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合戰

第16章 合戰

第16章合戰

從此銷聲匿

擾攘了一宿,夏閑娉終於在破曉前醒了過來。

身上已換了乾淨的裙裳,屋子裡的布置陌生得讓她不知身在何處,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慢慢想起了暈倒之前的種種,只覺恍如隔世,最後目光落在緊挨床前的周晉臉上,他的下巴與頰邊都冒出了青髭,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虛弱而惶然地盯著他。

周晉沉默,然而那異樣難過的表情已泄露了她想要的答案。

夏閑娉木然地垂下手來,再不言不語。

周晉反握回去,將她手掌緊扣在掌心:「你可願與我離開汴梁?」

他沒有殺她,皇宮是斷然再回不去,便這京城裡也已不能混跡,而她這次倖免一死,難保劉娥不會再派人另下毒手,與白世非和鄧達園商量過後,一致認為唯有他們兩人遠走高飛才是解決之道。

少了周晉,劉娥可用之人更屈指可數,在此形勢下定不會因了夏閑娉的出走而對夏竦問罪,那無疑是大敵當前卻自折兵將,以她的為人,倒很可能會反過來加強對夏竦的籠絡。

夏閑娉獃獃地滯視帳頂,好半響,才微微點了點頭。

除此之外,她已無路可行。

周晉暗鬆了口氣,倘若她不肯走,他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又握了握她的手,才放開她起身開門出去。

白世非見他面有寬色,心裡料想事成,朝鄧達園略一頷首。

鄧達園便把連夜寫好的義絕書遞給周晉,書中大意說白世非欲加害於夏閑娉,結果令其失去未出世的孩子,夏閑娉傷心欲絕故而求去,望府衙大人明察之後判兩人婚約失效,從此仳離。

周晉看罷,對白世非深深一抱拳:「倒教白公子擔了罪名。」

白世非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你們先走一步,待明兒鄧二拿這義絕書去府衙過了官印,再差人給你們送去。」

周晉點了點頭,接過鄧達園又遞來的筆墨,返身入內讓夏閑娉簽字。

白世非回身對鄧達園低道:「錦盒可備好了?」

「都備好了,便與三夫人的一式一樣,已置於車輿之中,那馬車也已候在外頭,公子上回去應天府拜見晏大人時順便置下的那批田屋鋪子,小的原打算放租出去,沒承想這會兒給用上了。」

白世非輕輕頷首:「路上多加派些人手。」

這時周晉扶著夏閑娉從屋裡出來,一看白世非就在眼前,她停了腳步,直勾勾望著他。

白世非從未曾在一個女子臉上看到過這般神色,既不是怨,也不是恨,而像是一潭止水,分明定定看著他,涼目卻像穿透了他的身體,彷彿世上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走了。」周晉微澀,挽著夏閑娉不由分說催促她前行。

行經白世非身邊,空洞目光望著前方,她還未復原的臉容顯得尤其蒼白慘淡,嘴裡吐出的一字一句分外決絕:「多情如我,無情如你,今生今世,何如勿再相見。」

白世非低了低首,朝她略一施禮,心中多少也有些歉疚,只是情之一事,愛與不愛,本不由人。

便此時他的卧室中隱約傳來微聲,似有人半醒而未醒。

夏閑娉回首,定睛瞧去,只見房門緊掩,內里一無所見,那剔梅描金的門屏,猶如從前至今一直樹立在他與她之間的堅山硬障,惟那人得以入內,而她,卻始終只能徘徊在外,一時情傷,不由潸然淚下。

鄧達園見勢,忙趨身上前,不著痕迹地引開話由:「不知二夫人對浣珠閣里的幾個丫頭可有打算?」

經他一問,夏閑娉轉而想及昭緹,心中愈加五味雜陳,又尤以苦澀為甚,若非她虐打昭緹在先,也不至會被昭緹告發在後,想自己已落得如斯下場,就算再冤冤相報回去,又還能改變什麼?只勉強道:「她們比我能耐多了,都放了出府去吧。」

鄧達園應喏,把兩人送直送至垂花門外。

安置妥當之後,周晉與夏閑娉所乘的馬車便在微明霧色中起程,料峭的晨風起處,隨著嘚嘚駛過的馬蹄聲,園徑兩旁仍浸在霧靄里的花枝無聲飄下零星落英,不起眼的馬車出了白府大門,終於漸行漸遠。

料想主子可能還會有所安排的鄧達園再度返回第一樓,果見白世非仍閑坐在正堂里,端著盞茶慢品。

「小的便不明白,太後為何會對二夫人下手?」鄧達園問出已積在心裡多時的疑惑,再怎麼說夏閑娉也只是個無關重要的卒子而已,劉娥有何必要把她置於死地?

「我想主要還是因了夏竦,他在爭奪兵權時敗給晏書,以至讓皇上有機可乘,太后心裡憋著氣,便想出來這麼一出蚌鶴相爭之計,她令周晉殺夏閑娉於白府之中擺明了是要嫁禍給我,欲挑撥夏竦與我及晏書勢不兩立。」

抽絲剝繭解釋完畢,白世非凝神沉思:「宮中可有動靜?」

「昨日之前還是沒有明顯的異樣,唯只是滕宗諒正準備對昇平樓動工,運了許多木材進來。」

「昇平樓。」白世非喃喃重複一遍,那不是位於福寧殿西側嗎?眸波乍然閃了閃,看來那老太婆與他想到一道去了,凝聲道:「太后既命周晉動手,顯然已做好準備,你馬上傳話進宮給宿衛軍及皇上身邊近侍,今兒起不分白晝黑夜都得密切留意,絕不能掉以輕心。」稍有不慎便可能釀成滅頂之災。

鄧達園微露驚色,再轉念一想,已領會其意。

「倘若到今日午時周晉還是沒有進宮復命,太后定然會想到他已出現變故,夏竦敗勢未止,周晉又突然抽身,而殿前司少了他不出幾日便會為公子瓦解,繼而被皇上換將撤領。」照如此看來,劉娥確實隨時可能會對趙禎動手,只要挾持了天子,便無須擔心不能令諸侯。

