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浸血的皇位傳承
夢陽,帝都縹緲城,龍炎殿。
鏤刻著繁複花紋的黃金鑲玉龍床上,一位老人斜倚在床背上,用華貴絲綢織造的袒衣在大殿明徹的火光下閃著亮光。老人身上蓋著虎裘大麾,皺紋縱橫的臉上滿是安詳之色。他雙手交錯在一起,撫著大拇指上戴著的亮銀紫金扳指——夢陽皇族最高權力的象徵。這位老人就是當今夢陽神羅皇帝,他昏暗的眼睛看著床邊坐著的另一位老人,微笑著傾聽著。
「陛下,您真的要把皇位傳給太子嗎?」老人看著他,花白的眉毛皺在一起。
「愛卿,你似乎情緒不太對!是不是皇宮有什麼棘手的事?」皇帝輕咳一聲,撫了撫胸口,卻依舊是安詳淡泊的神情。
「陛下,請恕臣下直言,傳位於太子,帝國必毀!」這位老人赫然是剛從三皇子紫鑾殿離開的李勝雄。他神色肅穆的說:「太子不是能統御一方的帝王之才,他性情軟弱又飛揚跋扈,有野心卻無頭腦,渴望權力卻不會駕馭權利,即使陛下真的把帝國拱手讓給太子,說句不好聽的話,爛泥扶不上牆,帝國必毀。」
「呵呵,我知道,我自己的兒子是什麼樣的,我怎麼會不清楚!」皇帝淡淡一笑說道,彷彿並不在意李勝雄的話。
「陛下,臣跟隨陛下至今已有三十五個年頭,夢陽對臣而言有什麼樣的意義陛下應該很清楚,臣今日冒死進言,請陛下在皇位傳承上再做斟酌,太子,不是帝王之才。」李勝雄突然站起來,然後跪下身,神色嚴肅無比地重重磕頭道。很難想像一位年逾六十五的老人竟能行動如此迅捷。
皇帝怔了怔,顫巍巍的伸出手,在床上努力探出身子扶起李勝雄,哀嘆道:「愛卿這是何苦啊!我們都老了,不再年輕了,活著的價值也不多,也只有自己珍惜自己啊!」他從龍床上坐起來,示意李勝雄也坐在旁邊,說道:「咱們相交多年,之間早已不是君臣,不論你說什麼,大可直言不諱,不必計較這些凡俗禮節。」
「陛下,臣還是那句話,太子,不可傳位。」李勝雄蒼老的眼睛此時無比明亮,目光果決凌厲,這種目光只有長期身居高位,指點江山才能流露出。由此可以看出當年擔任左丞相的李勝雄何等英傑。
「太子的事情,我都知道。對於昌隆,我寄予的希望還是很大的,也是先前太驕縱他了。如今,他的宮殿中蓄養著十幾個預言師,還不是算我什麼時候死掉。私自挪用國庫黃金買名家書法字畫,日日笙歌宴舞,醉酒失儀,毫無一朝皇儲之風,這些我都是知道的。我很期待我這個大兒子能做到什麼程度,只是,他令我失望了。真正的帝王不是靠這種偷偷摸摸的等待而上位,哪怕他持著刀逼我退位也比日夜守著預言師詢問我什麼時候死強。只是現在太亂了啊,若在赤那思大軍來犯之時,我廢去太子皇儲之位,整個帝國就不光下層百姓混亂,帝都貴族高層也會一片大亂,此事牽連太大,我不得不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一步。」神羅皇帝的語氣里是一種有心無力的衰弱感,一朝皇帝竟因兒子落得如此失意,李勝雄也不免心酸。
「陛下是把太子當成一面旗幟,讓群臣暫時以太子為首?可陛下,若這次赤那思族的事真就這麼過去了,太子的聲望必會水漲船高,人人皆以太子為馬首是瞻,皇位還是難免落到太子手裡啊!」李勝雄說道。
