「那太后在慶壽宮中最親信的內侍呢?」
「這宮裡頭都知道是羅崇勛,他也是個擅權的人物,便天聖七年年間,朝中有個叫曹利用的,因參與了澶淵之盟而由小軍官迅速升遷入朝,很得太后賞識,便連寇準也一度遭他誣陷,後來也不知是不是為爭功邀寵,他得罪了羅崇勛,最後竟被遠貶至死。」
「這便是了,太后最親信的三人當中周晉最為潔身自好,且羅崇勛亦自知他的都指揮使之職無人可以替代,故而兩人向來相安無事,但羅崇勛與呂夷簡之間卻沒這麼簡單,此二人一主內一主外,呂夷簡身為執政大臣本來就對羅崇勛這種閹人有些兒瞧不起,而羅崇勛恃著太后佞幸寵信也不怎麼把呂夷簡放在眼裡,兩人暗中時有摩擦那是家常便飯之事。」
「上回李氏暴亡,羅崇勛不是被呂夷簡說服了瞞著太后給李氏以皇后禮入殮嗎?」任飄然疑惑道。
「這事能成是因了羅崇勛的私心,太后已經多大歲數?皇上才多大年紀?不管怎麼樣終有一天皇上會親政,羅崇勛也想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你說的便在理兒,可這與今日是不是初三又有何干?」
白世非眼眸半眯,輕笑道:「每逢初三日羅崇勛都會出宮,扮成員外模樣到這間會仙樓來,在他慣使的閣子間里點幾名歌伎,酒闌滋味,紅袖添香,常常逗留到入暮時分方才回宮。」
任飄然若有所悟,「不承想呂夷簡今日在此出現,而你曉得羅崇勛隨後也會到來,所以——」
庄鋒璿驟地斂眉,往門口方向指了指,示意外頭有輕微動靜。
白世非眸底流光一閃,含笑自斟自飲,對任飄然回道,「我只不過是想給呂夷簡提個醒兒,倘若太後知曉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未必還能像從前那般信任他而毫無猜忌。」
話聲方落帘子已被人從外頭撩起。
三人定睛一看,卻是小二端著菜肴進來。
任飄然笑看白世非,彷彿在說,你那段戲詞白唱了不是?白世非卻把眸光瞥向庄鋒璿,似道,那該怪誰讓人虛驚了一場?庄鋒璿便只裝作看不見二人眉來眼去,舉箸嘗新,連聲贊道:「好吃,當真好吃。」
白世非與任飄然對望一眼,一同朗聲大笑。
下一瞬三人默契舉杯,在半空碰出清響。
撲朔俱成謎
七月艷陽高照,競相綻放的鳳仙花爭奇鬥豔。
朝中晏書積極上疏,既請罷內臣監兵,使日後邊州軍士在對敵時可化被動應戰為主動攻守,又主張在後方招募弓箭手進行訓練,以加強兵力儲備,而以夏竦為首的一派則對他的建議提出諸多質疑。
由此,朝議時兩派人馬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互相嚴厲抨擊,經過幾番激烈爭辯,加上洞若觀火的趙禎不時在旁推波助瀾,最終夏竦敗下陣來,晏書得掌邊州軍事大權。
其後趙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夏竦派系的官員從朝廷到地方都撤換了五六,不是明升暗降就是奪權架空,沒多久便把幾大要府和多處沖州牢牢控在掌中,朝議時開始對劉娥步步進逼。
劉娥終於再沉不住氣,一方面對夏竦的倨傲輕敵和缺乏防範備覺懊惱,眼看著趙禎接連發難而乏力招架,更遑論以牙還牙,另一方面也對自己的疏忽大意後悔不迭。