白世非微微一牽唇沿:「我倒不怕她發難,只要她一動,我便能牽一髮而制全局,怕的卻是她不動,以她多年來謹小慎微的行事習慣,倘若耐起性子與我相持不下地耗著,那可成了大麻煩。」

鄧達園微驚:「難道公子有意逼她動手?」

「不錯,索性乘此周晉出走之機,再添一記重擊,將她趕入窮巷。」到其時劉娥必然陣腳大亂,被他與趙禎逼得急了,心浮氣躁下難保會不會做出什麼跳牆之舉來。

寢房裡傳來尚墜半夢半醒的囈唔,彷彿尋他不著。

白世非壓低聲音:「你速往丞相府告知呂大人周晉已遠走高飛,又他初七日與我在會仙樓偶遇一事不知怎地傳到了羅崇勛耳里,為將來計他最好還是先發制人,以此向皇上表明立場。」交代完畢見鄧達園猶豫著似想進言,他淺淺一笑,「你放心去吧,不管呂丞相願意與否,他與我早已在同一條船上。」那是一榮俱榮,一損也俱損。

房中聲響漸大,白世非朝鄧達園揮了揮手,連忙入內。

幾重羅帷夢不來,一宿光景亂晨昏。

床榻上尚墜已完全醒轉,鴛褥凌亂,衾枕懶推。

昨夜穩婆來后她困意上涌,不知不覺中沉入睡鄉,直到方才迷迷糊糊醒轉過來,聽聞簾外鶯聲清悅,幾縷晨光如常落在窗檯一角,又見適時出現在門口的白世非亦笑容依舊,彷彿昨夜依稀只是她做的一場夢。

「他們怎麼樣了?」

白世非扶她半靠床屏,取了顆酸梅喂入她唇中:「混在前往應天府的商隊里一早出城去了。」

「那……她的孩子呢?」

白世非搖頭:「孩子沒了。」若不是她有什麼聖仙丹,只怕便連夏閑娉的性命也保不住。

尚墜不由輕撫腹部,舉止間充滿保護意味,感同身受般低道:「她很是傷心吧?」

白世非為之感慨:「只怕周晉比她更傷心。」不過是沒表露出來罷了,柔和眸光落入她黑幽的眼波,他誓願般輕輕道,「換作是我,倘若有人傷及我們孩兒,我便教這大宋的天下都陪葬了。」

尚墜靜默,眼前的俊顏玉面分明年輕依舊,然而在他的眉宇間不知何時已悄然添上一絲淡淡的成熟,似乎有些什麼已不同從前。

水落出身世

晏迎眉得知夏閑娉連夜出府後大大放下了一樁心事,張夏二人都已離開,府里已沒有人能夠傷害尚墜,想來自己應可抽身無礙,當下便吩咐下人準備禮物果品,喚了尚墜一同回了晏府。

而這日在朝廷上,任誰也沒料到竟有大臣借故重提劉娥應還政於帝一事,別說階下百官盡皆心中一凜,便連高居殿上的趙禎也愣了愣,雖然敏銳如他馬上便想到了事出有因,可不明內里之下也只謹慎地靜觀事態。

沒多久晏書與張士遜也參與進來,於委婉遣詞中卻語鋒犀利,一唱一和地力陳劉娥垂簾聽政的種種弊病與早應讓趙禎親政的百般理由,最出人意料的是,位高權重的呂夷簡竟然幾乎沒怎麼做聲,偶爾迫於身份不得不插幾句話也是含含糊糊,意圖不明。

大家一看就連被太后一手提拔起來,且在軍國大事上向來為她倚重的首相都已頗有點倒戈相向的意味,整個局面馬上變得微妙起來,原本站在劉娥一方的官員都暗暗心驚,除了死忠的幾位其他大多開始明哲保身,而原來保持中立觀望風向的大臣們則迅速作出選擇,爭相對趙禎獻表忠誠。

一簾之隔的劉娥氣得手足齊抖,真箇驚怒交加,顏面盡失還是小事,真正讓她內心覺得緊迫的是那種烏雲壓頂的恐慌,似乎無聲無息之中大勢已去,借口身子不適匆匆退了朝。

返回慶壽宮后一問周晉仍沒出現,她半倚榻上閉目養神,卻似有些坐立不安,不是翻來覆去。

不會兒一名小黃門悄悄走近來,躲在門外的柱子后朝里比了個手勢,跟隨劉娥從崇政殿回來的近身內侍羅崇勛眼尖見了,趁著劉娥不注意,不聲不響地閃身出去,那小黃門俯首與他耳語了幾句。

羅崇勛聽完後面露喜色,小眼珠子轉了轉,轉身輕步回房,走到劉娥跟前,尖聲細氣地道:「啟稟太后,有件事小的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娥有些焦躁不耐:「啰唆!有什麼便說吧。」

「太后可記得乾興元年的那個冬天,緊挨著南門大街的小甜水巷裡的某戶人家曾經發生過一場火災?」

劉娥仔細想了想,皺眉看他:「你指的是呂夷簡的舊居?」

「正是,呂丞相時任右諫議大夫。」那幾日汴梁城正好飄著鵝毛大雪,會起火稀奇至極,所以不少人都對此事印象深刻。

「這事哀家也曾聽說過,怎麼了?」

「幾日前小的去了趟州西的會仙樓,偏巧那天白世非也在店裡,最巧的是竟然連呂丞相也在。」

劉娥目光一寒:「你是說他們約了在那會面?」轉念一想,臉容又變得略為疑惑,「可是這兩人便要做些什麼勾當,也不至於在大庭廣眾之下私相授受。」那也太惹眼了不是?

