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許就是這一念之間,心下的微微牽動,他沒有揮手滅了她。
宇文堂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這個一副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吃大嚼的小姑子,看著她憔悴不少的小圓臉重新有了血色,自礙眼的慘白漸漸浮起了淡淡紅暈,尤其那笑眯了眼的憨然滿足小模樣,讓他嘴角不自覺地往上揚。
像,真像。
相較於宇文堂的感觸緬懷,陳雙則是大吃一驚,隨即眉眼掠過陰狠利芒。
無怪乎對他視若無物,原來她野心甚巨,看上的是雄霸北朝的宇文堂!
陳雙心下像是塞進了滿把的蒼蠅般又厭惡又噁心,既妒且惱又恨,想也不想地揚聲道:「來人!把這膽敢冒犯我朝貴客的賤子拖下去——」
「諾!」原是退出一丈之外的金執衛轟然應道,殺氣騰騰地持戟朝趙妃子衝去。
「動她者死。」一個慢條斯理卻低沉有力的嗓音響起,如金石鐵戈交擊,字字輕緩,卻冷冽駭人至極。
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巨大氣勢沉沉壓迫著眾人的心,連久居高位的南梁王也心下怦怦然,只覺兩股顫顫,冷汗悄悄濕透背。
餓昏餓傻餓瘋了的趙妃子也悚然一凜,小嫩手裡抓著啃了大半的燒鵝腿,小心翼翼地放下來。
「吃你的。」那嗓音冰冷卻透著詭異的溫柔,隨著聲音而落的是一甌放得較遠的奶白魚湯,「喝一口潤潤嘴,別噎著了。」
「姐姐…泥人金好。」她感動得差點痛哭流涕,仰起小圓臉,對著他露出了個含糊不清的油亮亮笑容。
那句「姐姐」卻讓原本神情平和的宇文堂當場變臉!
明處暗處都有人倒抽好大一口涼氣。
幸虧趙妃子就著魚湯把塞滿嘴的食物咽了下去,再次抬起頭,甜甜地重複了一次,「謝謝…你人真好。」
宇文堂不知怎地眼神又柔和了下來。
暗處的亢差點滿地撿驚滾出來的眼珠子。
南梁王陳雙卻是神情越發陰森,片刻后,他爾雅一笑,宛若清風明月地帶著滿滿的善意道:「小王這小侄女驚擾了周帝,還請您看在小王的三分薄面上,允她先行退席,待小王的愛妃好好訓誨予她。」
肚子填飽了,腦子也清醒了,趙妃子聞言不由瑟縮了一下,臉色變得蒼白了起來。
糟了!
她這才發覺自己到底闖了什麼樣的彌天大禍…嗚,不管哪一條都足以讓王上、姑奶奶、姑姑、老太爺、阿爹、阿娘、阿叔、阿嬸、雲片、喜糕、香餅,甚至是守門的那條大黃活剝了她三層皮啊啊啊!
她那雙圓眼兒驚悸慌亂地望向席上眾人,彷彿想從中找到一個救命浮木,可是只見到一張張或嘲笑或諷刺或幸災樂禍的面孔,其中尤以躲在人群中對她比出抹脖子手勢的阿娘更為令她心驚膽寒。
「南梁王曾說要在今日宮宴上送孤一份大禮,」宇文堂眸光冰冷,嘴角的笑意卻是恁般魅惑迷人,隱隱透著股嗜殺血氣。「這份禮,孤很滿意。」
陳雙僵住,笑容消失了,抑慍地淡聲道:「周帝說笑了,這小侄女弱柳蒲姿,兼又缺禮少儀,哪裡有此等榮幸得侍北朝君王身側?小王已備得國色天香身段妖嬈的美人五十名——」
「南梁王難道不知道孤的脾性?」他唇畔笑意更深,眼神更冷。
陳雙被他的「笑眼」逼視得滿頭冷汗,偏又心下不甘,氣息粗重地喘了口氣后,硬著頭皮做最後的困獸之鬥。
「既然如此,那豈不是更不能令這小姑子污了您的龍目——」
「孤沒拿她當女人…」宇文堂故意溫柔地瞥了那個油膩膩小嘴邊叼著鵝腿,邊傻傻呆望著自己的小肉球,「孤這是養寵物。」
一句「寵物」擲地有聲,宛若石破天驚,當場震碎了眾人的萬千枚狗眼。
「寵、寵物?」陳雙喉頭噎卡住。
「寵寵寵…」人群中的趙氏長媳兩眼翻白。
咚地一聲,趙妃子嘴裡的燒鵝腿掉在了矮案上,砸翻了滿甌的魚湯。
【第二章】
小形豚一頭,膊開,去骨,去厚處,安就薄處,令調。取肥豚肉三斤,肥鴨二斤,合細琢。魚醬汁三合,琢蔥白二升,
姜一合,橘皮半合,和二種肉,著豚上,令調平。
以竹串串之,相去二寸下串。以竹箬著上,以板覆上,重物迮之。
得一宿。明旦,微火炙。以蜜一升合和,時時刷之。
黃赤色便熟。先以雞子黃塗之,今世不復用也。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膊炙豚法》
黃沙滾滾,長路漫漫。
直到坐在錦墩毛皮鋪就、飾以珠玉翡翠為簾的寬敞大馬車裡,榮升大周帝寵物的趙妃子仍是久久未能回過神來。
左邊盛著滿缽鮮瓜嫩果,右邊裝著滿盆軟香大麥烙餅和鹵牛肉,嘴裡含著甜蜜蜜的桂花糖,懷裡還揣著壺香噴噴的蜜漿,幸福得像是置身仙境。
如果…不是以一種這麼詭異離奇的身分就好了。
她心情有些沉重,想起出城門前,老太爺那矛盾複雜、悲喜難辨的淚汪汪表情,還有阿爹和阿娘哭喪的臉色,所有遠離家鄉的愁緒全都湧上心頭,堵得她幾乎沒胃口吃點心了。
「唉…」她嘆了口氣,舔化了桂花糖后,又鬱悶地塞了塊大麥烙餅嚼嚼嚼,「真是酒入愁腸愁更愁啊。」
隱伏在馬車頂上隨行保護君上「愛寵」的柙,聞言險些失足摔下馬車。
娘娘,您還能再更無恥一點嗎?