這日她把周晉召進宮中。
「我愈想愈覺得不對勁,按說皇上本事再大,在哀家的眼皮底下,諒他也難以有所作為,可為何這回他的翅膀竟似在一夜之間硬了起來。」讓人措手不及,劉娥皺眉不解,疑惑語氣中還帶著一絲隱約的慌亂。
「卑職也是覺得奇怪,平日也沒見皇上有什麼動靜。」
劉娥沉思了會兒,「除了夏家那位,別的人還是混不進白府嗎?」
「倒也混進了幾人:可都只能是做些低下差事,連東西兩廂的仆房也去不得,更別說各處廳堂和庭院,自從上回那丫頭被投毒之後,白府明面上好像沒什麼變化,實際監管卻森嚴起來,不但對近三年間進府的仆婢全暗中盤查了一番,大凡覺得有點疑心的都剔了出府,便廚房裡也巧立名目設了大小廚監,任誰再想在菜食中動手腳也已不可能。」
「白府在京中的店面鋪棚為數極多,不能從那些夥計身上下手嗎?」
周晉搖了搖頭:「鄧達園比邵印還更精三分,行事滴水不漏,那些管事的、掌柜的每日間曾與什麼人接洽,全逃不出他雙眼,而且卑職若沒猜錯,他可能同時還差遣著另一批秘密的人手,在為白氏暗箱操作著許多我朝律法明令只能官營的生意。」
劉娥不再言語,原本看夏閑娉傳來的消息,覺得白府雖財宏勢廣,可與她所預料的程度還遠得很,料白世非那小兒也成不了氣候,不足為懼,故而當他挾重金以脅迫朝廷讓晏書返京,她只以為這公子哥兒是咽不下她當初強自指婚予他,又削晏書官職拂他顏面的那口氣,所以好不容易逮著機會了,便鋒芒畢露迫不及待地還她以顏色。
而今回頭細想,卻好像遠遠沒那麼簡單,若如周晉所言,從白府乃至旗下各商號都像設了銅牆鐵壁,便連蒼蠅也飛不進去,那她就不得不懷疑,到底是不是白世非在其中興風作浪了。
思索過後,她開口道:
「那夏閑娉一門心思只在兒女私情,把哀家吩咐之事辦得稀里糊塗也就罷了,卻還自以為聰明和哀家耍起心眼兒來,說什麼那丫頭而今懷了身孕,只要掠走她便不愁白世非不唯命是從,這分明是爭風吃醋,欲借哀家之手為她除去眼中釘,竟敢把算盤打到了哀家頭上,真是越來越不像話!此女極不成器,完全不是塊辦事的料子,你還是設法另行打探清楚。」
說到最後,厭嫌怒色已形諸於臉。
周晉低垂著頭,也不好多話,只恭謹地應了聲是。
端起茶杯輕呷,劉娥稍緩了神色。
「那文德殿何時可修成?」
「按滕宗諒所言便在八月初。」
「八月初?」劉娥輕聲重複,眼內冷光漸凝,「他可有按吩咐辦事?」
「都辦了,文德殿連接垂拱及紫宸兩殿榫廊里的柱子和彎梁全換了乾燥結實的圓木,又新髹了許多漆油,看去已煥然一新,他便問了,皇上的寢宮福寧殿就在垂拱殿之後,可要一道稍作修葺?」
「皇上不喜擾攘,還是讓他清靜著吧。」劉娥放下杯子,順嘴道,「倒是緊挨著福寧殿西廡那座策進士、觀戲和宮宴之用的昇平樓已頗為故舊,最好也翻新翻新,你便叫滕宗諒多運些上好的木料進來。」頓了頓,她又凝神叮囑一句,「你可得給哀家把京中禁軍握牢了。」
周晉心頭一咯噔,寒意頓生,隱隱覺得這雲譎波詭的皇宮之中已是險浪橫生,也不知有多少暗箭已搭在弦上只要一觸即發。
便在此時,內侍送進一封信來,與劉娥低低提了句夏氏。
