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皇上何出此言?」反應過來的張居正撲通跪下,「老臣無狀,輔政無方,不能為皇上分憂,罪該萬死。」
「起來吧,朕只是想聽首輔大人的實話罷了。」沈覺非道。
張居正更擔心了,難道皇上疑心自己有異志嗎,從殿外吹進來的風,吹在背上,不禁讓張居正打了一個冷顫。「皇上,老臣蒙世宗嘉靖皇帝簡拔;又受先皇青眼,備位輔臣,至今已經三十餘年,如此厚恩,肝腦塗地也無以為報。願效駑馬之力,供皇上驅馳;竭盡才思,為大明死而後已。」
沈覺非微笑,聽著怎麼有《出師表》的味道;也知道這張居正忠誠上沒有問題,才幹在明代宰輔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就是太專橫了些。看看差不多了,便上前扶起張居正道:「我知道張先生是大明的棟樑。朕記得當年先皇也說過的。」
張居正鬆了一口氣。
沈覺非繼續道:「當年先皇說『張先生和高拱高先生都是忠臣』,讓朕要信任你們,重用你們。」
高拱,張居正的心又是猛的一跳。當年他聯合李貴妃和馮保驅逐高拱,然後才得以獨攬大權,現在皇上卻提起高拱,莫非?
卻聽到:「可惜高先生不能與朕相始終,深負先皇所望。」稍一停頓,有意無意的看了張居正一眼,張居正忙低下了眼眉。「現在,朕能依靠的就只有張先生了,張先生可不要讓先皇和朕失望啊。」
「老臣自當竭盡全力,為皇上分憂。」
沈覺非轉回到龍椅上,拿了一本摺子道:「這是嘉靖三十年先生的奏疏,上面建議朝廷節約開支,愛護天下民力。朕覺得很好,可惜當年皇爺爺將它留在了宮中未曾公開。不知道現在先生已經是首輔了,還有這樣的志願么?」
張居正記得那道奏疏。那一年,他庶吉士畢業,身為二甲進士,照例點了翰林,任翰林院編修,畢業那時,上了一道奏疏,建議朝廷開源節流,富國利民。但沒想到奏疏上奏后就一無消息。不久,朝政局勢大變,嚴嵩上台,張居正也就龍潛深潭,韜光養晦。沒想到快三十年了,又重新見到這份奏疏。他鼻子一酸,差點流下淚來。
「皇上,豈不聞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此乃老臣平生之志,中心藏之,何日敢忘。」
「好,好。」沈覺非大笑道,「先生有此大志向,既是大明之福,也是先生的福氣。不知道先生看大明當前的憂患在哪裡呢?」
「這,這,」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上了,張居正有些猶豫。
「先生儘管直說,不必介意。」沈覺非道,「不瞞先生,以朕看來,大明已經病入膏肓了,大明的運數——,也許朕這一生還能無事,但是子孫輩恐怕免不了災禍吧。」這當然是根據他知道的歷史而言的。他知道要拯救大明,就必須改革,就必須依靠張居正,也必須和張居正齊心合力。
大明的狀況張居正是知道的,在他看來,情況還沒有糟糕到沈覺非說的那樣。皇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他疑惑地看著沈覺非。
沈覺非彷彿知道他的想法,說道:「國家有五件大事,這五件大事關係到國家的存亡興衰。第一是信任,君主對臣民的信任,大臣之間的信任,民眾對朝廷的信任。孔子說『足食,足兵,民信之』。可是現在大明的情況是連續幾代君王為小人蒙蔽,使天下失望;大臣黨爭,相互攻擊不遺餘力,文武大臣相互輕視;百姓對官府視若仇人,哪裡還有什麼信任,風俗日益敗壞。可以說是上下離心。首輔你說是這樣的么?」
張居正點頭道,「卻是如此。不過,皇上既然有心改變這些,以身作則,天下必然望風更化,改過從善。」
沈覺非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哪裡有怎麼容易。第二件是吏治,國家選拔士人為官吏,依靠他們治理天下,官吏管理地方,又直接和百姓打交道。可以說,國家的興衰很大一部分就在這官吏身上。現在大明官吏有五大問題:其一是貪污,朕聽說大明的官吏是無官不貪,好不可恨。朕知道他們的俸祿實在低了一些,前幾年出了個海瑞海青天,母親大壽才買了點肉,也忒可憐。其二是,空談無實學。孔子通六藝,王陽明也是文武全才。但是而今的官員卻整日空談心性,胸中全無實學,為民為國的實事一件也沒幹,不稱其職。其三是,黨爭不斷,攀附權勢宦官,氣節全失;而言官尚意氣,攻殲迭起,致使朝廷政令朝令夕改,輔弼難以做事。其四是任人不當,人之才性不同,各有擅長;而朝廷官職各職位對人才也有不同的需要。比如有人善於治水,卻派其去作戰;有人善於理財,卻派其去理刑,如此做,怎能不壞事。其五是官職權責不明,重複設官,一來冗官冗員過多,二來有事相互推諉,互相扯皮,妨害正事。首輔理政多年,當有同感。」
這一翻話說到了張居正心坎上,他輔政兩年,深知其中的弊病,欲要推行改革,稍一動作,言官就彈劾不斷,讓他十分頭疼。道:「老臣已經準備推行考成法,循名實,明權責,考政績,嚴賞罰。」
「哦,先生已經有準備了,那就好。先生儘管放膽去做,若有阻擋的,調開便是了;先生的心朕知道,朕定不辜負先生。」沈覺非知道明朝文官的力量,這些文官大半是有些學究氣的忠臣,文章不錯,實幹不行。要想有所作為,就必須排除他們。藉助張居正的強硬手腕那是最好不過了,既達到目的,又不贓了手,何樂而不為?
看著張居正花白的鬍鬚,沈覺非想起中國歷代士人修齊治平的願望,想到他們為了這個願望,白了少年頭,費盡心血,有的還舍了性命,到頭來卻可能是一場空忙!
不知有多少君王們將他們的那份心血,輕輕易易地踩在了腳下,沒有半點憐惜。而一代代的士人卻無悔地前仆後繼地要「致君堯舜上」!
「皇上,皇上!」張居正小聲道。
「啊。」沈覺非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