「小的當時也是覺得納悶,就花了些銀子與小二打聽,原來這兩人倒不是約了在店裡會面,只不過是碰巧遇上。」

「這也尋常不過。」劉娥淡聲道,目光卻微暗了下去。

「原本也是尋常,誰知那小二轉頭又說,『今兒最轟動的卻是那白公子,當眾抱了個丫頭走進閣子間呢』,小的一聽自然大為好奇,便問他那丫頭長什麼模樣,他說,『極好看的瓜子臉蛋兒,黑幽幽的眼眸兒煞是動人,看上去像是有了身孕』,說著說著他啊的一聲,『不說嘛不覺得,這麼一提起來,那丫頭倒與呂丞相略有幾分相像呢。』」

劉娥倏然抬首,緊盯著羅崇勛,「你趕緊把話與哀家說完。」

「小的當時聽了,心裡可不是一咯噔嗎?只可惜不管小的再怎麼盤問,那小二也已說不出什麼來,小的便差他乘上菜之機在白世非的閣子間外頭悄悄聽會兒,後來他回來與小的複述,那白世非說什麼倘若太後知道呂夷簡的另一重身份后定然不會再信任他云云。」

劉娥的眉頭越蹙越緊:「呂夷簡的另一重身份?!」

「小的聽了這話也覺甚為離奇,只是沒弄清楚之前卻也不敢貿然上稟太后,萬一只是什麼不必要的口舌之誤,小的可不白擔了誣詆朝臣的罪名嗎?可是小的總覺得其中像是另有隱情,又回想起當年呂夷簡家火災后坊間曾一度傳出說那其實是他女兒縱的火,便愈發覺得蹊蹺。」

「不是傳言他的大女兒死在了那場火災中嗎?」難道說她竟沒死?

「當時呂家的僕人對外都是這麼放的話,大家也都信以為真,後來小的離開會仙樓,往府衙私下雇請了兩名探子,讓他們去呂夷簡的舊屋附近好好問一問從前那些老鄰居,當年那場大火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女兒又究竟是生是死?」

「可打探清楚了?」劉娥連忙追問。

「都清楚了,那探子便找到了從前在呂家做短工的洗衣婦,證實了確是呂夷簡的女兒縱的火,事發后呂夷簡的二房給家裡每個僕人都塞了兩貫錢,叮囑他們別在外頭亂說話,不僅如此,那小甜水巷的巷口原來是家妓館,幾年前妓館沒落了才被旁邊的匹帛店買下,裡頭的人都已各散東西。」

「和這妓館又有何關係?」

「關係卻大了,可巧今兒一早竟給那探子找到了當初妓館里的鴇母,呂夷簡家著火的那日不是大雪紛飛嗎?當天妓館里上門的人寥寥無幾,那鴇母便想早些歇息,就在她出來下帘子關門的當兒,親眼見著了一樁事兒。」

「什麼事兒那麼要緊?」

「那呂夷簡的女兒從巷子裡頭驚慌失措地衝出來,差點就被南門大街上疾馳而來的馬匹撞著,太后您倒猜猜,那騎馬的人卻是誰?」

劉娥狐疑:「誰?」

「正是白世非!」

劉娥一愕,目光愈加暗沉,彷彿心裡已隱隱明白了什麼,只差最後一步確鑿的證實:「後來呢?」

「呂夷簡的女兒沒被白世非撞著,後來卻被另一名女娃兒帶了離去,因為那女娃的容貌在汴梁城裡是出了名的,故而鴇母也識得她,那女娃兒便是——」羅崇勛頓了頓,才尖著嗓子咬字道,「便是晏書的女兒晏迎眉。」

劉娥全身一震,方待開口,卻看見門外有侍衛匆匆而來,她馬上坐直身子,著急問道:「怎樣?」

那侍衛跪應:「回太后,都指揮使昨夜不曾回過官邸,白府那邊的人說天未亮時有輛馬車從府里出去,只不知載著什麼人,卯時末夏閑娉的幾個貼身丫鬟被遣了出來,食時過後白世非的大夫人帶著丫頭回了娘家。」

劉娥面色大變,轉頭看向羅崇勛:「周晉之事萬不能在殿前司中傳出去。」五官微微扭曲,一字一頓幾近咬牙切齒,「那呂夷簡之女叫什麼名兒?」

羅崇勛心頭一凜,連忙也跪了下去:「說是姓呂,名尚墜。」

先下手為強

仲夏日天黑得晚,一直到酉時末才暮色盡黯,萬物朦朧。

晏迎眉與尚墜遲遲未歸,想是她臨別前最後一趟回門,不但要與雙親述明個中詳情,便與晏母私下也不知還有多少依依惜別的悌己話兒要說,逗留晚了也是人之常情。

白世非獨自用罷膳,閑來無事,照舊踱往書房,當值的小廝燃起書案上和房中四角的數盞燭燈,將一室映得橙光溫明,他從博櫥上隨手挑了卷隋唐嘉話,懶倚座中,慢慢翻看,等待伊人歸來。

無人打擾的清靜房中,燭芯微微畢剝,間或只聞書頁翻過的吱啦聲。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外頭仍然不見動靜。

白世非放下書卷,起身踱出房門,柱廊外天井裡灑下的月光較往常暗淡,他微仰首看去,天空中一輪彎月被烏雲半遮住,月牙兒的外沿圍著一圈奇怪的月暈,顏色淺紅中帶著黃綠,看去極為詭異,彷彿隱隱透出兇險。

他心裡莫名地掠起一絲不安,回首吩咐白鏡:「你到大門外去看看,她們回來沒,若是街上還不見轎夫的影子,你便直接去晏府把小墜接回來。」

白鏡應聲離開,走到拐角處卻與鄧達園迎面遇上。

「公子。」鄧達園匆匆過來,「周晉託人捎了信來。」

白世非微為訝異,偕他步入書房,就著燭光展開一看,卻是夏閑娉的筆跡,閱畢他有些無奈地苦笑了下,把信箋遞給鄧達園,「沒想到她竟向太后隱瞞了實情。」

鄧達園看罷,也頗為意外:「她把賬冊上的名目和金額都改了?」

以夏閑娉驕縱的性子,能擔著殺身之禍的危險為他做到這種程度,可見愛得多深。

白世非一時無話。

「公子!公子!」外頭傳來白鏡慌張的叫喚和雜亂的腳步聲。

白世非心口一跳,抬首直視書房門口,白鏡領著一名小廝沖了進來,那小廝可能奔跑已久,這一驟然停下,便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夫人差小的先——先跑回來告——告知公子——」

白鏡見他話也說不順,急了,忙不迭插嘴:「墜子被太后強接進宮去了!」

腦袋裡轟的一聲,當場被這句話炸得魂飛魄散,微微的暈眩過後是極短暫的茫然空白,失控下的手掌卻自有主張,倏地一把抓過那小廝,這瞬間白世非的面色已白如金紙:「這是幾時的事?!」