周晉聽聞胸中不由微懸,心想那夏閑娉也太無知妄為,劉娥不過對她和顏悅色幾回,便以為已能體察聖意,卻全不諳其中兇險。
她若像往常那般先把信傳到他的手中,他或能幫她一把,自己過目后再決定是否上呈劉娥,眼下劉娥正對她大為不滿,她這麼蠢不可及地直接往上一遞,萬一信里再有什麼不中看的話冒犯了天威,只怕便要惹禍上身。
斂目微窺,卻見劉娥手中展開的信箋紙質粗糙陋簡,不同於夏閑娉平日慣用的歙州上等白宣,周晉心裡的不安又更深三分,開始隱隱覺得不對。
劉娥一言不發,把信看完已是臉色鐵青,手掌猛地往案上一拍,便在悶響聲中把杯中茶震得四濺出來,周晉鮮少見她如此動怒,心裡大為暗驚,便原本想探問一句,此時也已不敢再做聲。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兩坨扶不上壁的爛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劉娥把信箋甩給周晉,嘴角凌厲噙起,「你抽空給我走一趟白府。」
難有不離棄
晨曦破曉露,晚風送彤霞。
白府中上罷晚膳之後,白世非仍舊與鄧達園往書房細斟密酌,尚墜則偕晏迎眉回了疏月庭。
閑聊過後,晏迎眉看了看尚墜,輕聲道:
「有件事兒要告訴你。」
「那便說唄。」這般遲遲疑疑卻是為何。
「你還記得張綠漾是如何出府的嗎?」
「不是與公子簽了和離書,交由府衙判出的嗎?怎麼了?」
「那日邵印差人送去府衙的和離書便不止一份。」
尚墜先是不解,眼眸動了動,繼而為之愕然:「難道你與公子也——」見晏迎眉默然點頭,心裡只覺分外難受,當下便負氣地背過身去,「這麼大的事兒為何要瞞著我!」
晏迎眉看她急了,連忙解釋:
「我真不是存心想瞞你,只是那時你與白公子還鬧著彆扭,偏巧我又收拾好了準備到無心庵去參禪,若讓你知道我與他簽了和離書,你非得揀包袱跟我走不可。」
尚墜冷沉著臉,怒氣沖騰:「你自不是存心想瞞我,只不過是想把我丟下不管罷了,你便明白告知我,你早已在作打算想一走了之,我也不至於會涎著臉死死粘牢你!」她早不說,晚不說,偏是今日與自個說了,可見離去之期已然在即。
就是想到尚墜可能會受不了,所以晏迎眉一直拖延著隻字不提,卻萬沒想到尚墜的反應竟如此強烈,任她如何苦口婆心地解釋,尚墜也擺明了聽不進去,她頭疼不已,最後不得不把心一橫。
「我便告訴你實話好了,師太曾與我說過,她無心之中教會你吹笛,白公子卻恰巧送了那管玉笛給你,可見你與他之間有著不一般的緣分,上回師太見到你時,說你面相有太陰化忌之星入福德宮的跡象,年內可能會遭大災劫,而公子則極可能是你的貴人,有他在你身邊或可幫你破除劫難。」
尚墜猶惱意難消,只將信將疑地瞥她一眼。
「我前次上山之所以半途回來,便是對你放心不下,而今你胎兒安住了,也搬進了第一樓,白公子對你更是百般呵護,那張綠漾頭一個被他拿住七出的話柄弄出府去,想來夏閑娉也再待不了多久,難道你要我死賴在這府中,等到公子也來疏月庭下逐客令,才後知後覺地收拾東西走人嗎?」
尚墜沉默半響,神色多少緩和了些,只冷冷道:「這些話也不知是真是假,你不過是想留下我,好方便自個兒遠走高飛罷了。」