出城至今五十里路,她就嘴巴不停地吃了四十八里,他這一生還沒見過比她更好胃口的人——無論男女。
而且更可怕的是,她竟然一點也沒有發現——
「想喝酒了?」慵懶斜倚在車廂內另一頭的宇文堂自帛書上抬起頭來,淡淡一笑。
「嚇?!」趙妃子一口大麥餅還含在嘴裡,一臉愕然不敢置信地瞪著車廂內不知幾時出現的俊美尊貴男人…呃,主人。「您您您是什麼時候上車的?」
「和你同一時刻上的車,」他的目光又回到帛書上,「就在你說「阿娘,我要是沒餓死,我一定回來!」的時候。」
「喔。」她恍然大悟,小圓臉難得紅了,靦覜地道:「真是對不住了,我要早知道您那時候便上車了,我就…」
「不吃那麼多了?」他鳳眸微挑的斜睨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尷尬的乾笑了起來。
趙妃子是嗜吃如命,可在「外人」面前也還知道羞恥兩字怎生寫的。
「吃吧。」
「嘆?」她眨了眨滾圓眼兒。
「和幾日前相比,癟了點。」宇文堂淡淡地道,「小肉球還是圓滾滾的好看些。」
「幾日前?」她臉上的神情茫然了一瞬,「您見過我?」
那個英俊到渾似仙人的高貴帝王頭抬也未抬,僅是簡單地嗯了一聲。
趙妃子苦苦思索了好半天,依舊滿頭霧水,本想好奇追問,可見他一副專註國事心無旁騖的嚴肅表情,再聯想到他的身分…她吞了口口水,趕緊再往嘴巴里塞了枚大大的甜棗子,省得自個兒一時話多惹禍。
舒適華麗的馬車行駛得極為平穩,可趙妃子這顆心卻上上下下顛得慌,嚼嚼嚼地吃完了甜甜汁水淋漓的棗子后,也不知是肚餓還是心亂的緣故,總覺得這心呀胃呀晃晃悠悠得沒個著落處,忍不住又往盆里摸了顆物事塞進嘴裡咬——
「哇呸呸呸!」她霎時被酸得倒牙,小圓臉癟皺成了一團。
有個低微不可聞的嗤聲響起,疑似噴笑,但因一閃即逝,當她滾圓杏眼兒瞥向那形象尊貴高雅的帝王時,卻發現他一動也沒動,全然毫無異樣。
她下意識鬆了一口氣,粉嫩嫩的小胖手把咬了一口的紅皮酸李子偷偷藏回盆里,然後心虛地再拿了顆碩大的熟透甜瓜蓋住。
剛剛那種聲音又可疑地出現了,她警覺地朝與她同處偌大車廂中的那男人方向望去。
「嗯?」宇文堂面無表情回視她。
她慌張地猛搖頭,努力對他咧開了一個大大的討好笑容,偏偏在兩里路前啃過醬肘子的小嘴還油汪汪的,那笑怎麼看怎麼矬
「蠢。」到沒邊了。
他鳳眸似笑非笑地幽光一閃,隨即又低頭處理國事去了。
留下也不知該接著大吃特吃,還是躲一邊裝沒事人的趙妃子,傻傻僵坐了好半天,才在規律的車身輕微晃動中——睡著了!
良久后,宇文堂終於抬頭,眸光複雜地瞅著這個抱著果盆兒睡得東倒西歪的小肉球,忍了忍,終究忍不住哼了一聲。
「豚。」
傻兮兮蠢乎乎的,也不怕人是要將她拖去賣了還是吃了…
「你這是信任孤,還是藐視孤?」他眸色幽深,越想越是莫名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