力道之猛便那一下已將小廝的襟口嘶聲扯破,他眸心風聚雲涌的浸冰寒光更尤為嚇人,雙腳幾乎被提離地面的小廝心驚膽戰,結結巴巴道:「便在酉、酉時交戌、戌時之初——」

白世非飛快望向鄧達園:「現在是什麼時候?!」

「小的過來那會兒,戌時兩刻剛過。」

微顫的長睫下閃電般滑過一抹恐懼,白世非驟然把手鬆開:「皇上的性命此刻定危在旦夕!」

鄧達園和白鏡俱大驚失色,那小廝踉蹌退後,聞言再承受不了驚嚇,身子一軟整個暈倒在地。

「白鏡你速往宮中!務必把皇上從福寧殿中救出來!」按這光景,慶壽宮必然守衛深嚴,直接去向劉娥要人顯然已來不及,只能祈求上天保佑趙禎平安無事,那樣尚墜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眸光疾掠之處,鄧達園即刻附唇到白鏡耳邊,秘語了幾句。

「府中劍衛隨後會直闖慶壽宮,你要是能把皇上救離福寧殿,便去慶壽宮與他們會合。」連珠快語在吐出最後一個字時驟然停頓,白世非的下頜僵凝如刀刻,臉容卻在那一瞬變得出奇平靜,便連肅殺的語調也放軟了,輕淡得仿如從遠處飄來,「要是小墜——出了什麼事兒,你今夜便讓整個慶壽宮為她陪葬罷。」

情勢危急,白鏡半個字也不多說,身影一晃已穿窗飛掠而出。

「鄧二,叫人備馬!」

白世非喝畢,急欲起步,抬腿時卻膝下一軟,若不是及時扶住一旁的茶几,差點便跪倒在地,胸中無邊恐懼雜纏著尖銳的絞痛,便如一顆心被活生生撕成了碎片,死命緊撐在案上的手掌已然關節泛白,唯賴此以自制。

鄧達園往門邊交代小廝后回首,見狀暗暗心驚,從未見過他曾在人前這般失態,雖然自己也深感憂慮,仍試著出言相慰:「公子且莫要擔心,太后不定便會對墜姑娘怎樣。」

也許劉娥只是想給他一個下馬威,警告一下他罷了?

白世非勉強鎮靜下來,流星趕月一般往外走。

「要是夏閑娉沒有造假,那麼財宏勢大的白氏或許還有幾分威懾力,太后對我可能還會稍為忌憚,因為我若不惜傾盡家財豁出去與她拼個魚死網破,就算不能把她掌控的趙氏宗室趕出皇宮,也必然會造成大亂,她的太后寶座斷不可能再坐得那麼舒服穩當。」屆時烽煙四起,天下便不再是她的天下,他是不怕玉石俱毀,她卻未必會蠢得把手中江山投進去與他兩敗俱傷。

若真那樣他還不至於太擔心,就算劉娥把尚墜擄入宮中,也未必輕易便敢對她如何,最多可能只是想以尚墜為人質,來要挾他聽命罷了。

「可如今既已知道夏閑娉交上去的是假賬,也即太后並不真正了解白氏的財勢到底有多宏大,而極可能認為我白府無非與從前不相上下,難保她不會像以前一般輕看於我,以為我仍舊不足為懼。」

前庭里齊刷刷立著十三匹矯健駿馬,其中十二匹馬背上全坐著武功高強的黑衣劍士,一個個劍柄在握面容肅整,勒緊了韁繩蓄勢待發。

「現在我只能寄希望於皇上還好好活著,讓太后仍心有忌憚,且她也還不知道小墜的真實身份。」白世非一把抓住領頭神駿雪駒的馬綹,往馬鞍上飛身一躍,心頭沉甸甸的焦灼便把他的嗓音也壓啞了,「倘若被太後知道小墜是呂夷簡之女,便皇上不死,小墜也必死無疑。」

劉娥勢必會誤以為,自己的得力臣子呂夷簡原來早就與他白世非及趙禎暗中合謀……且別說她對他的諸多動作早忍無可忍,而今更發覺被自己最信任的臣子背叛,雙重氣急之下焉能不起殺機。

而不管是對他或呂夷簡動手,都不如殺一個尚墜,最有收效。

「駕!駕——」

雪駒發出一聲長嘶,閃電般揚蹄躥出,在他身後仰馬紛鳴,嘶聲直衝雲霄。

同命兩鴛鴦

黑夜下一行十三人加鞭疾馳,鐵蹄飛踏,如閃電劃過州街,轟隆的蹄聲震得街兩邊未眠的民戶好奇地拉開一道門縫,方想探出頭來一窺究竟,不料揚塵滾滾撲面,將人嗆得趕緊又縮了回去。

便在門后躲了片刻,待雷鳴般的馬蹄聲盡皆飛馳而過,有膽大者終於開門出來,不意卻看見遠處紅光衝起,彷彿初升之日的光暈染紅了半邊天幕,亮得能讓人看見地上的沙礫。

「天啊,你們快出來看看!快看那邊!天都紅了!」

這一聲驚悚叫喚馬上惹來數下急切的吱呀聲,眾人紛紛開門出來,聚在一起圍觀,無不覺得天邊景象奇異懾人,一時議論四起。

「那邊是哪兒啊,太奇怪了。」

「好像是宣德門裡頭。」

「你說皇城嗎?」

「今兒初幾來著?會不會是菩薩在宮中顯靈了?」

「不對啊,我怎麼看這情形像是著了火似的——」說話間一拍大腿,大聲叫道,「沒錯!當年呂丞相家著火時就有點兒像這般光景!只是火勢沒那麼大罷了!」

「我看著也像!難道皇宮裡頭真起了火?!」

騰地一簇火焰從遠遠的宮牆裡往外探出朵尖兒,如兇猛的蛇芯一吐即逝,將天色映得剎那一紅后迅即捲縮下去。

這一下眾人無不失聲驚叫起來,不明天災因何橫降,再聯想到才剛像幽靈一般向皇宮疾馳而去煞氣奔騰的黑衣鐵馬,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盡皆隱隱覺得不詳。