晏迎眉嘆口氣:「你我姐妹多年,我還能騙你不成?」
尚墜垂首,好半響才低低道:「你什麼時候走?」
「我娘經歷過爹的一番宦海浮沉,對世事已然看開了很多,我打算過幾日便回家去把事情向他們交代清楚了,然後再召齊白府眾人,告知大家我已決定到山上的無心庵靜修,以後不會再回來,那些下人早看慣我吃齋念佛,大致不會有太多想法,而那庵里鋒璿也已雇好了人代我出家,只待他辦完手頭之事便會上山接我同往杭州。」
話既至此,尚墜也不得不接受事實:「你何時回去,喚上我一道兒吧,我也好久沒見老爺和夫人了。」又悶悶待了會兒,便起身請去。
步出疏月庭的剎那,眼淚終於從睫底洶湧流出。
還記得十歲那年,大雪紛飛的那個傍晚,發現娘過世時她心都灰了,只覺得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便連上天也容不下,傷心與怨恨交織,決然破罐破摔一把火燒了父親的卧室,在熊熊火光中躲避僕人們追捕時心底那種無止盡的驚恐絕望,沒想到在七年後的今日會再度重現……
與鄧達園作完新一輪布置后,白世非帶著白鏡離開了書房。
然而,還未踏入第一樓的拱門,遠遠便聽見了笛聲,一支楊柳曲如泣似訴,吹奏之人似感懷離情別緒,聽著令人分外悲傷,他微為訝異,站定在拱門下一問,得知尚墜剛從疏月庭回來,心下便瞭然幾分,快步往裡走去。
見到出現在寢房門口的翩然白衣,凄婉笛音戛然而止。
白世非走上前,把倚窗而立的孤單身影擁入懷中,讓肩膀的衣裳承接她已哭得模糊的淚水,柔聲安慰道:「她並不是想遺棄你。」
滿腔委屈因了他的明白而使淚流得更凶,奪路逃出家門卻差點葬身馬蹄的那日,被晏迎眉撿回晏府的她還未諳世事,一聲「不要」斷然拒絕了晏夫人想收她為義女的好意,幾乎讓晏夫人下不來台。
若不是晏迎眉適時發話「讓她跟著我吧」,就這樣幫她解圍使她從此有了棲身之地,她不能想象今時今日自己的境況會是何等凄涼,在世間她心裡覺得至親的人只剩下這個姐姐罷了,可如今便連她也說要離自己而去。
恐懼漂浮的一顆心此刻亟須依恃,雙臂緊緊箍住眼前人的脖子,身子貼入他胸前,她流著淚哽咽:「我一直很依賴迎眉姐姐。」
從遇上晏迎眉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了她生命中的支柱,在晏迎眉認識庄鋒璿而她認識白世非之前,七年來兩人從未分開超過十二時辰,是在晏迎眉的關愛和護衛下她才能過著安定生活,突然之間,就說從此將會沒了這雙羽翼在身邊,她心裡真的很慌很亂,不知道以後獨自一人在這茫茫世上該怎麼走下去。
「我今日總在想,她始終守口如瓶,不到臨走不肯告知我,是不是這些年頭下來我對她已成了負累?」
白世非想了想,才回道:「也不至於說是負累,不過她而今有了庄大哥,以後自然只得他們兩個,其他都不過是外人了。」抬起她的淚眼,他眸光專註,「坦白告訴我,倘若沒有身孕,你會不會……與她一起離開?」
他眼底那絲微細的怕她離去的恐懼,在那瞬間使她頓悟,原來他與自己一般也害怕被人拋下,浸在酸澀中的心忽然便對他無限愛憐起來,那種傷心滋味此時她正切膚體會,又怎忍心反加諸於他?