「我活不長了,如今群臣無首,只有先靠太子一朝皇儲的名望把群臣聚攏在一起,若現在就廢太子,申國國主凌風烈首先就會坐不住,他這些年在太子身上投的注太大了。支持二皇子的秋月國也會坐不住,他們會認為這是個翻身的好機會,同時,控制兩郡商會的南梁國也指不準出什麼亂子。實在是牽扯太大,每一個都足以讓夢陽元氣大傷!」皇帝頭靠在床背上,抬頭看著大殿高高的穹頂,嘆息道:「若再年輕二十歲,哪裡會落得如此境地?我万俟武的神羅之稱可不是白來的,只是,歲月不饒人啊!」
「陛下,臣剛從三皇子哪裡過來!」李勝雄說道,想起這個學生剛才的粗魯,老人就一陣心寒,可當下不是私人恩怨糾葛之時,以大局為重才是最重要的。
「君嗎?他怎麼樣了?這麼久都沒見過他了,心裡想的慌。」皇帝的目光突然柔和很多,昏黃的眼珠泛著琥珀的色澤。
「陛下,臣以為,三皇子才是當立之人,帝王之才。」李勝雄直言道。此時他也管不了那麼多,直接把他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臣擔任三皇子老師一職十數年,三皇子心善仁德,他對夢陽愛的深沉,就算三皇子不是開國皇帝那樣的偉大人物,但一代明君的稱謂三皇子定能擔當。」
「這個想法我也有啊,可是愛卿,君在大臣中沒有聲望,此時立他為太子,帝都更加混亂。」皇帝也沒有什麼顧忌,直言道。「其實,自從十年前,君的母后,文惠皇后死後,他整個人都變了。而我這個做父親的,在那短時間沒有給他過什麼,甚至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他長得太像他母后了,見到他我心裡也很亂,所以一直以來都避而不見,免得又思念文惠皇后,只為了我心裡能好受些。可這個孩子如今已經沒有什麼話對我說了,你知道這種感覺嗎?自己的兒子定定地盯著我,就是一句話也沒有。我對君的冷淡也引得昌隆和鴻運對君的排擠,文惠皇后在時,我整日與他們母子在一起,文惠皇后死後,他們把心中的憤懣全發泄在君身上。這些我也是看在眼裡的,我知道,我的兒子,万俟君,心裡是恨我的。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挽回!」
李勝雄默默地聽著,這些話他從沒有在皇帝口中聽到過,也許是年老了,心裡的遺憾愈發壓抑,不一吐為快,恐怕死都不會瞑目。帝王家也不是神仙樂園啊,照樣有尋常百姓家的傷感離恨,至親之間誰又能真的釋懷呢?
皇帝不說話的,又咳了幾聲,神情也委頓下來,靜默的看著大殿中紫銅鼎爐中淡紫色的龍息香裊裊升起,縈繞在龍炎殿中。他鷹一樣的眉頭皺緊著,彷彿在做著決定般。許久,他才說道:「我的四個兒子,長子万俟昌隆,次子万俟鴻運都不是帝王之才,四子万俟澤瑞還太小,無法擔任大責,也只有三子了。愛卿,你現在就起草一份詔書,廢太子之位,立三皇子為儲君。」
「陛下,您不是說,此事牽連太大,要慎行為之嗎?」李勝雄也為皇帝突然改變決議而震驚。
「等赤那思這件事過去了,我在朝堂之上再宣布這件事。那時候,外敵退去,內患我再一個一個處理。」皇帝神色陡然間變得凌厲無比,像是突然恢復年輕般,那種霸烈的氣勢彷彿又回到曾經縱橫天下的神羅之威。「這即算是為君繼承皇位掃清一些阻礙,也算是為我這麼些年對他冷淡的補償吧!」皇帝苦笑著嘆息道。
李勝雄也長嘆一聲,不過他是釋然的嘆息,沒想到這麼輕易就令皇帝改變決議,他原以為要費一翻口舌的。他起身而立,走向龍炎殿的書房,開始起草詔書。皇帝卸下左手拇指上的亮銀紫金扳指,將之舉到眼前,看著上面鏤刻著的銘文,一個花紋繁複的『夢』字。幽幽的自語道:「大夢不醒,終成空啊!」