皇宮中起火的地方是昇平樓,就緊挨在趙禎的寢殿福寧殿之西,由於修葺期間並不住人,加上戌時過後鄰近殿里的宮人大多已當完值回房休息,故而火苗在靜夜裡躥起之初無人察覺。

堆疊在與福寧殿一牆之隔的旮旯里的雜物和木料漸漸燃燒起來。

火勢變大后往四周蔓延吞噬,更乘風卷過牆頭,福寧殿的廊角勾檐和前方垂拱殿新換的廊柱子率先著了火,熊熊火舌從勾檐俯攀而下,快速往福寧殿關緊的殿門撲卷而來,便此時終於被起夜的宮人發現。

「著火了!著火了!」驚恐中扯開喉嚨大喊,慌亂下來不及多想,撒腿便往後門的方向跑去,「著火了!大伙兒快出來啊!」

一時間殿里像炸開了鍋,在滾滾濃煙的迅速籠罩下人影紛跑亂躥,叫聲此起彼伏,誰也顧不得誰,都只管自個兒逃命要緊,此時殿外的人也已驚覺起火,一看火勢如此之大盡皆慌張,侍衛和宮人們聚集在一起或著急救火,或奔走喚人,膽小自私者則趁亂逃逸。

就在這極度混亂之中,一道人影疾越過福寧殿東面還未被殃及的五師殿,以袖掩面飛入火勢沖騰濃煙嗆人肺腑的高牆內。

與皇宮中央的驚天騷動相比起來,坐落在遠離福寧殿的東華門附近的慶壽宮則顯得異常靜謐,唯一縷若隱若現的笛聲,低低柔柔,婉轉纏綿,劉娥雙目微闔,半倚綉錦榻上,彷彿被柔和笛聲打動,平靜面容下輕蘊一絲縹渺的惆悵神色。

那坐在下方潛心吹笛之人自然便是尚墜。

入暮時分她與晏迎眉兩人的轎子從晏府出來,不料竟見二三十名金吾衛圍在大門外,領頭的便是侍候在劉娥身側那位尖聲細氣的宦人,只說太后聽聞她擅吹笛子,故而請她進宮一見。

除了她之外,其餘人包括晏迎眉都被堵在晏府內不允出來。

看他們持刀帶械的樣子明顯來者不善,她未曾遭遇過這等陣勢,心裡暗覺驚慌,既自知輕易脫身不得,還擔心自己要是不從,極可能便會連累晏府,晏書復職未久,晏夫人隨夫返京還沒過上幾天安樂日子,晏迎眉更是已做好準備要起程往祈盼已久的杭州,顧慮到這許多,她當下便默然應承下來,只想儘快把那群人帶離晏府,以免節外生枝。

重新起轎的那一刻她心裡驚惶難定,此行只怕凶多吉少,不由得萬分惦念起白世非來,只不知他若知道了會急成什麼樣,也不知自己進了皇宮之後是否還能活著出來見他一面。

及至劉娥寢宮,事到臨頭,她忐忑無措揪成一團的心反而冷靜了下來。

既然聖意詭譎難測,何不就以不變應萬變。

此時不知何處隱隱約約傳來雜亂聲響,似有人來回匆忙走動。

羅崇勛眼底暗光縮成一線,側頭細聽了下,又窺了眼房中二人,繼而悄悄往外張望,過了好會兒,終於見到不遠處有道人影匆匆而來,他連忙躬身退下,迎將出去。

那人上來與他耳語了幾句。

聽罷他即刻返身入內,無聲無息地行至閉闔著雙目,彷彿專心聽曲的劉娥身邊,圈起手掌在她耳邊密語:「從福寧殿至后苑各道門的門鎖都被人砸開了,便有十來個人逃了出來,只始終沒見皇上的身影,眼下殿中大火正烈,那些沒逃出來的……多半是已葬身火海。」

言下之意,趙禎極可能已被燒得屍骨無存。

劉娥臉色微有變化,靜止了片刻,一動不動,然後便恢復了原樣,隱去似有似無地徘徊在寡情唇沿的一絲寒涼悲憫,不為人察地動了動唇皮:「再去仔細確定一回,此外命人救火吧。」

羅崇勛趕緊再折往門外細語交代。

便此時房中一曲既終,餘音裊裊,漸消漸隱,尚墜垂下手中玉笛。

「不知太后還想聽什麼曲子?」她輕聲道。

榻上劉娥緩緩睜開雙眼,深沉目光停在她的臉上,一臉和善地道:「哀家曾聽周晉提起,說江湖上流傳著一對什麼神仙眷侶的故事,還有一首不傳世的問天還情曲?」

尚墜垂下長睫,遮去眼底微微流動的眸光,明明外頭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但竟不見有宮人入稟,未免過於蹊蹺,青蔥指尖略為不安地輕絞玉笛的五彩穗絲,剋制著無邊無底的緊張和恐懼,直覺便想拖延些時光,她謹慎輕應:「確有那麼一首曲子,太后可是想聽?」

劉娥不過是隨口提及,聞言頗感意外,直起身子:「你會吹?」

「便略懂一二,恭請太后聖聞。」舉笛就唇,一縷宛如水滴竹葉般悅耳的天籟之音,剎那間便從她指下清盈飄出,流瀉一室。

劉娥從她往外凸出的腹部收回視線,繼續闔目養神。

也不知這小丫頭是膽大無知,是城府深得已能不動聲色,還是確如黑瞳深處透出來的純真,她恬淡的容顏上竟不見絲毫懼色,隱藏在畢恭畢敬表情之後的僅僅只是一份平和。

便年紀輕輕,卻舉止得體,應對周全,不但清絕入畫的五官不遜於夏閑娉,清澈明朗的眸波襯著樸素無華的言談,那份淡定氣質更是映出內心裡的真誠坦蕩,從外形到內在幾乎無懈可擊。

明明名不經傳,卻好像方方面面都較聲名鵲起的夏閑娉更勝一籌,讓人不得不暗贊白世非果然眼光高絕。

在門外等候消息的羅崇勛再度輕手輕腳入內。

劉娥聽罷密稟,抬手揮退羅崇勛,趙禎既甍,這小丫頭也沒必要再留了,白世非太不識抬舉,竟還暗中越俎代庖,便給他一個永世難忘的教訓吧,緊繃的心弦鬆懈下來,她開始真正凝神,細聽起尚墜所吹奏的問天還情曲。

