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邁陂塘
忽然門外腳步聲響起,聽在耳中卻如同擂鼓一般,楊過「嗯」地一聲彈開來去,滿頭大汗的坐在床邊,臉色陰晴不定。我悄悄喘了口氣,正待說話,卻見他忽然舉起左手,對著自己的臉「啪」地就是一下。
這巴掌打得極重,只見他的左臉顯出清晰的五個指印,立刻便腫了起來,爾後手掌一翻,毫不停留的便要往右臉打去,我已是不及阻攔,只好把左手先一步貼在他臉上,便聽又是「啪」的一聲,這次卻是打在我手背上。
「姑姑……」楊過嚇了一跳,我收回發紅的手,瞪了他一眼道:「你很厲害了,金輪法王也敢跟他拚命了,你這次若是出了事,我便……我便……」話音未落,眼中已是蓄滿了淚水。
楊過慌了手腳,忙在那賭咒發誓一番,我看話題轉到了別處,也是暗暗鬆了一口氣,當下便板著臉令他轉身坐好,助他運功療起傷來。楊過傷的不輕,剛才折騰了一番,也是顯得十分困頓,我為他稍稍活絡了氣血,便扶他躺下,囑咐他好生休息,「姑姑去吃些東西,遲一些便來陪你。」
我待他睡下,才走出屋子,輕輕合上房門,回身沿著走廊走了幾步,便見到李莫愁一襲鵝黃色的道袍,悄然立在後院茶亭的飛檐之上。時光在這一刻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明眸善睬的少女,正擎著竹笛,對我笑道:「師妹,我又學會一首曲子,我吹給你聽罷。」
我搖搖頭,趕走腦中的念頭,緩步走進亭中,坐了下來。「師妹,你的寶貝徒弟沒事了?」李莫愁翻了進來,手上拂塵隨意的掃了掃肩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師父死了,孫婆婆也死了。」我分辨著石桌上的花紋,沉默了半晌,小聲說道。
「人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比,又有甚麼分別。」李莫愁乾巴巴的說道,我詫異的抬頭看去,卻見她低垂著腦袋,看不清臉色。
「我還出去找過你呢,不過那時候你的名頭太大啦,我怕被你一掌殺了,所以就回去古墓了。」我看氣氛有些沉重,挑了個話頭,強笑道。
「孫婆婆死的那天,其實我在的。」李莫愁忽然抬起頭,眼光平靜。
我怔了一下,忽覺氣血上涌,手掌也微微顫抖起來。
「歐陽鋒,也是我引到古墓的。」李莫愁似是覺得給我的刺激不夠大,又補上了重重的一擊。
我腦中浮現出師父那花白的頭髮,在我眼前一直晃動著,一朵鮮艷的血話,綻放在她的衣襟之上,刺得我眼花撩亂。
李莫愁定定地看著我,輕聲道:「為什麼不動手?」我口中發苦,搖了搖頭道:「便是殺了你,師父也無法復生……況且你也知道,我、我是決計不會對你出手的……」等我平復了氣息,再慢慢拾綴你不遲。
「若是我要對付你那小情郎呢?」李莫愁森然道。「那你便先殺了我罷。」我壓下涌到喉頭的甜意,澀聲說道。
李莫愁似是怔住了,忽而轉顏嬌笑道:「瞧你的小臉蛋皺得跟苦瓜似的,我騙你的啦!」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臉上已是被她捏了一把,卻聽她嘆了口氣道:「師妹,你這濫好人的個性再不改改,早晚會吃大虧的……你別瞪我,那晚、後來你分明已是沖開了穴道,卻為何不推開我……我知道你定是喜歡楊過的,你是怕我傷心罷……」李莫愁臉上微微發紅,柔聲道。
我心中苦笑,當時被她撩撥成那樣,莫說是她,便是一頭豬,我也只有睜隻眼閉隻眼了。這話卻是不好出口,只得問道:「那你卻是如何知道師父和孫婆婆之事的?」
李莫愁白了我一眼道:「孫婆婆之事是你那寶貝徒弟說的,至於師父……你卻是猜一下罷。」
我心中一動,便問道:「莫不是孫婆婆每次下山,都會去見你?」
「嗯……我在壟山鎮里買了個小院子,每月孫婆婆下山,我便回到那裡等她,若是我趕不回去,她也會留下信來。」我隱隱記得當日我出墓之時,孫婆婆似是提到山下的鎮子里有個朋友,只是那時我因為第一次出門,滿心興奮,卻哪裡去注意她說了甚麼,一時間臉上微覺發燒。
「既然你離得如此之近,卻為何從不上山探望與我?孫婆婆又為何從不提及?」我胸口仍是隱隱發痛,想了想,又問道。
「孫婆婆是怕你見了面便出手清理門戶,『龍姑娘便是小姐過世之時,也是冷冷淡淡的,她對古墓門規應是看得極重的,只怕見了莫愁姑娘你……』」李莫愁學著孫婆婆的聲音說道,「至於我……我心中對你懷了那等不堪的念想,又如何有臉面去見你和師父?」