她搖頭,再搖頭,一直不停地搖頭,淚流滿面地偎在他懷裡,無法成語告訴他,她內心不為人知地深深矛盾著,被晏迎眉棄在此間她難過欲絕,可一想到要離開他,又讓她心如刀割般疼痛不止。
輕撫她的黑髮,他唇邊浮現一抹抑制不了的微笑,雖明知不該在她這麼悲傷的時刻覺得快樂,可確然忍不下獲知答案后的心滿意足,與此同時,她的淚水讓他既疼惜又惡意地期待,晏迎眉這一走最好以後再也別回來。
就讓他成為她在世上唯一一個,此生永遠不會離開她的人。
屠卒逼將棋
漸夜時分,梆子聲剛交戌時不久,潛入白府的周晉直奔浣珠閣而去,身著青衣常服的他看上去英姿颯爽,只不知為何眉頭深鎖,原本的儀錶堂堂便被臉上濃郁如結的沉重峻色破壞了幾分。
夏閑娉一見他便面露喜色,急忙起身:「可是太后遣大人過來?」
周晉默然不語,只定睛看著她,眼底凝聚起一簇暗光。
夏閑娉被他反常大膽的舉止弄得心裡沒底,又不自覺隱隱有些莫名心慌,只勉強地朝周晉笑了笑,將他延請入座。
周晉轉首看了眼侍候在側的昭緹等人,臉色更暗三分,低喝了句:「出去。」沉鬱嗓音略顯疲憊沙啞。
昭緹驚了一驚,神色不安地退出房外。
夏閑娉只顧著追問:「太后收到我的信后可有說什麼?」
周晉冷冷道:「你若是想問太後有沒有吩咐下來如何對付那丫頭,我便明確答覆你,沒有。」
聞言夏閑娉一臉失望:「可是——」
「你給我閉嘴!」周晉暴喝一聲,手臂倏然探去揪著她的衣襟毫不憐惜地把人扯到跟前,眼底兩簇暗光不可遏止地燃成了怒芒,「我便問你,你是不是直到此刻心裡仍然只想著白世非?!」
他突發的脾氣和粗暴的舉動把夏閑娉嚇得花容失色,迎著他逼視的怒目她驚恐得連話也說不清:「你——快——你快放、放開我——」
「你馬上回答我!」
夏閑娉被他逼得急了,蠻性也發作起來,揮著手胡亂叫道:「我便想著他又怎麼了!關你何事?!你以為你是我什麼人?!」
這話像一根細針猛地扎入周晉的心口深處,他呆了呆,頹然鬆手,夏閑娉便整個跌落地上,腰臀一陣痹痛,忍不住痛呼出聲,抬眼見周晉一臉慘淡,她心慌意亂地爬起來,走到一旁去整理凌亂衣裳,不敢再做聲。
周晉神色漸漸平靜下來:「去拿壺酒來。」壓抑的語調里蘊涵著一抹無能為力的憂鬱,「那夜我在窗外看著你與他對飲,心裡便想,倘若他朝我也有這種機會能與你痛快暢飲一場,便死也值了。」
夏閑娉心頭一震,雖然已隱隱覺得他今夜的不對勁可能與自己有關,不過到底只是猜測,而今親耳聽他道來,心頭翻湧起來的那股滋味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形容。
一直以來,始終只是她在苦戀別人,痛而且傷,卻從沒想過身邊竟也有那樣一個人在無聲無息地關注著自己,也不知是因了心中的百感交集,還是覺得與眼前的男子同病相憐,此刻她也極想喝上一杯。
很快酒便被端了上來,周晉一連幾盞下去,喝得既快又急。
看他這樣子,夏閑娉心裡到底有些不忍,低聲道:「多謝大人厚愛,只是……容閑娉來生再報答大人了……」說到最後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若然她與周晉能相遇在白世非之前,又或者她不曾因了那份痴迷而挖空心思非把自己嫁作他人婦,或許一切都將有所不同,可如今,已經無法回頭。
她轉過身去抹淚。
周晉苦苦一笑,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待夏閑娉回過頭來,注子里的酒已點滴不剩,她起身把空注子撤了,出去取來一壺滿的,重新落座後為兩人斟上:「我敬大人一杯。」
周晉盯著她舉杯的手,眼底滑過一絲愴然絕望,沙聲嘎道:「那夜之事,你當真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酒液沾唇時聽聞他的說話,夏閑娉一怔,抬首道:「什麼那夜之事?」
周晉勉強地扯扯唇角:「便是你給白世非下藥的那夜,最後和你顛鸞倒鳳的人不是他……是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嗎?