清悅曲聲忽而歡如春風拂面,似踏馬簪花,相看不厭,忽而又柔如明月別枝,似柳梢樹下,依偎細語,曼妙得直讓人柔腸九轉,不堪勾起早被歲月久遠洗盡的酸楚,更難耐那如海潮般湧上心間的歷歷往事。

除了慶壽宮,福寧殿的大火幾乎驚動了整個皇城內外,各殿內無不燈燭通明,亮如白晝,幾乎所有宮人和侍衛都奔了去救火,借著殿頂高檐陰影的遮掩,數道黑衣人乍起乍伏,趁亂往若有若無的笛聲飄起之處掠去。

在有士兵把守的東華門外,白世非單人匹馬急趕而來,殿前司諸班直的將校虞侯無人不識他,又見他手中拿著周晉從不離身的腰牌,只道心急如焚的他心繫福寧殿中皇上的安危,此時也已顧不得於宮制不合,連忙放之入內。

白世非翻身下馬,乘了一頂兩人轎輿,只差腳夫往裡急奔。

蘭室合香,餘音繞梁,一曲蕩氣迴腸。

當尚墜微顫指尖在笛眼上收起最後一個音符,劉娥意猶未盡地長嘆一聲:「這問天還情曲果然不同凡響,哀家便今日方諳『此曲本應天上有,世間曾得幾回聽』之詩中真意也。」說話間緩緩抬了抬手。

侍候在旁的羅崇勛連忙上前,差宮女撤下她與尚墜面前已半涼的茶盞,尚墜定睛看著他把新沏的熱茶奉到面前,微傾身低言了聲謝。

「哀家看你也累了,先喝盞茶休息片刻,一會往中門領了賞后便回去吧。」

「謝太后。」尚墜輕應,慢慢端起定窯白底藍釉纏枝杯子。

也不知是屋頂之上還是偏窗之外突然傳來叫喝:「誰?!」緊接著便是一陣快速的金戈交擊聲,有人邊打邊大叫,「快來人啊!這裡有刺客!」

榻上塌下的兩人即時表情各異,劉娥倏然坐直身子,神情略見緊張地向羅崇勛飛快遞了個眼色,尚墜的黑眸則暗暗一閃,心裡驚喜交加,動作便變得略為遲疑。

守門的侍衛反應極為迅速,呼啦一下就把宮門緊緊關了起來。

羅崇勛趨前一步向尚墜靠近,皮笑肉不笑地道:「這可是今春福建新進的小團,一個小小的茶餅便值二兩金子,太后便連臣屬也不輕易分甘,沒想到今兒呂姑娘恁有福氣,竟得了茶賜。」

尚墜只得又起身再謝劉娥一回,宮外雜響紛呈,在連連的慘叫中似有大批侍衛迅速涌了過來,刀劍呼嘯聲愈接近愈見劇烈,而在她跟前虎視眈眈的羅崇勛雙手攏於袖中,手臂似微微綳直。

他奸狡臉容下暗藏的兇狠把尚墜嚇了一跳,手掌迅速護在腹部上,看他的樣子就像是她若還再拖延,他便不曉得會抽出什麼兇器來讓她血濺三尺,挺著個肚子她避也避不得,逃也逃不了,而只怕她一有動作馬上便會與腹中胎兒一起命喪當場,情急之下,她以長袖半遮面把那茶一口氣飲了下去。

人為刀俎,她則是籠鳥瓮鱉,除了束手就擒再別無他策。

緊盯著她的劉娥神色一松,羅崇勛便退後了幾步。

卻此時緊閉的宮門外突然傳來大聲喧嘩:「白公子請留步!」

「滾開!」一聲極冰的寒叱陡響,「今夜擋我者死!」

眾侍衛倏然變色。

尚墜驟聞門外那個此生最熟悉不過的聲音,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下一瞬身子晃了晃,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捂著肚子,似痛不能忍,腿一軟已跪了在地上,顫聲道:「求求太后,便讓民女見……見他最後一面……」

劉娥冷冷一撇嘴角:「放他進來。」

羅崇勛即時勸阻:「太后——」

「慶壽宮前後左右都被侍衛圍得水泄不通,諒他也不敢對哀家如何!」

羅崇勛無法,只得揚聲讓人把宮門打開。

開門的吱呀聲方響,白世非已發狂一般沖了進來,首入眼帘便見尚墜跪倒在地,面容蒼白,滿額大汗,唇角更滲出淡淡血絲,他幾乎肝膽俱裂,撲過去一把抱起她,嘶聲大叫:「小墜你撐著點!我們去找飄然!」緊緊把人抱在懷內,便哭也哭不出來。

羅崇勛上前便要阻攔,恨極的白世非二話不說,當胸一腳把他踹得滾出丈遠,腦袋撞上柱子當場便暈了過去,這狂性大發把原本不當他回事的劉娥及跟進來護架的眾侍衛全都驚得失色。

埋首在他胸膛的尚墜感覺到抱著自己的雙臂一直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她勉強撐開眼帘,極度虛弱中欲抬手攀附他的頸項,白世非連忙俯首,見她已近氣若遊絲,眼淚再忍不住如斷線的珍珠般大滴大滴落在她的衣襟上。

「公子!我來了!」

一道身影在空中連番變換,躲開侍衛們的聯手截擊飛竄而入,被煙熏得滿衫烏黑的白鏡立定一看,白世非神色異樣悲痛,緊緊抱著尚墜,臉上掛著前所未見的兩行淚,他差點呆住,沒說完的半截話就那樣堵在了嗓眼裡,「皇上已經——」

白世非仿若未聞,倏然回首,直直望向被驚疑不定的侍衛們團團護在中央的劉娥,她似已被他的失控震懾住,微微發白的面容終於略顯懼色。

通紅雙眸中沖騰的沉怒幾能毀天滅地:「你便對付我不要緊,卻萬不該取她性命。」側首看向白鏡,便面容和語調,兩皆無情至極,「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白鏡眼瞼一垂,「是。」

