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娘死得早,爹對他雖一視同仁,伹只要爹前腳一走,府里的人就欺他如狗,教他有苦難言卻又不願與人低頭,一身傲骨如梅般的強韌支撐著,因為他知道一旦離開凌府,就什麼都沒有了,然而現在他只要一倒,也真的什麼都沒了……
「是……我若死了,沒有人會為我傷心掉淚,可是現下我若不跪,日後更沒有機會向他們證明……」終於,他顫著兩排牙齒說話。
「小姐。」大漢拉了拉小姑娘的衣角。
「咱們還是別管這些大宅院的家事,走了吧!」
可是馬小茜的脾氣跟小牛一樣,除非自己想通,要不,十個人都拖不走她的,因此她還是執拗的站在原地。
「爹不是常說,見死不救不是咱們馬家人的風格嗎?」她抬起紅通通的小臉。
「大馬,你去把馬車上的手爐拿來。」
「可是……」
「快去。」她瞪著大漢。
他嘆口氣,轉身離開。
她褪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凌雲熙瘦弱的肩上。
厚重的大氅覆在他的肩上,凍得發抖的身子微微一顫,感到令他貪戀的暖和。
她蹲在他的身邊,脫下毛茸茸的手套,小手抓起他被凍得紅僵的雙手,為他戴上手套。
「我孑然一身,你這樣施捨我,我不知何日才能報答你的恩情?」他顫著唇開口,問出心底的疑惑。
「施捨?一她愣了愣,隨即撇了撇唇。
「我爹常說,這輩子他做不了英雄,但是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所以還不至於淪為狗熊。現在我幫你,不是想要施捨你,只是看不慣這些大門大戶處罰人的方式,我更不要你報答我,就當……」
就當什麼?他聽著她人小鬼人的說出這番大道理。
「就當我們是朋友吧!」她搓了搓暴露在冷空氣中的小手,才稍稍一下子,她的小手就被凍得微僵。
他忍不住將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因為她的一番話而感到十分吃驚。
朋友?他懂事以來,府里除了娘親會與他說些心裡話,其他人見到他不是避諱轉身,就是對他冷嘲熱諷,完全沒想過還有人看得起他,想與他做朋友。
「可是……我什麼都沒有……」
「那不是很好?」她哼了一聲,「我爹常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像你這種什麼都沒有的人最幸福。哪像我,雖然是莊裡的大小姐,地位比其他人都來得高,但我爹天生就是個老粗,娘去世之後,便輪到我像個管家婆,儘管什麼都有,不過什麼都要管。」
他聽著她抱怨,凍僵的嘴角微微上揚。
「我……叫凌雲熙。」
「我叫馬小茜,是馬家莊的人。」她大方的介紹自己。
「哈……哈也許是因為天氣真的太冷了,加上她身上的大氅也借給他,讓她冷到打了個噴嚏。
他見到她直打冷顫,連忙想將披在肩上的大氅還她。
「你還是穿上吧!」
她搖頭,「你穿吧!大馬來了,能讓你暖和些。」
這時,大馬走過來,拿著一隻小手爐,放在凌雲熙的手上。
「小姐,這風雪太大,怕手爐也支撐不了多久。」
她一看,也覺得大馬說的話有道理,這個小小的手爐在冰天雪地中效果有限。
半晌,她轉了轉美眸。
「這樣吧!大馬,等會兒找個人到衙門找官爺,給點銀子,讓他們走這一趟,就說怕鬧出命來的過得去理由……」
凌雲熙看著她,小小年紀竟然有這麼清楚的思緒,言而她與他萍水相逢,她居然願意伸出援手……
大馬雖然有些不願意,但還是嘆了口氣,「那小姐先回莊裡吧!要不,天寒地凍的,若是得了風寒,我回去怎麼跟莊主交代呢?」
「也好。」馬小茜點頭,「你再撐一會兒,等會兒你就能進府了。」
「謝……謝謝……」凌雲熙彆扭的出聲。
「謝什麼?」她朝他嫣然一笑。
「還有,我對你好不是想要你報答,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小姐,咱們該走了。」大馬催促道。
馬小茜與凌雲熙道別之後,便跟著大馬離開這白色的天地,也離開凌雲熙的面前。
在她轉身離開的那一刻,她的名字已經刻劃在他的心底,也深深的刻印在他的生命中。
馬小茜……令他想忘也忘不了。
不想見便不想念,不想知便不相思。