砰的一聲響,夏閑娉手中酒杯跌在地上摔成粉碎,酒液觸地時竟冒起小團小團的泡沫,她面帶驚色地看了看周晉,再看了看地上泡沫散去后的酒漬,從最開始的大驚轉為疑惑不解最後變成了慘白,眼內藏著深深的恐懼。
周晉痴望著她,這最後一面,從今便是永訣。
「那夜我被白鏡點了穴道動彈不得,而你不但服了春藥,可能還被白世非下了紫石寒食散,有些神魂不清。」當白鏡把兩人擺在帷帳中離去之後,她便爬上來扯開了他的衣裳。
「你……你今夜到此,是要殺……殺我?」她顫不成語。
「不是我,是太后要殺你。」他痛苦地合上眼。
「為……為什麼?」夏閑娉以手按住腹部,無邊驚惶中想壓下那股從內里隱隱傳來的絞痛,眼淚再度奪眶而出。
「昭緹向太后告密,說你為白世非改做假賬,存心瞞騙太后。」
「啊——」夏閑娉痛得在椅子里縮成一團,鬢邊漸漸滲出汗珠,「那賤……賤人!枉我如此信任於她,啊——好痛——」
周晉猛然起身,走過去發狂一般緊緊將她抱住,連綿不絕地親她的眼睫,右手拇指在她掙扎不休的痛哭中按上她頸后椎骨,撫摸不舍,沙聲啞道:「別哭,一會就不痛了……你放心,我定把昭緹也殺了讓她陪你,今生今世,我周晉便為你不娶……」說道此際,虎目已然蘊淚。
指間才要發力,忽然覺得腳背一陣溫熱,周晉稍松離她,低首時赫然看見夏閑娉的裙擺末端已被血染成赤紅,那血一滴滴落在他的棉鞋上,沿著鞋面滑流而下,在地上凝成了小攤血水。
他整個人傻住。
已然面色灰白、唇皮青紫的夏閑娉臉上密布著豆大的汗珠,當看見自己染血的裙擺和地上血跡時,她再承受不了,身子一軟暈死過去。
周晉一把抱住她往下滑落的身子,發瘋一般奔了出門。
暗寂夜空下的白府里驟起響起一聲男子霹雷似的暴喝:「白世非!白世非你給我出來!」那叫喊聲之暴烈凄厲甚至把棲息在林梢的鳥兒也驚動了,從枝葉間紛紛撲棱飛起。
附近飲綠居與聽風院里的仆婢聞聲盡皆好奇,起身出來窺望。
周晉抱著夏閑娉往第一樓里急躥而入,雙腿連環踢飛攔在拱門下的幾位護院,身形劃過半空如大鵬展翅向柱廊躍去,便此時數名黑衣劍士從匿身的檐角上和茂密樹枝中飛撲而下,寒光在半空交織,極有默契地聯手狙擊。
腳尖點地的周晉閃電般拍出七掌,將擋在面前的兩名劍士逼退,顧不得抱著夏閑娉的左臂已被側面攻來的劍尖划傷,他大喝一聲:「白世非你給老子出來!」伴著叫喝一腳踹開大門,在瞬間閃身避過從門後攻來的厲刃。
「白鏡,快住手!」
適時的叫喚讓白鏡手中匕刃幻化為一道虛拉的光弧,他收勢立定,朝門外迅速一彈指,那些憑空出現的黑衣劍士便在倏忽間沒了蹤影。
眉端滿是惑色的白世非從寢房裡走了出來。
周晉撲的一聲,抱著夏閑娉單膝跪倒在地,愴然悲語:「白公子,求你救救她!救救我孩兒!以後便要我為你赴湯蹈火,定萬死不辭!」