不多時,李勝雄捧著詔書回到皇帝身邊,皇帝端詳了片刻,說道:「加蓋傳國璽印,待赤那思族退去,再昭告天下。」
「是,陛下。」李勝雄躬身道。帝國未來的皇帝就這麼決定下來,他的心裡也難以平定。他看向神羅皇帝,皇帝眼裡是滿滿的安詳,做完這個決定彷彿了了他最後的心愿,從此在無牽挂。
龍息香的紫氣淡淡暈開,遲暮的帝王和忠耿的老臣像年輕時那樣靜靜坐在一起,期待著帝國能屹立不倒,看著玉璽蘸著鮮紅的印泥蓋在絲帛詔書上,兩人的眼角竟都滲出渾濁的淚珠。
龍炎殿外。
「三皇子,夜已深,陛下身體有恙,請三皇子明日再來吧。」殿外的侍衛單膝跪在地上,神色無比恭敬道。
「此事很急,我必須立刻面見父皇。」万俟君神色冷漠的睨視著侍衛,聲音決然的說。他身後站著一臉淺笑的修羅,修羅手中捧著兩個檀木匣,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麼。「讓開,父皇若怪罪下來,我替你們頂著。」万俟君閃過侍衛,推開龍炎殿的大門,大步流星地走進去。
他的面容像覆了一層寒霜,如刀削斧劈的臉上是一種狂熱又冷酷的表情。就是這樣極端的兩種感覺出現在同一張臉上。他向父皇的寢處走去,每走一步,血就像衝到他臉上一樣,耳膜嗡嗡作響。他的手在袖中握成拳頭,腦海中回想著那句「殺之一人而為罪,殺之萬而為王。」
到了,他默默的站著。兩名侍女恭敬地行禮,他問道:「父皇是否安寢?」
「還沒呢,陛下正與人說話。」侍女答道。
万俟君點點頭,推開華貴的門帘走進去,看到老師和父皇坐在一起,不由得怔了怔。然後跪下去,低頭說道:「兒臣深夜叨擾,請父皇贖罪。」然後轉向李勝雄,說道:「學生見過老師。」他身後,一身猩紅長袍的修羅也單膝跪下,臉上依舊是那樣面具一樣的笑容。
皇帝也很驚異,這麼多年了,這個他一直感覺愧疚的三兒子第一次主動見他。一瞬間,巨大的喜悅感潮水一樣湧來,身為帝王的他都語無倫次起來:「快快請起,我們父子見不必多禮。」他看著万俟君站起來,端詳著他,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近距離的看著這個兒子,竟然都這麼高了,而且越來越像他死去的母親。只是兒子臉上那種冷漠的表情讓他又一陣心寒。
「兒臣深夜打擾,是想請父皇看一樣東西,陪父皇說幾句話。」他轉身從修羅手中接過木匣,一時間,龍息香竟有股血腥味隱隱透出。他不顧父皇的驚詫,打開木匣,將之捧到皇帝面前。
皇帝怔怔的看了片刻,突然慘叫出來:「啊————」木匣里赫然是兩個血淋淋的人頭,凝固的表情是死前的驚恐,睜得大大的眼睛突暴出來,血跡斑斑,森然可怖。万俟君挺直身子站著,看著父皇的神色,嘴角浮出一個淡漠的笑容。
「父皇,現在,把皇位傳給我吧,您沒有選擇了,兩位哥哥,都死了。」万俟君的聲音沉穩之極,也冷漠之極。
李勝雄忍不住乾嘔一聲,他是文臣,沒見過這樣血腥的場景。他看著万俟君,這個幾個時辰前還恭敬的向自己請教帝國局勢,彬彬有禮的學生,現在竟舉著哥哥的人頭逼迫他的父皇退位,那冷冽的神色,彷彿被妖魔附身般陌生。而他們剛剛決定把皇位傳給他,現在竟是如此局面,是上天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啊。他憤怒,無盡的怒火在他胸中洶湧而出,李勝雄指著万俟君,聲色厲荏地說:「你,你,你竟然殺弒兄長——」