然而,一個名字已經刻進生命里,就算不見不想,經過再多年,凌雲熙依然忘不了大雪紛飛的那一天--
一個小女孩願意跟他分享她的大氅、手套,還有把她身上有的送他。
那年,馬小茜若沒有出現在他的生命里,也許他這條爛命早已葬送在冰天的雪地之中。
小小的恩情,就像一顆種子深植在他的心底,隨著時間,慢慢的長成一株情苗。
直到他有能力的那天,他想要以最意氣風發的姿態出現在她的面前。
隔年,他參加城中的畫畫比賽,因畫了一幅栩栩如生的飛瀑深潭,深得聖上的喜愛。
因此他進宮面聖,聖上喜歡他的筆觸,特地准許他在宮中學習更多的畫技,還派了一名老畫師當他的啟蒙老師。
只是宮中不如外頭自由,唯有過年才能出宮回家,待他再出宮時,已經是十六歲,而且已被皇上提拔為「宮廷御畫師」,雖然只是個小官,但是大家都知道這畫師深得聖上的寵愛。
就算官小,卻是能討聖上龍顏一笑的小紅人,榮華富貴接踵而來,地位開始飛黃騰達,不再是以往被人看不起的庶子。
當他以最得意的模樣來到馬小茜的面前時,她見他的目光卻卜分陌生。
「你是誰?」這是她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
「凌雲熙。」他再一次向她說出自己的名字,冬雪那年,白茫茫絕望的那一年,是她給「他最後的一絲希望。
「不認識。」她冷哼一聲,轉身便往莊裡走去,連一眼也沒有貪戀在他的身上。
他碰了一鼻子灰,不管怎麼呼喊她,她還是同樣避不見面。
後來他才知道她為何對他如此反感,是因為他是官。
在這城裡,誰都知道馬家莊是馬賊金盆洗手之後的改名,賊見到官當然沒什麼好感。
尤其他現在又是聖上面前炙手可熱的御用畫師,雖然官小,不管朝廷事,但是皇上喜歡他,同時藉由他的手畫出城內的動靜,觀察宮外所發生的大小事。
換句話說,他這個小畫師其實是皇上民間的密探,透過他的圖畫,皇上掌控著想知道的一切。
明眼人都明白,皇上准許他自由出入宮屮,就是要他盯著地方官府是否有好好做事。
總之,不管是小官還是人官,只要帶上「官一字,馬小茜都對宮員很沒有好感。
她不喜歡他是小事,但是為何不認得他了呢?
在凌雲熙明察暗訪之下,後來才得知那年她把暖和的衣物送他,回去之後,她得了一次嚴重風寒。
自那晚開始,她發燒三天三夜,風寒引起了肺炎,若不是大夫與莊裡所有的人細心照料,恐怕她早就一命嗚呼,去見閻王。
只是病好了,她的腦袋裡有些東西似乎也燒沒了……與他初遇的那段記憶,就這樣憑空消失。
除了大馬以外,再也沒有人知道她與凌雲熙見過面,她還對他釋出善意,給了他人生中的第一盞明燈。
也許他們之間就是註定緣深情淺,在他最風光的時候來見她,卻是她最討厭的身份--官。
他有口難言,想解釋時,卻被她命人轟出馬家莊,不准他靠近馬家莊半哩之內。
從此,她覺得他是官府找來監視的姦細,因此一直不願意麵對他,把他當做洪水猛獸一般,只要見到他,不是繞道而行,就是視而不見。
因此好些年來,他都無法與她好好的正面交談。
直到一次機緣之下,他才知道自己與蘇淺淺有娃娃親,也知道蘇淺淺與她親如姊妹,於是他乾脆順水推舟,答允與蘇淺淺訂親,為的也是可以就近親近馬小茜。
吵吵鬧鬧的也好些年過去,他依然還是一名小小的宮廷御用畫師,不過聖恩對他未滅,雖然他無心在朝為官,但是當今聖上賞了他一間畫館,依然重用他如昔。
凌雲熙不再是以往被看不起的庶子,當初府里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如今見著他無不恭恭敬敬的喚他一句三少爺。
還有,大娘札二娘見著他,也得向他福身請安,戰戰兢兢的,就怕他翻出陳年舊帳,甚至在皇上的面前參她們兒子一筆。
可惜,他完全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因為所有的人都不及她--馬小茜。
他還記得,她總是問他一句:「你為什麼老愛在我的面前閑晃呢?」
閑晃?呵,他很閑嗎?
不,他其實不閑,只是忙裡偷空,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再忙也要見她一就算她忘了那年的雪屮送炭,就算她忘了那年給他的笑靨,就算她忘了大雪中那送給他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