出來前鄧達園便已交代過。

在皇宮中文德殿正門內,左掖牆角有幾塊沒鋪死的青磚,只要把它們掀開,便能看到磚石下鋪著一層薄薄的油氈紙,紙中夾層埋著無數裹滿硝粉的繩線線頭,那些青磚全都摻了半拉子火藥。

只要把油氈紙點燃,不需俄頃,文德殿便會被炸得片瓦無存。

白世非俯首望向懷中人,如同從前般帶淚笑了笑,啞聲哽咽:「你放心,你若死了,我絕不獨活。」

尚墜全身一顫,攀在他頸上的手腕便用力了些,急欲將他勾下。

眾人見此情景,再沒有誰敢上前攔阻,只看著他抱著尚墜大踏步跨出門外,在對已聚集到一起劍弩拔張的黑衣劍士下格殺令之前,白世非終於聽聞尚墜的微語,眼中淚水先是愕然而止,下一瞬便緊抱著她奔流得更凶。

便此時,廊道的拐角處走出一道氣定神閑的身影。

原本嚴陣以待的侍衛們忙棄械跪迎,除白世非與無法置信的劉娥外,全場都伏了下去。

此情至歸臻

好不容易福寧殿的大火將近撲滅,不料文德殿卻突然在一聲巨響中躥起通天火光,此次火勢較先前更兇猛十倍,已累極的宮人們近身撲救不得,唯只能作鳥獸散匆忙避了開去,便短短几個時辰之內,大火延及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崇徽、天和、承明、延慶八殿,近三分一的皇城陷於滔天火光之中。

明道元年八月的這場火整整燒了一宵,直把連綿八殿全部化為灰燼。

直至翌日晨早,百官上朝的時辰到了,皇宮宮門仍緊閉不開。

包括呂夷簡在內早在夜裡就已聞訊趕來,已守候多時的輔政大臣們一個個坐立不安,紛紛請求入內,沒多會兒,趙禎終於從內殿出來,親自登上拱宸門的門樓,城樓底下的追班百官聽到門樓上內侍的唱偌,便還沒親眼見到趙禎本人,也已忙不迭跪倒。

惟獨呂夷簡仍直挺挺地站著,沒有隨眾行拜禮。

內侍入稟,趙禎聞言覺得蹊蹺,便派人出來問他,為何有此不臣之舉。

呂夷簡恭聲謹應:「臣聽聞昨夜宮中有變,恕臣斗膽,還請皇上出來讓微臣等一瞻聖容。」

趙禎聽了,微一斂眸,呂夷簡如此態度,分明是向在場百官暗示此次宮中失火事件頗費猜疑,存心想惹群臣揣測浮想,是否太后已經動手對他這個皇上如何怎樣。

在這個時候,來這麼一著,倒也微妙之極。

按下心裡的讚許,他起身掀開帘子。

呂夷簡一見他在城樓上露面,忙將袍子一撩跪了下去。

趙禎想起昨夜的兇險,不禁心有餘悸:「若不是有人帶朕逃出火海,朕差點就再見不到眾卿家了。」

樓下百官忙高呼吾皇萬歲。

每年天高物燥時節,宮中失火時有發生,事後除了挑幾個官員出來責罰后命人重新修葺,多數都是不了了之,原本福寧殿的這場火起得大小恰好,便合了劉娥心意,盡可在事發后推諉到宮人身上。

無奈白世非在大怒之下,趁她放火之機在一夜間把半個皇宮夷為平地,驚動了整個汴梁城,如此一來,不說趙禎龍顏大怒,便劉娥自己也不得不惺惺作態,詔令下去務必追查起火原因。

殿中丞滕宗諒成了首當其衝的被嚴查者。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也不知是否有人暗中授意,滕宗諒與秘書丞一同上疏力諫,認為宮中失火的原因表面上是宮制不嚴,未能儘力做到防患未然,但究其根本,卻是因為太后垂簾所致,婦道人家干預軍國大事,使得朝綱不整政失其本,這才導致了天降大火。

這番言論引得朝下議論紛紛,都認為此次火起無跡,怕是天意示警?確宜修德應變。

此後,催請劉娥還政之人越來越多,態度也越來越強硬。

趙禎順利接管了殿前司,且封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派四路工匠給他役使,更委婉地逼迫劉娥交出二十萬緡錢作為重修貲費,又以各種借口把慶壽宮中的乘輿之物借去做擔抬之用。

致使劉娥不但手中無半金,便足下亦寸步難行。

不管朝廷之上還是皇宮之中,劉娥都被逐步架空,漸漸便稱病不再上朝,免遭難堪,這期間慶壽宮裡的宮人也被撤換得七七八八,到九月末,傳來她最後一支倚助的力量,分司西京的永興軍左衛大將軍去世的消息,她的裝病一下子便變成了真病。

趙禎馬上一道詔下,不許人擾太后清凈,實際則是把病中的她徹底軟禁了起來。

這日,移御延福宮的趙禎下朝後對任飄然問道:

「世非在哪?」

「帶了呂姑娘往杭州待產。」

趙禎皺眉:「從離宮翌日便出門至今,他是不是不想回來了?」

任飄然躬身虛應,不再做聲。

他便明白個中因由,奈何唯獨就是不能對趙禎明言。

趙禎瞥他一眼:「他不會是以為,朕也會對他來飛鳥盡良弓藏的那一套吧?」

任飄然忙應:「這自然不是,汴梁冬天極陰冷,比不得杭州氣候宜人,待產至為合適,皇上實不必多慮,便想深了,他大致也只是因為受了那場驚嚇,不願呂姑娘再留在汴梁,怕還會令她再涉險罷。」

趙禎冷哼:「這倒稀奇了,他都敢瞞著朕在宮中暗埋火藥,這世上還有他白世非會怕的事么?」真箇是膽大包天,肆意妄為。

任飄然陪笑:「他那麼做也是為了皇上著想。太后一拖再拖,始終謹慎不肯動作,這樣皇上也不好率先動手不是?」倘若被史官記載入冊,難免會被後人詬病其為君失德,「世非原是想尋個適當的機會在宮中製造一場火災罷了。」便以此嫁禍劉娥,讓天下以為她要加害於趙禎,如此一來,趙禎縱有任何逼宮之舉,也是師出有名。