「這是我万俟家的家事。」万俟君只是盯著皇帝,看都沒看李勝雄一眼,冷漠的像三九天的寒風。
皇帝平靜下來,突然笑了,「很好,真的很好,我万俟家不是一代不如一代,還有這樣血勇殺親之人。君,我的兒子,你殺了你的哥哥們,我很高興。你證明了你自己的膽量,你比万俟昌隆那個天天盼著我死的廢物強太多。你想要皇位嗎?你想要皇位是嗎?」老人猛地從床上站起來,一把扯過万俟君的長袍前襟,力氣大的可怕像突然恢復年輕時的神武般。万俟君像羊羔一樣被他乾枯的手指攫住,他還想掙扎,可他完全動彈不得,不受控制般得被拽到皇帝面前。他右手攫住万俟君的脖子,左手舉著一片絲帛詔書,老人暴怒的吼著:「看啊,看啊,看到了嗎?就在你殺死你哥哥們的時候,我已經決定把皇位給你了,你看到了嗎?」老人像獅子一樣咆哮著,嘶啞的聲音像垂死的獸。
万俟君呆住了,他彷彿脫力般任由老人搖晃著,依然看清了詔書上蓋著鮮紅印章的皇位繼承人,是他的名字——万俟君。
「我愚蠢的兒子,你根本就不明白著世間的規則。你以為你夠狠,先下手,你就能當上皇帝嗎?那你為什麼不殺光所有人?那樣就再沒有誰會和你爭權力了!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一樣的人正盯著你的縹緲城,他們會衝進來砍下你的腦袋,剖開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們和你哥哥們的頭顱堆放在一起,你,你,……」
「噗——」暗紅的血從老人的口鼻中噴出,老人鷹爪一樣的手沒有力氣了,他捏著万俟君脖子的手慢慢鬆開,眼睛黯然失色,枯瘦的身子倒在万俟君懷裡,生命力正從他體內流失。他努力張大眼睛,死死盯著万俟君的臉,顫抖得伸出乾瘦枯槁的手,撫著万俟君的臉龐,聲音變得無比柔和,說道:「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万俟武啊,我終於又見到你了。」瀕死的老人出現幻覺,他的瞳孔倒影出大塊的血斑,竟將自己的兒子當成已死多年的妻子。
万俟君看著這個被病痛折磨的消瘦如骨的老人,冷寂的心忽然間又軟了下來。他努力微笑著說:「是我,是我,我沒有忘記!」說著他俯下頭,輕吻老人的額頭。老人的面容整個化開了,像是一朵鮮花在臉上綻放,他微笑著,眼睛緩緩閉上,輕揚得得嘴角是滿足的笑意。看著父皇在自己懷了慢慢死去,万俟君猛然間意識到,自己愛過,恨過,依賴過,疏遠過的父親,就這樣永遠的離開。他緊抱著父親的屍體,放聲大哭,就像幼年時失去母后的那個縱情大哭的小孩。
神羅二十九年秋,九月十五日深夜。神羅皇帝駕崩,同一天,太子万俟昌隆,二皇子万俟鴻運也離奇死亡。万俟家的男人只剩下万俟君與年僅十六歲的万俟澤瑞。偌大的夢陽王朝落在了万俟家最後能擔當重任的万俟君身上。
万俟君抱著父親的屍體靜靜地坐了一夜,他懷抱著父親的遺體,念叨著母親,父親還有童年的一切美好回憶。縹緲城還是那個縹緲城,只是那些年陪伴他度過最美好童年的至親現在都已不在。
他看著寫著自己名字的傳國詔書,悲傷的凄慘一笑,然後將代表整個帝國傳承的詔書揉成一團,仔細的用之為父親拭去臉上的血漬。未來的帝王終於從老皇帝手中接過華麗的琉璃龍翔袍,誰又知道握住權利后,留在手中的,只是暗紅暗紅的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