我只覺一股怨氣直衝天靈,不由得叫道:「你既有意,又為何十年來杳無音信?你既怕丑,當日在終南山上又為何那般對我?」
「那時我在山下等了數月,卻不見孫婆婆來,心知有變,忍不住上山去遠遠的看向古墓,卻見你身邊已是多了一名少年...」李莫愁別過頭去,澀聲道,「我便一日日的看著你們越來越見親密,我卻是離你原來越遠...那日我又來看你,卻見古墓斷龍石已是放下,我以為你們遇上了強敵...」
「那石門自是推之不開,我心中絕望,便在這山中四處遊逛,哪知竟在山後看到你們...你卻不知那時我簡直高興得要瘋了一般,當下便要去和你相認,只是你似是受了傷,那名老人瘋瘋癲癲,功夫又實在厲害的緊,我也不敢離得太近,後來他們越走越遠,我看你抱著雙手靠在樹上,說不出的柔弱可愛,心中一熱,便...」
我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當真是糾結無比,也不想再去提那檔子破事了,反正也沒啥實質性的損失,權當是做了場春夢罷。說起來春夢,我竟然會夢到陸無雙和洪凌波玩百合啊,莫不是也心理變態了。
一時無話,我腦中混亂,便想告辭回屋,黑暗中卻聽李莫愁幽幽說道:「師妹,當初我若是不曾離開,是不是一切便會不同了?」我站起來搖頭道:「便是你在,也是擋不住歐陽鋒的。」李莫愁忽然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扳了過去,聲音驟然高亢:「你知道我不是說的這個!」我咬著嘴唇,挑釁地看著她道:「我明白又如何?我如今便坐在這裡,你又能如何?我十年前也是一直在古墓里的,你又做了些甚麼?」
李莫愁雙手發顫,猛地把我推倒在石桌上,我也不還手,冷冷地看著她對我施為。她發泄般的胡亂撕扯了一陣我的衣服,忽然掩面跑出了亭子,靜立片刻,卻見她手掌一揮,一片鵝黃色的袖子已是輕飄飄的落了下來,當下再不說話,徑直走了。
你這是割席絕交呢,還是斷袖分桃啊?我嘆了口氣,坐起來理順了衣物,又從新紮了頭髮,頭釵仍是六年前霍都送我那根有獎問答的地攤貨,已經是磨得光可鑒人。
這些年我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些零零碎碎的裝飾品,只是最近遇到的這些女孩們,不說滿身珠光寶氣的郭芙,便是最不拘小節的陸無雙手上也戴著一對精巧的銀鐲子。反倒是我,連個見面禮都拿不出手,整天就是一襲白色長裙,是該反省一下了。
我也沒了胃口,回到屋裡,楊過仍是兀自在那沉睡,我從包裹里取出玉蜂漿,隨便喝了一些,算是晚餐了。躺到半夜,楊過又是醒了過來,打著哈欠問道:「姑姑,可有甚麼吃食?」
我心情正差,便在繩子上翻了個身,臉朝牆裡。只聽身後衣衫悉索之聲,想是他自行下床去取了。我微微有些後悔,忽聽身後「嗵」的發出重物落地之聲,不及細想,已是翻身躍下了繩子。卻見楊過正笑吟吟的坐在床邊,地上落著一塊被床單包住的木枕。我為之氣結,只覺鼻子一酸,眼淚已是奪眶而出。
楊過慌了手腳,忙過來扶住我道:「姑姑,都是過兒不好,你莫生氣了。」
記憶中上一次這般痛哭已經是九年前了,我還以為我早忘了流淚是什麼樣的感覺,如今刻意築起的堤壩被掘了個口子,頓時各種委屈,傷心,痛苦,悲哀皆湧上心頭,眼框里好似開了個泉眼一般,淚水源源不絕的淌了出來。
莫名其妙的跑到這個世界里,出生就被人棄置荒野;從小便練習少思少欲這一套,弄到現在想哭想笑都得先界定一下程度;好容易大一點了,朝夕相處的師姐不聲不響的跑了,沒幾天如同母親一般的師父也死了;出了趟遠門,到處遇到壞人;回家沒兩年,照顧我起居的婆婆也被人打死了;然後含辛茹苦的把一個小P孩拉扯大,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住,沒事還給他彈琴講故事,教他武功也不藏私,最後好像還把自己給搭上了;絞盡腦汁從古墓里出來了,又給人打成重傷,這人還是個瘋子,又是那個死小孩的義父,說理都沒處去;還沒清閑幾天,就被半夜跑回來的師姐給推到了;這還不算完,爬個山,游個泳又遇到怪物,九死一生的弄死了,吃了顆糖豆居然還是春藥...
這哪是神鵰俠侶啊,這分明就是苦兒流浪記嘛。我站在那,任由淚水不斷地從眼中流出,順著臉頰滑下,又在頜尖聚在一起,潸潸而下。楊過也不說話了,只是輕輕地摟住我,直到我平靜下來。