只沒想到,白世非竟歪打正著堪破了劉娥的心思,她還真想通過一場人為的火災誅殺趙禎於無形。

趙禎笑笑,算是默許了任飄然為白世非的辯解,轉口問道:「那小丫頭卻是如何避過一劫的?」頗有些好奇。

任飄然感嘆:「奧妙便在太后從前賞給世非的玉笛之中。」

聖仙丹便為夏閑娉用了一粒,卻還余有一粒,之所以說萬事必有因,萬事亦必有果,劉娥要殺之人,最後卻因她曾經無心的賞賜而得以保住性命,冥冥之中,果有天道。

此時在遙遠的杭州,微風吹拂著西湖上的亭台重檐,岸邊拱橋清流,秋雪蘆花,遠雲下水映山色,漁舟唱晚,不遠處湖面上一艘畫舫,便在這派讓人心曠神怡的美景中隨波蕩漾。

裝飾華貴的船艙裡頭,白世非懶擁佳人半卧於榻,不時揀一粒甘甜可口的凈殼脆菱喂入她厭食的小嘴中:「你隨晏迎眉歸寧時,怎地會想把笛子帶上?」

「師父曾叮囑過我不要讓玉笛離身,再則那陣子我剛好在習問天還情曲,不知不覺便養成了笛不離手的習慣。」

「你又怎知前面那盞茶里便沒毒,後面那盞卻下了?」

「我其實不知。」只是因為經歷過夏閑娉被害一事,面對劉娥時她自然多了一分心思,自入宮起便時刻小心,一直滴水不沾,片果不食,「後面那盞茶上來,不但太后開了金口要我喝,那宦人無意之中稱我為呂姑娘,也讓我起了戒心。」

白世非讚許地以鼻尖蹭蹭她的臉頰,幸而聰穎的她沒把那丹丸浪費在了前一盞茶當中:「你從一開始倒地便是裝的?」

「嗯,那時宮門緊閉,我若不裝中毒,太后一來不定就會放過我,二來恐怕她也不會掉以輕心,沒那麼容易就讓你進來。」為了裝得像樣些,她還不惜咬破舌尖,讓血絲沿唇而下。

白世非抱緊她,低低道:「只把我也嚇得沒命。」

聽聞她附在耳邊說「我沒事,我們快離開這兒」的那一瞬,他還以為是自己悲痛過度而產生的幻覺。

尚墜以額頭貼著他的額頭:「你知道么,當我坐在轎中跟著那宦人進宮時,心裡一直不斷地在後悔著,後悔從前與你置氣,後悔不曾好好對你,後悔那天沒與你多說幾句話兒,後悔沒早些與你……燕好,那樣我們的孩兒便可以早生出來,不至於為我所害……」

白世非動情地連連親吻她的頸子。

她越說越低:「那時我便暗暗與自個兒許誓,倘若上天能夠讓我活著出來,從此後,這一生一世,絕不會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使我與你再有半些兒不開心。」

「我也是,每月每日,每刻每時,我便只要永遠與你在一起。」

微涼秋雨深

冬去春來,眨眼便是明道二年,病情加重的劉娥已起不來床。

某個午後,從太后垂簾之後便大門不出的荊王趙元儼進宮面聖,告知趙禎,劉娥並非他生身母親,至此怨憤交織的趙禎終於明白,為何白世非始終要遠離京城,在外獨安一隅不問世事,不管他如何催請總婉拒不肯歸來。

向當初撫養自己長大的楊太妃私下求證后,趙禎命人為李氏開棺,發現果以皇后服安葬,可見當時眾人皆知李氏的身份,唯獨為人子的他被蒙在鼓裡,一時大悲大慟。

當即下旨把曾親附劉娥的眾大臣全部罷黜,便呂夷簡也罷了相宰之職,若不是念及他當初曾使盡渾身解數,得使李氏以皇后禮入葬,怕是便不止罷相那般簡單了。

也因此,呂夷簡甚為佩服白世非的卓越遠見,若不是當其時他上門提點,吩咐自己如此這般,只怕此刻自己已鋃鐺入獄。

這之後,趙禎把薛奎和降任河中府通判的范履霜都召了回來。

是年三月,劉娥病逝,死前已幾乎無法開口說話,卻還數次提及殮葬的冠服,始終死心不息想穿皇帝袞冕,後來她病逝,在薛奎的諫說下,趙禎最終還是以皇后服將她殮葬。

又過了月余,趙禎的心情終於慢慢平復下來。

他差急腳遞往杭州送去手書。

內里只得三句話:

「朕可是絕情絕義之人?朕若不是,你白世非可是?」

白世非看罷不由得苦笑,當下收拾行囊,辭別莊鋒璿與晏迎眉,帶同妻兒返回汴梁。

只是一路遊山玩水,到得回到東京已是七月底。

八月,呂夷簡復相。

是月白府喜事連連,先是晚弄與鄧達園結為連理,爾後晚玉也被放出府,嫁予丁善名為妻,便晚晴也傳出與人私下訂了終身,只大家不知是誰。

這年深秋,尚墜帶著孩子出現在梁門外州西瓦子對面的相宅。

身為人母之後,前塵往事,日漸淡去。

她與白世非的良緣,終成了勾欄里傳世的佳話。

時人有詩云:

當時恨火摧心,揮韁躍雪,淚闌驚飛鵲。

疏影香寒積冷,暗山行雲,聽悲風吟月。

愁與塵事別約,何堪憶小,回首畫樓孤鴻滅。

珊闌光景猶在,塵途世外,教花容迷悅。

素心緣何悄結,袖底日深,明若相思挈。

卻怨棲鳳銜羽,環芳擁蕊,情深莫敢問宮闕。

鴛鴦鷗鷺同池,爭如不見,一意蒲磐絕。

使君難為情苦,邀下簾鉤,壺中獨盪跌。

忘了除非醉罷,凄涼花間,任局殘杯倒劍缺。

芙蕖似解傷心,並蒂齊枝,亭外私語竊。

眉彎終吹不散,問天還來,拂凈多情裂。

何人教喚鶯歸,幽影昔時,歸去微涼秋雨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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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不散眉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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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合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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