白世非驚訝不已,忙上前扶他:「周大人快快請起。」一看夏閑娉的情形,不禁皺眉,對白鏡道,「你趕緊去找雪姨,讓她速尋一名穩婆來。」
「她還服了紅信石。」周晉顫聲道,幸而他在夏閑娉杯中下的量少,她吃得更少,不然此刻恐怕已毒發身亡。
白世非愕然,急忙喚住白鏡:「另外再叫人去問問鄧二,上回飄然送來為小墜解毒的葯散可還有剩下。」
白鏡應聲,飛奔而去。
身後傳來窸窣聲,白世非回首,見是尚墜從裡間披衣出來,面容不禁轉柔:「怎麼自己起來了。」
尚墜輕嗯了聲,神色略有不解,她什麼時候吃過任飄然送來的什麼解毒藥散了?困惑眸光從恐慌無措的周晉臉上移向他懷中一動不動面如死灰的夏閑娉,被她裙擺上的血嚇了一跳:「怎麼會這樣?」
白世非看了眼周晉,見他面含悲悔,似有難言之隱,當下便約略明白了幾分,心裡不由得一驚,沒想到劉娥第一個對付的人竟是夏閑娉,再轉念一想,已明了劉娥的意圖,神色頓然輕凝起來。
他不欲在尚墜面前提及宮中之事,只柔聲對她道:「乖乖回房去,夜裡風寒,你身子不便,可別不小心著涼了。」
廊道里晚弄正好出來,聞言趕緊上前扶著尚墜。
「看著她好好安歇了。」白世非叮囑。
片刻后鄧達園快步趕來:「稟公子,任醫官送來的葯散上回已經用完,不過小的往藥房討了些有解毒功效的藥丸。」雖不知有用沒用,先拿些過來總比什麼都沒的好。
周晉一聽,頓時面無人色。
尚墜進房之後並沒有上床歇息,聽聞外頭對話,她蹙了蹙眉,才打算再出去看看,眸光不經意掠過問情笛,當即想起藏在機括里的東西,連忙吩咐晚弄端來小半碗清水,從玉笛的絲紈里取出藥丸捏碎溶於水中:「你拿出去給二夫人喝了。」
晚弄嘀咕:「也不想想她當初怎麼待你,你理她呢。」
「人命關天,還說這些閑話作甚,快去吧。」
晚弄便端將出來,只說是尚墜叫喝的。
碗中水色微微透綠,隱約飄出一絲異香,周晉雖不知裡面是什麼東西,但料想尚墜總不會在此刻加害於夏閑娉,一時病急亂投醫,也顧不了那麼多,捏開夏閑娉的下巴便把那半碗水全灌入她嘴中。
「我給她服的是聖仙丹,不知能不能解她所中的毒?」房中傳出尚墜的聲音,微有些她自己也不太確定的遲疑。
「聖仙丹?」周晉喃道,原本已絕望無神的雙眼陡然生光,失聲道,「難道是傳說中醫仙徐回生所煉的聖仙丹?!」
「我師父是這麼說的。」
周晉大喜過望,低首看向懷中的夏閑娉,知曉她必能得救,心頭定了大半,可轉瞬看到她裙上的斑斑血跡,卻只怕胎兒多半保不住了,又覺悲從中來,這大喜大悲兩種情緒在心頭紛亂交織,終令雙目隱見淚光。
這時白鏡帶著穩婆匆匆奔至,周晉便把夏閑娉抱入閑房中交由穩婆處理,自己掩上門退了出來,轉首看見正堂中面含關切之色的白世非與仍然靜候在側的鄧達園兩人,只覺有如劫後餘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